陈 姗
(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 黑龙江齐齐哈尔 161006)
珍妮特·温特森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轻松诙谐的叙述口吻以及对现实世界的独到见解,使她的作品具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给樱桃以性别》是其写作生涯中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出版于1989年,翌年荣获E.M.福斯特奖。在小说中,温特森发挥了她一贯的想象力,自由穿梭于时空之中,用优美而又极富张力的语言为读者讲述了一个妙趣横生又发人深省的故事。从这个故事中,我们亦可窥见温特森对于性别的深入思考。
一
《纽约时报》评论说,《给樱桃以性别》将历史、童话故事和元小说融合进了一种“水果”里,有着回味无穷、令人惊艳的味道。在温特森的笔下,樱桃超越了其本身的价值,成了的确富有特殊含义的意象。
在小说中,约旦嫁接樱桃的描写正好暗示了书名的来源。约旦和养母“狗妇”在特拉德斯坎特的介绍下在国王的花园帮忙。约旦从特拉德斯坎特那习得嫁接技术后,他试着将波尔斯特德黑樱桃和欧洲酸樱桃结合到一起,“狗妇”看到了这一幕,大惑不解地问道:“你正在制造的怪物是什么性别?”[1](P101)约旦说它仍是雌性的,“狗妇”却说这种没有性别的东西对它本身来说也是一种困惑。后来这棵嫁接的樱桃树长大了,他们给了樱桃以性别,它是雌性的。
嫁接的樱桃对“狗妇”来说本是一种无性别的存在,然而他们如同履行造物主的职能一般,给了它性别——雌性。给樱桃以性别,实质上是质疑了看似合理的万事万物的存在方式。就像波伏娃说的“女人是后天变成的”,很多事物也是如此,并不是天生的、自然的,而是人为创造的。因此,樱桃的嫁接艺术也暗示了性别主体重建的可能性。这对固化的传统性别机制造成了一定的打击。
“嫁接,就是将一种可能柔嫩或不确定的植物,融合进同一科目的更为坚硬的植物上”[1](P100),以此制造出一种新的植物。在温特森的笔下,事物柔嫩或坚硬的特性不是固有的,而是可改变和重塑的。而将这样两种对立面进行嫁接,从性别领域来说,即是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融合。
谈及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不得不说到主流规范下的性别观。在传统观念中,性别——不论是生理性别,还是社会性别,都是处于一种二元体系之中。在这个二元的性别系统里,男/女被赋予了特别的象征意义,并且与男性气质、女性气质有着紧密的联系。性别的气质作用在主体身上,体现为各种具体的条条框框的限制。女性因而也被标签化了,被动地成为了“感性”、“温柔”、“娇弱”的代名词。正如《第二性》所言,“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而其实是变成的。”[2](P301)在波伏娃看来,女性是在性别的文化建构中产生的,而女性气质的出现正是对它的强化。因为一个女性若使自己的各个方面符合女性气质的要求,那么社会就会理所当然的将她看作是女人了。而男性气质,作为女性气质的对立面,则要求男人必须理性、强壮、果敢,具有保护弱者的能力。很显然,在性别的二元体系中,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是彼此对立的,不存在交集的。温特森巧妙地采用了樱桃这个意象,用“可能柔嫩或不确定的植物”代表女性气质,“更为坚硬的植物”代表男性气质,将此二者结合起来,打破了固有的性别身份格局,也瓦解了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性别二元系统。
二
在现实生活中,基于女性气质的匡限,很多女性不敢真实地表达自我。而温特森另辟蹊径,在多部作品中塑造了个性鲜明、并不“女人”的女性形象。她们敢于质疑女性气质的标准,摆脱性别身份的束缚,按自己喜爱的方式生活,同时也将自己天然去雕饰的个性展现在世人面前。
在这部小说中,“狗妇”就是这样一个个性鲜明的形象。她没有名字,之所以被人们称作“狗妇”,是因为她养了将近三十条猎狗。从生理性别来说,她虽然是个女人,外貌上却与传统的女性审美观背道而驰。她的脸圆得像月亮,鼻子扁平、眉毛浓稠,仅存的几颗牙齿又黑又烂,不堪入目。由于她小时候还生过水痘,脸上留下的坑疤深得足以让虱子安家。不仅如此,她的体形更是令人瞠目。有一次父亲将她放在膝盖上,准备给她讲故事,而因为她过重,竟然坐断了父亲的两条腿。还有一次,马戏团举办猜谜游戏:看几个人的重量能称得起一只大象。这个游戏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但“狗妇”一落座,大象居然被抛向了天空。虽然这个故事略有夸张,但也足以看出她身形的健壮。人们对“狗妇”也有所忌惮,不仅因为她养的几十条狗,更因为她丑陋的外表和高大的身形,一点儿都不“女人”。
“狗妇”的性格也是较为男性化的。她为人豪爽、敢想敢为,具有十足的反叛精神,颠覆了传统女性气质所要求的“娴静”“乖巧”“顺从”的特点。在马戏团玩猜迷游戏那次,有人怀疑她夹带重物要搜身时,她厉声制止,“我会自己展示给你看的”[1](P22),说着她将裙子拉过头顶,由于天气太热,她什么内衣都没穿。
“狗妇”从不矫揉造作,而是率性而为,这种性格或许也与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因为从小就长得巨大,父亲准备将她卖给别人作展览品,而在父亲不经意时,她挣脱束缚,冲向了他的喉咙。这是“狗妇”第一次杀人,对象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因为要拯救自己,她没有屈从命运的安排,最终选择了反抗——弑父。这在大多人眼里是不道德的,但这种行为背后蕴含的反抗精神正是女性气质中所缺乏的,也是女性气质刻意排除的部分。“狗妇”摆脱女性性质的枷锁,成了一个敢于反抗父权制的先锋。
不难看出,“狗妇”的外形和性格都偏向男性化,但她的内心深处也不乏女性化的情感特质,比如感性、善良和富有母爱。正是因为心地善良,她收养了泰晤士河边的弃婴约旦,并把他抚养成人。“狗妇”像亲生母亲一般照顾着约旦的饮食起居,不时地又担心约旦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这都凸显了她极富母爱的一面。尽管就身形而言,她是个巨人,但在约旦面前,她体贴入微,称得上是个模范母亲。是母亲,自然是女人。这些无不显示了在“狗妇”庞大的身躯下隐匿着一颗柔软的女人心。
“狗妇”既有男性般的外形和性格,又有女性独具的母爱和感性,是双性气质融合下的完美产物。于“狗妇”而言,女性气质的匡限是可忽略不计的。她不愿扮演传统标准下的女性角色,于是率性而为,但就如樱桃最后被命名为雌性一样,“狗妇”身上的男性特征也不能掩盖她女人的本质。
三
酷儿理论认为,性别气质的规范化是通过异性恋霸权的管控性实践而生产的。“这些管控实践通过一致性的性别规范矩阵,生产一致的身份。对性欲的异性恋化,需要并创建了‘阴柔’和‘阳刚’两个明确区分而不对称的二元对立关系,在其中两者又被理解为‘男性’和‘女性’的外观属性。”[3](P23)显然,性别气质的生产是为了维护强制性异性恋的需要。因此它要求人们按照生理性别扮演与之相符的社会角色。而酷儿理论主张性别是流动的、不稳定的。男性可以兼具女性的特质,女性也可以有男性的特点,人们不必按照性别气质的刻板要求约束自己的行为。正如“狗妇”这个形象,她明显的男性气质质疑了传统社会下约定俗成的女性气质。而她虽然不完全符合那种女性气质的要求,但她仍然是个女人。并且,她将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恰到好处的融合,打击了父权制下的二元性别观,为性别身份的重塑提出了新的思路。
从温特森的写作生涯来看,她一向致力于打破现存的性别机制,揭露男权统治下性别气质的阴谋。在这部小说中,“狗妇”这一形象的设置正是温特森对传统性别机制的嘲讽。“狗妇”有着强壮的身形和力挽狂澜的英雄气概,已然达到了男性气质的标准。而她面对约旦时所展现的母爱又是极其柔软而细腻的。这样一个双性气质的结合体,正好印证了伍尔夫雌雄同体的构想。温特森曾自称是伍尔夫的真正继承者,“狗妇”这个形象或许也是她对伍尔夫的一种致敬吧。“狗妇”集双性气质为一体,甚至适时转换,使得传统规范内性别气质的稳定性与单一性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在性别气质的问题上,温特森对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一些观点表示认可。根据存在先于本质的观点,波伏娃得出并不存在先验的女性气质或永恒的女性气质。温特森也认为,女性气质的出现是人为的,为父权制社会服务的。诚然,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人的一些特点,但是女性气质的规范化使得女人原初的一些特质被逐渐抹杀了。而女性气质中的柔弱无力、对男人言听计从等特点,也是为了巩固男权社会的统治。正如巴特勒的操演理论所言,性别是时空中建制的一种脆弱的身份,它的属性是操演性的,而不是表达性的。性别的操演性意味着“不存在一个先在的身份,可以作一项行动或属性的衡量依据”[3](P185)。因此,稳定的、被奉为真理的性别气质,正是异性恋霸权为掩盖性别的操演性而建构的,同时也排除了性别操演引起的其他可能性,从而将性别的机制划入了男权统治和异性恋霸权的框架之内。
[1]珍妮特·温森特.给樱桃以性别[M].邹鹏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帕胥利译.纽约:温提子出版社,1973.
[3]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M].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