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词学研究方法二题

2014-08-15 00:47米晓燕
绥化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叶先生叶嘉莹词学

米晓燕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29)

叶嘉莹先生词学著作《唐宋词十七讲》《迦陵论词丛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灵 词说》(与缪钺合著)《中国词学现代观》《清词论丛》,不仅开拓了词学的研究领域,深化了词的意义内涵,影响了一代学人,而且在研究方法上,兼容并蓄地吸收了中西文学理论的精华,这给学界颇多启示和裨益。

一、西学中用:叶嘉莹论词的开拓

研读叶先生的著作总会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是因为叶先生在举重若轻之中,将西方文论融入到了古典文化批评中,特别是其将西方的文学理论与中国古典诗词评论相结合,用西方理论理清古人思路,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开辟了一条新路。

叶先生学贯中西,学术功底深厚,能利用西方理论的严密性来构建词学研究框架。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我不赞成死板地套用西方理论,但是我认为,西方理论可以使我们多一个思考的角度,可以给我们很好的启发。”不仅如此,在《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一文中,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如何评定词之意义与价值的词学方面,则自北宋以迄今日却似乎一直未能为之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虽然在零篇断简的笔记和词话中,也不乏精微深入的体会和见解,然而却因为缺乏逻辑性的理论依据,因此遂在词学的发展中为后人留下了无数困惑和争议。”对于这样的困惑和争议,叶先生从词的产生和发展谈到词的流变,非常犀利地指出:“关于中国的词学之所以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惑与争议之中的主要原因,私意以为实在乃是由于在中国的文学批评传统中,过于强大的道德观念压倒了美学观念的反思,过于强大的诗学理论妨碍了词学评论之建立的缘故。”

对于此,她从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入手,着重讨论了词美学特质的成因,且借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对花间词的柔媚词风进行了细致研究:“目的只是想透过他们对女性形象之身份性质之分析的方式,也对中国诗词中之女性形象之身份性质一加反思,并希望能藉此寻找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与词之美学特质的形成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而已。”也就是说,叶先生之引入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是为了说明花间词中的女性形象与女性语言构成了花间词曲折幽隐的特质。她高屋建瓴地指出,就《花间》词而言,是男性作家用女性的意识和女性的语言写成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结合,一种‘双性’的结合”。故此,花间词就具有了一种“双性人格”,阴阳相辅相成完成美的创造。而用男子之口吻所写的作品,其所表现的情意深挚绵长,本质上实在已具含了女性之情思。在这些论断中,叶先生运用了西方理论的“女性形象”“女性语言”“双性人格”等理论范畴来解决词学的困惑和争议,提出词所具有的特别女性化的美学特质的形成与演变,用新的理论来解答旧日词学中的困惑与争议,是叶先生对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个突破。

叶先生之所以会取得如此大的突破,主要得益于她的词学视野开阔:“对于西方的这些女性主义的文学自无暇做详细之介绍,而且本文也并不完全套用西方的模式来评说中国的词与词学,但无可否认的则是任何一种新的理论出现,其所提示的新的观念,都可以对旧有的各种学术研究投射出一种新的光照,使之从而可以获致一种新的发现,并做出一种新的探讨。”由此可见,这种开放的学术胸襟,不仅是使叶先生不断开拓学术新领域的基础,也是她不断获得学术增长点的重要原因。

在叶先生的著作中,特别是“嘉陵随笔”系列文章中处处可见其吸收现代西方理论精髓来阐释古典诗词的研究方法。采借西方理论严密的逻辑性、精确的分析语言、恰到好处的理论术语,将传统古代文论进一步开拓和分析并将之明朗化,令读者能清晰地认知传统文化之美,激发了青年一代对传统文化的由衷热爱,这是叶嘉莹先生文学研究的重要贡献。

如在解读温庭筠词中,她借用并发挥德国哲学家尼采关于“酒神艺术”“日神艺术”及康德“纯粹美”和“依存美”的观点,说明温词的理性和客观性的特点;对于词学界争议颇多的梦窗词,叶先生变换角度,以现代的观念解读梦窗之词,指出其词的表现手法就如同现代电影技术中常用的“蒙太奇”手法,时间空间交错杂糅,因而令传统文论家很难懂,而现在读者又被他古典的外衣所蒙蔽而望而却步:“梦窗词之运笔修辞,竟然与一些现代文艺作品之所谓现代化的作风颇有暗合之处。梦窗之所以不能得古人之欣赏与了解者,乃是因其运笔修辞皆大有不合于古人之传统的缘故;而其亦复不能为现代人所欣赏了解者,则是因为他所穿着的乃是一件被现代人目为殓衣的古典衣裳,于是一般现代的人乃远远地就对之望而却步,而不得一睹山辉川媚之姿,一探其韵玉藏珠之富了。是梦窗虽兼有古典与现代之美,而却不幸地落入了古典与现代二者的夹缝之中。”其分析鞭辟入理,又十分精当。可以说,叶先生不仅对梦窗词进行了独到的剖析和解读,也从宏观角度,重新树立了梦窗词在中国词史上的重要地位。与此同时,她的见解又使读者在不同程度上深切感受到了梦窗词的朦胧美。

又如在对常州派词论辨析的过程中,她以诠释学理论中关于读者接受文本的观点和索绪尔语序轴和联想轴的观点,以及洛特曼(J·M·Lotman)的符号系统理论为张惠言比兴寄托的说词方式寻找依据,并指出张的错误在于将联想轴的作用夸大,将读者的理解强指为作者的用心,这事实上已经背离了诗歌自由开放的多义之特质。通过深入解读和研究,叶先生对常州词派的词论做出了个中肯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理清了学界对常州词派词论的纷乱争执,显现出其研究方法的巨大作用;将西方的接受美学、意识批评、符号学等理论运用于王国维说词方式的解析,在王国维研究中开辟新路,别具创意,扩大了学术界对王国维词论的研究视野。

叶嘉莹融合中西的特殊研究方法,和其本人特殊的生活和求学经历分不开。她既有旧学的传统扎实的根基,又有在海外生活的特殊经历,及时地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并能够以自己的勤奋和真诚求实的研究态度,将二者有机结合。因而,叶先生的研究也就有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成绩和对古典文学研究的贡献。

二、关注文本:叶嘉莹论词的根本

叶先生对西方文论的采借和灵活运用,是在有着坚实的旧学基础上的升发。她的研究更多的是立足于中国传统文论的理论基础,讲求客观实证,通过严密的考证,既尊重古典诗词“知人论世”的传统观点,同时又不以旧的成说来框囿诗词。因而能够从更高的角度更为客观地评价作家和作品。

在《迦陵论词丛稿》的序言中,她曾说过:我在批评的实践中,对于作者的性格、思想、为人,以及作品中之意象、音声、用字、口吻等,都经常愿予以详尽的介绍和分析,藉此以说明这些因素在形成诗歌中感发之本质与造成感发之作用中的重要性,以及不同之本质与作用,对读者所可能引发的不同的感受与联想。

重视对作品的分析,既采用传统的“知人论世”方法,通过对作者的性格、思想、为人,来界定作品的风格和考证作品所体现的思想,同时又不被作者所限,不因为一个作者的品行而抬高或贬低其作品,而是通过细读作品,挖掘作品本身的特点,通过细致分析,从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感受到诗词所带给人的美感。

在《温庭筠词概说》中,叶先生在分析辨别温词有无寄托这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上,就以温庭筠的生平和为人作为出发点:“以作者而言,则自飞卿之生平及为人考之,温氏似但为一潦倒失意、有才无行之文士耳,庸讵有所谓忠爱之思与夫家国之感者乎?故其所作,当亦不过逐弦吹之音所制之侧辞艳曲耳。诚以情物交感之托喻作品言之,则飞卿无此性情、身世、修养、人格之涵育;以依附道德以求自尊之托喻作品言之,则以飞卿之放诞不检、不修边幅,似亦当无取于此也,是以作者言,飞卿词为无寄托之作也。”

通过对飞卿为人的严密考证得出飞卿词为无寄托之作,同时又指出张惠言等人的错误在于将读者的感受强指为作者的深意。分析客观求实,论证严密。同时并不因为飞卿的为人而看轻其作品,而是通过对作品的细读,总结出温词客观、纯美的特点“盖温词之特色,原在但以名物、色泽、声音,唤起人纯美之美感,殊不必规规以求文理之通顺、意义之明达也”。如在分析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词中,叶先生从作品的音节入手,明确指出:“‘重叠’二字自是形容曲折之屏山,然‘叠’字入声,与下‘灭’字相呼应,复间杂以‘山’、‘重’、‘金’、‘明’诸平声字,其音节促而多变,则山屏之曲折、日光之闪烁,皆可自此一句之音节中体会得到矣。“对“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更是逐字逐句、以层层剥笋式的分析展现其词的精美:“‘金鹧鸪’,则为襦上所绣之图样也。襦而为罗,罗而为绣,更加之熨贴,犹以为未足,复益之曰新贴,一气四字,但形容此一襦也。然此犹未足以尽其精美,因更足之曰‘双双金鹧鸪’,‘金’”是一层形容,‘双双’是又一层形容,此襦之华丽精美,有如是者。”由此可见,叶先生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感知能力为基础,对温词进行条分缕析地解读,层层深入,析辨入理,将美人之深心细细体现。对词句的每一个字眼的解剖、赏析,通过分析上下词句之间语义的连贯和递进关系,勾勒出了温词画面的精美,构图和谐之美。叶先生还进一步指出:“私意以为飞卿此词,姑不论其含意如何,即以其观察之细微、描写之精美、层次之分明、针缕之绵密而言,已大有不可及者矣。至于前引杜荀鹤诗之所云云,则不过个人之一想耳。读者倘亦有此同感,固极佳,否则亦不必沾滞以求,但视为客观的描写美人梳妆之意态可也。”

不求深意,只关注文本,体现词的美感,让读者感受到美感,受到美的启迪和体验即可。分析温词的《更漏子》(柳丝长)一词,作者也是同样不考虑其词是否有比兴、《风》《骚》之意,而只是“以纯文艺之观点解说此词”,尊重感觉的真实,体现温词的特美。在分析《菩萨蛮》(水晶帘里颇黎枕)时,作者更是着力于对温词中展现的色泽和音节的优美加以逐句逐字的分析说明,专注于温词纯美的特色。

在《大晏词的欣赏》一文中,对于一般人根据晏殊富贵显达的身世,从而认为其词是“富贵得意之余”的“无病呻吟”(宛敏灏《二晏及其词》)的偏见进行了客观的评论。叶先生认为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乎都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种“穷而后工”的观念,而大晏在这方面却不能满足一般人对诗人之“穷”的预期,和对诗人之“穷”寄以同情的快感。所以很多人不欣赏大晏词。在叶先生看来,大晏词作中所体现的情中有思、富贵闲雅和伤感中的旷达等特点,这是值得我们欣赏和借鉴的,故而大晏的词作是不该被忽视和鄙薄的。这一论断既行文客观严谨、立论中肯,言之有据。既从大处着眼客观评价了大晏词,又立足于文本细读于细微处彰显大晏词的特色。如其评价《清平乐》(金风细细)一词闲雅的风格说:“在这一首词中,我们既找不到我国诗人所一贯共有的伤离怨别、叹老悲穷的感伤,甚至也找不到前面第一点谈到的大晏所特有的情中有思的思致。在这一首词中,他所表现的,只是在闲适生活中的一种优美而纤细的诗人的感觉。”表明对大晏的这类词,只须关注其文本本身给人带来的感觉就行了,“譬之醇醪甘醴,饮之者原不必要求得解渴之功用,更不可抱有解饥之目的。……大晏的此种作品,其佳处亦只在于它所给人的一种闲静优美诗意的感觉而已”。

叶先生对词的文本关注不仅仅表现在对作者客观的评价、作品细致的分析上,还表现在对词句中用事的解证上,以求实严谨的态度搜寻材料,谨守本事,不做妄言。梦窗词《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中有句:“幽云怪雨,翠 湿空梁,夜深飞去。”其中“翠 湿空梁”句,叶先生对词句出处进行了大量的考证工作,认为是当地的神话传说,并对“ ”字提出疑问:“‘ ’字原与‘萍’字相通,然而‘萍’乃水中植物,梁上何以得萍?”原以为是梁上画的藻饰被雨所湿而已,后经考证才知是有出处的:“及见《一统志》及《四明图经》所载,然后乃知此句必非泛指,原来禹庙之梁乃有如许神怪之传闻在也,则另一最可能之解释,当为梁上果然有水中之萍藻,而此萍藻则为飞入镜湖之梁上之神龙所沾带之萍藻。”根据这一孝证,叶先生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推理,在无确凿证据时,“不敢妄自依以立说”,直到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查到嘉庆戊辰重镌鞠轩藏版的陆有序本南宋嘉泰《会稽志》中,在卷六《禹庙》条记有禹庙梁上有水草的记载:“禹庙在县东南一十二里……梁时修庙,唯欠一梁,俄风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辄失去,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人以为神,縻以大铁绳,然犹时一失之。

经过查证后,叶先生方才结合她所查的《四明图经》合看,然后才能正确的解释此句“翠 湿空梁,夜深飞去”数语“乃真可谓无一字无来历矣”。于是才对此句进行了正确的解析:是禹庙梁上的神龙于风雨之夜飞入镜湖,与龙斗,等回来时激昂湖中的水草带回来,是词便运用了这样一个地方的神话传闻。叶先生对文本的挖掘之细,对欲解析的词句考证之深,实在是令人敬仰。

“我文非古亦非今,言不求工但写心”这是叶嘉莹追求的研究理想,也是她一直采用的研究方式。她立足于深厚的旧学根基,严格遵循中国古典文论的研究方法,注重考证和严密的推理相结合,同时又接受了西方现代批评理论,将西方理论严密的逻辑性运用于古典文学研究,弥补了古代文论系统性不强的弊端,从而为词学研究的发展开拓了新的领域,开创了新的研究方法。又加上叶先生细腻灵妙的语言,流畅自然的行文,敏锐真诚的态度,使我们在品读她的文章时,常有齿颊生香之感。难怪周汝昌先生评《迦陵论词丛稿》时说过这样的话:“必须也写‘一部书’才行;几千字的文章,不知该怎么‘分配’”。

[1]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3]叶嘉莹.灵 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长沙:岳麓书社,1989.

[5]叶嘉莹.中国词学的现代观[M].长沙:岳麓书社,1990.

[6]叶嘉莹.清词论丛[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7]叶嘉莹.我的诗词道路[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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