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云南
(衡阳师范学院 外语系,湖南 衡阳 421002)
D.H.劳伦斯 (1885—1930)是英国文学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过渡时期的重要作家。他一生著作颇丰,作品类型多样,有小说、诗歌、戏剧、散文等,在每一种文学体裁上,他都有不俗的表现,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他的作品广为流传。他的小说和戏剧多被拍成电影,有的甚至被拍成不同版本的电影。当然,在他的作品中,最出名的是他那些 “惊世骇俗”的小说。他的小说至今还有广大的读者群,同时也是劳伦斯研究者的主要研究对象。在国内,关于他小说的研究论文几乎每月都能见诸各种不同类型的刊物。劳伦斯的小说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吸引力,与他对小说的独特理解是分不开的。为了表明自己对小说的独特理解,劳伦斯先后撰写了三篇散文 《小说与情感》、 《小说与道德》和 《小说为什么重要》。劳伦斯的小说很好地表现了他发表在这三篇散文中关于小说的见解。
“作为小说家,我认为自己胜过任何圣人、科学家、哲学家、诗人”[1]187。这是劳伦斯发表在他的 《小说为什么重要》中的观点。在他看来小说家是胜过圣人、科学家、哲学家和诗人的,因为他们关心的、研究的、思考的、表现的不是生命,或者说不是完整的生命。“倘若你是牧师,你谈的是在天之灵,但如果你是小说家,你就会知道天堂其实就在你的手心里,鼻尖上,因为手心和笔尖都是活的。活着,活着的人肯定比天堂来得实在。天堂是来世的事,而我这个人对来世并没有什么兴趣。倘若你是哲学家,你会谈论无限理论,谈论无所不知的纯精神”[1]187。而这一切都不是重要的,因为这一切的存在都是以生命的存在为前提,离开了活生生的人,离开了完整的生命,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所以 “除了生命,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就我而言,我发现生命只存在于生存之中。用大写字母L开头的生命 (Life)只指活着的人。甚至雨水里的白菜也是活着的白菜。一切活的事物都令人惊叹不已,一切死的事物都是生的附庸”[1]187。
劳伦斯之所以认为小说重要,是因为小说表现的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肢解生命的其他科学。他自己说得很清楚:“在科学家看来,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胃从科学的定义出发,都曾经是我;于是,我今天要么是大脑,要么是神经,要么是分泌腺,要么是其他人体组织方面更现代的名词。可我绝对否认我是灵魂、或身躯、或思想、或智慧或大脑、或神经系统、或一堆分泌腺、或我身上其他部分。我认为,整体大于局部,因此,我一个活着的人,胜过我的灵魂、精神、躯体、思想、意识、或任何其他我身上单独的部分。”[1]188在劳伦斯看来,圣人、哲学家、科学家只关心生命的某一个部分或部位,只有小说家关心的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所以小说是生命的书卷,是人生唯一光辉的书卷。
20世纪初,西方世界经历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争,战争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人们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看法。英国诗人T.S.艾略特 (1888—1965)把西方世界看作失去生命活力的 “荒原”,而生活在西方世界的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的人,然而 “身处荒原的诗人,感官虽已因生命力的干枯而麻木,但依然能对肥沃的、美丽的、克服荒芜的事物做出反应”[2]。那就是到古代的宗教、神话和传说中,找回 “圣杯”,让大地重回生气,让人们恢复生命力。而劳伦斯则认为:“工业文明压抑人性,使人萎靡而趋于死亡,只有通过重新调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通过使性爱获得解放而变得自然健康,建立理想的两性关系模式,才能拯救人类。”[3]320正因为如此,劳伦斯创作了也许是英国文学史上最具争议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小说中,作者用象征的手法描述了西方世界的萎靡。克利福·查泰莱在一战中失去了生育能力,从而生命变得残缺不全,他象征着日渐失去生命力的西方世界。不独他自己的生命变得残缺不全,他的妻子康妮也因为没有和谐的性生活而慢慢失去生命力。但劳伦斯并没有继续这种垂死的哀歌,而是将笔锋转向对生命力的讴歌。于是,康妮找到了她的情人梅勒斯。性格直爽,体魄强健的梅勒斯,是劳伦斯眼中的“耶稣”,他拯救了康妮,让康妮恢复了生命力,从而成为了活生生的女人。这是劳伦斯关于小说要表现活生生完整生命力观点的最好例证。
劳伦斯不喜欢空谈理论,他总是把他的理论融入到他的小说,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 “还是让我们向小说学习吧。小说里的人物只能是活生生的,如果他们根据某个模式,一贯是好的,甚至一贯是易变的,那他们一定没有生命。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否则一钱不值”[1]190。这是因为 “只有使一切充分发挥,才能产生真正的事物,产生完整的男人,完整的女人,活生生的男人和活生生的女人”[1]191。总之,劳伦斯认为小说表现的是完整的生命,因此小说要高于宗教、哲学和科学。
在 《小说与情感》一文中,劳伦斯发出深沉的呼声,“如果我们听不见从自己黑暗血管之林发出的这种喊声,我们可以读读那些真正的小说,然后开始聆听。不是聆听作者的说教,而是聆听小说人物的低声呼唤,聆听他们在命运的黑森林中徘徊时发出的呼声”[1]180。不难看出,劳伦斯认为真正的小说,记录的不是作者的说教,而应该表达人们心灵深处的呼声,劳伦斯称这种呼声为来自 “血性意识”的呼声。换言之,小说要表现人类心灵深处最真诚的渴求,因为只有这种渴求,才能产生最丰富、最真实的人类情感,也只有这种渴求才能唤醒读者的某些情感。
劳伦斯不喜欢英国传统的说教小说,他可称是英国现代主义小说大师。“劳伦斯的表现手法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英国小说的传统,他对现代主义的贡献不是在形式革新上,而是在内容题材上,在于对人内心世界的探索”[4]197。的确,劳伦斯小说关注人们的情感世界,表达人们心灵深处的呼声。他洞悉西方世界的腐朽与没落,深感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压制,他希望通过重建和谐的男女关系来拯救危机四伏的西方社会。劳伦斯认为拯救死气沉沉的英国的唯一灵药是恢复男女两性关系的自然性。基于这种思想,劳伦斯作品的主题所要表现的是在现代机械文明和工业社会里受到压抑,趋向分裂的自我,那种遭到扭曲的人性和受到挫折的本能。也就是弗罗伊德所说的那种潜意识活动,那种:人性中像浮冰一样淹没在下,从不被人看见的那一大片,即无意识活动。在 《马贩子的女儿》中,青年医生弗格逊在搭救梅波儿并为她脱光衣服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行为,“是医生的职责,毫无邪念可言。但他毕竟脱掉了她的衣服,看到了她的身体。当梅波儿的原始本能暴露,向他奉献自己的爱情时,他虽觉得有损职业上的荣誉感,但 ‘他身不由己,没有力量挣脱。’经过几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随着心灵深处的一声呻吟,抗拒完全消失了,他的心和她的心在一起了’”[4]218。爱情来得那样突然,且是在违背两人意愿的情况下到来的。这看似有一些荒谬,其实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因为他们两人对爱情——这种人类最美好情感的渴望,被深深地压抑在潜意识里,一旦被激活,自然势不可挡。劳伦斯认为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首要罪恶是它压抑和歪曲了人的自然本性,特别是性和性爱的本能。从而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度异化,他的作品力图表现以性心理为中心的人类自然本性如何受到机械文明的摧残;资本主义工业化如何对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自然关系进行破坏。他希望通过实现身心一致的性爱来求得人类的新生,并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从而拯救死气沉沉的英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让查泰莱夫人不顾一切地爱上守猎人梅勒斯。当然,人类除了需要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必需的,所以,在 《恋爱中的女人中》,伯金除了追求和谐的男女关系,也不放弃正常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
纵观劳伦斯的创作,不难看出 “他的全部创作都是在倾听血性意识的呼唤,直截了当地从血性意识的角度展现人的温柔与美”[5]65。在 《惊恐之状》一文中,他说得很清楚 “我的领域是了解一个人内心的情感,并使人们意识到新的情感”[1]117。他做到了这一点,也正因为这一点,他的小说有着强大的生命了,因为他的小说表达了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呼声。
劳伦斯不喜欢说教小说 (didactical novel),但这并不意味他不注重小说的道德,更不意味他的小说没有道德价值。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他那些 “惊世骇俗”的小说,他受尽各种批评和指责。《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问世后,英国的卫道士们指责 “它是一本英国文学中最卑鄙下流的淫书,即使是法国的情色文学的炮制者在淫猥程度上也无法望其项背。巴黎偏僻的书摊上出售的那种下流的色情书刊,与之相比也大为逊色”[3]327。劳伦斯俨然成了毫无社会道德感的 “淫秽”作家。
事实果真如此吗?还是听听专家的意见吧。英国长期从事劳伦斯研究的利维斯 (F.R.Leavis,1895—1978)博士,在他的 《小说家D.H.劳伦斯》一书中,“阐明劳伦斯一些代表性作品的深刻社会意义和极端严肃的道德价值,抹去笼罩在劳伦斯作品上的迷雾”[6]1。在他自己写的《道德与小说》一文中,劳伦斯开明见山地指出“艺术的职责在于揭示人活着的一刻与周围的关系”[1]181。作为艺术大家庭中的一员,小说当然要揭示人活着与周围的关系。因为 “对人类来说,这种人与其周围环境的完美关系就是生命本身。它具有思维的永恒性与完美,但是,他又是暂时的”[1]182。所以作为一个有道德感的小说家,他的作品就应该忠实于人与其周围的关系。人生活在社会中难免要与周围的人和环境发生矛盾。而这些矛盾需要通过社会舆论、风俗习惯、内心信念等特有形式,以自己的善恶标准去调节社会上人们的行为,指导和纠正人们的行为,使人与人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臻于完善与和谐。道德不仅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从劳伦斯的小说中,不难看出,他所说的“周围的关系”应该包括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他的小说中,这三种关系都有较为充分的表现。劳伦斯特别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只有调整好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社会才能和谐,垂死的西方社会才能得到新生。在他的成名之作《儿子与情人》中,他充分表达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莫瑞尔太太出身于中产阶级,受世俗的社会观念影响,她企图改变身为矿工的 “粗俗”的丈夫,但她这一努力只是徒劳,因此,他们无法过和谐的夫妻生活。莫瑞尔太太对丈夫异常失望,于是她把自己身上涌动的激情,倾注到了儿子的身上,自己也从儿子的身上,获取从丈夫身上得不到的感觉。而莫瑞尔太太的这种 “激情”,导致的结果就是她的儿子保罗无法与其他异性和谐相处。不独如此,该小说还特别重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小说中作者对自然景色,尤其是对花鸟的描写特别集中。这是因为作者把自然景色的描写看成叙述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要方法,所以不厌其详,不惮其烦。劳伦斯经常把自然景物的描写与人物的心理描写结合起来,因为自然景物对人的心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不但制约人的生活,也影响人的心理。这也是劳伦斯在描写人物心理时,不直接描写人的心情,而是利用周围的环境加以烘托的原因。
劳伦斯的晚期作品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以一战后英国中部偏北的矿区为背景,描写查泰莱夫人与猎场看守人梅勒斯之间的爱情故事,书中作者进一步探究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性爱关系。在书中作者对查泰莱夫人和梅勒斯的性爱有露骨的描写,也因此触动了 “卫道士”的敏感神经,该书被视为伤风败俗的 “淫书”而被禁几十载。事实上,劳伦斯在写作该小说时是极负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感的,他认为 “工业化社会给人们勾勒了一个虚幻的理想,把人的精力及生命诱导到物质崇拜上”[7]3。工业文明不但破坏了自然环境,也扭曲了人与自然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从而使得人的自然本性被极度地扭曲。对此,劳伦斯毫不含糊地进行了揭露和批判: “自然美被彻底抹杀了,生活的快乐也被毁灭殆尽了,那种连鸟兽都与生俱来的喜爱形体美的天性,已经荡然无存,人类的直觉本能全已麻木昏死。这是多么令人生畏啊。”[7]5作为有道德感的作家,当然应该对此进行批判和揭露。然而,该小说的真正意义还在于作者为人类走出困境指明了道路,那就是回归自然,回归人类的本真,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回归人与人之间和谐的关系,特别是男女两性之间的性爱关系。故此书中作者把查泰莱夫人与情人约会的地点安排在森林里,而且书中还安排了一个查泰莱夫人与情人一起在雨中赤裸狂奔的片段。这一切无疑印证了作者关于艺术要揭示人活着的一刻与周围的关系的理论。当然他的这种理论也有它的局限性,因为在揭示人与周围的关系时,劳伦斯不能认识生产关系在这些关系中的决定作用,“然而劳伦斯深刻揭批了工业文明对环境及人的自然本性造成的破坏,敢于顶着世俗的重重压力,纵笔冲破文明的禁区,大力倡导爱的回归,其探索的胆识令人佩服”[6]5。
劳伦斯对小说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认为小说的重要性在于它表现完整的生命,所以小说家高于圣人、科学家、哲学家、诗人,因为他们都在肢解生命;就小说与情感而言,劳伦斯认为小说要表达心灵深处的呼声,只有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声才是人类最本真的情感;就小说与道德的关系而言,小说应该揭示人活着时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因为 “如果一部小说揭示了真实而生动的关系,那就是一部有道德的作品,无论涉及的是怎样的关系”[1]183。劳伦斯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自始至终贯穿这些理论。仔细阅读他的小说,就不难理解劳伦斯的小说观。当然,他的小说观未必全对,但 “他对世事的洞察,对生活的感受,以及对社会的认识,都已巨细无遗地熔铸在他作品中,昭示世人。他给他们生活的光彩,以及愈来愈多的对生活的执着和希望,这是一份珍贵而值得保存和无法估量的赠与”[6]296。
[1]劳伦斯.在文明的束缚下—劳伦斯散文精选[M].姚暨荣,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
[2]李宜燮.美国文学选读[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193.
[3]蒋家国.重建人类的伊甸园——劳伦斯长篇小说研究[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3.
[4]王占梅.英文名篇鉴赏金库 (诗歌卷)[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5]廖星桥.外国现代派文学导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153.
[6]基思·萨嘉.被禁止的作家—D.H.劳伦斯传[M].王增澄,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7]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