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青,蔡 苡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多叙鬼神之事,好言祸福之期,是《左传》在内容上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一特点在历代的理性主义学者眼里是一大缺点。王充在《论衡·案书篇》中说:“左氏言多怪,颇与孔子不语怪力相违反也。”[1]P1164范宁在《春秋谷梁传集解·序》中也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2]P11韩愈的评价则是:“左氏浮夸”。他们指出的都是《左传》好语神怪、易致失实这一特点。但正是这一特点,能让我们认识春秋时期预测学的一般情形。
根据沈毅骅在《〈左传〉预言及其文学价值》一文中的统计,《左传》中出现的预言共二百余条,[3]预测的内容大部分是有关国家盛衰、战争胜负之类的公共事件;有的是重要历史人物或家族的吉凶祸福,这些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往往和国家、氏族的命运紧密相连;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左传》的预测是一种公共预测。它所记录的预测方法也十分丰富,除沈毅骅上举论文有过较为详实的研究之外,薛亚军的论文《〈左传〉灾异预言略论》(上、下)对其中的预测也有较为全面的列举。[4]在上引两文的基础上,我们对《左传》中的预测之术重新归类,考察其思想基础与思维原则及其社会功能,并探寻这些预测“其验如神”背后的真正原因。
一
韩增禄根据预言性质的不同将预测分为巫术预言、宗教预言、经验预言、哲学预言、科学预言五大类,[5]P65《左传》中的预测虽多,但归根结底分属巫术性预测与经验性预测,这些预测很大一部分可以说是“其验如神”。
所谓巫术性预测,即以原始思维为基础,根据一些从未经过证实的信念,通过一系列神秘而繁复的巫术手段所作出的预测。巫术性预测方法极多,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四“占法之多”条有过专门论述[6]P249-250,较为重要的有星占、望气、卜筮、梦占、语占、鬼神及根据其他自然与社会特异事件作出的预测。以下分别举例说明。
以星占为例:文公十四年(前613),有星孛入于北斗。此星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雷慧星,这也是世界上有关哈雷慧星的第一次记载。周内史叔服据此预测曰:“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死乱。”[7]P604三年后,宋国弑杀宋昭公;五年后,齐国弑杀齐懿公;七年后,晋国弑杀晋灵公。叔服的预言完全应验。
昭公十七年(前525)冬:大火星旁有慧星发出强烈的光芒,向西旁及银河。鲁国的申须曰:“彗所以除旧布新也。天事恒象,今除于火,火出必布焉,诸侯其有火灾乎!”[7]P1390意思是说,天象往往是吉凶的象征,稍后慧星将遮避大火星,大火星再次出现时,必布散为灾。由此预测诸侯各国将要发生火灾。同是鲁国大夫的梓慎的预测则更加具体,他说:“往年吾见之,是其徵也。火出而见,今兹火而章,必火入而伏,其居火也久矣,其与不然乎?火出。于夏为三月,于商为四月,于周为五月。夏数得天,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宋,大辰之虚也;陈,大皞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皆火房也。星孛天汉,汉,水祥也。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其星为大水,水,火之牡也。其以丙子若壬午作乎!水火所以合也。若火入而伏,必以壬午,不过其见之月。”意思是说,去年大火星出现时就见慧星,征兆已现,今年大火出现而慧星更加明亮。慧星与大火两年来相居了两次,必然是要发生火灾了。大火星傍晚出现是在夏历的三月、殷历的四月、周历的五月。如发生火灾的话,一定是宋、卫、陈、郑四国。因为宋国是大火星的分野,陈国是太皞的原居地,太皞与五行相配时,属于木,而木是火所自出。郑国是火神祝融的原居地。慧星旁及银河,银河属于水;卫国是颛顼的故居,对应的星宿是大水星。水火相配,水为雄,火为雌。丙午日于五行属火,壬子日于五行属水。如果发生火灾的话,一定是在壬午日,此日正好是水火相配,但水少而火多,故水不胜火。火灾发生的时间则不会超过周之五月。他并且向子产进言说:“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7]P1390-1392子产没有同意。结果第二年夏五月壬午,宋、卫、陈、郑同日发生火灾。尽管裨灶的解释非常牵强附会,但他的这段预测居然时间一日不差,地点丝毫不爽。
以望气为例:昭公十五年(前527)春,将对武公进行谛祭,先期告戒百官,使之准备并斋戒。梓慎那时预测说:“禘之日其的咎乎!吾见赤黑之祲,非祭祥也,丧氛也。其在涖事乎!”[7]P1369果然,二月癸酉那天是禘祭之日,由叔弓主持仪式,籥这种乐器刚刚开始演奏,叔弓就死了。
哀公六年(前489),这一年,曾经有过奇异的云气之象:连续三日,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楚昭王专门派使者向周大史询问,周大史回答说:“其当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马。”[7]P1635-1636楚昭王没有同意。结果,此年的七月庚寅,昭王在进攻大冥之前,死于城父。
以卜筮为例:在成公十六年(前575)六月甲午的鄢陵之战中,楚国大军清晨逼近晋军营垒布阵,由楚国逃亡至晋国的苗贲皇向晋厉公献计曰:“楚之良,其在中军王族而已心静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晋厉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国蹙、王伤,不败何待?”[7]P885晋厉公从之。战斗开始后,来自南方的楚师果然大败,吕錡射中了楚共王的左目。
闵公元年(前661),晋文公赐毕万魏地之封。当初,毕万曾经为是否在晋出仕占过一卦,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为土,车从马,足居之,兄长之,母覆之,众归之,六体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杀,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7]P259-260直到二百五十八年以后,亦即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魏斯果然为侯。
叔孙豹的命运,曾有占卜家根据《周易》进行过精确的预测。昭公五年(前537)记载:叔孙豹出生时,其父庄叔得臣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谦》。卜楚丘占曰:“是将行,而归为子祀。以谗人入,其名曰牛,卒以绥死。”意思是说,孩子将来的命运是出奔,但能回来奉您的祭祀。由于任用了一个名叫牛的谗人,最终会饿死。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占断呢,世代为卜的卜楚丘解释说:“《明夷》,是离下坤上。离为火为日,坤为地。日在地下。所以,《明夷》代表日。日之数为十,所以有十时,也对应于十种地位。第一时为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中盛明,对应的是王。食日对应的是公,旦日对应的是卿。《明夷》变化为《谦》,明而未融,这是当卿的征像,孩子要做卿必须继承庄叔的爵位,所以说,将会奉您的祭祀。《离》为日,为鸟,《离》变为《谦》,日光不足,所以对应的是鸟。鸟飞行,故曰‘明夷于飞’。明之未融,于日为未融,于鸟为垂翼,故曰‘垂其翼’。象日之动,故曰‘君子于行’。当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离,火也;艮,山也。离为火,火焚山,山败。于人为言。败言为谗,故曰‘有攸往。主人有言’。言必谗也。纯离为牛,世乱谗胜,胜将适离,故曰:‘其名曰牛’。谦不足,飞不翔;垂不峻,翼不广。故曰:‘其为子后乎’。这孩子,能成为亚卿,但是仍不得善死。”[7]P1263-1265最后的结果是,在叔孙豹的晚年,家政被年轻出逃时与村妇所生的儿子竖牛把持。几次家变下来,叔孙豹对竖牛力不能治,反而让竖牛掌权,开始变本加厉地虐待年老多病的叔孙豹,并且不给他饭吃。公元前538年12月28日,叔孙豹被活活饿死。卜楚丘的预言丝毫不爽。
以梦占为例:成公二年(前589),齐晋鞌之战前,晋国的韩厥梦见父亲子舆对他说,“旦辟左右!”。于是,上战场后,他担任车御坐在中间追随齐侯,其左右均被对方射死,只有他不仅躲避了对方的攻击,还捉到齐国将领逢丑父,立下战功。[7]P793
事实上,在我们上文提到过的成公十六年的鄢陵之战前,除了卜筮得吉兆外,吕錡还做过一个梦,梦见射中月亮,然后退入泥淖。占梦者判断说:“姬姓是日;异姓是月,月代表楚王。退入于泥,表明吕錡自己也必死。”[7]P886-887结果是,楚共王被射中眼睛,而吕錡被养由基射中了颈项,伏于弓套而死。
在昭公七年(前535),《左传》集中地记录了几个梦兆。二月,楚国章华之台建成,想邀请诸侯参加落成典礼。鲁昭公准备前往,梦见其父襄公祖道。梓慎占曰:“您去不成。襄公到楚国的时候,梦见周公祖道才上的路。现在由襄公自己祖道,您不应该去。”子服惠伯则说:“去!襄公没有去过楚国,所以周公祖道以引导他,襄公到过楚国,就祖道来引导您。不去楚国的话,上哪去呢?”[7]P1285-1287最后,昭公还是去了楚国,但他的助手孟僖子表现不佳,不能主持仪式,也不能答郊劳,大大丢了鲁国的面子。四月,子产去晋国访问,晋平公寝疾三月,曾梦黄熊入于寝门,韩宣子私下里问子产。子产认为这是黄熊乃鲧之祟,建议他们祀夏郊。而晋侯之病果然渐愈。[7]P1289-1290在此之前,郑国人一直因为伯有而受惊。有人梦见伯有穿甲而行,说:“三月二日(指去年),我将杀驷带。正月二十七日(今年),我将杀公孙段。”到期,驷带与公孙段果然卒。国人恐惧,一直到子产立子孔和伯有的两个儿子,鬼祟才止。[7]P1291又载,卫襄公夫姜氏无子,其姬妾嬖人婤姶生下孟絷,但不良于行。卫国执政大臣孔成子梦见卫国的始封祖康叔对自己说:“立元。我让孔成子的曾孙孔文子和史苟帮助他。”史朝同样梦见康叔对自己说同样的话。于是,一直没有立孟絷,直到婤姶再次生子,名之曰元,才立元为国君。[7]P1297-1298
所谓语占,即将语言文字作为征兆而进行的预测,它所依凭的是信念是语文崇拜。原始人类赋予语言与文字一种神秘的力量,认为它可以改变自然、社会和人的命运,对它奉若神明。原始巫术中,认为用咒语就可以降妖除魔,正是语言崇拜的反映。语占最通常的形式是通过谶语、童谣等来预测,昭公二十五年(前517):有鸲鹆(八哥)来筑巢。师己根据文、成之世曾经流传的一首童谣:“鸲之鹆之,公出辱之。鸲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鸲鹆跦跦。公在乾侯,徵褰与襦。鸲鹆之巢,远哉遥遥,裯父丧劳,宋父以骄。鸲鹆鸲鹆,往歌来哭。”[7]P1459-1460预测鲁昭公将及于祸。果然,就在此年,鲁昭公伐季孙氏,大败,逃到齐国,后辗转至晋,晋欲使昭公返鲁,鲁不纳,前510年,昭公死于晋地乾侯。
通过名字来预言是语占的另一种形式。桓公二年(前710)载:当初,晋穆侯夫人姜氏在条之役后生了太子,取名为“仇”;千亩之战后生下其弟,取名为“成师”。师服说:“异哉,君之名子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7]P92果然,在经过了数代的大小宗相争以后,成师的后代曲沃武公灭了仇的后代晋侯缗,代之为诸侯。这就是曲沃代翼。而据闵公元年(前661)载,晋文公赐毕万魏地之封,从此毕万成为大夫。卜偃预测曰:“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大名也。以是始赏天启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名之大,以从盈数,其必有众。”[7]P258-259这是根据名称进行的预测。而这以后,毕万的后代果然建立了魏国。
巫术性预测最原始的形式是通过鬼神预言,这在《左传》中也多有记载:僖公十年(前650)秋,狐突到晋国的旧都曲沃,遇见了太子申生的鬼魂。狐突原来是申生的车御,这次他登上申生的车继续为其驾车。申生告诉狐突:“夷吾(晋惠公)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狐突劝申生说:,如果晋国灭于秦,那么您自己就将绝祀,而且连累全国的百姓。申生答应再去请示天帝,七天以后他将凭附在一个巫者身上传达天的意志。那天狐突准时前往,申生的鬼魂说:“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意为天帝允许我讨伐有罪的人(晋惠公),让他在韩地战败。”[7]P334-335后来,晋国果然在韩原之战中战败。
《左传》中,另有根据其他特异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所作的预测,同样以韩原之战前的预测为例:僖公十四年(前646)八月辛卯,晋卫之交的沙鹿山崩,晋国的卜偃占曰:“期年将有大咎,几亡国。”[7]P347第二年,晋惠公率军与秦军作战,大败,惠公被俘。以上这些类型都属于巫术性预测,预测的准确程度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二
所谓经验性预测,即预言者依据个人的历史认知、生活经验与道德理念所进行的预测。在经验性预测中,有许多是根据当事者的个人性格与道德品行来预言事件的结果。比如说城濮之战前,子玉在蔿地训练军队,一天下来,鞭七人,用箭穿了三人的耳朵。而在此之前,子文训练时,一个早晨结束,没有惩罚一个人。蔿贾据此说:“子玉此人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率领的军队超过三百乘,对外作战就必定失败,不能再活着回国了。”[7]P444-445果然,子玉率军在城濮之战中大败,在踏入楚境前自杀了。在此一预言中,预测的根据与其说是子玉的品行,不如说是子玉的性格。
不过,在《左传》作者看来,决定事件成败和国家个人命运最重要的因素无疑还是道德。成公十六年(前575)载:鄢陵之战后,晋侯派遣时任新下军佐的郤至到天子那儿献捷,与单襄公谈论时,多次称道自己的功绩。单子语据此对诸大夫说:“温季(即郤至)其亡乎!地位在栾书、士燮等七人之下,而试图盖过他们。这会招来怨恨,怨恨聚集,是动乱的源头。防止怨恨不仅在于明显之仇恨,尚须图谋不易觉察之细微怨仇。现在他要将不易觉察的细微仇怨挑明了,这可以吗?”[7]P894-895第二年,晋侯就杀了三郤。在单子看来,自伐功劳,不知谦退,是道德品行的重大暇疵,它使得积怨弥众,最终就会导致失败。
在《左传》中,个人的言行是否符合道德,有一个重要的判断标志,那就是此人的言行是否符合“礼”。如隐公八年(前715)载,郑国的公子忽到陈国去迎接新娘,先同床共寝,然后才祭祖庙。代表陈国送嫁的陈鍼子据此预言说:“这是欺骗祖宗的行为,违背了礼节。这样做,子孙怎么能够蕃育于郑呢?”[7]P58-59郑公子忽最终确实不能终享郑国。又如昭公十一年 (前531)载:单成公在戚地迎接韩宣子。眼睛一直往下看,说话声音极细微。叔向说:“单子可能快要死了。按照礼仪,无论是朝见与盟会,说话一定要使在座者皆能听见,视线不能低于胸以下。现在,单成公作为王官之长,在盟会宣告王命,却一直看着腰带以下,声音细小得多出一步就听不到,外貌不能体现威仪。这表明,他已经没有保守身体之气了。”[7]P1325-1326事实上,叔向判断单子将死的真正依据是单子所表现出来的体气衰弱之像:在重大的仪式场合不能将视线提高到胸襟之上;说话气若游丝,声音轻微得只有近在一步之间的人才能听得到,再根据其年龄,任何人都能判断单子大概将不久于人世了。但这样一个普通的常识性判断,叔向却要把它提高到是否违礼的层面,进而进行道德判断。
在《左传》中最值得我们重视的是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和历史经验所作出的预测和判断。如襄公二十二年(前551)载:栾盈被晋国执政大臣驱逐,逃亡到楚,此年投奔齐国。齐庄公准备接纳他。晏子进谏说:“在商任的盟会中,我们接受了晋国禁锢栾氏家族的命令,现在却接纳保护栾氏,那就是失信。您要好好考虑。”齐侯没有听从,晏子对陈文子预言说:“忠信笃敬是天道。君主抛弃了它,他在位不能长久了。”这年的冬天,晋国的士匄知道乐盈在齐,又朝会诸侯重申禁锢令。但齐庄公依然庇护栾盈。晏子再次预言说:“祸将作矣。齐将伐晋,不可以不惧。”[7]P1067-1069在此件事情上,晏子预测的根据貌似是“信”这一道义立场,但实际上判断的依据是晋国的政治形势。齐庄公接纳栾盈,表明齐国在晋国的内部矛盾中,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栾氏一面。但是,支持栾氏的晋国大族只有胥氏、魏氏、七舆大夫;痛恨栾氏的却有范氏、赵氏、中行氏,两家的同盟则有韩氏、知氏,力量对比悬殊。齐国介入此事并支持栾氏,应该是凶多吉少。第二年,齐国以兵护送栾氏回国谋反失败。当然,晏子的这一判断并不绝对准确,齐庄公介入晋国内部事务并没有使齐国受到多大损失,反而使齐国在国际上的威望有所增加。三年后,庄公被崔杼所杀,但其悲惨命运是因为内政而非外交。
尽管根据政治形势和历史经验所作预测的准确率远较巫术性预测低,但这些预测才是《左传》预测中的精华。当然,在社会人事方面还很难总结出真正意义上的经验定律与经验公式,据此作出的判断归根结底依然是预测者某种信念的展示。从以上两例我们也可以看出,即便是基于生活常识和政治经验所作出的判断,也必须披上道德的外衣,才能使自己的预测更具有说服力,这表明了《左传》作者和当时思想界的泛道德化倾向。
三
以上所述绝大部分是预测应验的事例。在 《左传》的诸多预言中,即便是知识渊博的君子的很多预言,也有不尽可信甚至完全失败的,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四“左氏不必尽信”条中说:
昔人所言兴亡祸福之故,不必尽验,《左氏》但记其信而有征者耳,而亦不尽信也。三良殉死,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至于孝公,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其后始皇遂并天下。季札闻《齐风》,以为“国未可量”,乃不久而篡于陈氏;闻《郑风》,以为“其先亡乎”,而郑至三家分晋之后始灭于韩。浑罕言“姬在列者,蔡及曹、滕其先亡乎”。而滕灭于宋王偃,在诸姬为最后。僖三十一年,“狄围卫,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而卫至秦二世元年始废,历四百二十一年。是《左氏》所记之言亦不尽信也。[6]P253
我们可以看出,顾炎武所指出的错误预言都是一些长时段的经验性预测,杨伯峻指出,这些预测之所以完全失败,是因为《左传》的作者未及见到结果。据《左传》文公六年(前621)记载,在秦伯任好卒后,秦国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三良殉葬,君子预测说:秦不复东征矣。这是秦孝公以前的情况,也是《左传》作者所能看到的情况。然而秦孝公即位后,“于是乃出兵,东围陕城,西斩戎之獂王。二年,天子乃致胙。”这是公元前360年,此事为《左传》作者所不及见。根据《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前672)记录的筮占、昭公三年(前539)晏婴对晋国叔向的私语,哀公十五年(前486)子路的预言,他们都预测了陈氏有代齐的苗头,但谁都没能预测到陈氏代齐侯为王。而田和为齐侯在公元前384年,这也是《左传》作者所不及见的。[7]P38-39
巫术性预测的应验率比经验性预测更高,但同样也有失准的,顾炎武《日知录》卷四“天道远”条例举说:
春秋时,郑裨竃、鲁梓慎最明于天文。昭公十八年,“夏五月,宋、卫、陈、郑灾。 裨竃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子产不从,亦不复火”。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食,梓慎曰:‘将水。’叔孙昭子曰:‘旱也。’秋八月,大雩”。是虽二子之精,亦有时而失之也。昭公七年:“公将适楚,梦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子服惠伯曰:‘行。’三月,公如楚。”故张衡《思玄赋》曰:“慎、竃显以言天兮,占水火而妄讯。”[6]P251-252
事实上,同一事件利用不同的预测方术往往会得出截然不同的预言。如僖公四年(前656)载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不吉,筮之吉。[7]P295巫术性预测常常会产生诸多相互矛盾的预言,这从褚先生补 《史记·日者列传》的相关记载中看得最为明显,其云:“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辩讼不决。”[8]P3222即便是诸多预测应验的事例,也不是基于统计性规律而作出的概率预测,更非基于确定性规律而作出的精确预测。尽管如此,这些预测依然具有极其重要的社会和心理功能,大致来说,这些预测有以下几项功用:
第一,利用天意为决策者提供依据和帮助。这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面临多种选择一时无法决断的。《尚书·洪范》说:“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9]P314也就是说,当决策者面临多种可能的措施需要有所决断时,正确的决策程序首先是决策者自己作判断,无法判断时则谋及卿士大臣及普通民众;依然无法决策时,则求助于卜筮等方术手段,而卜筮、望气、星占、梦占等手段代表了天意和神谕。这些手段能够加强决策者的信念与意志。一旦这些决策成功,有了好的效果,就成为正确的预测。
另一种情况决策者根据经验、知识及其他需要已经有了自己判断,并已经定下了决策,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无需求助于卜筮等方术手段。《左传》桓公十一年(前531)载:郧人军队将与随、绞、州、蓼等四国伐楚师,斗廉根据敌我两军的形势与士气主张立即发起进攻,莫敖主张先占卜。斗廉回答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7]P130-131这表明,古人在决策时,首先是求诸于人的经验与知识,只是在经验与知识不敷应用时,才求诸于方术与天意。但是,如果这项决策面临巨大的阻力,引起强烈的反对时,就需要通过方术预测手段赋予决策神圣性,从而为决策提供合理依据。我们在上文曾经提及过卫国孔成子利用他梦中听到的康叔预言,坚持不肯立卫襄公姬妾所生的长子孟絷,要立其次子元。事实上,当时次子元根本还未出生,这个梦兆显然是孔成子及史朝等人不立孟絷的借口,但因为以梦告的形式来传达,使得他们的决策变成了祖先意愿,大大减少了废长立幼所带来的压力。
如果有些征兆与古人根据经验与知识所作出的判断有矛盾时,他们往往会利用方术解释中的灵活性使得对这些征兆的解释符合决策者的需要。比如,晋楚城濮之战前,晋文公曾经做过一个梦,他梦见与楚国国君搏斗,楚君伏在他的身上吸食他的脑浆。这明显是个恶梦,晋文公因此而感到害怕,但他的大臣们根据自己对形势的判断认为己方必胜,为了加强晋文公出战的决心,子犯对此梦作了独特的解释:“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7]P459梦中晋文公躺在地上脸朝天,表明我方得到天的佑助;楚君趴在文公身上,是伏罪的姿势;脑浆能让硬物柔化,吸食脑浆就表明我方能使其柔化。显然,这样的解释并不是根据释梦的一般性原则,而是为了符合自己根据经验、知识所作出的判断而作出的曲解。
第二,为既成事实提供合理性解释。《左传》中很多所谓当时的预测,往往是看到结果后的追叙,其作用是对当前事件的因果解释。比如说,陈氏在齐国的崛起是公元前四世纪中期的一件大事。此一事件与《左传》作者的政治道德观念相悖,但它实实在在的出现了,并成为不可改变的趋势,对此,只能以命定论的理念为事实提供天意解释。在《左传》中,多次让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以预言的方式论证陈氏壮大的必然性。昭公三年(前539)载:“叔向从之宴,相与语。叔向曰:‘齐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 ’”[7]P1234-1235哀公十五年(前486)载:“秋,齐陈瓘如楚,过卫,仲由见之,曰:‘天或者以陈氏为斧斤,既斲丧公室,而他人有之,不可知也;其使终飨之,亦不可知也。’”[7]P1692-1693而最著名的就是庄公二十二年(前672)记录的那次筮占,据说在那次筮占作了一个长时段的预测:
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陈厉公,蔡出也,故蔡人杀五父而立之。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光,远而自他有耀者也。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庭实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宾于王。’犹有观焉,故曰其在后乎!风行而著於土,故曰其在异国乎!若在异国,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则配天,物莫能两大。 陈衰,此其昌乎!”[7]P221-224
而这种所谓的预测,最终都变成了陈氏代齐的天命依据。再如我们上文提到的昭公五年(前537)所载的叔孙豹出生时的筮占,这次筮占精确地预言到了叔孙豹的出奔与返国经历,所任用谗人的名字,最终饿死等诸多细节。须知,竖牛是叔孙豹出奔齐国路途中与民女结合的产物,其出生本然就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后来能够受宠,掌控家族权力并最终饿死叔孙豹,更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的结果,这类细节实际上是无法预测的。《左传》记录这样的预言,完全是为叔孙豹的惨死提供合理性解释。因为就道德、学问与才干来讲,叔孙豹几乎就是《左传》作者心目的典范。叔孙豹在鲁国担任亚卿期间,在外交场合正正堂堂、不卑不亢,不辱国格,不失人格,多次运用知识与智慧维护鲁国的地位与声望,在国内政治中也尽力地维护了鲁国和稳定与安宁;著名的“三不朽”之论就出自他口。这样一个智者最后却被饿死,这是传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决定论无法解释的,因此,只能给之于命定论的解释。和陈氏代齐一样,《左传》作者也在多个场合,通过不同人之口,预言过叔孙豹的结局,同样是为叔孙豹的命运提供命定论的解释。
而在许多场合,《左传》作者同时记载巫术性预测与经验性预测,如昭公十一年(前531)载:
景王问于苌弘曰:“今兹诸侯何实吉?何实凶?”对曰:“蔡凶。此蔡侯般弑其君之岁也,岁在豕韦,弗过此矣。楚将有之,然壅也。岁及大梁,蔡复,楚凶,天之道也。”……韩宣子问于叔向曰:“楚其克乎?”对曰:“克哉!蔡侯获罪于其君,而不能其民,天将假手于楚以毙之,何故不克?然肸闻之,不信以幸,不可再也。楚王奉孙吴以讨于陈,曰:‘将定而国。’陈人听命,而遂县之。今又诱蔡而杀其君,以围其国,虽幸而克,必受其咎,弗能久矣。桀克有缗,以丧其国。纣克东夷,而陨其身。楚小位下,而亟暴于二王,能无咎乎?天之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且譬之如天其有五材,而将用之,力尽而敝之,是以无拯,不可没振。 ”[7]P1322-1324
在楚国扣留蔡侯这一事件前,苌弘与叔向分别进行过预测,两人都预测到了蔡侯必败与楚国将要受罚。一是据于星像,一是据于道德和历史的教训。这就给蔡国与楚国先后遭难的历史事实同时提供了命定论和道德化的解释。无论是命定论的还是道德化的解释,都体现出《左传》作者鲜明的唯结果论的立场。谁符合天命与道德,只有一个判断标准,那就是结果。其定律是:凡是成功者必然是因为顺应了上天的意志或道德高尚,或两者兼具;失败者则肯定是因为违背了上天的意志或道德败坏,或两者兼具。这种唯结果论使得《左传》作者是纪录一些巫术性预测时,为了牵就结果,很多解释变得十分牵强附会,梓慎对郑、陈、宋、卫四国火灾的五行化释解和叔孙豹出生时筮者对卦像的释解等均是很好的例子。
总而言之,真正科学的预测,需要以事实上的科学规律和具体条件作为依据,而非据于某种先验的信仰和原逻辑的思维方式。《左传》中的预测绝大部分是事后诸葛亮式的因果解释,即便是真正应验的个例,也只不过是概率范围内的巧合,绝不能将它视为靠得住的方法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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