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娟
婺源的油菜花开了,柴扉也关不住黄花闺女的娇艳;武汉的樱花开了,城市都在满城粉红的花雨里害起了相思;还有桃花、杏花、梨花……诗人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可如今三月已经过半,我们这里冰河未开,柳树还在冬眠,春天留连在繁花似锦的南国,“春风不度玉门关。”
南长白山地区的春天,总是迟迟地、怯怯地、不肯快快地来。
山民们知道春天的脚步不远了,所以并不着急。田还冻得冰冷僵硬,在沉睡中准备孕育种子的墒情。午后的阳光已经温煦了好多,急性子的荠菜和蒲公英尽管冻得浑身紫红,却勇敢地钻出了地面。山坳里的雪还没有化透,在冷热交替中结成大大小小的颗粒,再纠结成冰晶,冰凌花却破冰而来,举起了迎接春天的第一杯金盏。
山民的风俗,农历三月十六是山神的生日,只有山神醒来,抖落一冬的冰雪尘埃,春天才会扣开山门,植物们才会一一醒来。
准备好一整头猪、大公鸡、大碗的酒,带上爆竹、香烛纸锞,山民们抬着供品虔诚地进山祭拜我们的山神。
有人说山神的名字叫孙良,和同乡兄弟来长白山挖人参,为了寻找丢失的兄弟饿死在长白山里,山民们敬重孙良的义气,尊他为“老把头”,并奉他为山神。
也有人说,山神其实是一只老虎。是传说中的东北虎吗?我对老虎山神浮想联翩。
不管山神的形象如何,总之,山是住着神灵的,山神主宰着山里山外的一切,把山里的财富和宝藏分发给勤劳的山民。为了得到山神的护佑,每年农历三月十六,一村子的男人都会聚齐在山神庙里,没有山神庙的地方,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头砌一个庙门,在山脚下撮土为坛也要祭拜。
早晨,一层薄雾让朝阳朦胧着金色的微熹,山光和远树全都披着缥缈的纱衣,村民们早已聚齐了,猪是刚刚杀掉、收拾好了的,一只皮卡拉着,山脚下,四个汉子抬着一头整猪,猪俯伏在木案板上,猪头上系着红绸,木案板四角的杠子上也系着红绸,周围更有许多人精心维护着,大家鱼贯地拾级而上,直到山神庙内。山神像前,猪脸朝外,主祭人摆好水果,倒上酒,先在庙内跪拜诉说一番。这时,外面的村民也有了新的行动,几个人在庙门的一侧把鸡杀了,一个青壮汉子扯着鸡头鸡翅围着小庙疾走,先是左三圈,然后右三圈,鸡血均匀地滴落在山神庙的四周。
此后便是隆重的进香时刻,村民们点了高香,自觉排队,依次把香插到山神面前的香炉里,磕头跪拜,有人在各处安放好了烟花爆竹。
拜过了山神,许了愿,出来便到庙前的大铁炉子前烧纸。等到把厚厚几打纸烧掉,所有的人都上了香,磕了头,有人便为大家分发早已准备好的饼干,这时,鞭炮齐鸣,响彻山谷。山民们一边嚼饼干,一边仰头看鞭炮直冲云霄,祭祀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水果、香烛,这些都可以留给山神,鸡和猪是要带回村里去的。下山时仍然由四个汉子抬着这口猪,大家兴高采烈,交流这一年的计划:准备发展多少帘人参和细辛,哪块地种黄豆,哪块地种玉米……春天来了,山民们全都跃跃欲试。
山神的盛宴结束之后,人间的盛宴也就开始了。把鸡炖上,把猪肉烀上,小鸡炖蘑菇,猪肉炖酸菜,大碗酒大块肉,喝得痛快淋漓,和山神共享,这一天,大家尽情地大吃一顿,直吃得人仰马翻……这是最后一次放纵,春天就要来了,男人们攒足了劲,痴情地守望着他的山,他的田。
因为有萨满遗风,南长白山地区有诸多禁忌,女人是不可以祭拜山神的,山神只属于男人。
我小的时候,也曾远远地跟住抬了大肥猪的队伍,看他们在山神庙前忙活,杀鸡、摆供品、烧纸、放鞭炮,不时大声地吆喝着,等燃着了香烛之后,他们有序地一个接着一个地顶礼膜拜,高声祷祝。蓝天白云下,苍黄的长白山不知背负多少传奇和故事。此时香烟辗转缭绕,纸钱在焚化时发出一片火光,让这一场祭拜变得无比神圣。我甚至看得见高大威猛的山神,顶天立地,金盔铁甲,端坐着,自带一种主宰者的威严。
于是我们一帮小孩子也在屋后另一座小山前插草为香拜山神。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也许,它的神灵该是长辫子的红衣绿裤的人参姑娘吧,或者就是戴了红肚兜的人参娃娃。他们是我心底私下里的山神,我不祈求与他们相遇,发一笔横财,只求他们叫醒春天,让柳树抽芽,让花儿绽放,让蜂蝶欢快地舞蹈……只求他们,把温暖烂漫的春天,连同记忆,一一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