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文勤
我是一口气读完《日夜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的。《日夜书》以白马湖茶场的知青生活为背景,用宏阔壮丽的描写、典型形象的塑造,深刻展示了一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工人、个体户乃至普通官员从当年的困惑到当下的残酷现实中可歌可泣的人文情怀,倾情关注并细腻描绘了一代知青在岁月流变中风光、沉沦、觉醒、挺立的艺术群像。
知青是上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特殊历史现象。当时正值“文革”,大量即将毕业的城市中学生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名义,被送往农村。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中,当然有“自愿”上山下乡的,但也有很多是被迫的。尽管各地情况不一样,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知青时代是一段终身难忘的历史。从少年到青年,他们奉献了青春、热血和激情。面对苦难,知青们采取了不同的态度,有的顺应变化,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砺自己,身体和意志都得到锻炼;有的学会独立思考,对“文革”产生质疑,在政治上、思想上成熟起来;有的则心灰意冷,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这个群体在“文革”结束后,大部分回到城市,恢复高考制度后,许多知青考上大学,成为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骨干力量。40多年过去了,这些知青们大都已经退休或者接近退休,抚今追昔,虽然有的人坚持“青春无悔”,有的人痛感命运之不公,但是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来说,知青时代是一段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因此,一部优秀的知青题材小说引起的社会关注度是可想而知的。
《日夜书》从年轻时浪荡不羁、后来又成为前卫艺术家的知青姚大甲开始写起,一直写到知青精神领袖马涛的女儿笑月意外去世,描写了知青时代走过来的各种人物的命运轨迹,展示了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意志。艺术青年大甲、“精神导师”马涛、农村“大哥”郭又军等形形色色人物的个性特征,在知青生活中得到磨砺塑造,从作品的情节推进走向和人物思想变异脉络的融会贯通中,使我们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特别鲜活的画面。
《日夜书》,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正面就有反面,有左就有右,蕴含着唯物辩证法的韵味。正因为小说里有了这么复杂的思想脉络,它所具有的一些思想性的东西就必然会引起强烈反响。韩少功在其中以大眼界诊断时代,以大悲悯直指人心,剑指当今社会的道德危机和知识危机,鞭挞“去道德化”和“去实践化”,将灵动的言表和深刻的思辨相融合,写就了一部具有社会广角与人性深度的心灵之作。韩少功在解释《日夜书》的书名时说到:“日夜书,可理解为日和夜的关系,有阳面和阴面,能够带给人一种时间的漫长感。”
《日夜书》刻画了“左”、“中”、“右”各类人物形成的自然生存状态。小安子是被妖魔化的女知青形象,几乎成了男性对女性的一种性臆想。这个女性和书里的另一个女性马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楠这个柔弱的、被欺凌的女性最后成了一位贤妻。小安子则是一个有孩子而最终却放弃母亲职责成为一个游走于异乡的妓女式人物。现实中确实有这类女性,但《日夜书》中的小安子与马楠实际上仍是男性作家对女性心理以及成长过程的分类描述。马涛是当年的政治犯,出狱后成了持不同政见者而游走于欧美。小说对这个人物并没有给予多少同情,而是揭露了他的自私与褊狭,写出了这类人在今天不得人心、和时代的隔膜背离。陶小布这个人物写得比较深刻,他的经历,相信有过官场经历的正派人都会有同感,这个人物增加了作品对今天生活写作的深度,与马涛是一个不错的对比。
现实中的人们总是形形色色的,有一些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思想家;有一些庸碌无为,但是又不能够说是坏人;也有一些浮浮沉沉的小商人,有时候有点鬼精灵,想搞点诈骗。那么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的性格是怎么样形成的?我们常说有很多人让我们看不过去,觉得这个社会很浮躁,觉得今天的社会很奇怪。其实,生活离不开各种奇奇特特的人物所组成的这个环境。韩少功在《日夜书》里面,抓住了知青那一代人,他们在共同的环境里相处在一起,这个环境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他们会很天真地养猴子,但是也会出现一些很奇异的事情。例如说陶小布,因为那时候实在是太饿了,大伙有时赌饭票,赌什么呢?看他敢不敢吃下从一堆土里头找出来的死人碎骨头。居然没想到,他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就大嚼猛咬起来,没嚼出是什么味,也不敢去想究竟什么味?直到胃里突然一阵恶涌,把一些吃下去的死人骨头又和着胃液吐了出来。此后,他在地方上就恶名昭彰,大家就怕了他。但是这个陶小布,你能不能抓住这点就说这个人怎么回事,连死人骨头都敢吃,这是不是无法无天,丝毫没有情怀,丝毫没有信仰呢?但是,看到最后,这位小说的主要叙事人物,你会发现他又算不上太坏,他还是个有时候有点良心的一个官员。当然官场的各种逢迎、各种关系等他也能一一照应到,要不然也升不到他那个级别。在韩少功笔下,知青生活虽苦,但也多姿多彩。小说一方面表达了作为知青,干苦活,不觉苦;被压抑,不知辱。另一方面则重点描写了大甲、我(陶小布)、小安子、郭又军、马涛、贺疤子等在知青生涯结束回城后的生存境遇。一如作者所说,小说里人物的背景是知青身份,但叙事的重点还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显然,如果没有现在生存状况的接轨延伸,那知青岁月的点滴又有何存在之必要?作者深知此道,因而小说第一句,就用了一个《百年孤独》开头式的表述:多少年后,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机,却把我家的电视遥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几乎同指纹一样难以改变。当年我与他同居一室,同挤一床,实在不是一件太爽的事。
《日夜书》的写作手法也是独特的,作品中的故事并没有一个特殊的主角,虽然有一个主要的叙事者陶小布,另外还有五六个不同的角色穿插在其中。而这个叙事的线索是前进一下,倒退一下,再前进一下又倒退一下。有时候在回忆当年的下乡往事,忽然又转入今天这些人的下落如何,彼此的关系如何,中间是什么把他们联系起来呢?就是他们一起下乡的经历,以及他们下乡这么多年以来维持的那种友谊。这样的叙事结构,读起来让人产生人物列传的感觉。正如一位作家评论的那样:小说《日夜书》,重写知青题材的同时试图兼收并蓄地运用后现代主义小说的诸种技法, 创造性地缔造全新的中国当代文学的书写面貌。在新和旧的交替往复之中,韩少功玩起了文学历史化、去历史化和再历史化的博弈,却始终忘却不了描绘当代生活精神图谱的冲动,也忘却不了探索当代思想境况的使命。可以说,韩少功是在借助知青一代生活之酒杯,浇自己心中将当代生活再历史化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