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忽雷》与孔尚任的人生际遇

2014-08-15 00:53陈鸿儒
关键词:孔尚任桃花扇康熙

陈鸿儒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小忽雷》传奇,上下两卷共四十出,乃康熙三十三年 (1694)由孔尚任与顾彩合撰。顾彩,字天石,一号梦鹤居士,江苏无锡人,常仕中书舍人。曾“流寓曲阜,为衍生公毓圻座上客,彩素矜名节,耽吟咏,善度曲。足迹遍燕赵、楚粤,当代名公巨卿,罔不折节相交。所著《往深斋集》,毓圻梓而传之。戏曲有《楚辞谱》,传屈、宋故事,南雅小班特善之,然不演《招魂》一折,观者以为恨”[1]。正是因为其“耽吟咏,善度曲”,故孔尚任特意请他代为填词:“前有《小忽雷》传奇一种,皆顾子天石代予填词。予虽稍微谙宫调,恐不协于歌者之口。”[2](P9)且顾彩在《桃花扇序》中描述此剧的创作过程为:“一时刻烛分笺,叠鼓兢吹,觉浩浩落落,如午夜之联诗”,证实其中唱词亦为两人合谱,且《小忽雷》通篇结构、科诨皆出于孔氏,故现学界将《小忽雷》记之于孔尚任名下。

虽然《小忽雷》与《桃花扇》皆出于孔尚任之笔,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相去甚远,且褒贬不一。褒者如梁启超,认为其“不事雕琢,纯任自然,无一饾饤之句,无一强压之韵,真如弹丸脱手,春莺啭林,流离清圆,令人色授魂与”[3](P10);贬者如吴梅:“云亭尚有《小忽雷》一种,谱唐人梁生本事,皆顾天石为之填词,文字平庸,可读者止一两套耳,而自负不浅。”[4](P181)的确,《小忽雷》在情节结构、铺叙唱作等方面都逊于《桃花扇》甚远,然联系作者孔尚任的人生际遇而细读之,颇感其真情灌注,淋漓深切。本文谨将此剧的情节创作与孔尚任的人生际遇之间的关系进行简要之分析。

一、《小忽雷》与明末清初之历史

《小忽雷》本事出于唐代段岸节的著作《乐府杂录·琵琶》:“文宗朝,有内人郑中丞,善胡琴。内库有二琵琶,号大、小忽雷。郑尝弹小忽雷,偶以匙头脱,送崇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时有权相旧吏梁厚本,有别墅在昭应县之西,正临河岸。垂钓之际,忽见一物浮过,长五六尺许,上以锦绮缠之。令家僮接得就岸,即秘器也。及发棺视之,乃一女郎,妆饰俨然,

以罗领巾系其颈。解其领巾,伺之,口鼻有余息,即移入室中,将养经旬,乃能言,云‘是内弟子郑中丞也,昨以忤旨,命内官缢杀,投于河中。锦绮即弟子相赠尔’。遂垂泣感谢,厚本即纳为妻。因言其艺,及言所弹琵琶,今在南赵家。

寻值训、注之乱,人莫有知者。厚本赂乐赂乐匠赎得之每至夜分,方敢轻弹。后遇良辰,饮于花下,酒酣,不觉朗弹数曲。洎有黄门放鹞子过其门,私于墙外听之,曰:‘此郑中丞琵琶声也。’翊日,达上听。文宗方追悔,至是惊喜,即命宣召,乃赦厚本罪,仍加锡赐焉。”故事本身奇妙缠绵,但无非男女之间的奇情偶遇,但在孔尚任笔下将男女之情与唐末波诡云谲的动荡历史联系在一起,与《桃花扇》中“以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笔法如出一辙;而《小忽雷》中虽以唐末历史为背景,然所写之人事与明末清初之历史却有多可对应处。

如《小忽雷》中宦官仇士良,他一面广选珍宝美女迷惑皇上,一面杀戮朝臣,迫害白居易等进步文人。从他的身上,映照出明末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之流的丑恶嘴脸,他的所作所为基本是南明时阉党余孽阮大铖、马士英等人卖官鬻爵、独揽朝政、选歌征舞、围剿复社的无耻行径的再现;又如《小忽雷》中郑盈盈被仇士良强选入宫为唐文宗乐女,造成与夫君梁厚本生离一事,与《桃花扇》“选优”一出何其相似,影射的都是南明宏光帝不理朝政,耽于淫乐,广选民女入宫事,如史书载:“……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火酒,伶官演戏为乐……而马阮复搜六院,亦无遗矣”[5];又如剧中男主人公梁厚本及其友人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忠直敦厚,一心报国,正是明末复社进步文人的化身。在第六出,梁厚本因争琴起祸;《桃花扇》第二十九出,复社文人因刻书被逮。孔尚任不仅以争琴、刻书等事刻画出书生的高雅与呆气,也将矛头暗指向迫害清流文人的黑暗势力,那就是南明时期以马士英、阮大铖为代表的阉党余孽。

我们从《小忽雷》中看出其对明末史实的影射,并不是建立在生搬硬套的基础上,而是联系孔尚任的人生际遇得出的。汉民族的重史意识由来已久,而孔尚任的身份更加特殊。他身为孔子的六十四代孙,生来便接受儒家尊史重史的垂训;他在康熙二十二年 (1683)奉命疏浚黄河河口旅居淮扬的几年中,与亲历历史的诸明末名士如冒襄、黄云、邓汉仪等人颇为交好①孔尚任与遗老之交往详见孔尚任《湖海集》中《与冒辟疆先生》、《九日同人邀梅花岭登高分韵》、《与余澹心》、《白云庵访张瑶星道士》、《又至海陵寓许漱雪农部间壁见招小饮同邓孝威、黄仙裳、戴景韩话旧分韵》等文。《湖海集》见录于《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关于明末历史的更多真相,由此激发出他以戏存史的意识,在写唐末史事时暗含着对于明末弊政的批判,是极为自然的。

另外,《小忽雷》一剧不仅对明末之事多有暗指,对清初之政局亦有指涉,最明显的莫过于其对清初之党争的影射。康熙年间的南北党之争暗流汹涌,“今在廷诸臣,自大学士以下,有职掌官员以上,全不恪勤乃职,惟知早出衙署,偷安自便,三五成群,互相交结,同年门生,相为援引,倾羡商谋私事,徇庇同党,图取货赂,作弊营私,种种情状,确知已久”[6]。朝廷之中这种拉帮结派的斗争甚至蔓延到治河方略的分裂,使于康熙二十五年 (1866)七月奉命整治黄河下河海口的孔尚任深受其害。《小忽雷》中仇士良与郑注权势熏天,广结党羽,剪除异己的种种情状,难道不是南北党争的再现吗?

二、“快聚江船”中的名士集会与书生穷愁

“快聚江船”乃《小忽雷》第十五出。此折虚实掩映,妙笔生姿。实的是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记浔阳江头送别,听无名女弹琵琶一事,并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被贬之史实;虚的是柳宗元、白居易等人虽被贬官,却并未曾有过“快聚江船”一类的聚会,而琵琶女“润娘”也是孔尚任根据唐人著作《北里志》创造出来的人物,剧中她与郑光业的爱情悲剧也由此生发②润娘本事详见 (唐)孙棨《北里志》中《楚儿》一节,见录于《教坊记 北里志 青楼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虽然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些落魄文人未曾于浔阳江头相聚,那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也非《北里志》中“帘下弄琵琶”的润娘,但这些虚虚实实的人物被作者汇聚于此,却焕发出极其动人的艺术光彩。失意文人与漂泊琴女相遇,乃文人绝妙之巧思;浔阳夜半琴歌送别,乃人生之大美与大悲凉。剧中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曾有云:“我辈中年窜谪,润娘半老飘零,皆所谓天涯沦落人也。今日相逢,何必曾相识哉。”[7](P1506)语中之辛酸,闻之令人泪下。作者为何也对“天涯沦落”有着如此痛切的感悟?这与作者孔尚任复杂的心态和多舛的仕途是密不可分的。

孔尚任作为孔子的六十四代孙,是一个饱受儒家学术熏陶的正统汉族文人,但却不得不在异族皇权的统治之下求生存求发展,这已经奠定了他人生的矛盾与悲剧。早在先秦时期,孔尚任的先祖孔子在《论语·宪问》中评论管仲时就说:“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对“披发左衽”的精神抗拒,这种源远流长的民族意识,至少在汉族人的内心里是根深蒂固的。而清王朝正是一个少数民族取代汉族统治而建立的王朝,明清易代给汉族文人士大夫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著名学者顾炎武甚至称之为“亡天下”[8](P757)。正因为如此,有清一代的汉族士大夫,对待清王朝,始终抱有一种无法接受的态度,这种感觉在孔家后人孔尚任心里可能更加深刻。但孔子也说过:“君子疾恨其没世而名不称焉”,这种“立德,立功,立言”以垂后世的思想也同样地为孔尚任所继承。所以,他于康熙二十年 (1681)放弃了读书山中的闲居生活,典卖田地,捐国子监监生;并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即清朝攻陷台湾统一全国的翌年,为康熙皇帝在孔庙讲经,并写下《出山异数记》这样的阿谀奉上之文[9]。对清统治者这种既不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矛盾的心理,使孔尚任时常处于痛苦之中。他在结束隐居、捐国子监生时,写信给好友颜光敏说:“弟近况支离可笑,尽典负郭田,纳一国子监生。倒行逆施,不足为外人道,然亦无可告语者”,“倒行逆施”这几个字,正是孔尚任作为汉族文臣的彷徨心态的写照。

因为他身世的特殊和思想的矛盾,他的官宦生涯也十分曲折多舛。当他为康熙讲经并得到赏识,授予国子监博士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七岁,却仍然雄心勃勃,想成就一番事业,所以才会在受命疏浚黄河海口时写下这样的话语:“予之来也,非为淮南七邑水患而来耶!当丙寅之秋,陛辞于乾清宫,天语劝劳,卿相赞勉励,以为计日告成平也。”[10](P650)然而想象中“计日而成”的成功却没有到来,他看到的只是南北党之间相互攻讦,治河无策,河部大僚耽于宴乐的丑恶现实,而他却无力扭转这样的局面,只有将满腔郁愤写进诗中:“九重图画筹难定,七邑耕桑户未收。为问琼筳诸水部,金樽倒尽可销愁!”[11](P532)康熙二十八年 (1689),治河未竟,返回北京,仍然继任国子监博士的闲职。此时,他对仕途之险恶与坎坷已心生厌倦,流露出的是功名未竟壮志难成的心酸与悲慨。他的《归家夜坐》一诗中有云:“古槐门巷冷于秋,人看归来季子裘。对雨昏灯三鼓话,无柴湿灶一字愁。耕耘未足供亲膳,姓字偏劳记御舟。尽道君王能造命,冯唐头白未封侯。”

世事浮云苍狗,作为一个功业难成的清贫的小官员,自然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只能在穷愁中抒发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感叹。在这样心态下创作出来的《小忽雷》,自然倾注了孔尚任满腔的书生穷愁之叹。剧中的主人公梁厚本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历史上的梁厚本是一个“权相旧吏”,在《小忽雷》中却被改写成一个郁郁不能得志的穷苦书生,这不能不说是有孔尚任本人的身世之感。剧中的梁厚本乃是青年才俊,才华横溢,颇得白居易等人的赏识,却因得罪了宦官仇士良,仕途屡次受挫,最后沦落到坐馆为生。在第三十一出《寒馆评诗》中,有这样一段唱词:“呀,他费尽了功夫去教歌舞人。辛也么勤,全不沾半点恩,旧青楼依然剩一身。喜得住在左近呵,借文君卖酒当垆,伴相如四壁尘。俺与他一样儿冷淡清贫。”[7](P1549)这样辛勤却无法得到皇恩,只剩冷淡清贫的人生不正是孔尚任际遇的写照吗?正是有着这样切身的穷愁之痛,他才能借真实的古人虚构一场不真实的聚会,来抒写自己失意的人生与满腔的悲愤。

如上文所说,“快聚江船”这样一场聚会是虚幻的,在真实历史上是不存在的。但是联系到孔尚任的生平,笔者认为这样一场聚会在他的人生中是真正发生过的,那就是他与明末名士、遗老间的集会。正是在孔尚任人生中重要的一年——康熙二十五年丙寅 (1686),他奉康熙命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往淮扬,疏浚黄河海口,虽然终于无功而返,深以为憾,但是在淮扬期间他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友人,开始了与明末复社名士与遗老的一系列交往:同年 (康熙二十五年)九月下旬,过泰州,访黄云 (字仙裳,号旧樵,明末诸生,明亡后隐居不仕,托迹为樵);十一月,与冒襄、黄云、邓汉仪、河五云等人,集广陵邸;康熙二十六年丁卯 (1687),九月,冒襄自如皋来兴化,同住三十日;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九月九日,邀宗元鼎、邓汉仪诸人登梅花岭;康熙二十八年己巳 (1689)八月,游青溪,白云庵访张瑶星[9]。他于这些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口中得知了更多明末历史不为人道的真相,而改朝换代、风云变幻的历史无疑让他在失落中又深深地体味到兴亡无常而无所依傍的一种幻灭之感。正如他在治河期间所作文集《湖海集》有一五律《又至海陵寓许漱雪农部间壁见招小饮同邓孝威、黄仙裳、戴景韩话旧分韵》,诗云:“开瓮墙头约,天涯似耦耕。柴桑闲友伴,花草老心情。所话朝皆换,其时我未生。追陪炎暑夜,一半冷浮名。”[12](P577)孔尚任在出使淮扬三年所深受的遗民影响,此诗是最明显的一次剖白。浮名已冷,友伴柴桑,仕心渐灭,归心已生。

让我们看看“江船快聚”这一出描绘出的场景:一群失意文人与半老飘零的琵琶女,相逢于秋风萧飒的江头。建功立业的心已成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万古奔流,卷走一切历史烟云的江水和看不清的未来。他们频频举杯,笑中带泪地唱着:“地北天南频分手,面发具苍瘦……可记得醉破一春愁,折花枝当酒筹时候……这青衫龙钟双袖,早不禁泪痕湿透。正满目云山如绣,添一段抚今怀旧。”[7](P1504-1507)属于他们风华正茂的 “折花枝当酒筹时候”已经随着命运的零落而一去不返了,所剩的不过是湿透的“青衫龙钟双袖”和唱不尽的“抚今怀旧”。这种感情与孔尚任与遗老集会时的心情是何等相似!我们可以说,“快聚江船”一出正是孔尚任满腔悲凉的剖白,和名士、遗老集会时的真实写照。笔是虚笔,景却是实景,情亦是实情。

“看忽雷无端悲又喜,游戏浮生世;都愁白发生,谁把乌纱弃。听那景阳钟儿,还要早些起”[7](P1467)。从《小忽雷》开场的一段曲子我们便得以窥见孔尚任悲喜交集的一生。《小忽雷》此剧比起孔尚任后期创作的传奇《桃花扇》,无论是在艺术水平还是历史地位上,都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但在《桃花扇》中孔尚任想要表达的一切,我们都可以从《小忽雷》中看出端倪,那就是明末历史的抒写、书生自我价值的失落和对于历史与未来的幻灭之感。从这样的本质看来,说《小忽雷》是《桃花扇》的前身是绝不为过的。对于孔尚任的研究者来讲,《小忽雷》更是一部不可忽视的戏曲,是一部明清交替时期汉族文士的心灵史。

[1](清)孔祥霖.曲阜清儒著述记[M].山东铅印本,1915.

[2](清)孔尚任.桃花扇·桃花扇本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梁启超.桃花扇注·桃花扇著者略历及其他著作[M].北京:中华书局,1941.

[4]吴梅.吴梅戏曲论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

[5](清)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六·朝政浊乱昏淫[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清)马齐,等.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一百三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王绍增.山左戏曲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清)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十三·正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9]袁世硕.孔尚任年谱[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62.

[10](清)孔尚任.湖海集·卷九·待漏馆晓莺堂记[C]//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1](清)孔尚任.湖海集·卷八·淮上有感[C]//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2](清)孔尚任.湖海集·卷五·又至海陵寓许漱雪农部间壁见招小饮同邓孝威、黄仙裳、戴景韩话旧分韵[C]//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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