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丽雅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晏殊被誉为“北宋依声家初祖”,他诗词兼擅,互为表里,他的诗词既有温柔敦厚之作,又有委婉旖旎之篇,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了“鱼书欲寄,水远山长”的情节。
在晏殊的词作中,有一首广为人知的《蝶恋花》,下阕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曾被王国维引用为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这无疑是对这首单纯相思词的一种新的解读。这一句之后,出现了“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1],这里的“彩笺”和“尺素”均代指书信,表达了主人公音书寄远的强烈愿望。但是实际的情况,却发现天大地大,不知道该寄向何处,这是美好愿望与可悲现实之间的差距。二者比较之下,突显了“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悲慨,也正好与“望尽天涯路”相照应,将整首词的意境无限拓展开来。
晏殊的《清平乐》更是集中地表现出了这种“音书难寄”的情节。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2]
词中的主人公将平生的相思相念之情,写尽在一张精美的红笺上,希望寄给倾心的对象。“鸿雁”和“鱼”都是典故中传递信件的使者,可是当作者需要它们一寄相思之时,鸿雁却在云里翱翔,鱼儿在水中嬉戏,根本无法为词人传递书信,抒发了词人信笺无人传递的苦闷心情,真是“惆怅难寄”。词人点明“音书难寄”的原因在于“人面不知何处”,也就是相思之人已经散落天涯,再也不无可寻。此外,《撼庭秋》的首句“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3],也表达了相似的感情,这里二者距离的遥远成了无法传递书信的原因。
其《凤衔杯》(青蘋昨夜秋风起)的下阕为“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恁空憔悴”[4]。即使有彩笺和锦书,也难寄两人之间的复杂情感,此地此景如此美好,却只剩憔悴。这里有乐景与哀情的强烈反差,更能凸显词人欲寄无人的哀伤。《踏莎行》(碧海无波)中“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5],同样也发出了“音书难寄”的感叹,这里更是直接地点出了寄书的对象,就是当时轻易言别的意中人。
晏殊除了在词中表现了“音书难寄”的情节,他的《无题》诗同样也表达了这般愁绪: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6]
诗的首联,“油壁香车”用了苏小小的典故,表明佳人难再逢,“峡”指巫峡,出自《高唐赋》,是情人欢聚的代名词。曾经的欢聚已经难觅痕迹,心仪的佳人也已经不知下落,传达出情人分离的现状。颔联中“梨花院落”和“柳絮池塘”都是华丽住所的写照,当时的月明净洁白,当时的风清淡微弱,一切都是美好的事物,只可惜现在已是物是人非。颈联是写现实之苦,佳人走后,只能举杯消愁,但是酒醒之后,却更加寂寥,再加上巧遇寒食节,在无烟中更感萧瑟。尾联“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诗人本想寄一封长信,一解相思之苦,但是面对着无情的现实,遥遥的山水,根本找不到可以寄书的方式。到底是人事的阻隔,还是山水的阻隔,诗人并没明说,耐人寻味。统观此诗,诗人主要表现了有情人散落天涯,面对茫茫大地,无处寄相思的哀愁。
可见,无论是在晏殊的诗里,还是在词中,都有表达“音书难寄”的相似情节,这么多的相似,绝不仅仅是巧合而已,在这背后一定有其深刻的原因。
唐宋时期的交通状况,相比较于中国早期社会,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陆路和水路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特别是长安、洛阳等大都市,更是经济政治中心,交通四通八达。史书上有云:“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诣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私舸巨舰,千舳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7]后来因宋朝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使得东南地区的交通异常发达,特别是依仗着天然的水利优势,海上交通变得兴旺。从交通工具方面来看,唐宋时期,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仍旧是车、马、渡船等。这里的车,是指由牲畜所驾的车,比如贵族用的马车,民间用的牛车。从杜牧的《过华清宫》中“一骑红尘妃子笑”可以看出,当时最快的交通工具,即是马。所以,到了宋代,官民出行多骑马策驴。所谓“北马南舟”,在中国的南方稍有不同,因为水路的便利,人民常常坐船出行,例如李白《早发白帝城》中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唐宋时期的交通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地区交通不便、通信困难,特别是偏远地区和环境恶劣之地。例如被李白称为“难于上青天”的蜀地,李颀笔下“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的大漠。以“马”“舟”作为交通工具,必然受到生活条件、自然环境的牵制。交通上的阻滞,信息传递上的困难,是产生“音书难寄”情节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当时的交通、通信状况,只是客观的原因所在,晏殊感伤的内心才是其内在原因。晏殊的内心往往带有消极悲观的色彩,呈现出寂寞感伤的哲思特质。[8]晏殊的内心是敏感的,他善于洞察周围的事物,例如“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9]的自然规律,“昨夜西风凋碧树”的瞬息万变,“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的哀伤等。在这种敏感的特质下,必然容易产生感伤的情绪。“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同时出现在了其词《浣溪沙》和诗《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中,传递出对自然万物更替往复的深深无助感。此外,纵观晏殊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他一段隐藏的爱恋,这让他敏感的内心,更加孤独和寂寞。这位女子本与晏殊有过山盟海誓,却匆匆一别,无处可寻。如《踏莎行》中的“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离别之后,词人心中常常孤苦,“双鸾衾禂悔展。夜又永,孤枕人远”(《清商怨》)。女子成为晏殊心中的隐痛,虽然从“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的悲慨中得到“不如怜取眼前人”的超脱,但词中所传递的意境,同样能感受到他深深的哀痛。
晏殊自身的感伤特质,加之隐藏在诗词中的隐约之恋,都使得他常常使用“音书难寄”的情节,来表达自身情感的无助,内心的孤独,以及难以言说的伤痛。
古诗《饮马长城窟行》中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此后诗词里就常把“鲤鱼”作为书信的代名词。《汉书·苏武传》记载了“雁足系书”的故事,“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所以后世同样也将“大雁”作为传书的信使。所以在文学作品中,常常用“鱼雁”代书信的往来。“别离”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母题,所以江淹的《别赋》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句,恰好北宋词又多为相思离别之作,这更是契合了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离别之后,书信往来成为唯一的寄托方式,但是山长水阔、人事变迁,很难准确及时地传递相思之情,所以这种无处可诉、欲言又不得不止的情怀,铸就了这种“音书难寄”的情节。
柳永《定风波》中的“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10]的责备,最终只得将离情赋予“蛮笺象管”,其《夜半乐》中也有“绣阁轻抛,浪萍难驻……断鸿声远长天暮”[11]的相似情节。李清照的《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2],正是女主人公对远方来信的渴望,其《念奴娇》中的“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13]表达的正是与晏殊“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相同的情感。秦观的《踏莎行》中也有“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14]之句。贺铸的《捣练子》中“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15],这是从相反的角度,等到远方征人能够寄回家书,报声平安。到了南宋,这种“音书难寄”的情节,不仅仅局限于儿女私情,而是打上了深刻的国仇家恨的烙印,要寄出的不只是相思之情,还多了一份家国之思。如张元幹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中写道:“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16]胡邦衡,即是胡铨;新洲,在广东省。此词是张元幹为好友送行的离别词。远隔着江山万里,不知道一离之后,胡铨将会在何处,回想起当时二人对床夜语之景,真是不堪重提。就算以后写成了书信,也因为雁不能到达广东新洲,而无法传递。因为相传雁子飞到衡阳,就不再南飞了,而地处广东的新洲,自然不能依靠大雁传书。这里暗示了宋时朝臣流落远方的状况,朋友之间不敢轻易通信,联络困难。陆游在《渔家傲·寄仲高》中也写到了寄信回家的细节,仲高是陆游的堂兄,“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此句通过满纸家书、满眼泪水的描写,表达了内心对堂兄的挂念,也有对家国的思念。“书回明年”是对“音书难寄”的形象刻画,路途的遥远,通信的艰难,同样也使杜甫发出了“家书抵万金”的相同感慨。这种情节发展到清代,有赵怀玉《壶中天慢·喜晤孙雪帷同年》的“吴船分手,却鳞鸿隔断,楚云燕树”[17],词中用“鳞”代指鱼,同样也是鱼雁传书典故的运用,表达的也是“音书难寄”的惆怅。
“鱼雁传书”是美好的传说,但现实的残酷和困扰,让它只能成为一种愿望,在现实中,更多的是“音书难寄”的悲叹。而战争的来临,国家的灭亡,更能加深这种情节的厚重感,从北宋词到南宋词,就可以看出这一特点。
综上所述,晏殊喜欢在自己的诗词作品中,使用“音书难寄”的情节,有着通信困难的现实因素,也受到其内心的感伤特质和细节描写的艺术手法的影响。将“音书难寄”的情节放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大背景中,可以发现类似的情节,已经成为众文人表达思念、苦闷的相同手段,俨然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1][2][3]夏承焘,唐圭璋,等.宋词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4][5][9]晏殊.珠玉词[M].吴林杼,校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
[6]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7]参见《旧唐书》卷九四《崔融传》.
[8]宋华,郭艳华.深情旷远,寂寞感伤——从《珠玉词》看晏殊的内心世界[J].东华理工大学学报,2001,(3).
[10][11][12][13][14][15][16]胡云翼,选注.宋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7]参见《全清词·雍乾卷》.
[18]胡云翼,选注.宋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9]方智范,等.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0]王婧.浅碧深红各不同——小议晏欧恋情词的差异[J].青年文学家,2010,(16).
[21]赵蕊.唐宋时期陆路交通工具的演变历程[J].青春岁月,20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