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文
(广西民族大学,广西 南宁 530006)
《妈勒访天边》是长期流传于我国壮族地区的一则民间故事,该故事经民间文学工作者搜集整理后,被《壮族民间故事选》、[1]《中国少数民族神话选》、[2]《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丛书选·故事大系·壮族卷》、[3]《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4]等多种民间故事书收录,为便于研究,今参考多种版本,结合田野调查了解到的情况,列举其情节梗概如下:
1.人们认为天是有边的,想知道天边是个什么样子。
2.大家商量找天边的事,都自告奋勇前往。
3.大家觉得年轻的孕妇去最合适。
4.年青孕妇踏上旅途,途中生下了孩子。
5.母子俩一起找天边,沿途的人们很受感动,给他们以鼓励或照顾。
6.母亲老了不得已留下来,孩子发誓找到天边,继续前行。
这是一则优秀的壮族民间故事,近年来在文化界引起了很大反响。南宁艺术剧院历时两年,八易其稿,将其改编为舞剧,在中国舞蹈第二届“荷花奖”决赛中获得了金奖第一名,取得了中国舞蹈界的最高荣誉。
一些学者对《妈勒访天边》故事表现出浓厚兴趣,对其作了学术研究。廖明君在其著作《壮族自然崇拜文化》一书中探讨《妈勒访天边》故事的象征意义,将《妈勒访天边》的故事定性为“神话传说”,然后从神话学的视角对其进行分析,解读其蕴含的意义。[5](P26-33)覃凌波、卫荣凡撰文指出:《妈勒访天边》充分体现了壮族勇于探索自然、改造自然、勤劳勇敢、坚忍不拔、团结互助、乐于奉献、诚实守信、恪守诺言等民族伦理文化特征。[6]本人也曾撰文发表对《妈勒访天边》故事的意见,指出:《妈勒访天边》不是神话,而是民间故事,该故事反映了壮族人民认识世界的愿望及壮族人民理性的觉醒和科学意识的萌芽。[7]
《妈勒访天边》故事改编成舞剧后,产生的社会影响也引起了诸多学者的关注。张凯的《〈妈勒访天边〉走向世界》一文就舞剧《妈勒访天边》在国内外产生的影响展开讨论;[8]毛健的《舞剧〈妈勒访天边〉带给文化产业的思考》一文,指出舞剧《妈勒访天边》的成功上演,有力推动了南宁文化创意产业的繁荣,它成为了南宁的一个符号,一张名片,让人加深了对南宁的理解,加深了对南宁人精神层面的理解,获得了深远的影响和全面收益;[9]赵国政的《古老的民间传说,成功的时代演绎》一文则是关于舞剧《妈勒访天边》的鉴赏性文章。[10]
总之,《妈勒访天边》是一则优秀的壮族民间故事,近年来一直为文化界或学术界所重视与关注。《妈勒访天边》故事的历史文化蕴含是丰富而深刻的,目前虽已有一些有关该故事的研究成果,但这些研究成果还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因而,该故事的研究仍需诸多学人的共同努力。今本人不揣浅陋,撰文就《妈勒访天边》故事与神话的关系,即《妈勒访天边》故事的神话原型问题,发表一点看法。
荣格认为,所谓原型,就是“最初的模式”, “所有与之类似的事物都摹仿这一模式。”[11](P15)“原型作为集体无意识的结构形式,主要由那些被抑制的和被遗忘的心理素材所构成,它们在神话和宗教中得到最明显的表现,但也会自发地出现在个人的梦境和幻想中,它们的存在为艺术和文学提供了基本的创作主题。”[12](P762)荣格的原型理论直接催生了具有国际影响的文学批评模式——原型批评。弗莱进一步把原型理论引入对文学的研究,在《世俗的经典——传奇故事结构研究》一书中,他通过对传奇故事文本的分析,发现每部传奇作品都有一个原型主题,都遵循某种既定模式,归根结底,传奇故事是古老神话的再生与衍伸、组合与变异,那些美妙的传奇故事都可以从《圣经》、古希腊古罗马神话中找到它们的原初形态。[13]西方的原型批评理论也影响到我国的文学研究,叶舒宪就经常运用原型批评理论分析我国的文学现象,曾经指出:“神话和仪式是滋生文学结构模式的温床”,在神话体系消亡之后,“神话体系的中心线索仍会由每一个时代的诗人们再创造出来”,人们总是利用神话原型,表达“本来不可表达的东西”,理解“不可理解的东西”。[14](P89-90)
本人一向对原型批评理论持肯定态度,并一直认为许多幻想性民间故事都是在神话原型的基础上演绎而来。同样,原型批评理论也适合于对壮族民间故事《妈勒访天边》的分析与研究,以为该故事也是由神话原型演绎而来。那么,《妈勒访天边》故事的神话原型究竟是怎样的呢?本人经过长期的探索与思考,认为:壮族民间故事《妈勒访天边》正是在“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的最后一个母题——“巡视”母题的基础上演绎而成的,也就是说“动物潜水取土造地”型神话中的“巡视”母题是壮族民间故事《妈勒访天边》的神话原型。
西方学者最初根据北美印第安人的故事归纳出“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的神话类型,后来发现,该类型神话广泛流传于欧、亚、美众多民族中间,该类型神话讲:“(某)文化英雄,无论是人形还是兽形,孤身寡影,或随身有一伴侣,驾船乘筏,荡游于险象环生的古海水域。文化英雄,或是造物主,派遣野兽潜水去找陆地,直到最后成功时,凭借获得的一点泥土造出了现在的地球。”[15](P373)我国学者胡万川、吕微在汤普森对“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描述、概括的基础上,进一步将该类型神话归纳为以下母题:
1.背景和角色:当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没有陆地。造物者和他的伙伴在水面上无处落脚。
2.帝命:造物者让动物进入水中取土或泥,以便造地。
3.捞泥:动物相继入水,一个个先后失败,最后一个才在口中或爪子里衔着一小块泥上来。
4.造物者把捞上来的这一小块泥土放在水面上,由于这是会生长不息的泥土,因此就长成如今这样的大地;造物者把捞上来的泥土放在龟背上,长成大地,从此龟就驮负着大地。
5.违命:潜水捞泥者只把部分泥土给造物者,自己私藏一块,由于泥土会长大,藏不住,被造物者发现,命他交出。
6.作乱:私藏的泥土撒在造物者已经造成的平坦大地上,就成了山谷或沼泽等不平之地。
7.惩罚:造物者见潜水捞泥者既偷窃又自大,就将之罚入地底深渊之中。
8.巡视:因为大地很大,造物者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大地的边缘,为了知道大地的大小,就派一个人或动物沿着新创造的大地走一圈,查看陆地的规模大小,有时是造物主亲自绕地巡视一周。[16](P65)
以上母题反映了“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的基本内容。吕微认为,我国上古时代流传的“鲧、禹故事”即“‘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的中国生成形式”,而且,“还可能是该类型神话在世界上最早的文字记录本。”[16](P65—66)就此,吕微利用 《山海经》、《淮南子》、 《楚辞》等相关记载努力去复原鲧、禹故事作为“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的最初形态。顺着这一思路,我们认为,下列神话便可归入我国“动物潜水取土造地”型神话的“巡视”母题。《山海经·海外东经》云:“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筭,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17](P317)该神话讲,帝或禹命令竖亥步量出大地从东极到西极的长度,竖亥计算出从东极到西极有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淮南子·坠型训》云:“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零七十五步。”[18](P178)该神话讲,禹命令太章步量从东极至西极的距离,太章计算出东西两极的距离是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零七十五步。以上两则神话都是讲造物者或潜水者 (禹)命令下属从地之一极步行到另外一极,丈量大地之大小。视其情节明显归属于“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的“巡视”母题。
吕微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发展,作为“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的鲧、禹故事转化成了治水传说,那么,禹指派下属步测大地这一神话母题也转化为“定九州”的行为,他说:“神话中创世者于造地成功之后巡视、步测大地在传说中被置换为大禹规划、制订九州中国的行政区域、贡赋标准。”[16](P75)本人以为吕微所云言之成理。
神话中的“巡视”母题流传比较普遍,在《苗族古歌》“开天辟地”一章中也有该母题叙事:“天地已长大,天地已长宽,哪个是好汉,来把天地量?量来又量去,量的怎么样?老鹰是好汉,来往乱飞翔,他来当尺子,来把天地量;量来又量去,天地同样宽。”这里讲天地形成之初,老鹰丈量天地,就属于神话中的“巡视”母题。[19]
神话中的“巡视”母题也见之于北美印第安人的洪水神话:“(天帝)将土放在水面上,不让它下沉,等到它长大为一个岛时,他又派一只鹿上岛探查岛的大小程度,鹿很快地在岛上跑了一周,回来对他说岛还不够大。于是,他继续向岛吹气,直到岛上有了山峰、湖泊和河流,他才下船走上这新创造的世界。”[20](P116)印第安洪水神话中的这段文字讲,天帝让鹿探查他创造的世界 (岛)的大小,很显然属于“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中的“巡视”母题。
胡万川指出:“派人丈量大地,以确定天下幅员大小,早在捞泥造陆神话中即已有之,而且是神话中一个重要的母题……在古代的观念里,大概也只有具造物者身份的人物,才有资格叫人步量天下,也惟有知道天下广狭的人,才配称天下之主。”[16](P74)胡万川认为,巡视母题即派人丈量大地以确定天下幅员大小的情节是神话中的重要母题,而丈量大地的必是造物主或其所指派者。
综上所述,“动物潜水取土造地”故事是一个在世界各地广泛流传的神话类型,在这一类型的神话中有一个重要母题,即“巡视”母题——造物者或潜水者造地成功后,自己或委派他人巡视、丈量大地。
本人以为,“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类型神话中的“巡视”母题正是《妈勒访天边》故事的原型。《妈勒访天边》故事中的“妈勒”由“动物潜水取土造地”型神话“巡视”母题中的造物主或其指派的巡视大地的神或动物转化而来;妈勒寻找天边的情节则是由造物主或其指派的神、动物“沿着新创造的大地走一圈,查看陆地的规模大小”的情节转化而来。[16](P65)探索自然奥秘,追求新知的主题是由造物者或潜水者勘测疆域,彰显天下之主身份的主题转化而来。经过一次从神到人的场景转换,创世神话中的“巡视”母题完成了从神话到民间故事的转变。
当然,本人这一观点还只能是一种推理,因为“动物潜水取土造地”神话虽然被学界普遍看作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民间故事类型,但就本人所掌握的壮族神话资料来看,还远不能证明在远古时代的壮族社会也流传过该类型神话,更不能确凿证明在壮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曾经有过一个“巡视”母题。
《妈勒访天边》是一则蕴含丰富而富有魅力的壮族民间故事,近年来,它受到学术界、文化界的特别关注,被改编为舞剧,搬上了舞台,在国内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也产生了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但与该故事丰富的文化意蕴及所产生的影响相比,对它的理论研究还是远远不够的。今本人不揣冒昧,在借鉴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就该故事的神话原型问题发表一点个人的浅见,以期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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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凯.〈妈勒访天边〉走向世界[J].今日南国,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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