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族诗歌中的 “黑痣美人”及其历史文化根源

高 波

(新疆大学，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一

维吾尔族诗歌中有一个被人们忽略了的独特现象:许多诗歌中所咏唱的美人，往往是脸上有痣的“黑痣美人”，而这“黑痣”，被视为“美人”的“魅力所在”，是“美人”的“特征和标志”。这样的“写法”源远流长，例如，15世纪维吾尔族诗人阿塔依的诗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盛开的花儿，羞于向你凝睇，

那黑痣一颗，更使你风韵娟逸。［1］(P86)

17世纪维吾尔族诗人则勒力的诗中，也有这样的诗句:

美人脸上的黑痣，可以倾国倾城，

没有兵将，君王怎能将世界掌握在手中?［2］(P152)

19世纪初的维吾尔族诗人凯兰代尔在他的诗篇中这样咏唱:

哎，美人，但愿我从未见过你迷人的酒窝，

要是不见你脸上的黑痣，就不会被你迷惑。［3］(P226)

直至20世纪，维吾尔族诗人泰节勒依然在他的诗篇中这样咏唱:

我多么渴望见到她脸上的那颗黑痣，

双眼像忧愁的心一样早已望眼欲穿。［4］(P298)

不同历史时期的维吾尔族诗歌中都有这样的“写法”，可见这既是维吾尔族诗歌中的一种艺术表现传统，其中也折射着维吾尔族关于“美人”的审美趣味。稍加追索，这样的传统及趣味，还可以再上溯至更早的时期。编撰于11世纪的《突厥语大辞典》所收录的诗歌中，就有咏唱“黑痣美人”的:

俘获我的是那双迷人的眼，

还有乌黑的痣、红扑扑的脸。

流露出万般柔情和娇艳，

将我俘获了，却又远远躲闪。［5］(P66)

你要给我个诺言，

我带黑痣的美人;

你迷惑人的双眼，

可知我的愁与难。［6］(P350)

可见这样的表现手法及审美趣味，有着更为久远的历史渊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哈丽旦”(Halida)是现今维吾尔族女性中常用的一个名字，其含义即是“脸上有黑痣的美人”的意思，这说明“黑痣美人”不仅只是在诗歌中被热情咏唱，欣赏“黑痣美人”的审美趣味已经深深地渗透在维吾尔族的日常生活之中了。

二

女人脸上有“痣”，本是自然且常见的生理现象。但将这种生理现象作为一种“审美的焦点”，将其视为“美人”的“魅力所在”，当作“美人”的“特征和标志”而在诗歌中热情咏唱，却是一种在其他民族中很少见的现象。汉语民间虽然也有“美人痣”的说法，但在诗歌中，未见到将其当作“美人”的“魅力所在”及“特征和标志”来咏唱的。倒是在民间戏曲中，有“媒婆痣”的扮相，而这媒婆脸上的“黑痣”，却是作为“丑”的标志出现的。在汉语中，“痣”在造字法上从“病”字头，被视为一种类似疾病的东西，在审美价值上是负面的，可在维吾尔族诗歌中，“黑痣美人”被热情咏唱，呈现出正面的审美价值，这一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及审美趣味，背后自然蕴藏着相应的民族历史文化内涵。

维吾尔族早先信奉过萨满教，这是一种崇拜天象、山川、野兽及树木的原始宗教。维吾尔族的古代史诗《乌古斯可汗的传说》中，就有十分浓重的萨满教信仰的内容。在抽象概念和理性思维都不发达的早期人类那里，人们往往借助外在物象来比拟性地表情达意，由此，大量使用比拟或比喻式的表达也是各民族早期史诗的一个主要特征。作为自然天象的“月亮”由于其盈亏周期和女性的生理周期相近，使得远古时期的人们以为两者间或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因此在世界各民族的文化传统中，颇多将“月亮”和“女性”联系起来的现象。［7］(P361—362)夜间月亮的“皎洁”，和女性美丽的面容有联想上的近似性和相通性，由此在各民族的语言表达中，又多有用“月亮”来比拟美人“面容”的现象。对崇拜天象的维吾尔族先民来说，情况亦同样如此。

《乌古斯可汗的传说》虽然在15世纪才被学者记录成书，［8］(P12)但其中毫无佛教及伊斯兰教的内容。佛教传入新疆地区至少有两千年，伊斯兰教传入新疆地区也有一千多年了，这说明这一史诗的述说时间至少也在两千年前。从《乌古斯可汗的传说》中可以看出，早在这一时期，维吾尔族先民即已经用月亮来比拟女性及女性的面容。史诗中乌古斯可汗的母亲“阿依汗”，就有“月亮汗”或“月亮神”的意思。［8］(P43)

人们的联想遵循着近似律和相通律，当人们用“月亮”来比拟“女性”及女性美丽的“面容”时，女性脸上的“痣”和常常出现在月亮旁的“星星”就有了联想上的近似和相通，在此基础上，将女性脸上的“痣”比作月亮旁的“星星”就有了联想上的逻辑性。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乌古斯可汗的传说》中，乌古斯可汗所娶的第一个美丽夫人的脸上有一颗“痣”，这颗痣在史诗中就被比拟为“北极星”:

她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

额上有颗亮晶晶的痣，

像北极星一样。［8］(P17)

由此可见，早在古代史诗中，维吾尔族的先民就已经把“痣”作为体现女性魅力的一个审美对象，他们关注到美丽夫人脸上的这颗“痣”并借助联想将其比拟为“北极星”，这和维吾尔族先民对天象的观察和崇拜相关，也和“痣”和“星星”有联想上的近似和相通相关。

在古代维吾尔语中，“北极星”直译为“金桩子”。①见耿世民译《乌古斯可汗的传说》注 (15)，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4页。将美丽夫人脸上的“痣”比拟为“北极星”即“金桩”，还和维吾尔族先民的生存环境和生产方式有着相应的联系。维族学者海热提江·乌斯曼教授认为，《乌古斯可汗的传说》中将美丽夫人脸上的“痣”比拟为“北极星”，“这就是崇拜星星的具体体现”。他还进一步指出，“古代维吾尔人把北极星称为金桩。把桩子钉在地上拴东西，钉在墙上挂东西，是维吾尔人日常生活中的习惯。天上的星群、银河随着季节交替，与地球的某一部分作相对运动，而北极星却四季固定在天上如桩子般不动。在这种情况下，古代人类自然会把它理解为可能是大地的桩子。”［9］(P60)

也就是说，将美丽夫人脸上的“痣”比拟为“北极星”，这样的表达方式和想象方式，体现着维吾尔族先民的天象崇拜观念，这样的天象崇拜观念中，又渗透着现实生活的影响。这也是符合人类意识生成规律的常见现象:维吾尔族先民的生存环境和生产方式，影响到了他们解释世界的思维方式和艺术想象方式。

三

源自生存环境和生产方式的思维方式及想象方式在历史的传承中，往往成为一个民族的心理定势进而影响到民族文化的特征和指向，这是不同民族拥有不同的文化形态和文化特质的重要根源。因着天象崇拜、联想相通及现实生活影响等原因，在早期的史诗中，美人脸上的“痣”即受到关注并被比拟为“北极星”，其后，“痣”在维吾尔族的审美意识中也就朝着正面的审美价值即“美”的而不是“丑”的方向发展，咏唱“黑痣美人”也就逐步成为本民族诗歌中的一种源远流长的表现方式，这样的表现方式既体现着维吾尔族关于“美人”的审美趣味，同时也不断地传承塑造着这样的审美趣味。

应该注意到的是，在历史的传承中，这样的表现方式和审美趣味还有了新的发展，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诗人们为“痣”创造出新的比拟喻体。早期史诗中将“痣”比作“北极星”，是和当时的天象崇拜及游牧生活紧密联系的，随着维吾尔族社会文化的历史进程，诗人们以新的喻体来比拟美人脸上的“痣”。15世纪的阿塔依在描绘两个美人时，就把“痣”比作“珍珠”，也是朝着正面的审美价值比拟的:

一个的发儿如线，串挂着痣的珍珠，

一个的身材像桧，笔直而又修长。［1］(P83)

更常见的，是把美人脸上的“痣”比拟为“士兵”。这是阿塔依的诗篇:

你甜蜜的嘴边的那颗黑痣，

像戍卒守护着你宝石也似的朱唇。［1］(P81)

前述17世纪维吾尔族诗人则勒力的诗中，则把“美人”脸上的“黑痣”比作君王借以掌握世界的“兵将”，这一新的喻体在维吾尔族诗歌中一直得到传承，成为新的表现传统。19世纪的古穆纳木在他的诗篇中，把“痣”比拟为体现美人魅力的“武士”:

您面颊上的美人痣，并非火焰中燃烧的芸香，

而是守护在你酒窝边，捕捉你美貌俘虏的武士。［10］(P238)这些新的比拟喻体使得诗篇中对“黑痣美人”的描绘更加传神动人，在丰富表现内容的同时，也强化了人们欣赏“黑痣美人”的审美趣味。

一是对“黑痣美人”的描写不断融进具体的时代文化内涵，进而使得这样的审美趣味具有深厚丰富的民族历史文化底蕴。

在古代史诗《乌古斯可汗的传说》中，美丽夫人脸上被比拟为“北极星”的痣是“一颗亮晶晶的痣”，后来的维吾尔族诗歌中，美人脸上的痣却都是“黑痣”，诗歌中对“有痣美人”的咏唱转变为对“黑痣美人”的咏唱。由注重“亮晶晶的痣”到注重“黑痣”，意识上有一个从天象崇拜到现实审美的转变，因为作为生理现象的痣大都是黑色的。在这样的转变中，维吾尔族的体貌特征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属于黄种人的维吾尔族也是黑眼睛、黑头发，就像白种人推崇美人要“金发碧眼”一样，在维吾尔族的诗歌中，“黑头发”和“黑眸子”是诗人们经常咏唱的“美人”迷人的地方，由此欣赏“黑痣”也正如同欣赏美人的“黑头发”和“黑眸子”一样，和本民族的体貌特征紧密相关。维吾尔族诗人古穆纳木和泰节勒在他们的诗篇中直观地显现了这样的联系。古穆纳木说:

您脸上的痣本非痣，而是难熬离愁落入火中的麝香，

亦或是我乌黑的眸子粘你面颊上，要不怎会那样晶莹?［10］(P235)

泰节勒说:

因情人的头发和眉毛是黑色的，才有这样的魅力，

麝香为何这样珍贵，因为它的颜色也是黑的。［4］(P303)

10世纪以后，维吾尔族逐步信奉了伊斯兰教，伊斯兰教崇尚黑色，以为黑色是神圣之色。9—13世纪建立于喀什一带的喀喇汗王朝，“喀喇汗”就是“黑汗”的意思。伊斯兰教崇尚黑色的观念，无疑会对维吾尔族的审美观念产生影响，强化了维吾尔族早先就有的欣赏“黑痣美人”的审美趣味。维吾尔族诗人泰节勒在他的诗篇中，对此有明确的说明:

在颜色中没有比黑颜色更为高贵的颜色，

因为黑色的福星高高地悬挂在群星之间。［4］(P303)

上帝的话是通过黑色的信而发出光芒的，

对有学识的人来说颜色的黑并非是缺点。［4］(P300)

因此，在诗人看来:

黑痣是情人容貌上增添美的点缀物，

假如它的颜色不是黑的话，花蕾怎能开放在情人的脸?［4］(P303)

由此可见，在诗歌中咏唱“黑痣美人”以及欣赏“黑痣美人”的审美趣味，涉及到维吾尔族早期的生存环境、天象崇拜观念、民族体貌特征和后来的伊斯兰教影响等一系列原因，有着深远的社会历史文化根源。“黑痣美人”的审美趣味不断深入传播并在现实中发生深远的影响，使得这个意谓“黑痣美人”的名字在现今成为维吾尔族女性常用的名字:“哈丽旦”(Halida)。

［1］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作品选编［M］.马树钧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

［2］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作品选编［M］.张玮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

［3］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作品选编［M］.程试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

［4］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作品选编 ［M］.艾克排尔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

［5］麻赫穆德·喀什噶里著.突厥语大词典 (三卷本):第一卷 ［Z］.校仲彝等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

［6］麻赫穆德·喀什噶里著.突厥语大词典 (三卷本):第三卷 ［Z］.校仲彝等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

［7］何新.诸神的起源 ［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8］乌古斯可汗的传说［M］.耿世民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

［9］海热提江·乌斯曼.维吾尔古代文学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9.

［10］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作品选编［M］.张宏超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