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文,郭时海
(1.四川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四川达州 635000;2.重庆理工大学 语言学院,重庆 400054)
爱伦·坡的《阿·戈·皮姆的故事》(简称《皮姆》)表面看是一部情节简单的海洋历险记,实际却“令人迷惑不解”,这种不解常导致其解读范围宽得惊人[1]218。即便如此,但因时代所限,该小说曾未引起生态批评的注意,甚至生态伦理学家布伊尔(Buell)在列举美国浪漫主义生态作家时也未将坡纳入视野。幸运的是,泰勒(Taylor)于2012年发表了《恐惧的本质:埃德加·爱伦·坡与后人类生态学》,文章观点深刻且极富创见性,开启了坡的生态批评。通过对生态批评和坡的作品的深入解读,他认定坡的很多小说满足了布伊尔的“环境文学”的标准[2]362。与其他小说相比,《皮姆》的生态思想无论在丰富性上还是在深度上都不可小觑,它主要表现了生态警示思想、生态伦理思想和后人类生态思想。
坡之所以早先被排除在生态作家之外,在于他与同时代作家的显著差异。美国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家,比如爱默生,尤其是梭罗,在表现人与自然关系时取向和谐,坡则彰显冲突和恐惧,灾难性与悲剧性贯穿不少文本始末,有效地揭示了“生态恐惧”(ecophobia)的根源,向人们发出了严厉的生态警示。按照沃斯特和布伊尔等人的观点,生态预警性作品就是“生态启示录文学”,坡的不少作品无疑符合以上标准。就《皮姆》而言,小说描写的灾难比比皆是,包括人与人之间的血腥残杀和人与自然之间的逞强斗狠。它不仅充分地表现了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冲突,而且二者之间的界限也难以区分[3]61。仔细研究会发现,《皮姆》揭示了灾难的起因在于“欲望”(人的控制欲和征服欲)、人类“饮鸩止渴”的短视和科技的不当处置,小说最后借人与自然之声“特克力——力”向人类所发出了严厉的警示。
《皮姆》的情节是叙述者一行人在海上永不回头地向南探索,它看似对人类顽强意志的歌颂,实则是对人类不知悔改的批判。小说第二章开篇明言: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刚才讲的那样一次遇险将有效地平息“我”向往大海的激情,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反而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对航海者冒险生活的渴望。有论者对此大唱赞歌——人性美好的一面只有在与大海的斗争中才得以体现,与大海的风浪搏斗驱走了人们心中的阴影[4]347。从文本的整体精神和众多事件来看,小说旨在对人的控制欲和征服欲进行批判,并对欲望的过度膨胀所带来的无穷灾难发出了强烈的警示。小说通过描写大副一帮的劫船行为批判了人的控制欲。大副一伙为了不光彩的初衷:当海盗并可自由地享受“妖娆妩媚的漂亮女人”。为此,他们必须掌握逆戟鲸号的控制权,7名暴徒经过密谋,绑架了35名水手,并以游戏的方式血腥地残杀了21名。暂且不说缺少了水手的逆戟鲸号是否还可以继续远行,大副一帮的初衷本身就是典型的邪念。这是“心态失衡”的表现,也是精神危机的表现,它成了包括生态灾难在内的一切灾难的真正根源。大副起事,皮姆反抗,为获取逆戟鲸号的控制权必然展开你死我活的争斗。大副看似在皮姆的巧计下完败,即被皮姆装扮成罗杰腐朽尸体的显灵所吓死,实质上是被自己的“心虚”所“杀”。其行为起于邪念,其生命也毁于邪念。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在遭遇了如此浩劫之后,皮姆一行本该迷途知返,可是在被简·盖伊号搭救之后,他怂恿船长继续南下,来到了南极附近的群岛上,一场残酷而悲惨的抢劫发生了,结果帆船爆炸,船员全部伤生,“野蛮人”死伤数千。这场悲剧既是“野蛮人”的背信弃义即邪恶的欲念所致,也是皮姆的不知节制的欲望所致。如此看来,世界上无论哪种肤色的人都心存邪念,欲望无休、灾难无穷。同种族内部存在控制与反控制,不同种族之间更是少不了控制与反控制。事实上,皮姆一行的探险是殖民化即征服的表现,他们开着现代化的舰艇来到“克罗克—克罗克”村,村民无疑会把他们理解成殖民主义者,那么以偷袭的方式反抗即将到来的征服也就顺理成章,这些骚乱自然可理解成种族起义[5]270。在此,劫船事件和烧船事件可理解成人类控制欲与反控制欲的表现。此外,小说也批判了人对自然的征服欲。鲁多夫(Rudoff)发现,小说开篇就以“爱丽儿号”(文化的象征)和“企鹅号”(自然的象征)两船相撞来寓示文化与自然的相互冲突,而且最终以文化的毁灭来暗示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不仅徒劳,而且终将自取灭亡[3]61。皮姆本来家境十分富裕,衣食无忧,可他饱暖思淫欲,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中了什么邪”,“要驾那条小船到海上去乐乐”。这表明人不是以生态伦理所强调的“必需”作为生活的准则,而是在不断地向着欲念进发。有论者一针见血地指出,皮姆的“欲念是一个追求不幸的欲念”[6]165。照理,皮姆在经历了撞船事件后本应就此刹车,然而他却“更加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对航海者冒险生活的渴望”。如果说大副的行为是为了自己的享乐而必须实施对人的控制,那么皮姆的行为就是要实现对自然的探秘,最终想实现对自然的征服。这正是人类冥顽不化的欲念导致人类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其结果只能如皮姆在逆戟鲸号船底所做的梦那样——“各种灾难与恐怖相继降临”。征服的结果恰恰是被征服。
人类“饮鸩止渴”的短视也导致了危机的步步加深,莫斯科维奇曾倡导:人们不能采用导致危机的手段来解决危机[7]36,《皮姆》通过文学化的方式演绎了人类饮鸩止渴的危害性,并具有预见性地向人类发出了警告:面对危机,如果人类采用头痛医头的做法,诺亚方舟也无能为力,逆戟鲸号的覆灭就是明证。大副为了自己的私利,杀死了35名水手,缺少了如此多水手的帆船还能航行多远?要知道,每一位水手就像生态系统中的每一个物种,都在发挥着应有的价值。为了夺回帆船,皮姆以牙还牙,杀死了更多的水手。在混战时,皮姆没有把舱门关上,浪头冲上甲板,甚至有水冲进了主舱,后来发现舱底积水已达7英尺深,于是只有摇泵抽水,但人手不够,只好决定砍掉主桅以减轻船的自重,主桅一砍,船失去了平衡,压舱物全部滚到了下风一侧导致进水更快,摇泵抽水成为徒劳,他们不顾帕克的劝告,动手砍掉了前桅,前桅坠水时把船首斜桅也一并拖走,这时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船壳。前桅落水时前桅下帆也随之而去,这下每一个浪头都无遮无拦地冲击船身,最后小艇和右舷舷墙都被卷走,连起锚绞盘也被砸成了碎块。积水漫到底层甲板,舵随之被冲走,船尾柱内那些铁环被扭曲,结果一环一环地被拉出了坚实的木柱。又一排从未见过的大浪猛然冲过甲板,卷走了扶梯,涌进了舱口,让整条船灌满了水。在海洋中,“逆戟鲸”(Grampus)本是最凶猛的鲸鱼,专吃其他一切鱼类,可是,这个被赋予了最“强悍”意义的逆戟鲸号就被人类的错误所肢解了,成为了大海的食物。从小说叙述可以看出,无论大副还是皮姆,他们都在图个人的一时之快,全然没有顾及帆船的整体利益。事实上,“逆戟鲸号”就像一个具有整体性的生态系统,帆船中的每一个部件和每一位船员必然相互联系,也必须相互协作,才能完成整体的使命,否则,就算失去的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钉,“蝴蝶效应”也会应运而生。皮姆一行对逆戟鲸号处置的每一步看似都合情合理,甚至是形式所迫,但它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被“饮鸩止渴”的短视行为“肢解”了,直至最后彻底覆灭,其隐喻意义不言而喻。
人类的短视还表现在对科技的不当处置,其恶果更大。斯德林(Sterling)说:人们缺乏远见的用科技征服自然很可能会毁掉人类生存所有必需的资源,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8]193。坡通过小说形象化地强调了这一点,这与坡对科学的认识一脉相承,尽管坡主张在写作时必须保持理性的清醒,就像其侦探人物杜宾一样思维周密,但对科学并不贸然支持。他曾经将科学称作“沉闷现实的土匪,劫掠了诗人的心灵”[9]226。他后期的作品常常表现出对科学的敌意的讽刺,《皮姆》尽管是其早期作品,但对科技依然表现出了极度的忧虑和警示。从欣茨(Hinz)的观点可见一斑:皮姆是世俗和科学的残渣余孽,参与了文明的破坏[10]19。在绝境之际,皮姆被盖伊号救起,该船可看作是当时先进科技的代表。然而,盖伊号后来却被无知的岛民给弄爆了,爆炸的威力远远超出了预料:有1 000人被炸死,同样多的人被炸伤,整个海里都浮满了或拼命挣扎或奄奄待毙的恶棍,而岸上的情况更加惨不忍睹。盖伊号的爆炸发人深省:先进的科技就算在有良知的人操纵之下也有可能落入不知者之手,从而引发灭顶之灾,更不用说有的“科学技术工作者缺乏社会责任、人类责任和生态责任”[11]17,他们发明的科技产品一旦落入心如毒蝎的恶棍之手,其恶果更无法想象了。坡的神奇在于他的预示品质。岛民的好奇和不当操作导致盖伊号大爆炸,这让人联想到当今日新月异的科技在给人类带来某些“方便”的同时便是接二连三的灾难:墨西哥湾的海上漏油事件、福岛核电站的核泄露、库尔斯克号核潜艇的爆炸、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的失事,等等。这些重大事故除了造成人类本身的巨大伤亡外,更重要的是造成了难以恢复的生态灾难。比之更恐惧的,比如“核武器”一旦落入恐怖分子之手,其灾难又将如何呢?然而,比灾难本身更可怕的是明知灾难即将来临却又无力回天,这才是人类真正的“心灵恐惧”,这或许是坡的恐怖小说的又一层含意。小说最后告诉读者,能拯救人类的不是科技,比如配有大炮之类的舰艇,而恰恰是土著民所使用的原始木筏子。
除了视觉场景的警示,小说中一个独特的声音“特克力——力”像警钟一样长鸣,带给读者宗教的启示和生态的警示。那么,原始岛民和自然界所发出的这种神谕般的警示之声人类是否听进了呢?“声景”(Soundscape)研究是当前生态批评的最新成果,生态学者程虹对美国自然作家作了梳理式研究,她从贝斯顿(Beston)等作家的作品中发现人类已经“以眼代耳”,成为了视觉的生物。解决之道是回到自然的声音中去,因为它能带给我们愉悦,感受到声音的美感,达到自然之声与人类心灵的沟通,从而获得比宗教更大的心灵慰藉[12]30-34。坡的“声音”不同在于其警示性,他在告谕读者,“特克力——力”就像上帝为了防止巴别塔的建成而故意设置的一个谜语,人类务必要用心去解开谜底,否则悲剧的重演不可避免。根据小说叙述,这个声音是岛民在遇到危险从而表现出惊恐时的喊叫声,与巨鸟(信天翁)的啼鸣声一样。这暗示了岛民与巨鸟的同一,但也让人不由得想起柯勒律治《古舟子咏》中的信天翁啼叫的警示意义。事实上,就在到达特萨尔岛之前,即重大灾难出现之前,小说已作了伏笔性的描述:这是多事的一天。无数的海鸟由南往北一群群从他们头上飞过,水手们开枪打下了好几只,后来发现其中一只像是鹈鹕的鸟味道特别鲜美。读者不难觉察到此处的描写与《古舟子咏》所共有的寓意。尽管“特克力——力”不为外来人所明白,但它一定具有某种神谕的味道,人类不但不能随意射杀自然界中的鸟类,反而应该对它们要保持应有的敬畏,要像古人那样对“自然之声、天国之声充满敬仰”[12]31。
生态伦理思想中最重要的是生态整体利益,它是生态文学的最高价值标准,是判断人类所有与自然相关的思想、态度和行为的准则,它以是否有利于生态系统的和谐、稳定和持续地自然存在为核心。尽管在坡的时代并无“生态思想”可言,坡的小说也看似以美学为中心,但其美学背后不是隐藏着对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的探寻,就是明白地表现了生态伦理思想,而且还是一种深度的生态思想。《皮姆》中的“食人”事件是这一思想的典型反映,“虎”的作为是“生态良知”或“生态友爱”的必然结果,凯尔盖朗群岛上的鸟类和特萨尔岛上的土著民的生存样态是生态和谐的表现。
生态系统中为了维护整体利益而牺牲个体或局部利益是合理的,因此自然界中“吃”与“被吃”都是符合自然法则的。发生在逆戟鲸号上的“食人”事件是整个自然界在维护整体利益时在人类社会的缩影表现。皮姆一行4人在海上漂流数日,食物淡水全无,过往船只要么全船尽是腐烂的尸体要么见死不救,在万般无奈之下,帕克对皮姆个人私下建议:为了3个人能活命我们当中有个人必须死去。帕克明白采用这样的手段求生的确是人类所能想到的最最可怕的抉择。然而,一个人的死能够或者说也许能够使3个人活下去,那么大家就不必同归于尽。最后,血腥的吃人计划终于以抽签的方式实施,谁抽到4个签中最短的一根谁就应该为其他3人的活命而死,建议者帕克成了命定去死的人。抽签的方式表现了平等公平的生态理念,系统内不分种族/物种,生与死的机会均等。帕克毫不反抗地让彼得斯从背后捅了一刀,随之便倒在甲板上死去。其余3人用牺牲者的鲜血稍稍止住了渴,然后凭着一点一点地吃剩下的躯体熬过了其后令人终生难忘的4天。帕克的思想和行为耐人寻味:为了团队,提议牺牲个体,当他被上天选中时,他义无反顾、视死从容。他的提议和行为具有神圣的基督教意义:“为人而死是值得的。”(约翰福音18:12)吸食帕克的尸血也明显地是宗教圣餐的重演[10]17,更重要的是其行为举止既具有生态整体主义的精神也具有生态正义的精神,意义非凡。如果将这一精神放大,那么当代那些为了自己狭隘的种族利益的人就该好好反思了,他们既不顾及人类整体利益也不顾及下一代人的利益,总是采用战争和杀鸡取卵的方式来开发自然,这些人难道不能从帕克身上学到点什么?
具有生态整体思想和生态正义思想的人必然怀有“生态良知”或“生态友爱”(ecophilia),这是人类必须时时坚持的一种态度。在表现生态友爱上,皮姆与其爱犬“虎”的关系是最好的例证。皮姆对待“虎”的行为以及“虎”的知恩图报是生态友爱的良好结果。狗既是动物之一,可作为自然的象征,也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二者之间的友善关系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自然良性循环的条件。事实上,正如小说叙述,皮姆、狗、上帝三者之间的界线十分模糊,比如,皮姆把自己的勇敢比作像狗一样,困顿也像狗一样,而狗与上帝更相像,这不仅在字形上,狗是dog,而上帝是God,而且在灵感或灵性上,狗与上帝也相通,难怪欣茨感慨道:“上帝及誓言与狗及慵懒在圣神上或启发性上相差无几。”[10]16“虎”与皮姆为何如此友好呢?原来“虎”还是条小狗时,皮姆在南特克特镇上从一个小恶棍的毒手中把它救下来,大约3年之后,已长成大狗的“虎”知恩图报,从一名拦路强盗的大头棒下救了皮姆的性命。于是皮姆对“虎”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爱,7年来它一直形影不离,并无数次证明了它所有的高贵品质。此外,当皮姆在“逆戟鲸号”的底舱昏迷了数天之后,“虎”却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尽管叙述者百思不得其解,或许,狗同样具有灵感和灵性。后来两次为难之时“虎”又救了皮姆和奥古斯塔斯。第一次是担当信使救了皮姆,第二次是咬死琼斯救了奥古斯塔斯。皮姆与“虎”(作为动物界的代表)数次患难与共的经历说明自然界自有其灵性,自有其善性(与大副之类的恶性相反),人类唯有用爱才能换得爱,才能得到自然的恩赐,求得与自然的共生。“善恶有报”的道理在人间和在自然界中都得到了印证。
如果具有生态整体思想、生态正义思想和生态良知,那么一幅生态和谐的图景必然成为现实。《皮姆》中并不缺少生态和谐的图景,其中凯尔盖朗群岛上的动物,特别是鸟类的生存图景和特萨尔岛上居民的生存图景尤为和谐。凯尔盖朗群岛上的鸟类不胜枚举,叙述者花了相当笔墨来描写它们的生存方式。其中最引人深思的是信天翁与企鹅之间“存在着一种最奇妙的友谊”。信天翁是南印度洋中最大最凶猛的鸟,而企鹅柔弱善良。它们的巢穴最后形成一个奇特的现象:“每一个交叉点中央都筑起一个信天翁的窝巢,而在每一个小方块当中都建有一个企鹅的巢穴——这样,每只企鹅都被4只信天翁包围,而每只信天翁则由4只企鹅簇拥。”叙述者借此感慨道:“最令人吃惊的莫过于这些披着羽毛的生灵竟活像人类,而且肯定不可能有什么图象比这更适合引起每一个智力正常的人之深思。”叙述者的感慨既是讽刺也是一种愿景。“鸟像人类”言下之意是“人反倒不像鸟”,他其实希望任何“正常的人”都应该向鸟学习——和谐而居,否则就是不正常的人。或许坡在写作时并非出于生态和谐的考虑,因为当时的美国正在经历种族分离与歧视、废除奴隶制还是维持奴隶制的激烈斗争,而且还在就种族分离是文化的还是自然的进行激烈辩论,坡以这种方式似乎给出了回答[3]61。然而,今天看来,坡的这一描述的意义远不仅限于此。除了纯自然界的这种和谐,在远离了被现代文明污染的原始岛屿,比如特萨尔岛,居民的生存也无比和谐。从岛民的穿戴和所持武器等来看,他们还生活在原始部落晚期。部落人看似愚昧无知,实则是他们敬畏万物,相信“万物有灵”。比如他们以为“盖伊号”是一种活着的动物,而且当厨师不小心把甲板砍出了一道裂口,太精酋长马上冲过来粗暴地把厨师推到一边,强烈地表达了对帆船的深切同情。在太精酋长的带领下,皮姆一行来到了群岛中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可称得上世外桃源:人、家禽、野生动物和自然界和谐共生,居民无欲无求、怡然自得。岛民的居所用树和黑兽皮造就,说明土著民生活原始简朴。黑信天翁本是猛禽,它们定期到海上觅食,但到时总回到村里;当十分可怕的蛇从路上窜过时土著人对其很少注意,表明人与动物互不相害、和谐共生。走进村庄后发现,大多数赤身裸体,而且看不见任何武器,说明在土著民看来,衣物和武器皆是人身之多余,他们和平共处一方、和谐友爱一生。村中女人绝不缺少人体美,身材修美、体形婉妙、仪态端庄,具有一种文明社会找不到的优雅而自在的风韵。这一切表明土著民以“必需”作为生活的准则,简单生活、心无旁念,而不是像现代文明人那样追求所谓的看似繁华实则浮华的奢侈糜烂。后来在太精酋长的精心指挥下,土著民利用山谷的走势和岩层的纹理巧妙地消灭了除皮姆和彼得斯二人外的其余300人。这与其说是抢掠,是野蛮与文明的较量、殖民与反殖民的斗争,倒不如说是简单与繁复、朴素与奢侈的决斗。岛民看似无知,其实是他们根本不想也不愿意被现代文明所侵扰。欣茨的评论不无道理,他说:并不像真正的原始主义者所坚持的那样,文化和谐是诸如泛灵论、图腾崇拜和禁忌等因素作用的结果,皮姆认为特萨尔人的无知是一件可爱的事情,他们的原始性正是其故意对已有的文明的消解[10]19。迄今健在的深度生态学桂冠诗人加里·斯奈德持有类似的观点,他在《荒野》的演讲中把“目光转向东方,认为西方文化的失败在于它与东方的佛教及美国印第安人的原始主义相左”[13]68,原始性更具和谐性。
《皮姆》从人类的活动开篇,途经与自然的抗争,以人类的消融结尾。小说这一独特的情节结构明确地传达了作者的创作意图:人类的最终命运是回归自然的怀抱,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彻底解构,也饱含了后人类的生态思想。最精华、浓度最高的生态思想集中在小说的结尾,其结尾如下:
3月22日。黑暗已大大加深,只有从我们面前那道白色水帘反射的水光才使之有所减退。现在无数苍白的巨鸟不断地从水帘那边飞出,当它们从我们眼前避开时,它们发出的不绝于耳的啼鸣声是“特克力—力”!趴在船底的奴奴闻声动弹了一下;但当我们摸他时,发现他的灵魂已经离去。而此时我们冲进了那道瀑布的怀抱,一条缝隙豁然裂开来迎接我们。但缝隙当中出现了一个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其身材远比任何人都高大。那个人影皮肤的颜色洁白如雪。[14]170
这一结尾在评论界褒贬不一,比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认为它既缺乏高潮也缺少联系,普林斯·阿梅瑞戈(Prince Amerigo)认为它奇妙而神秘,而伊肯(Eakin)则认为它具有天使般的催眠功能[15]1。由于对结尾的认识不同,小说的主题也随之摇曳不定:到世界尽头去旅行、人的内在心灵的体验与经历、现实世界会突然崩溃、返回母体子宫的一种弗洛伊德式的退却、毁灭加快了富有创造性的宇宙循环等等[1]218。有论者认为:皮姆最后所遇见的那个形象连其创造者坡都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来让读者明白,因为坡本人都不能充分理解[16]56!或许,这正是困扰很多评论者的原因所在。面对如此的困局,泰勒给了我们有益的启发,他从后人类生态学(posthuman ecology)的角度解读了坡的好几篇小说。从这个角度去解读《皮姆》,或许小说中的很多元素,特别是结尾的各个元素都能获得恰当的理解。小说的结尾表明:人类一切不当的欲望都远去了,人类一切争斗(人与人之间、种族之间、文明之间的争斗)也远去了,最后是人与自然界限的消失,回归是唯一的结局:人与自然同化、人类中心主义被覆灭、生态本体地位得以确立。
《皮姆》的后人类生态思想集中体现在结尾处的生态神学思想与文本的基督教救赎思想的一致性上,或许这是最不容易被觉察的一点。早在1974年,桑梓(Sands)就认识到了《皮姆》的宗教神学主题,认为皮姆是一位新入教的主人公,其冒险历程实质上是海上的天路历程,经过生死考验,最终实现了皈依基督的信念[17]14-16。诚如欣茨所言,大多数读者都忽视了《皮姆》的基督教象征意义,原因在于小说中的基督教象征极不明显以及坡的欺骗手段太过成功,然而在皮姆和奥古斯塔斯的世界里,上帝至少在名义上是存在的[10]18-19。细查起来,小说还是有很多宗教暗示性的描述。比如,小说开篇处陈述到:阿瑟·皮姆是为了基督教世界而生,叙述者接着把奥古斯塔斯二人遇险被救“归于上帝的保佑”,鲁多夫从刻有文字的石碑上读出了宗教意义,他认为《皮姆》中的石碑是与“罗塞塔石”(Rosetta Stone)、“十条诫命”(the Ten Commandments)和摩门教碑(the Mormon tablets)的对话,他进而论断到:《皮姆》里融入的超自然因素和圣经意味明确地表达了坡对宗教权威性的主张[3]64,68。此外,小说最具宗教暗示性的还是结尾处那个“披着裹尸布的高大人影”。“裹尸布”在坡的其他小说中屡屡出现,尽管其功能有所差异,但宗教意义是其共性。无论在圣经还是在基督教文化里,“裹尸布”都可看成耶稣的象征,这从都灵教堂所保存的文物“都灵裹尸布”或称“耶稣裹尸布”可见一斑[18]28-34。根据圣经的多处描述,比如“耶稣在海面上走”(马太福音14:24)和稣复活时“衣服洁白如雪”(28:3)。据此可以推断,这个“雪白的高大人影”就是耶稣的形象。作此理解,小说看似两个隔离的部分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要求得基督的救渡,非历经千难万险不可。从生态批评的角度看,皈依基督至少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不过,皈依基督的价值还不止于此,在本质上它是对神或自然的敬畏。之所以说是对自然的敬畏,在于结尾处的诸象,比如水帘、巨鸟、瀑布都是自然之物,就连这个人影,除去其象征意义,它无非就是海浪的一种独特形式。对神的崇拜,包括“泛灵论”和“图腾崇拜”都为生态批评所接受,这一切在本质上都是要还原自然的本体地位。从“敬畏”的角度看,坡的“恐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敬畏,它颠覆了西方历史上一个持久的心理——生态恐惧[19]210。泰勒对坡的“恐惧”无不表现出溢美之辞:这种恐惧承认了人的自我融入其周围环境而不再去实施征服,这种恐惧采取的是一种生态系统整体论的立场从而将人的个体主体身份予以消解,那么,这就瓦解了人试图作为主人对自然进行革命和分解的图谋[2]362。而且,坡的“恐惧”也超越了后来的“生态友爱”,因为这种“友爱”常常带有浓厚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泰勒批评道:这种“生态友爱”——从18世纪后期的浪漫主义到20世纪早期的后人文主义——都不是“生态恐惧”解决之道,甚至几无差异,它不过就是同一个问题的另一种说法而已[2]353。从描述看,“人影”无比高大暗示了人的渺小,即人的主体身份的消隐,因而,“坡的文本既是对人类天生就不同于甚至高于环境这一思想的注销,也是对人与世界抗拒性存在观念的瓦解”。[2]369同时,人与“人影”的对比表明了叙述者对自然之神所怀的谦卑态度(submission):人在自然面前要谦卑,而不要自高自大。人类一旦有了谦卑的态度,不仅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而且人与人之间和人的内在的精神生态危机也能得到缓解。最后“我们冲进了那道瀑布的怀抱,一条缝隙豁然裂开来迎接我们”极富暗示意义,它表明人类的最终归宿是投入“自然的怀抱”,“回归自然”“融入自然”的理念被生动地表现出来,而自然对谦卑之人也会敞开双臂予以热情的接纳。如果人类是一个文本(text),那么自然就是一个大文本(context),相对于自然,人类就是一个亚文本(sub-text),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文本间的关系(inter-textual),甚至主从颠倒的关系。对此,迈尔(Miah)的论断十分中肯:那些曾经把“我们”与“世界”分离开来的人类本体论的界限的消失颠覆了人类的乐观主义,或者说人类中心主义,从而一种新的、后现代的生态观,即动态、偶然、不确定性的生态观得以确立,这种生态观与过去的生态观,即和谐、平等、平衡的生态观有所差异。①Miah,Andy.http://en.wikipedia.org/wiki/Posthumanism,2014 - 04-18.
通过分析发现,生态批评为《皮姆》的解读提供了新的批评方向,所隐含的生态思想丰富而深刻,它既饱含了传统的生态思想,包括生态警示和生态伦理思想,同时也彰显了后人类的深层生态思想,尤其是其“生态恐惧”具有更高层面的生态意义,它还原了生态系统的本体地位,要求人类用一种动态的眼光去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此外,《皮姆》的生态解读也为坡的生态作家地位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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