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燕
(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海明威是美国现代著名作家,1954年凭借中篇小说《老人与海》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这部作品不仅作者本人引以为傲,自称是其“一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也颇受评论界关注。作品塑造的具有“硬汉性格”的人物形象、富有哲学意蕴的象征主题、简洁明快的语言风格和“冰山原则”的叙述结构,都成为评论界研究的重点。但近年来,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及对人与自然关系认识的深化,学界对《老人与海》展开了一系列的批评研究。如有论者认为小说反映了海明威对待自然的态度是“复杂的”、“矛盾的”[1],还有论者认为这部作品反映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呈现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和人类对自然的索取与征服等[2]。
事实上,细读文本,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生态,原本是一个中性词,前面加上定语“良性”或“恶性”才表明其态性与褒贬;其所指丰富,既包括自然本身的生态,也指作者内心的生态,关乎人类外在的生存环境和内在的精神诉求两方面。《老人与海》篇幅不长,主线是叙述了一位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出海捕鱼,历经艰辛捕获一条大鱼,却遭遇鲨鱼的围攻,最后只带回一副巨大的鱼骨。作品通过老人之眼呈现了大海的美丽与丰富,借助老人之口表达了对自然界其他生灵的尊敬与喜爱。总之,本文认为,在这部作品中,海明威通过人与自然相互依赖的关系,借助人鱼俱伤后老人的自我追悔和反省,体现了其生态伦理精神和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诉求。下面就结合文本来探析《老人与海》的生态思想。
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生态批评,倡导从生态整体利益的角度去审视人和自然万物之间的关系,质疑人类征服自然的权利,并警示由于人类欲望膨胀终将导致疯狂掠夺自然资源的可怕后果和终会造成人类自身和大自然走向被毁灭的悲剧性结局。虽然《老人与海》问世在美国生态批评形成气候之前,但在此作中,作者早已对人类的一味索取给予批评。
在小说伊始,作者就采用了鲜明的对比描写。作品先是交代了老渔夫圣地亚哥出海84天都一无所获,紧接着就写到当地其他的渔夫。“那天收获颇丰的渔夫已经回来了,他们把枪鱼剖开,横着铺在两块木板上。板的两头各有一人抬着,踉踉跄跄朝鱼库走去。”[3]一个“踉踉跄跄”,就甚是形象地验证和强化了渔夫当天的收获“颇丰”。这些渔夫,出海捕捞,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生计,而是想获得更丰厚的物质收益。“渔夫在鱼库那儿等待冷冻车过来,把鱼运往哈瓦那市场。那些捕到鲨鱼的人已经把鱼运到海湾另一头的鲨鱼工厂里了,在那里他们把鲨鱼吊在滑轮上,取下鱼肝,割去鱼鳍,剥掉鱼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的准备腌起来。”很明确,捕鱼不是供自己食用,而是送到工厂加工,以得到更大的利益。
小说还进一步交代,这些年轻的渔夫,他们有“精良”实用的捕鱼工具。比如他们有大船,有渔网,还用浮标做钓线的浮子,所以他们不仅捕获了大量的枪鱼,还有鲨鱼。而那个一刮东风就会飘出浓重鱼腥味的鲨鱼加工厂,就是年轻渔夫们收益丰厚的证据。
与文中的这些获益丰厚的渔夫们截然不同的是,老人圣地亚哥,名义上是渔夫,实际上却连捕鱼的基本工具——渔网都没有,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卖掉了。可以想象老人的生活陷入多么大的窘境。既然有的只是钓线、手钩、鱼叉和木棍等简陋之极的工具,那么新鲜的鱼饵,也该多带上一些吧。可是,并没有。老人就是连鱼饵也要得很少。孩子说去弄四个来,老人却说一个就够了,商量后也只要了两个。加上昨天剩下的两个,一共也只有四个鱼饵。作为一个渔夫,没有渔网,何来“欲望”!简单之极的工具、屈指可数的鱼饵,无不显示了老人与那些拥有“精良”工具的年轻渔夫们本质上的差异。另外,老人日常生活更是简朴之极。他的棚屋,设备粗简;他的衣服,打着补丁;他的饮食,份少量少。总之,通过老人的居住环境和日常饮食,可以看出他过着极其清贫、简朴的生活。而通过老人那简单的言行,又可以看到他对物质匮乏、简单节制的生活并没有愤愤不平。老人的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用安贫乐道来形容也不为过。
老渔夫出海84天,居然都一无所获,可能是运气不好,可能是工具太简陋,也可能是由于设备精良的渔夫们捕捞过度所致。通过文本中老人与年轻渔夫们的对比描写,体现出作者对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一方——人类,所持的态度,那就是取之有度,自我节制。
如上文所述,老人对自己清贫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不满。若说心有不甘,那就是作为一个老渔夫,他不想被人看扁。对于一直信任自己,要跟随自己出海的小男孩,老人一直觉得心存愧疚。在心底,他还是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渔夫。这样,也才不辜负小男孩对自己的期望。所以,在老人第85天出海时,他仿佛是不自觉地跟着飞鸟到了深海,更多的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有能力。
老人于天未明时独自出海。陪伴他的有大海,还有海上和海中的生灵们。与年轻的渔夫不同,他们是把大海说成竞争对手,甚至是一个敌人;老人总是把大海想象成女人,某种施与恩惠。注意,在这里,作者用“女人”来形容大海,不是认为大海是柔弱的,而是采用了女性具有的仁慈、大度和施恩等义。大海,不仅是鱼类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也给予人类很多的恩惠。总之,在老人眼里,大海很仁慈,也很漂亮。在这里,作者再次对比描写出老人与年轻渔夫们的不同。
老人喜爱大海,也喜欢海里的生物,比如飞鱼。在划船的时候,他能够听到飞鱼出水的抖动声以及它们在黑暗中升空时鱼鳍发出的咝咝声。老人把大海想象成可以亲近的女人,把海里和海洋上的生物则当作朋友。老人对暂时栖息在小船上的鸟儿满怀爱护之心和尊敬之情。
一只小鸟从北面朝小船飞来。这是一只刺嘴莺,在水面上低低地飞着。老人看得出来,这只鸟已经很疲倦了。
小鸟飞到船尾,在那儿歇息。接着它在老人的头顶上转圈,然后停在了钓线上,那儿更舒服些。
“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是第一次上路?”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看着他。鸟儿太疲倦了,甚至无心细瞧钓线,只顾摇摇晃晃在上面走着,纤细的脚爪紧紧抓住钓线。
“钓线很牢靠。”老人告诉它,“太牢靠了。一夜都没有风,你不该那么累。鸟儿们都怎么啦?”
那是因为鹰,他想,鹰飞到海上来找鸟儿。但他没有把这个告诉那只鸟,反正它也听不懂,但它很快就会领教鹰的厉害。
“好好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再出海,像所有男人,或者鸟儿,或者鱼儿那样,试试你的运气。”
他的脊背僵硬了一夜,现在痛得很,说话使他振奋起来。
“要是你高兴,就留在我家吧,小鸟。”他说,“很抱歉,我不能撑起帆,借着微风送你回去。不过我现在有朋友陪伴了。”
在上面这段富有诗意的人鸟互动的描写中,老人对一只疲倦的鸟儿关切有加。在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里,可以看出寂寞的老人对于暂时停泊的鸟儿充满同情,满含爱意,用第二人称来交谈,以朋友之心来相待。在苍茫的大海上,老人把小木船当作自己的家,并且真心相待所有来访的生灵,视之为值得珍惜爱护的朋友。
即使是海洋里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生物,老人也怀着善意和同情。比如文中描写,老人喜欢绿甲海龟和玳瑁,它们姿态优雅,速度快,价值高。他瞧不起又大又笨的鰲龟,但对它们并没有恶意。而且他为所有的龟感到伤心,甚至包括像小船那么长,有一吨重的棱皮龟。因为大多数人对海龟很残酷,海龟就是被宰杀剁成了块,几个小时后心脏仍会跳动。此处几句看似简单的描写,再次体现出作者所持有的正面的生态思想。
无论是面对大海,还是对待其他生灵,都体现出老人对人类之外的自然世界的敬畏和尊重。事实上,相对于人或其他生物,无论是个体的还是群体的,大海都可能是很残暴、很无情的,而且常常是突如其来带来灾难。所以老人对与之为伴的飞鱼充满体恤和怜悯。另外,还有飞鸟。他为飞鸟们也感到难过。它们总是在飞翔觅食,却几乎总是一无所获。在老人看来,鸟类中除了强盗鸟和壮实的鸟,生活都比人类要艰难。与大海相比,这些鸟儿太脆弱了。但即便是如此,老人对大海还是心存敬意。认为大海要是做出什么狂暴或者可笑的事情,那也是出于无奈的。说到底,是大海哺育了这些生灵们。所以,大海也是值得敬畏的。
即使是后来不期而遇的鲨鱼,在老人看来,也同样值得尊敬。在老人眼里,鲨鱼漂亮、高尚、无所畏惧。且和人一样,以活鱼为生,不是食腐动物。所以,对待鲨鱼,这个海洋里名副其实的霸主,老人也同样是充满尊敬。
生命是平等的。任何生命,不管它是多么卑微渺小,也有属于自身的权利和尊严。心中有爱,才会敬畏生命;敬畏生命,才不会践踏弱小。1889年1月3日,在都灵的卡罗阿尔伯托广场上,当尼采声泪俱下地搂着被主人鞭打的马哭着喊兄弟的时候,他拥抱的不仅仅是受到人类虐待的牲畜,他拥抱的还有对世间万物生灵的同情和怜悯,诠释和彰显的正是爱的真谛。当老渔夫圣地亚哥内心充满敬意地称呼大鱼兄弟的时候,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爱和尊敬,因为他把大鱼放置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他同样领悟了爱的真谛,那就是超越种属、同情弱小、敬畏生命。
在老人眼里,大海值得敬畏,小鸟是需要爱护的朋友,而对于意外捕获的大鱼,老人则把它当作兄弟。
对于一个出海84天一无所获的渔夫,能够遇到这样的一条大鱼,的确是一件兴奋的事。这也意味着是一场艰难的抗争。大鱼不可能束手就擒,老人也不愿轻易放弃。于是,一条大鱼,一只小船,一位老人,开始了在海上漂行中的“暗战”。在持续的对峙过程中,老人又累又饿。在捡食仅有的一点食物的时候,老人竟然发自内心地对尚未露出水面的大鱼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我真希望能喂这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一声“兄弟”,足以表明大鱼在老人心里的平等地位。而对于这位“兄弟”,老人的内心也是充满着敬意。
与大鱼较量,直至制服大鱼,对老人而言,只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尽管老人明白:捕鱼能要我的命,也能让我活着,但他还是在坚持,因为这条鱼够一个人吃一冬天。所以,老人的行为与小说里年轻的渔夫不同。与美国知名作家麦尔维尔笔下一直追捕并杀死白鲸莫比·迪克的亚哈船长也有显著的差异。更为重要的是,在僵持直至制服大鱼的过程中,老人有自我反思和追问。
“也许杀了这条鱼就是罪过。即使这么做是为了养活自己,为了让很多人有鱼吃。但那样的话,干什么都是罪过。”
“你把鱼杀了,不光是为了活命和卖给人家当食品,老人想。你杀它是出于自尊,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喜欢它,死了你还是喜欢。要是你喜欢它,杀了它就不是罪过。要不,会不会是更大的罪过?”
老人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我还是要把它宰了”,“不管它有多么伟大和荣耀”。这或许不太公平。但我要让它瞧瞧,一个男子汉有多大能耐。
这些描写,似乎表明老人坚守与大鱼的对峙,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证明自己,维护自尊。但也正是上面这些描写,成为一些评论者批判《老人与海》的作者和文中老人的依据。他们认为,上述描写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认为老人进海捕鱼破坏了海洋的伦理秩序。由此,老渔夫圣地亚哥被认定为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屠杀者形象。[4]
事实上,如果就老人要制服大鱼就认定他是一个屠杀者,那么他放弃是否就该值得赞扬呢?如果说老人进入大海就是对海洋的入侵,就破坏了海洋的生存伦理,那么天空、海洋、陆地,到底哪里才该是人类有权进入的领域和生存的空间呢?海洋生态平衡,是我们都期望的。但不能就此说人类只能安于陆地的生活,一旦进入海洋就是入侵者。所谓生态,就是良性发展。生态环境,就是良性环境。只有人类清醒意识到人与自然彼此依赖的关系,摆正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位置,善待自然,敬畏生命,心有所念,取之有度,才能与世间万物和谐共存。
毋庸讳言,人类应该审慎地处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因为人类选择以何种方式来看待和应对自然,不仅是人类将永恒面临的一个话题,也是人类能否保持自身完满与外在环境和谐的一个关键。《老人与海》中的人鱼俱伤,肯定不是大家所期望的。至于人把鱼类作为食物,也不能一味否定和指责。就像小说里老人对大鱼的追问:很明显,这条大鱼存活至今,也食用了许多海里其他的鱼类。所以老人也忍不住发问:“你宰过多少鱼,鱼头?你头上的矛不是白生的。”而后来老人历经艰难终于制服了大鱼,在用小船拖着大鱼归来的航程中却遇到了鲨鱼,成群的鲨鱼。大鱼身上的肉一点点被鲨鱼撕咬、劫取。老人很是惋惜,“你原来是整条的。很遗憾我走得离岸太远了。我把我们俩都毁了”。他的叹息,也不是没有自我反省的意识。而这种自我反省的意识,无疑也是一种警醒。
关于“生态”的话题,当下依然很热。其实无论是人类世界,还是自然界,每一个圈子都有自己的生态和生存伦理。并不是说,为了生态和平,每个种群都只能呆在自己的圈子里,其他的圈子则不能涉足。因为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谐,不是束手就擒,不是示弱,不是逞强,更不是两不相闻、互不来往,而是彼此尊重、相互依赖。
《老人与海》这部作品,在问世之初,评论界多持肯定态度,认为作品赞扬了人在异己力量面前勇敢的抗争精神,老人这一形象正体现着人类尊严在重压之下永不言败的“硬汉”特征。[5]但近年来,随着生态批评的兴起,学界对作品展开了一系列的批判性研究。这种探索精神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具体观点可能有进一步商榷的必要。比如《老人与海》这部作品,到底是彰显还是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是体现还是要消除人与自然的对立?还有老渔夫圣地亚哥,他是一个心系自然、善待自然者还是大自然的征服者?他是自我节制、取之有度的代表还是人类主动征服、彰显强力精神的代表?由于这部作品自身的丰富性和论者解读视角的差异,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在《老人与海》这部两万字的作品中,作者多次写到老人的梦。在梦里,老人梦到了孩提时代的非洲,长长的金沙滩和白沙滩,白得简直刺眼,还梦见了高高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同样是在梦里,老人听到海浪的咆哮,看到本地小船破浪前行,闻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味道。还是在梦里,他梦见岛屿的白色峰顶从海上升起,梦见加那利群岛形形色色的海港和锚地。另外,老人还多次梦到狮子,梦到沙滩上的狮子。薄暮中,沙滩上,狮子们像小猫那样随意自在地在海边嬉戏、玩闹,他喜爱它们,就像喜爱那个一直追随自己的小男孩一样。老人的梦,看似平常,却充满了人与自然之间无限和谐的美好。老人的梦里,有阳光沙滩,有高山大海,有人有兽,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天然相合地共存着、不分彼此地依赖着。而这种和谐的美好,或许就是作者内在的心愿和希望,也正是当下的我们所苦苦追求和期盼的。
一句话,天人合一、万物相合,既是人类最初的梦想,也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1]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 邓世彬.二元对立自然观的悖论——《老人与海》生态学解读[J].重庆工学院学报,2006(3).
[3] 海明威.老人与海[M].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
[4] 聂珍钊.文学经典的阅读、阐释和价值发现[J].文艺研究,2013(5).
[5] 董衡巽.海明威评传[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