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静,张丽丽,王怡田
(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古代社会》(1877)是美国古典进化论派人类学家L·H·摩尔根的代表作,此书在人类学和历史学界享有极高的学术声誉,并且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高度赞赏。他们采用和发扬摩尔根的观点写下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下称《起源》)这本划时代的著作。“就路易斯·亨利·摩尔根的研究成果而作”,①是马克斯、恩格斯成功的关键,也是《起源》的独立科学价值遭到低估和怀疑的端源。《古代社会》的光环让不少学者误以为是摩尔根用“唯物史观”阐述了原始社会发展的规律,②似乎言下之意,恩格斯不过蹈袭前人。就连恩格斯本人在评价摩尔根成果时也显得过于自谦—— “摩尔根在他自己的研究领域内独立地重新发现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且最后还对现代社会提出了直接的共产主义的要求。”[1](P112)
实际上,《古代社会》长在以广阔的立论视角和详实的资料基础提出了人类史前社会进化发展的独到观点,而从古典进化论到唯物史观的阐发,则是摩尔根的民族志分析所不能企及的。摩尔根只是“一位自发的具有唯物主义思想的资产阶级民族学家。他甚至还是有神论者。如说他发现了人类原始社会的发展规律,那是不恰当的。”[2]可以说,摩尔根关于原始社会分期、氏族制度以及婚姻家庭形态变迁历程的发现,提供了一把研究人类社会规律的钥匙,而真正拿起它,打开唯物主义科学殿堂的大门,揭示人类社会进化发展的动力、过程、现实状况和和未来图景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
《起源》是恩格斯根据《古代社会》和马克思逝前就此书留下的摘要和批注所著,它的科学性某种意义上得益于它的革命性。在工人阶级运动的社会背景下,资产阶级断言一夫一妻制、私有财产和国家自古就有且永世不灭,为批判这些虚伪妄说,他选择了隐约闪现着唯物主义光芒的《古代社会》,并且对其相关的糟粕和精华分别进行更正和发扬,对其未能论及的地方加以补充,终使摩尔根的成果真正得到了唯物主义的阐发。这个过程中他“对《古代社会》的资料取舍和阐释都充满策略”,[3]展露出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的理论智慧让人叹为观止。
摩尔根在掌握了大量的民族志资料的基础上将人类社会分为三个时期:蒙昧社会、野蛮社会和文明社会,并认为它们以必然而自然的顺序衔接前进,在这个过程中,发明与发现,家庭观念,国家观念和财产观念随之产生、演变。恩格斯同意这一精彩论断,但不同于摩尔根将“人类心理一致性”作为社会进化理论的前提,他突出社会发展的物质动力,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进化路径。如果按照单少杰等学者的总结,凡是主张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主张思维第一性、存在第二性的人,组成唯心主义的阵营[4],那么摩尔根这种对心智的强调就有些许唯心主义色彩,在这一部分,是恩格斯对他的观点修正到唯物主义的方向和道路上,并走得更远。
摩尔根在对人类社会发展阶段进行划分的时候,曾指出很难找到四海皆准的衡量进步的标准,如果非要依据什么做以区分,那么“顺序相承的各种生存技术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革新,它们对人类的生活状况必然产生很大的影响,因此,以这些生存技术作为上述分期的基础也许最能使我们满意。”[5](P7)从中可以看出摩尔根进行分期的时候较为明显的权宜态度,此外他在谈论著述主旨时说到,目的是沿着“发明和发现所体现的智力发展,政治观念、家族观念、财产观念的发展”这些均体现人类进步的线索,展现社会进化历史上的各个文化阶段。[5](P5)不难发现,他至多认为生存技术的发明和发现是社会阶段改变的一种重要而明显的标志。而到了恩格斯那里,这种标志似乎成了进入新阶段的必须。恩格斯认为摩尔根所谓的人类社会“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意指以获取天然产物为生和学会畜牧、农耕的两个时期,并且又明确地说“他根据生活资料生产的进步”,[6](P20)又把这两个时代分别划分为低、中、高三个阶段,到这里,“生存技术的发明发现”说法被确切的表述为“生活资料生产的进步”,并从摩尔根的“发明发现所体现的智力发展”标题中脱离出来,独立而纯粹地承担着社会进入更高阶段的决定意义,社会发展源自物质动力的唯物主义倾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恩格斯在书的序言里写到,随着生产力发展、私有制等出现,社会的发展主要受物质资料生产的制约,[6](P3-4)基于此他提出了与摩尔根不同的社会进化形态观。恩格斯认为生产力和生产资料累进发展,人类社会踏着生产力的阶石前行,因此呈现出梯级攀升的进化形态,每一步都似对前一阶段的辩证意义的自我否定和跨越。比如,英雄时代③的希腊社会,家庭中的财产积累迫切需要一个机构来使其免受原始共产传统的侵犯;雅典的梭罗依据公民的地产多寡和收入的高低将社会分为等级分明的四个阶级,从而有产阶级在其中的权力、义务分配中占尽优势;最终,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古代社会制度被生产力的发展和财富的积累所炸毁,新的以地理区域和财产差别为基础的国家制度拔地而起。[6](P134)从恩格斯分析国家取代氏族制度的过程中,能清楚感受社会发展的革命性和前进性。
而摩尔根则认为人类有着永恒而一致的心理需求,因之社会制度是一以贯之、嵌套扩展的。他相信人类的一切制度在遥远的蒙昧阶段都曾有个明确的起点,并永无终结地向前发展,是为数不多的原始思想幼苗萌生、发育,不断扩展的过程。同样是发展进化的观点,摩尔根似乎陷进心理决定论的泥沼中,前后脚步多少有些纠缠不清,而恩格斯的则是批判的、辩证的,清晰有力的。
摩尔根用财富的积累和私有观念的发展分析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伙婚制向偶婚制的转变,这给了恩格斯很大启发,他遂将这个在《古代社会》中相对轻描淡写的观念倾尽心血赋予浓墨重彩的努力,阐发为私有制。统观《起源》,它甚至就是整本书的线索,基于此,他完成了文明时代一夫一妻制和国家形成的精彩阐述,并揭示了现代社会的阶级压迫的本质,这是摩尔根的书中丝毫没有提及的独创的部分。
现代的一夫一妻制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演变历史,恩格斯根据摩尔根的意见总结出以下几种家庭形态:血缘家庭 (原始群婚制);普那路亚家庭 (伙婚制);对偶制家庭 (一夫一妻非独占的同居);家长制 (父权制);专偶制家庭(现代社会的固定个体婚制),认为家庭组织的进化就在于不断缩小婚姻共同体的范围。可是人类婚姻家庭形式进化到对偶婚时,自然选择已将婚姻共同体这个群缩减到最后单位,即由一男和一女组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新的家庭形式按照道理来说不会再产生了。然而家长制和专偶制出现的事实证明,是有一种特殊的动力产生并发挥了作用。
变化发生在野蛮时代中级阶段,恒河流域、两河流域开始有了马、骆驼、绵羊等畜群,这些畜群只需简单照看,就能提供充足的食物来源并越来越多的繁殖,所以渐渐超越住房、衣服、家庭工具等成为价值更大的财产。此时按照家庭劳动分工,仍旧是妻子拥有家庭工具,男子拥有获得食物的工具,然而社会财富却以畜群的方式流转到男性手中。虽然继嗣仍从母系,妇女不复享有主导社会的底气。当男子掌握了财富和生产资料并且对偶制已帮助他确立了自己作为身生父亲身份的时候,便有了让自己的子女传承、积聚财产的要求。“随着财富的增加,财富便一方面使丈夫在家庭中占据比妻子更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增强了的地位来废除传统的继承制度使之有利于子女的原动力。”[6](P55)这种动力如此普遍迫切,以至于只需约定从此保留过去摒弃者,摒弃过去保留者,便完成了从女系到父系的转变。
男子确立独裁后在婚姻家庭形式上的第一个结果,在罗马父权制家庭中,妻子连同子女和奴隶为丈夫所支配,父权对其握有生杀大权。随后产生的专偶制家庭与之类似,其目的还是生育有确凿无疑的生身子女以继承自己的财产,丈夫在家庭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不同的只是将丈夫不必专偶却要求妻子严守贞洁的事实,蒙上了现代一夫一妻婚姻契约的掩饰面纱。
只是这里需注意的是,摩尔根所得的五种家庭形态是根据亲属制度逆推而来的。恩格斯曾对这种方法给予很高评价,他指出正如可以通过动物骨骼化石来断定此地曾出现过某物种一样,可以根据流传着的亲属制度同样确实的断定某个历史时期曾存在与之相适应的家庭形式。然而,这种“文化残存法”的科学性、完备性值得商榷。家庭制度是能动的,亲属制度确实跟随其后记录了当时的状态,但两者的变化不仅有时间上的滞后性,而且并非一一对应,即不是每一种家庭形式都有足够深刻的力量改变亲属制,偶婚制和父权制这两种形态就未能产生任何新的亲属制度。因此在以后者进行逆推的时候,很有可能不能得其全貌,若摩尔根事先没有查阅大量的民族志资料,知道存在至少五种婚姻家庭制度,那么这种推论无疑会造成疏漏和误差。所以论及摩尔根这一方法,恩格斯至少应该强调它与其他方式的相互补充,而不能急于让它独揽所有的功劳,冠以过高的荣耀。
恩格斯在这一部分充分运用马克思社会经济学的理论,分析了使氏族完全消灭、国家继起的一般经济条件。在他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演变伴随着“三次社会大分工”。正是分工中产生的阶级分化和对立,一步步催生了现代国家组织。
“第一次社会大分工”是从旧大陆的游牧民族率先学会蓄养动物开始的,他们开发出乳肉食物、兽皮的来源,之后又发明了织布机、青铜工具等来加工它们;同时图兰平原等地牧草栽培、谷物种植的发展促使氏族将土地交给家庭或个人耕作。于是畜牧业、家庭手工业、农业中生产迅速增加,需要更多的人手,自然而然的,战争所得的俘虏也便顺应社会的要求被安排为从事生产的奴隶。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从第一次社会大分工中,也就产生了第一次社会大分裂,分裂为两个阶级:主人和奴隶、剥削者和被剥削者。”[6](P168)到了野蛮时代的高级阶段,铁器的发明改进了生产的技术和效率,农作物的加工制造、织布业、金属加工业明显发展,田野和工场中需要成批的奴隶作为劳动力,之前还只是零散现象的奴隶制此时已成为社会运转的基础。此外,这一阶段父系继承制和财富的积累使家庭之间的财产差别日益凸显,出现了富人和穷人的差别,这便是第二次社会大分工。
进入文明时代出现的第三次社会大分工创造了一个特别的群体——商人。他们表面上劳苦功高,为交换双方充当不可或缺的中间人,实则夺取了生产的领导权,对双方进行盘剥。与此同时,他们将新出现的包含一切商品的交换媒介——金属货币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对借了高利贷的债务人趾高气昂,并唆使土地的出卖和典押。货币、高利贷和土地典押将财富迅速的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大众则日益贫困,穷人和富人的矛盾空前激化。经济生活条件的发展必然地带来了社会分裂,而社会自身却永远没有办法弥补这一分裂。当经济利益冲突的两个阶级争执不下,缓和冲突、维持秩序的责任就只能由凌驾于他二者之上的第三方力量来完成。“这种从社会上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6](P177)
专偶婚和国家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主要制度,但它们并非理所应当、无可指责的。现代社会的个体婚制虽然看似是一种历史进步,但实质上它“是作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为前所未有的两性冲突的宣告而出现的。”[6](P66)一方面,妻子受制于男子继承财富的要求变成单纯的生孩子的工具,另一方面,妇女从事的劳动的性质发生改变,更加剧了其受男子控制和压迫的处境:妇女料理家务在人类社会早期与男子获得食物同样重要,都属于社会必需的公共事业,然而现代专偶制家庭中,家务料理变成了一种私人的服务。可见作为文明社会最基本单位的个体婚制家庭,都充分体现着阶级对立和矛盾的本质。宏观层次上国家制度也不例外,它并不必然能成功地调解阶级矛盾,却无疑提供了社会的安全得以保障的心理安慰,在国家的掩护下,矛盾和斗争反而更加肆无忌惮。“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从此自由开展起来”。[6](P4)恩格斯分析至此,现代社会的阶级本质被揭露无遗。
人类社会的所有制度都有其源起和演变的漫长历史,也有它必然消亡的命运。恩格斯和摩尔根在进化的必然性和永时性上达到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在各自思想精华之处找到彼此相通的桥梁。摩尔根围绕人类膨胀的财富欲望描述现代社会,认为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对财富的渴求已变成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以致人类的智慧在它面前变得茫然无措了,然而,“只要进步仍将是社会的规律,像它对于过去那样,那么单纯追求财富就不是人类的最终的命运了……管理中的民主,社会中的博爱,权利的平等,普及的教育,将揭开社会的下一个更高的阶段”。[6](P185)恩格斯引述摩尔根对文明社会及其未来的评断作为《起源》全书的归宿,他试图从摩尔根的“进化惯性”出发,预言当下的社会必然消亡的命运,并拿出了确凿的证据:文明社会是阶级社会,作为文明社会基石的一夫一妻制和现代国家制度都有一个与私有制有关的源起,并隐藏着阶级压迫和斗争的本质,随着私有制的消失,阶级社会必将走向灭亡。
文明社会的分子——现代个体家庭,演绎着最基本的阶级压迫。男子由于主导社会财富而掌握着话语权,他一方面出于财产继承的需要,要求妻子严守贞洁为自己生育子女,另一方面把她的社会性劳动变成独享的私人服务,妻子几乎隶属于丈夫。而恩格斯认为,现在人们正走向一种变革,导致现今压迫的经济基础都不可避免的要消失。“行将到来的社会变革至少把绝大部分耐久的、可继承的财富——生产资料——变为社会所有,从而把这一切传授遗产的关切减少到最低限度。”[6](P77),并且私人的家务、孩子的抚养和教育重又成为公共的事情。那个时候妇女与男性的地位会趋于平等,妇女不会根据经济的考虑而委身男性,男性也不能再用金钱或其他社会权力手段去买得妇女的献身,爱情享有对婚姻的决定权。
国家作为文明社会的概括,“在一切场合在本质上都是镇压被压迫阶级的机器”[6](P183)。
经济发展导致阶级对立,出于调和矛盾的需要,国家的出现是一种必然。然而当人们继续前行时,景色开始渐有变换,直到明白地看到“阶级的存在不仅不再必要,而且成了生产的真正障碍。”[6](P180)阶级必然的要消失,由调和阶级矛盾而生的国家也必然消失。恩格斯形象的指出,基于自由平等的联合生产而形成的新社会,将把国家机器送到历史博物馆里去。而未来的图景当像摩尔根畅想的那样,是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博爱在更高形式上的复活。
古典进化派人类学家摩尔根在他的巨著《古代社会》中依据详实的民族志资料展现出人类社会从古至今顺序相承的进化形态,这一划时代的努力使其广受赞誉。以致有些学者认为恩格斯就此而作的《起源》一书不过是《古代社会》的通俗阐述和简单的补充。事实上,摩尔根只是提供的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他有关社会发展动力、形态的观点甚至有唯心主义倾向,对现代国家和专偶制形成的真正原因和实质也明显分析不足,至于他提出的对人类未来社会的预言虽值得憧憬却缺乏立论的基础。恩格斯针对这些情况,首先将其略显唯心色彩的观点进行批判性的更正,指出人类社会演化的物质动力和进化形态。其次基于私有制线索揭示了现代社会阶级压迫的实质,为摩尔根朴素的唯物思想做进一步阐发和补充。最后在预言阶级社会必将消亡的未来命运时与摩尔根的进化精神相默契,并为其找到坚实可靠的唯物主义科学依据。从《古代社会》到《起源》是一次伟大的飞跃,充分展示了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的唯物主义智慧。
注释:
①这是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副标题,也是恩格斯马克思取材《古代社会》的说明。[6]
②杨东莼先生在《古代社会》的2007年新译本里增加的《摩尔根传略》中有过如此表述。[5]
③指铁剑、铁犁和铁斧等铁制工具开创了更高生产力的时代。[6]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2]杨堃.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到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试论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和资产阶级民族学的联系和区别[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8,(6):21 -33.
[3]袁长庚,张海洋.阐旧邦以辅新命——重读L·H·摩尔根的《古代社会》[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6):15-18.
[4]单少杰.论唯心主义这朵生长在人类认识树上的无果花[J].中国社会科学,1982,(6):109-24.
[5]L·H·摩尔根.古代社会(新译本)[M].杨东莼,马雍,马巨,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
[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