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峰
(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来说,遭受来自哲学界内和哲学界外的质疑或误解是很常见的。哲学界内的质疑是,尽管马克思本人的著作一般都或多或少的有涉及到哲学的内容,包括其科学性最强的《资本论》;但严格来说,马克思并没有纯哲学性的著作。马克思文本中相关哲学内容的缺失或隐匿,使得研究者在建构马克思哲学时,常常需要借助于马克思之前的一些哲学家的思想,形成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斯宾诺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等;这一建构的合法性常受到哲学界同行的质疑。而哲学界外的质疑与此有不同的方向,但更为直接和尖锐,也是研究者常常需要解释和回应的问题,即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的“消灭哲学”的格言。
对于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学界的解释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派以俞吾金教授为代表,指出问题是出在对马克思文本的错误翻译上, “消灭哲学”应该译为“扬弃哲学”。另一派大致能以中央编译局的译者为代表,他们坚持认为翻译本身没有问题,但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消灭哲学”的出场语境及其内在涵义,即马克思并不是哲学终结论者。本文结合马克思相关文本的中译本和英译本,从翻译问题出发,对马克思是否想要消灭哲学给出解释。同时,对于围绕这个翻译问题所引发的争论的现实意义做出说明。
作为著作等身的哲学博士,马克思的哲学教育背景及其哲学功底的深厚是不容置疑的。马克思成长于后黑格尔时代,受到黑格尔学派的哲学的影响很深。青年马克思在构建自己的理论时,迫切需要打破黑格尔哲学的束缚,对同时代的哲学思潮做出清理和批判,这是理解“消灭哲学”所蕴含的内在含义的重要背景。 “消灭哲学”是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重要话题。通过对比相关内容的中英文译文,笔者尝试对“消灭哲学”的具体涵义给出解释。
首先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中译本。对于同一个词—aufheben (名词形式是aufhebeung)的翻译,译者在不同文本中的处理是不同的。它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被统一译为消灭,例如“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1](P206)“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1](P214)。而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它被译为扬弃,如“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P294)。俞吾金教授认为,以上对aufheben 的翻译之间存在着前后矛盾,应该统一译为扬弃。
我们再看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英文版中的情况。 《导言》中上述两句话分别被译为, “You cannot abolish [aufheben]philosophy without making it a reality. ”[2](P182)“Philosophy cannot realize itself without the transcendence [Aufhebung]of the proletariat”[2](P188)。而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上述句中的aufhebeung 的译法是transcendence。可见,同一个词在英文版的同一卷中分别被译作废除和扬弃。不过,英文版优于中文版之处在于列出了马克思所用术语的原文,这有助于读者更好的理解马克思的原义,是英文版译文相对于中文版的便利之处。
在位于同一卷的马克思的两个文本的翻译中,中文版和英文版都出现“前后矛盾”,这就不太可能是译者的疏忽,而应该是“有意为之”,体现了译者对于aufheben 所处不同文本语境的理解。
笔者认为,马克思文本中的某些内容是难以翻译的。因为马克思喜欢用一些对仗工整的名言警句,这增加了文字的灵动性和战斗性,但牺牲了概念的明晰性。在马克思的作品中,同一个概念在同一个文本中有多个涵义的情况很常见。在《导言》中,“哲学”这个术语也具有多重涵义,这给文本的理解和翻译带来难题。
在《导言》中,马克思先说“对哲学的否定是正当的…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后又说“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1](P214)。乍看起来,这两句话之间明显存在着矛盾,马克思到底是要废弃哲学还是推崇哲学,这令人疑惑。对此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该矛盾缘于翻译错误,前者应译为扬弃哲学;二是翻译是正确的,矛盾缘于这两句话中的哲学概念具有不同的涵义。笔者认同后一种。
回到文本,看看马克思“使哲学成为现实并消灭之”具体指什么。马克思说,德国实践派的狭隘性是没有把哲学归入德国的现实,以为对哲学的否定在口头上就能达成。但实际上,应该把哲学作为现实整体的一部分,并消灭包含着哲学的现实整体。同时,德国理论派的缺陷是没有看到哲学是对现实世界的观念的补充;这意味着,此处所使用的哲学术语大致等同于作为现实的辩护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尽管马克思在该文中并没有使用意识形态这个术语,但这个术语所包含的基本内容已经具备了。处于激进民主主义思想时期的马克思想要表达的是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及消灭现实社会的必要性,作为对现实进行辩护的具有意识形态特征的哲学必须被消灭,如译为“扬弃”,则不足以表明马克思的激进态度。
而作为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的哲学则不是上述的涵义。马克思说,“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1](P207),最终能达到人的高度的革命。这是该处马克思哲学概念的涵义所在,即作为人的解放的革命理论的哲学,它是马克思撰写《导言》时正在建立或希望建立的哲学。
至于说“哲学消灭无产阶级”的翻译是否正确,也需要看马克思的原义。马克思想要表达的是,无产阶级以哲学(关于人的解放的革命理论)为武器,推动现实社会的消灭,实现彻底的人的解放,建立一个无压迫、无阶级的社会;无产阶级自身的解放也意味着自身的消灭,这种消灭是历史的进步,也是未来理想社会的必然。无产阶级消灭自身指的是其作为一个被压迫阶级的不复存在,而转换为彻底解放了的人。只要明白了“消灭”在此处的涵义,那么译为消灭或扬弃并非那么重要,正如英文版中处理的那样。
因此,《导言》中的哲学这个术语至少有两层含义,即作为替现实辩护的意识形态的哲学或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哲学。马克思要消灭的不是作为革命理论的哲学,更不是“哲学虚无主义”者所指称的纯粹哲学,而是哲学意识形态。在马克思的理论框架中,他认为关于自然界和人的起源问题是无意义的,也不关心“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即对于纯粹的哲学思辨问题,马克思不关心更谈不上要消灭它。
值得注意的是,“消灭哲学”的说法在当时并非个例,在青年黑格尔派中有类似的言论。在费尔巴哈发表于1846 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 “哲学应该把人看成自己的事情,而哲学本身,却应该被否弃…没有任何哲学便是我的哲学”[3](P250)。可见,在当时,哲学术语的涵义是模糊的,在一定程度上与今天所公认的哲学涵义并不一致。因而,否弃哲学所指对象也具有那个时代的特征,既可能是指黑格尔思辨哲学,也可能指普鲁士国家哲学。问题的关键是回到“消灭哲学”的时代背景和文本语境来理解其涵义。
马克思要消灭具有意识形态特征的特定哲学,那么消灭的过程是怎样的,在这个过程中,哲学的地位是什么。笔者认为,柯尔施的几个发问替我们指明了这个问题解答的方向。“这一废除哲学应当被看作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次思想上的行动而一劳永逸地完成的吗?我们是否应当把它理解为(像国家的废除一样)一个非常漫长和非常艰巨的革命过程?只要这个艰巨的过程还没有达到它的最终目标,马克思主义对于哲学的关系又是什么?”[4](P18)
对于马克思来说,消灭包含着哲学(意识形态)的现实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这是马克思毕生思考的主题和奋斗的方向。甚至可以说,他终其一生没有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而是有待于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补充、完善。很多西方学者认为,《导言》时期的马克思还停留于哲学共产主义阶段,尽管这一看法存有争议,但马克思此时对未来理想社会和人的解放的论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哲学论证,而且他此时的无产阶级概念也基本上是一个哲学概念。在此前后,马克思意识到了“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5](P591),并开始了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而直到《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过程中,马克思才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开始了唯物史观的建构,从而找到了使现实的消灭建立于客观规律之上的科学社会主义的正确道路。
在未来社会实现之前的漫长时期,马克思主义与哲学的关系是什么?它是革命时代所需要的伟大的革命学说,是作为时代精华的哲学。从哲学流派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革命的或批判的哲学也是能够成立的,但需要注意的是它与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哲学”中的哲学不是一个涵义,它并不是马克思所说的需要消灭的对象。而在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之后,如果把哲学理解为对自然和人生的理解或感悟,马克思当然不可能否认其在未来社会的消失。未来社会消失的是作为革命学说的哲学。对于马克思来说,革命哲学的任务是引导一切人实现其自由的解放学说,在这一任务完成后,其在共产主义社会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翻译就是解释,这是翻译界的共识。意思是指,尽管翻译要以“信、达、雅”为目标,但译文中或多或少的融入译者的主观性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与具体的物质生活领域相隔较远的哲学著作的翻译尤其如此。例如,在21 世纪之交,哲学界围绕着Being 这个术语的翻译就掀起了激烈的争论,学界对于将其译为“存在”还是译为“是”各执一端。其中俞宣孟教授的看法比较有代表性的,“从表面看,这只是一个术语翻译问题,然而研究西方哲学的人当知道,Being 对于西方哲学这座大厦来说,具有奠基石的功效”[6](P129),从“是”而不是“存在”来理解Being,会产生很大的不同,乃至于形成两种不同的思想方式。尽管上述争论并未取得一致意见,但却具有重要意义,它使学界开始重视这个问题,对于Being 的理解具有重要的澄清作用,并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学界对西方哲学的研究。
同理,围绕“消灭哲学”这个短语的翻译的争论也具有类似的价值。尽管笔者认同将其翻译为“消灭哲学”,但并不认为提出这个短语的翻译问题是个伪问题。事实上,它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俞吾金教授呼吁的意义在于,翻译涉及到准确的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对于研究者,甚至某些一流的研究者来说,为什么那么喜欢侈谈所谓马克思的“消灭哲学”的观点· 完全可以说,其动因与翻译者一样,是想借马克思的名头,来倾诉自己无意识层面上的虚无主义情结。”[7](P58)笔者认为,尽管翻译者的初衷可能不是要虚无化马克思主义哲学,而是表述自己对马克思文本的解读;但却被某些不认真钻研马克思的文本,而只是满足于从其文本中摘取一些名言警句的人所误用或发挥。对于马克思的这句格言,重要的不是该译为消灭还是扬弃,而是要理解此处的“哲学”的具体含义。马克思所谓的消灭哲学,是消灭已经沦为意识形态的哲学,而不是消灭所有哲学。
俞老师的呼吁的积极意义还在于,有相当多的研究者在引述“消灭哲学”这句话时,并没有遵照马克思这句话的语境和本意。而是将马克思在特定时代背景下表述的具有特定指向的言论视为绝对,将之适用于任意的时代和语境,因而将马克思曲解为一个哲学终结论者。
在哲学上,对特定术语理解的不同会产生相差很大甚至是相异的结论。正如对海德格尔哲学的理解,他多次强调自己要终结传统的哲学本体论,也强调自己的哲学不是存在主义的。但是研究者仍常常把他归为本体论哲学家以及把他的哲学归入存在主义。对此,尽管有研究者出于划界而做出的简单化的考虑,但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对其哲学的解读。研究者并非是误读了其哲学,而是与海德格尔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了本体论和存在主义哲学的术语,他们在海德格尔理解的基础上扩大了这两个术语的内涵,加深了对这两个领域的理解,从而把海德格尔本人归入到这两个领域。
因此,尽管正确的翻译是“消灭哲学”,但是马克思的本意是消灭(作为意识形态)的哲学。马克思绝不是现代哲学意义上的哲学终结论者,他绝对不会认为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纯粹思辨的哲学将没有任何的存在空间。只要还存在武断引用马克思的原话,对“消灭哲学”进行断章取义的理解,因而误解马克思原义的现象,提出这个短语的翻译问题就仍具有其现实意义。而脱离《导言》的语境来谈马克思对哲学的看法,亦或是从马克思是否是哲学终结论意义上的“哲学”概念来讲,说马克思主张“扬弃哲学”也未尝不可。这也是笔者所认为的俞吾金教授呼吁的真正意义所在。
[1]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Marx,Engels.MECW Volume 3[M].New York:Lawrence and Wishart,or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
[3]路德维希·费尔巴哈.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M]. 荣震华 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卡尔·柯尔施. 马克思主义与哲学[M],王南湜 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5]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俞宣孟. 西方哲学中“是”的意义及其思想方式[A].宋继杰.Being 与西方哲学传统[C]. 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7]俞吾金.“消灭哲学”还是“扬弃哲学”?[J]. 世界哲学,2011,(3):4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