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周
( 岭南师范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中文系,广东 湛江 524037)
自达摩大师不避鲸波险阻,远来中华创立禅宗一脉,中国禅宗,薪火传承,绵延不绝,百祖千宗,随机应化,广度有情,以舍身为法、忘我求真、坚忍卓绝之风范,彰表佛法之波澜壮阔、微妙甚深。六祖慧能之后,高僧大德春风化雨、孕育万方,以千般教化、万种机锋尽显佛法之自在灵动。禅宗各祖以独特机缘应化度世,表中国化之禅卓尔不群。德山之棒喝及呵佛骂祖在其中显得尤为光彩夺目,气象非凡。学界对德山宣鉴禅法之研究尚显欠缺,于中国期刊网仅见如下4 篇以德山禅法为主要研究对象的文章,如张松辉的《论德山宣鉴禅师呵佛骂祖思想》(《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5 年第一期),张文江《<五灯会元>讲记:德山宣鉴》(《上海文化》2011 年第五期),钟沈荣、张应斌《禅宗棒喝及其教育旨趣》(《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7 年第二期),丁小平《禅宗“呵佛骂祖”的真义》(《湖南工业大学学报》2013 年第三期)。德山作为禅宗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当前对他的研究与其在禅宗史上之地位不相匹配。拙文拟就德山宣鉴禅法为研究对象,希望能对德山宣鉴研究稍有补益。
德山求法可谓一波三折,幼年出家,修习传统佛学,精通律藏,于大小乘诸经贯通旨趣,尤其擅长《金刚经》,时人称之为“周金刚”。德山此时虽然广知多闻,精通佛法,但并未见性开悟,只能说是口头禅或者文字禅,十几年修行所得仅为佛法之皮毛,而不能深入佛法之骨髓。佛法为心法,只讲明心见性,以心印心,多学多知无益,执着于文字经卷反而成为障道因缘。德山不解佛法究竟了义,以多知多见为荣,尝谓其同学曰:“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学与无学唯我知焉。”[1](P142)务求多知多见之杂扰之心难于应如来纯一之心,此时其佛法只能应文字逻辑之表皮而难以应对佛法在生活中自由灵动之表现。且看这一公案:
遂担青龙疏钞出蜀,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甚么文字?”师曰:“青龙疏钞。”婆曰: “讲何经?”师曰:“金刚经。”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师无语。[1](P142)
以广知博闻、博览群典为特征的文字禅在面对甚深微妙的真佛法时,其只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大乘本生心地观经》有言:“于三世法谁说为心?过去心已灭;未来心未至;现在心不住。诸法之内性不可得,诸法之外相不可得,诸法中间都不可得。心法本来无有形相,心法本来无有住处。一切如来尚不见心,何况余人得见心法。一切诸法从妄想生。”[2]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本性皆空,了无自性,无一可得。世间凡夫为俗情世累所牵缚,心多挂碍,从而产生种种妄念,因此佛说“一切诸法从妄想生”。德山之所以被问得哑口无言,即因心有执念,有执即著相,在其意识里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皆为实有,而“过去心已灭;未来心未至;现在心不住”三心流转,本性皆空,无一可得,如《金刚经》言:“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3](P751)可见,德山所谓的擅长《金刚经》,只是精通经典文字,被经典文字迷却自性,于佛法了义,犹有欠缺,其佛法修行已陷入困境。而佛法圆融自在,纵横无碍,所以真正之道者,通一法而万法皆明,了一境而万境皆备,来即来去即去,当下即是,毫无迟滞,哪来张口结舌,哪来无言以对?及至到达龙潭:
至法堂曰: “久向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引身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遂栖止焉。[1](P142)
尽管先前锐气受挫,然余勇可贾,见到龙潭和尚找借口发难,龙潭一句“子亲到龙潭”使德山无言以对,至此,机锋显现,亲到龙潭然而潭又不见,龙又不现只因不自见。 “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4](P650),参禅修佛只为了知了见自己本性,自不见性,无人可以代替自己成佛。那么亲到龙潭,既不见潭,又不见龙是因你自不见,一如你饱览经典,向外驰求,以期成佛而不于自己本性求佛,如古德言:“如今学道人,不悟此心体,便于心上生心,向外求佛,著相修行,皆是恶法,非菩提道。”[5](P380)因此,心外觅佛,执着于文字逻辑,即与佛法背道而驰。从另一方面讲,龙潭之“子亲到龙潭”暗示德山,其所谓的“龙潭”,即是本性,当下即见,不用别处寻觅。一如参禅修佛,只需于己心上去求,不需心外寻觅。心外求佛,千劫不得成佛。
德山在受龙潭点化之前,一直修习传统佛法,虽对南禅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4](P345)深恶痛绝,内中却大有乾坤,有大乘气象,非小智小德所能比拟。听闻南方禅席颇盛,内心不服,言:“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1](P650)企图以一己之力,尽灭邪行,护持正法,利益众生。此种舍身忘躯、生死置之度外之气概,乃真英雄、无私大丈夫,非大乘根基者,无此气象。释佛亦有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1](P29)。此等气概与德山之内在气象只是外在表象不同,究其实质,二者并无分别,皆表现出道者之巍巍大力,龙象气质。此种气质使其弘法利生时禅风峻烈,棒喝交织,声动禅林。
虽然德山对南禅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颇有成见,然而在其扫荡南禅的路上两次受挫,使他浮气下沉,安心栖止于龙潭,直至因缘具足,豁然开悟。
一夕侍立次,潭曰: “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烛度与师。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潭曰:“子见个甚么?”师曰:“从今向去,更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1](P142)
“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6],山河大地、草木泉源尽是如来,行住坐卧不离自性,皆为般若。从本性来讲,世间万法,本性同一,因此,于万法上应心不染著,不应有高低、是非、好坏、善恶之执着,有执着即远离人之清净本性,德山之见黑见明,是因为其有相的执着,执着于“黑”相,即执着于“明”相,《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为虚妄。”[3](P749)《传心法要》亦云: “念念无相,念念无为,即是佛。”[5](P381)有相的执着,是非、善恶因此而起,内心清净本性即为执念所污,即不能回归真如本性。龙潭此时禅机显现,蜡烛点燃光明显现,复又吹灭,重归黑暗,彼时明,此时黑,明黑无实,哪里有明可得,哪里有黑可见?既然明和黑皆幻生幻灭,无有实性,世间万法,亦复如是,一切皆空,一切如幻,因此于种种相皆应心无所执,于自心应一尘不染。德山受龙潭点化大悟,始知当下即是,见性成佛并非虚语。至此,其扫荡南禅之心荡然无存。开悟后,即将疏钞置于法堂前焚火而烧之,“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1](P142)。佛法至大,无量无边,充塞天地,涵容万物。求佛如果仅仅由文字逻辑探求佛法了义,即使精通三藏十二部,透彻明了世间种种机要,但比之无边无量佛法,犹如沧海之一芥,微不足道。佛法了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文字只是学佛之舟筏,渡河之后,舟筏自无用处。 《传心法要》云:“学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5](P381)又云:“今时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广求文义,唤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5](P382)学道人见性开悟,见自己本心是佛,则虚彻灵通,不需经典文字,如不于明心见性上做功夫,而执着于研习经典,犹如缘木而求鱼,着力甚多,所获甚少,无有是处。
德山由对南禅极为不服,决心扫荡,到当下即是,见性开悟,最终被南禅收服,得法过程逆转极大。德山由痴迷佛法经典到一把火烧掉佛经,反映其对佛法认识的极大的转变:
上堂: “若也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若毛端许,言之本末者,皆为自欺。何故?毫牦系念,三涂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圣名凡号,尽是虚声。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汝欲求之,得无累乎?及其厌之,又成大患,终而无益。”[1](P142)
德山开悟后认识到佛法为心法,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执着于佛典经典反而成为障道因缘,要成佛只需明心见性,回归本然。求法过程中,做到不妄求,做到“无事于心,无心于事”,才能真正到达“虚而灵,空而妙”之真悟境地。内心若有毫末之微的执着,或刹那间的起心动念,即为背道而驰。因此,除了于世间法皆无所染,无有贪嗔痴之俗情俗欲之外,连佛、法、凡、圣这样的念头也不能有,所谓的“道不用修,但莫污染;禅不用学,贵在息心。息心则想念不生,无染则真源自净。更若他求,必无是处”[7]是也。因为此前求法过程中种种遭遇,使他意识到求法只是放下,放下心中执念,于世间万有都能一无所执,才是真正的禅者,才可能见性开悟。这对他以后“棒喝”之弘扬佛法的方式有极大影响。
小参示众曰:“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 “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甚么打某甲?”师曰: “汝是甚么处人?”曰:“新罗人。”师曰:“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示众:“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1](P143)
上堂:“问即有过,不问犹乖。”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 “某甲始礼拜,为甚么便打?”师曰:“待汝开口,堪作甚么?”[1](P143)
僧问:“凡圣相去多少?”师便喝。[1](P143)
德山之“今夜不答话”其实质是要求弟子不立文字,清净无执,放下一切有为有作之念头,体会自己清净本然之性。新罗僧不懂不立文字即无来去,无思量,无是非,无一念之状态,起身礼拜,礼拜的当下即有念,有念即有执着,有来去,一念起而万念旋生,即远离佛法无一物可得之状态,因此遭到德山的棒打;真正之禅者,上下十方,纵横自在,时时处处平等无碍,哪有是非好坏之分;修道之人,稍涉趣向,略有取舍,便成滞碍。新罗僧说自己是新罗人,肯定自己是新罗人就否定了自己是其他地方之人,是此而非彼,远离佛法无是非、无分别之状态,因此,德山说“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在念头还没有产生时就应该及时予以制止。禅宗能所双泯,物我两忘,时时处处皆一无所执。德山的“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问即有过,不问犹乖”就是要求弟子绝尘去虑,做到内心一无所执,孤明独照,万境皆清,于平等世界中清净不二。说与不说,要看自心有无执念,内心无执,说又何妨?内心有执,不说又有何益?心无执念,则说即不说,不说即说,说与不说一体不二。心有执念则棍棒招呼或者一声怒喝,意在使弟子们在热棒痛喝的刹那间俗情尽失,尘念全无,卸下心头之俗累,体会心无一物,一尘不染之超凡脱俗之真悟境界,从而实现修炼境界的升华。
德山自身之勇猛气质在其弘法利生,接引后学的过程中表现的极为明显:
龙牙问:“学人仗镆剑拟取师头时如何?”师引颈近前,曰:“嚯”。牙曰:“头落也。”师呵呵大笑。[1](P143)
佛法无戏论,得道之人是回归本真之人,其言其行,时时处处皆真实如一,于行住坐卧间,体现最真实的自己。德山本就具有大乘气象,得道后更是表露无疑。所以面对白刃临头毫无惧意,于世间万物平等如一对待,生和死,好和坏,得和失无有分别,如古德言:“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纵遇锋刀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闲闲。”[8]面对世间万物纵横无碍,自由自在,才能“纵将白刃临头颅,犹如利剑斩春风”[9]。此种气象即为无私大丈夫之气象。纵览禅史,历代高僧大德都以自己的无私大丈夫气概及巍巍大力的道者气质实践着最真实的佛法:释佛舍身饲虎,达摩祖师为法面壁九年,二祖慧可断臂求法……古德求法,舍生忘死,其言行皆可歌可泣,表大乘道者之勇猛气象,无此气象者,非为真道人。
德山除了以“棒喝”声动禅林外,其特立独行还体现在他叛经离道式的呵佛骂祖方面:
上堂: “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1](P143)
僧问:“如何是菩提?”师打曰:“出去!莫向这里屙。”问:“如何是佛?”师曰:“佛是西天老比丘。”[1](P143)
佛教的教主和祖师被德山贬的一无是处,佛教祖师与凡夫俗子之间的界限被消除,祖师被视为与普通人无异,这种突破常规的言行举止,无疑是惊世骇俗的。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丹霞天然禅师:
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 “木佛何有舍利?”师曰: “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主自后眉须堕落。[1](P111)
禅宗主张自心是佛,要想成佛只需回归本然,不需向外驰求。《金刚经》有言:“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3](P749)又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3](P749)没有相的执着,方可回归清净本性,才能见性成佛。因此,德山之呵佛骂祖以及天然禅师之烧佛像皆为两位高僧清净无执的表现。德山呵佛骂祖意在使后学放下言句知解,区别妄念,回归真如本性。德山在接触禅宗之前以多知多见为荣,然而辛苦数十年,读诵大量经典,参拜了无数次佛祖,反而离佛法越来越远,日益陷入执着的泥淖里。在其见性开悟后,深刻体会到了自心是佛,要得道成佛只需修炼自心,回归本源。学道人放下世间俗念、功名利禄、父母妻子等容易,但放弃参禅修佛之执念,尤其是放下佛、祖、经典等甚难。佛教各个祖师、各种经典在修道者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被许多参禅之人奉为圭臬,言行举止无一不以之为榜样和行为准则,甚至亦步亦趋,不敢与之有丝毫不同。这种奉祖师为偶像,执经典为规则的做法才是参禅修道的最大障碍,开悟前的德山即为这方面的典型,所以他尤其强调把佛教祖师、佛学经典与世间万有等同视之,这样做的首要前提就是将高高在上的祖师从云端拉回地面,破除学人心目中的偶像崇拜,才能使学生心灵自由自在,摆脱偶像给心灵带来的缠缚。“大丈夫見佛見祖如冤家,若著佛求被佛缚,若著祖求被祖缚,有求皆苦,不如无事。”[10](P745)因此,为防止学生走他的老路,通过呵佛骂祖这一接引方式,让学生破除经教名相、知见执着,认识到经典佛像只是引导人回归本性的善巧方便,只是渡河之舟筏,让学生放下佛、祖、经典的执着,内心光明澄澈,一无所执,从而见自己清净本性。
德山以棒喝及呵佛骂祖作为接引后学,显示禅机之主要方式,原因如下:
1. 禅宗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之宗旨的影响。“不立文字”可追根溯源于释迦摩尼佛灵山法会: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1](P31)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开以心传心、不立文字风气之先。中土初祖达摩大师在其《达摩血脉论》中也有类似论述:“三界混起,同归一心,前佛后佛,以心传心,不立文字。”[11]六祖慧能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开禅宗南宗顿悟法门,使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成为禅宗法法相传之内核。德山求法到悟道弘法之经历,使其明白到顿悟并非虚语。因此,于接引后学上,更倾向于选择直截了当之施教方式,通过呵佛骂祖及棒喝破解学人执迷。热棒雷喝,电光石火,棒到截流,喝下顿悟;呵佛骂祖,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大阐禅宗之峻烈禅风。
2. 师法传承。德山嗣龙潭崇信,龙潭属六祖门下青原行思一系,而青原行思与南岳怀让以及菏泽神会为六祖门下三位高足,怀让和行思门下分别有大名鼎鼎的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在禅风上,菏泽神会神勇刚猛,曾挑起禅宗南北二宗之间激烈争斗,并取得最后胜利。胡适曾评价神会为“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12],而印顺对神会的评价“为曹溪顿教而献身,不避任何艰险,坦然直进,终于达成了:韶州慧能为禅宗六祖,永为后代的定论”[13],从中可以看出神会神勇刚猛的特征。马祖道一禅风峻烈,是棒喝的首要发明者,在其接引学人的过程中,棒喝是其彰显机锋经常采用的手段:
石臼和尚初参马祖。祖问:“甚么处来?”臼曰:“乌臼来。”祖曰:“乌臼近日有何言句?”臼曰:“几人于此茫然在。”祖曰:“茫然且置,悄然一句作么生?”臼乃近前三步。祖曰:“我有七棒寄打乌臼,你还甘否?”臼曰:“和尚先吃,某甲后甘。”[14](P4)
德山嗣龙潭崇信,龙潭嗣天皇道悟,道悟曾“首谒径山国一受心法,服勤五载。后参马祖,重印前解。法无异说,依止二夏。”[15](P274)亲受马祖点化;此外,马祖、石头皆为六祖而后之宗门巨匠,门下弟子互参对方师尊,后学往来频繁,并由此形成在湖南、江西两地来往参禅之局面,世称“走江湖”,这一过程马祖、石头禅风相互影响,相互促进。作为六祖慧能下六世之后学,德山在其弘法过程中必然会受到南禅各位祖师的影响。棒喝作为一种接引手段,只是南禅为数众多的接引手段中的一种,德山以此其彰显机锋,其实是对南禅建立以来各位祖师教化手段的继承和发展。
3. 德山自身与生俱来的勇猛气质。师有时谓众曰:“汝等诸方更谁敢铭邈?有摩?出来,吾要识汝。”闻此语者惕栗钳结,无敢当对。[1](P143)
雪峰问:“从上宗乘,学人还有分也无?”师打一棒曰:“道甚么!”曰:“不会。”至明日请益,师曰:“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峰因此有省。[1](P143)
岩头云:“德山老人寻常祇据一条白棒,佛来亦打,祖来亦打,争奈较些子。”[1](P143)
行教者所采用之教化手段与其内在气质不无关系。虽然道者内在无别,然应世度化之机缘有别,故其外在表现不一,或勇猛,或柔和,皆一体大悲,苦口婆心。德山从求法到成道弘法,其勇猛气质贯穿始终。真正之道者,“自在无方,全身出沒全身担荷”[10](P745),内中自有大乾坤、大气象。道者先天所具有的勇猛气质和得道后的大气象相得益彰,使道者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于平和中显见巍巍大力。道者无作,于行住坐卧间皆真实如一,因真实而大力、而勇猛、而具有慑人心魄之威力,才敢“佛来亦打,祖来亦打”[1](P143),才敢直言“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16](P318)。
4. 禅宗自由自在的宗风影响。禅宗主张明心见性,顿悟成佛,认为山河大地皆如来,行住坐卧不离自性,要见性成佛,于山河大地、行住坐卧间皆可见性,皆可成佛。要见性成佛,只需心无缠缚,达到心灵之绝对自由即可。心自由,行无碍,方可立地见如来。而禅师接引后学只需打破其内心执念,令其内心一尘不染,了知了见自己本性即可,于教化手段上并无特别规定,行住坐卧间皆可为后学显机。如马祖云:“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为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平凡无圣……至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14](P3)在此自由禅风影响之下,德山采取棒喝及呵佛骂祖之教化手段,实为见机行事之举。
德山以棒喝显机,以呵佛骂祖解除学人执迷,其言其行,皆能合于真实而无伪无作。其接引学人之勇猛气质,彰显大乘道者之自在无方、巍巍大力。其超凡出众之接引方式,是对禅宗各祖教化手段的继承和发展,有“德山棒”之誉,成为禅史中峻烈禅风的代表。德山以棒喝及呵佛骂祖接引后学,解缠去缚,破除群迷,令此一派法脉兴盛,气象不凡。德山后有雪峰义存,雪峰后学开云门、法眼二宗。后世道者接引学人多有用棒喝者,只是得德山棒喝之皮毛,而难有其神韵,更多呈现出戏谑化之倾向,此非棒喝及呵佛骂祖之弊端、德山之过错。禅无变易,而施教之人已不同,缺少德山之勇猛气质,难以支撑此教化手段之峻烈,只能做到其形则近,而其骨髓神韵相去甚远。
[1]五灯会元[A]. 卍新纂续藏经(第80 册)[M].
[2]大乘本生心地观经[A].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 册)[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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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六祖大师法宝坛经[A].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 册)[M].
[5]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A].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M].
[6]法华经大意[A]. 卍新纂续藏经(第31 册,第503 页)[M].
[7]法昌倚遇禅师语录[A]. 卍新纂续藏经(第73 册,第61页)[M].
[8]永嘉证道歌[A].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 册,第396页)[M].
[9]大愚法师,《解脱歌》[DB/OL],http://baike.baidu.com/view/6269204.htm?fr=aladdin
[10]禅家龟鉴[A]. 卍新纂续藏经》,第63 册
[11]达磨大师血脉论[A]. 卍新纂续藏经(第63 册,第3页)[M].
[12]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5·荷泽大师神会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234 页
[13]印顺.中国禅宗史.[DB/OL].http://www.yinshun.org.tw/books/32/yinshun32-00.html,第299 页
[14]马祖道一禅师广录(四家语录卷一)[A]. 卍新纂续藏经(第69 册)[M].
[15]静,筠二禅师. 祖堂集[M]. 北京:中华书局,2007.
[16]景德传灯录[A].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 冊)[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