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秀美/文 惠军明/评
皱,是一个有味道的字。皱的形状,是物体表面不平展有印痕有褶儿;皱的韵味,轻轻的,悄悄的,“润物细无声”般轻微细小的一种姿态,细腻而生动。
读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真是神来之笔,风不打招呼就过来了,平静的水猝不及防,绉缩起细细波纹;心里的愁绪没来由地也起来了,和池水一同泛起涟漪。水面流波尤美,风撩起表面薄薄的一层,一弯一弯荡漾开去,此起彼伏,无止无息。有褶皱的湖面比平静时多了错落多了起伏多了份悠悠的情趣,如不慎洒入月光星光,更是美丽得无话可说。张孝祥行船途中被风所阻,却浪漫地想象是水神深情地挽留自己——“波神留我看斜阳,泛起粼粼细浪”。
作为赏石的太湖石即以皱为美。石体多凹凸,外形起伏不平,明暗多变,富有节律感。北宋米芾提出以“皱、瘦、透、漏”四字为太湖石的评鉴标准,石的表面须高低参差,要多皱褶。看它“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看它如峰峦,如屏障,如兽如禽,真是千姿百态,意趣盎然。皱褶也表现在绘画雕塑中,爱工笔人物,衣裙褶折流畅生动;栩栩如生的佛像,那菩萨手执莲花,神态安详,尽管残缺不全,然极具慈悲之美。衣褶层次分明,或尖挺张开,或漫不经心地悬垂,转转折折有被风吹透的柔顺妥帖。
李煜有首《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地衣是铺在地面上的丝织品,一个皱字,描述出舞步的轻捷快速,折射出才子君王的奢华生活。南唐宫廷的那块红锦,铺在千年时光里,和后主的前半生,旋转皱缩,直至梦碎,垂泪对宫娥。
记得一种名为双皱的衣料,表面许多点点,摸上去凹凸不平,有质感,夏天做连衣裙穿正好,透气舒服,褶折像花纹弥漫,甚是飘逸。现时衣物柔顺平滑,怕有印痕,多悬挂着。偶尔箱底翻出一件久别重逢的衣服,乱乱的一堆皱褶,或是手指抚过的痕迹,或者重压迭出的印记,不规则的冰裂纹路,展开时,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好似受委曲的女子,颦眉述说深藏已久的幽怨。
颦,皱眉也。曹公对黛玉的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宝哥哥初见这眉尖若蹙,杜撰了一个古今人物通考出来,硬要送人家一字,唤作颦颦。如第二十五回,众人吃茶拿黛玉取笑,黛玉欲走,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相比潇湘妃子、绛珠仙子、美人灯儿等称呼,颦儿之名形神兼备。在贾府几年,这眉头皱起无数心事、忧愁,情感欲言又止,无处安放,诗能题旧帕,情难随旧人。
更多深闺女子的情,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细致深幽,才送行舟,又盼归舟,倚楼望远,却见斜晖脉脉水悠悠,轻皱的情丝,在心里一波一波,飘飘无着落。眉峰蹙处千般念,秋水含情无限愁。翘首等待中,年华顺水流。
当青春逝去,白发渐生,皱纹不可避免。李贺《嘲少年》:莫道韶华镇长在,发白面皱专相待。纵绝代容颜,也难挡老去之时。四季的风,一生的风,吹皱柔软的年华,可这何尝不是一种美?额头眼角叠加的皱纹,不知不觉记录下一生的阅历与智慧;曾经圆润的手臂干枯瘦小,皮肤如水,却只有薄薄的一层,轻轻一推,皱皱的涟漪一丝丝——令人心疼的老去。抚不平深深的褶皱,唤不回青涩的年月,却流淌着安静、优雅与从容。正如树干寸寸皱裂的老树,沧桑的外表托起参天的绿叶青枝。
著名学者杨绛先生已102岁高龄。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一生与世无争,文字如婴儿一般纯真。鬓边白发,额前皱纹,掩在温暖的微笑中,显得那么地美!她心静如水,喧嚣中独持一份淡泊旷达的心态,令人景仰,同时导引我们的心在浮华里沉淀下来,即便老去,也能拥有这样的平和宁静。
[感悟]皱指事物的本来面目被扭曲的状态,在大众看来,它算不上什么好情状,但在作者眼中,皱却是一种细腻美好的姿态。皱为水面增添魅力,皱让太湖石增值,地衣上的皱让人想起翩翩舞步,衣料上的皱让服装多了份灵动飘逸,眉尖上的皱让林黛玉形神兼备,闺妇内心的皱使情思更加绵长,老人额头眼角的皱为人生记录智慧,让他们远离喧嚣,回归平和宁静。这篇散文巧妙化用古典诗词,文采飞扬,境界悠远,浸满中国元素,尽显民族气派,流泻着别样的光芒。读这样的文字,如同欣赏一朵绚丽的烟花,让人久久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