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勇
“看与被看”是鲁迅先生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看”的分析,包含他的许多思想。让我们从鲁迅的一篇不太引人注意的小说《示众》——这也是一个街头小景,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喜剧,一起去探讨鲁迅先生的“看客”。
《示众》中对街头小景的描写始终围绕着一个“看”字。先是大家看犯人,然后犯人也看大家,最后,大家相互之间看。“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看来看去,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什么地方突然有几个人同声喝彩,他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于是又都赶着去看。原来一个车夫摔倒了,又很快爬起来了。大家就惘惘然的目送。实在没有什么可看,胖大汉就在槐荫树下看那很快一起一伏的狗肚皮。
小说很快就结束了。没有故事,没有景物,对话,连人物的名字都没有。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动作“看”,人与人之间也只有一个关系:既看别人也被别人看。
对于这些人,鲁迅先生对他们有一个命名“看客”。这使我们想起了《娜拉出走以后怎样》里的一句十分沉重的话:“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中国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做戏,演给别人看,而且把别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戏来看,看戏,看别人演戏,被人看。就成了中国人的基本生存方式。这一模式揭示了中国人的基本生存状态,每时每刻,都处在被众目睽睽的看的境遇中,自己也时时窥视他人。
现在我们就来作一个尝试,从《示众》所提供的看与被看的角度,去认识《孔乙己》《祝福》《药》《阿Q正传》这些小说,深化我们对看与被看模式的认识。
先读《孔乙己》。小说有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孔乙己被丁举人吊起来拷打,以致被打断了腿。它血淋淋揭露了爬上高位的丁举人的残酷和任然处于社会底层的孔乙己的不幸,一般人可能会从正面去写,但是鲁迅是怎么写的呢?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鲁迅着意通过掌柜和酒客的议论来叙述这个故事。这当然不是一个所谓的侧面描写的写作技巧,而是包含着鲁迅对孔乙己的不幸的独特理解。鲁迅所关注的,不仅是孔乙己横遭迫害的不幸,他更为重视人们对孔乙己的不幸的反应和态度。掌柜就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再追问:“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呢”“打折了怎么样了?”只是一位的追求刺激。酒客呢,清描淡写的讲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新闻,还不忘谴责被害着“发昏”以显示自己的高明。“谁晓得?或许死了”没有人关心孔乙己的生和死。在这里掌柜和酒客所扮演的正是 “看客”的角色:他们是把孔乙己被打折了退当作一出戏来看的。孔乙己的不幸中的血腥味在这些看客的冷漠的谈论中消解了:这正是鲁迅所痛心的。
这背后仍然是一个看与被看的模式。鲁迅把他的描写的重心放在掌柜和酒客(后来还有我这个小伙计)如何看孔乙己。于是:我们注意到小说始终贯穿了一个“笑”字。
孔乙己已经失去了一个人的独立价值,在人们心目中他是可有可无的,他的生命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人们无聊生活中的笑料,甚至他的不幸也只是成为人们的谈资。这正是鲁迅对孔乙己的悲剧的独特认识和把握。在他看来,孔乙己也是吃人肉的宴会的牺牲品。问题是吃人的人不仅仅是丁举人这样的统治者,而且所有这些看客也都参与了吃人,他们也许不觉得,却扮演着帮凶的角色。鲁迅也在同时期写的杂文中,将其称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他们是无名的大多数,也非有意,有时甚至还是善意的,但是又确确实实在杀人:唯其如此,就更显得悲哀。
这样的看客,这样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同样存在于鲁迅的《祝福》里
祝福里有这样一个情节: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她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人们是如何反应的呢?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我们来看这段描写。这些乡下老女人特意寻来,特意也出了这些老女人心态。他们就像《示众》里的胖小孩,胖大叔一样,都是“看客”,是在无聊的生活中寻找刺激的。他们根本不关心祥林嫂的不幸,不去体察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内心的痛苦,尽管她们也是母亲,但是她们已经麻木了,现在只是把祥林嫂的不幸当作供消遣的“故事”来听,也就是说他们是来看戏的。一面讲祥林嫂痛苦的述说呜咽,都当作戏来鉴赏,一面自己也演起来: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其实就是表演同情心,以获得自我崇高感,终于满足的去了:要知道她们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真是的痛苦,但是在鉴赏祥林嫂的痛苦的过程中得到宣泄,转移,以致遗忘,那无聊的生活就借此维持下去,充分利用祥林嫂的不幸,做饭后的谈资。如果可以利用的价值也失去了呢?于是鲁迅先生给了我们触目惊心的事实
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
祥林嫂和孔乙己一样,在众人眼里,也是一个玩物,咀嚼鉴赏够了,就无情的抛弃:这里有一种真正的人性的残酷。
这样,鲁迅就通过孔乙己,祥林嫂的命运的描写,揭示了“看客”的本质,就是咀嚼和鉴赏不幸者的痛苦,将其转化为一己的快乐,借此偷生,充当“吃人筵宴”的帮凶。
鲁迅的《药》里,也存在这看与被看的模式。但是处于被看地位的夏瑜,却不是孔乙己和祥林嫂这样不幸的人们,而是中国的改革的前驱。是鲁迅所说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方年轻一代到光明的地方去的先驱者。因此,这篇小说里的看与被看就有了另一种含义。
而且小说的写法,也不同于《孔乙己》和《祝福》:“被看”的夏瑜始终隐藏在文字之外,“看客”占据了一切,全篇就是写了各样的人如何“看”夏瑜。
华老栓这样看夏瑜:
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请注意移植这个词:他手里抱着的“包”是什么?是人血馒头,是被杀害的夏瑜的生命啊!他要“移植”的就是夏瑜的生命,而且幻想着因此而收获许多幸福:这是愚昧,更是残酷。
再看刽子手康大叔如何看夏瑜:
哎呀,那还了得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权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在刽子手眼里,造反者永远不是好东西。
看看茶馆里的闲人怎么看夏瑜: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花白胡子的人说,
“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
这里的闲人都是《示众》里的看客。从这些良民看来造反自然是大逆不道的,夏瑜这个先驱在那些人眼里就是“疯子”:看到这些,真是让人感到悲哀。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人,而是夏瑜的妈妈怎么看他的儿子: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
这里的细节描写,“踌躇”“惨白”“羞愧”这三个词可以看出母亲的精神压力,更重要的是这表明母亲并不理解儿子,不知道儿子做的事情的伟大之处。更不懂得儿子造反的意义。也就是说,夏瑜的造反革命,不但民众不理解,自己的母亲也不能理解: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读完小说,真正让我们痛心的不是一个生命被杀害,更在于他的牺牲其价值不过是成为闲人们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理解,连自己的鲜血都要被无知的民众所吞食!
正如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里所说的“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 “流言”的种子”。这样看与被看的模式就转化成吃与被吃的模式:而这正是更能显示看客本质的。
看与被看实际讨论的就是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代表这中国国民的弱点,没有爱心,没有信仰。而且这无爱心,无信仰,已成瘤疾,至今由然。这也是我们应该感到痛心的。并应该反省的。我们有扪心自问过吗?面对身边的人,面对革命的先驱,我们是什么态度?
“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希望我们能记住鲁迅先生的嘱托,努力去改变这个仍然需要疗救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