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锋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泰戈尔的《新月集》是献给儿童的最好礼物,同时泰戈尔也因这本散文诗集的问世被誉为“儿童诗人”;“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兰的花”,舒婷曾以这首《童话诗人》赠给顾城“童话诗人”的称号。和泰戈尔《新月集》一样,顾工作序的《顾城的诗》这一诗集同样是诗人顾城的代表作,在这两本诗集中流露着童年经验的童话抒写和童真个性的自然率性,达到了一种难以言及的美好、默契。童话抒写,不单单只是表层意义上诗人童年记忆经验和童真个性品格的直接显露或艺术表达,作为诗歌本身而言,童话抒写承载了自由、无限的想象空间,童话是最古老的文学表达形式之一,恰如蓝花诗人诺瓦利斯所说:“童话是诗的典范——一切诗意的都必须是童话般的。”[1]早在德国浪漫主义时期,浪漫主义诗人们就都呈现有明显的童话情结,几乎所有诗人都创作过童话诗歌,或称之为艺术童话,并基本上都成为浪漫主义诗人的代表作品。泰戈尔和顾城所承续的童话抒写,有着极深的文学历史渊源和童话诗歌自身的发展嬗变规律。
诗歌中童话抒写的思维内核,在于诗歌本身的要求同童话抒写表达方式的内在默契达到一致、相互满足。诗人的诗歌创作需要强大的个性、自由发展和酣畅表达,向往充满想象和梦幻的世界,而童话中想象的自由自在、对神秘世界和时空的肆意表现、从有限到无限以及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两者之间的自由跨越,与文学特别是诗歌创作的本质要求最为贴近。童话本身作为一种文学体裁,一种定义描述为“一种以诗意的想象写作的叙述文学,是一个来自幻境、不与现实生活条件紧密相连的神奇故事”;而童话抒写侧重强调的是以泰戈尔《新月集》和顾城《顾城的诗》为代表的充满童真童趣的自由想象,是一种诗意的呈现和美的表达。
《新月集》初版于1913年,共收入诗歌40首,是一部以诗人泰戈尔天真的儿子与爱妻为基本形象和生活素材创作的充满童趣的散文诗集。儿童新鲜、白纸一样的视界吸收着外在的一切,没有评判标准,没有善恶对错,儿童语言朴素天真,儿童的思维美妙动人。童话抒写恰恰是像儿童一样,呈现一种自由想象的艺术表达方式和情境,使童真童趣自然流露。诗集中的第一首《家庭》中写道,“在那些家庭里有着摇篮和床铺,母亲们的心和夜晚的灯,还有年轻轻的生命,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2]。诗人泰戈尔笔下的童真,并不单纯显现为笔调和用语的清新、童趣,还运用一系列丰富的联想。《家庭》首先写主人公“我”独自在田地上游走并听到天空中男孩子的歌声,以及歌声中流露着的“黄昏的静谧”、果树的阴影以及千万个摇篮中的孩子……千万个家庭。童话抒写下自由想象的无边界的快慰,自然而然呈现出来一种童真童趣。同样在《榕树》中,“他想做风……想做你的影子……想做一只鸟儿……”想象丰富,自由驰骋。
童话诗人顾城14岁的诗作《生命幻想曲》吟唱着:“把我的幻影和梦/放在狭长的贝壳里/杨柳编成的船篷/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拉紧桅绳/风吹起晨雾的帆/我开航了。”[3]16用父亲顾工的话来说,幼年的顾城写的诗作,“是塔松和雨珠的故事;是云朵和土地的对话;是瓢虫和蚂蚁的私语……”这是一个多么绚烂而奇幻的世界!诗集《顾城的诗》中,类似“幻影、梦、贝壳、船篷、夏蝉、桅绳、帆”的自由联想和想象,融成动听的音乐汇成美妙的诗歌。还有《幻想与梦》《梦痕》《眨眼》等诗中也充满丰富自由的想象,体现出童话抒写的思维内核,也即运用奇幻童话般的自由而丰富的联想,使叙述故事或诗歌内涵更富张力。
当代诗人韩东说:“诗歌以语言为目的,诗到语言为止,即是要把语言从一切功利中解放出来,使呈现自身。”[4]文学本身即为一种语言的艺术,诗歌的美感和内涵是立足于语言并依靠语言而得到最后的实现,赋予语言以情感的张力,呈现出诗歌独特的含蓄、蕴藉的诗性言说和表达。《新月集》和《顾城的诗》中童话抒写的具体特点和所承载的内涵,最基本的着眼点在于诗歌文本语言自身。前者,从《家庭》到《最后的买卖》等诗中都不同程度地复现了一些诗歌意象和情境,同时也呈现出一种诗意的优美和天真的梦幻。例如:《天文家》中写道要捉住月亮,《偷睡眠者》复现捉住偷睡眠者,《长者》中又写道“你的孩子要捉月亮”……相同或相近的意象指向的是诗人想要强调的“捕获”这一主题,异于成人世界中功利世俗而又心力交瘁的“捕获”,童话抒写下的童真童趣在对比之中自然呈现。同样还有《云与波》一诗中重复写“呼唤”的场景,先是住在云端的人,再是住在波浪上的人;《金色花》写假设妈妈焦急寻找变成金色花的“我”,重现了“呼唤”的场景;《召唤》一诗中用连续三次重复“回来,我的宝贝”强调呼唤的主题……另外,复现的意象和情境还有“傻孩子”(《天文家》《长者》)以及“责备、责骂”(《责备》《审判官》《雨天》)等。童话抒写营造下的诗意,精心而不显刻意,孩童世界与母亲的关爱恰恰在儿童视野的天真烂漫、童真童趣中得以自由抒发和完美呈现。
《顾城的诗》中体现童话抒写较为突出的诗歌意象和情境比比皆是,包括生命(太阳)、自然(花朵)、梦境(幻想)、黑暗(眼睛)、孩子(母亲)等,呈现的是“童话诗人”顾城无比挚诚的童心视野和童真生活,为自己、为读者精心营造了一个理想诗意的精神灵魂的栖息地。在顾城眼中,石头有着“善良的牙齿”和“粗糙地微笑”(《小花的信念》),洪水可以成为“从从容容露出漩涡的笑靥”(《枯木与洪水》),即使是石缝中的幼芽也能够“顽强地展开了小小的叶瓣”(《石岸》),耕耘收获的季节里“我播下了心/它会萌芽吗”(《我耕耘》)……顾城诗歌中所呈现的颜色、线条、声音、触感等不是一种刻意的变形,反之是儿童视野和童话抒写中莫大的真诚和朴实,用一颗倔强的童心编织自己小小的城,直到筋疲力尽,直到“顾城弃城”。
每个人都是“孩子”,顾城之于“孩子”有着特殊的理解和意义。个体的生命状态,在顾城的诗歌里一直是自我剖析和深刻省视自身的重点,以此得以接近或达到精神的归省。“我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了的孩子/我任性。”(《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简历》)孩童视野和童话抒写不意味浅易和庸常,对于外在视界的困惑、诱惑,个体的存在和理想(幻想)的追寻使得每个人都困窘不堪。叩问诗意的存在?《我的独木船》《我是一座小城》《我是黄昏的儿子》《我的诗歌》《我的心爱着世界》《我的一个春天》《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我是你的太阳》《也许,我是盲人》……顾城一直在桀骜地追寻,从童话世界到现实世界。
业已形成或定型的经验对于诗歌解读而言,有其利的同时必有其弊端的客观存在。“诗无达诂”,正如江弱水在《卞之琳诗艺研究》一书中援引卞之琳谈论废名的诗歌评论——“有些地方,阐释极妙,出我意外,这也是释诗者应有的权利,古今中外皆然”[5],强调了个性化在解诗学的重要性。同时,对于诗歌创作本身而言,个性不是单纯意义上独立个体的桀骜或标新立异,而是在多元视角基础上的“有我之境”,因为童真童趣和个性化视野,所以愈加凸显出《新月集》和《顾城的诗》的真挚情感和深厚蕴藉。个性、童真与多元视角,也必然要求诗人或读者以向下的低姿态俯察内心,关注童话抒写下自由想象所传达的生命、自然、人生的真谛。
顾城《郊外》一诗中写道:“一个泥土色的孩子/跟随着我/像一个愿望//我们并不相识/在雾濛濛的郊外走着/不说话。”另一首诗《门前》,“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关于“愿望”两首诗中都传达出一种静默的坚守,“一束阳光”的到来必定需要艰难的等待,信念是崇高的,不说话的静默恰如蜜蜂、老树枝、受伤的马齿苋、锯齿形的烟一样,诗人想象中的和现实呈现的视界生活存在矛盾,本然的状态恰恰如此。诗歌和现实存在一致,需要多元的视角和低姿态的视界。
童话抒写不排斥丑恶而只倾心于真善美。童真的可贵和孩童视角的单纯诚挚传达的恰恰是零散化、碎片化时代人们某些即将或正在消逝的美好情感。《新月集》在温婉细腻而又天真童趣的柔软笔调下,容易被忽略的是对丑恶的思考和批判,对于“孩子”幼小而干净的心灵所造成的危害可能是一生的,对于一个动乱和贫弱的民族的未来而言……“孩子不要出去呀!”(《雨中》)“回来,我的宝贝。”(《召唤》)“孩子,你在哪里啊?”(《金色花》)童话抒写下的低姿态,同样也有深沉的内涵。诗人泰戈尔对于孩童与母亲之间的渴盼、呵护,顾城对于生命和文化自身的反思以及童话家园的追寻,童真、个性、低姿态的视界存在多元化的解读。
诗人创作下的童话抒写是艺术童话风格下的、异于民间童话抒写的。《德国浪漫主义童话研究》一书中提到:“民间文学固有的一维性,现实层和奇幻层处于相同的层面,而诗人的童话抒写更多融入现实描写和象征寄托,以及内心世界的刻画,由此而具有了厚重的现实感。”[6]那么现实与幻境两者之间的对立交融,作为童话抒写的重要特征,在诗人诗歌创作中相互渗透,表现更为复杂。社会时间的断裂、个体存在感的消退、焦灼与冷漠的社会病、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反差,渴盼更多的人文关怀和集体怀旧因素的萌芽生长。《新月集》和《顾城的诗》所呈现的童话抒写与自由想象,一定程度上是重荷下沉重生活的人们减轻压力、寻求内心精神宁静的一剂良方。
童话抒写,传递的是一种固守童心的信心和信念。“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孩子的世界》)“我的歌将成为你的梦的翅翼,他将把你的心移送到不可知的岸边。”(《我的歌》)泰戈尔执着地坚信,执着地用童真诚挚的本心播散对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爱,《新月集》承续了泰戈尔诗学中“和谐论”为代表的审美价值论,在真善美的完美统一中表达深厚的人文关怀。他在《美感》一文中说:“一旦花朵把自己的色香变为甘甜的果实,美和善就在发展的最高阶段里统一起来。”同样的,顾城诗作中更是表达了对理想中童话世界的深深渴望和眷念,几乎所有的诗作都是主体“我”对于自然、生命、情感的自由抒发,表达出对过往和逝去的怀旧眷念以及真善美和谐统一的愿望。
艾青在《诗论》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诗的进步,是人类对自己和生活环境所下的评价的进步。”[7]时代转型和话语转型实践下,每一个个体自身的融入和参与,才使得社会和生活拥有鲜活的血液和蓬勃的动力,时代发展才不至于走向物质发达和精神匮乏的极端对立。童话抒写下倡导的自由想象和童真本心能够成为愿望或理想的前进方向,促使人们归省自身,选择童话抒写的内涵作为一种集体怀旧的导向,不断为之努力。童话抒写不单单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更在于其传达的一种思想倾向和精神力量,特别是对当下具体社会境遇和话语实践有着警醒与药丸的意义。的确,如学者孙玉石指出的诗歌文本批评呈现的新趋向,“以客观文本阐释为主的本体性批评,开始向双向经验互动的主体性批评转变”[8]。诗歌的发展同诗歌批评一样,需要一个勇于尝试同时客观上又渐进缓慢的过程。个体生命和审美体验难免阻隔解诗与阐释的良好互动,但恰恰是这份不满足,刺激更多的诗人和读者参与到诗歌创作与传播活动中,以《新月集》和《顾城的诗》为代表的童话抒写更能够给予嘈杂纷繁、零碎焦灼心态下的人们以精神的慰藉。如此,诗歌才能够永远鲜活,童真才能够继续维系,诗歌自身传达的人文关怀和集体性怀旧体验才能够得以延渗承续下去,童话抒写下倡导的自由想象和童真本心能够使人浮躁的内心得以稍稍安定。就如《顾城的诗》中吟唱的:“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然而,它有历史/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一份露水和早晨。”[3]209因为童话抒写的这份本真与自由,生命之歌充满阳光和力量。
[1]弗兰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M].聂军,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251.
[2]泰戈尔.泰戈尔诗选[M].冰心,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56.
[3]顾城.顾城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薛世昌.现代诗歌创作论[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8:233.
[5]卞之琳.冯文炳选集[M].北京:三联书店,1984:53.
[6]刘文杰.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童话研究[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43.
[7]艾青.诗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6.
[8]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