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煜
(昆明理工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云南·昆明 650093)
一个社会、一个社区的节庆提供了一种社会分析框架,因为它能同时“说出”许多有关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的事情。社会“去结构”是社会结构弱化、边缘化的现象。节庆,是社会“去结构”的表现形式之一,其“去结构”性在社会发展中有独特的功能和意义。
所谓社会“去结构”是指在社会结构不显现的地方,常规的规则、制度、阶层、地位被打破,处于这一状态中的人们在特殊的文化语义和氛围色彩下,以新的标准进行互动和交融。[1](P169)社会“去结构”是针对社会结构弱化状态提出的概念,该概念的提出旨在引起人们重视,对像节庆一样有着结构弱化或边缘化特点的社会状态进行探究。
从社会“去结构”角度来看节庆,节庆就是在人类社会生活一定时段内出现,有着有别于常态的特殊氛围、行动模式、文化符号,能够使社会成员获得不同寻常的感知、体验、交融,并满足社会成员在常态社会结构体系中所不能获得的情感、角色、关系、互动需求的社会设置。其中,特有的文化符号、行动模式、氛围色彩构成节庆社会“去结构”表征,在它们的作用下,社会角色、关系结构、互动模式表现出非常态化的情况。[2](P64)
社会“去结构”由于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特定时段内的一种社会状态,因此,具有阈限属性。从阈限上看,节庆社会“去结构”的阈限性表现为节庆前、节庆、节庆后,分别暗合了“去结构”阈限的分离、整合、重返三个阶段。“分离”,标志着社会进入了节庆状态;“整合”表示社会在“去结构”的节庆中,得到调适、提升、创造;“重返”则表示社会经过节庆“去结构”状态的整合,获得一种不同于节庆前的新状态并重新返回到常态状态中。节庆时空阈限的确立有其特殊意义,它使节日区别于平日,使社会从一种固定状态转入到另一种固定状态,从一种文化状态过渡到另一种文化状态,并由此界定了社会系统中阶段性生活秩序。
社会“去结构”是具有二重性特点的:其一,它表现出常态社会结构的弱化,显示出“去结构”的特征;其二,它并没有完全脱离既定的社会结构,实际上,在很多情况下,其“去结构”的特殊性反而有助于强化社会结构。[1](P169)节庆“去结构”也同样如此,节庆虽然通过娱乐、祭祀打破了常态结构符旨语义,但就普遍意义来看由于节庆只是发生在社会一定的阈限期间,其“去结构”不可能对常态社会实现真正地、彻底地碎裂、解构或颠覆,甚至在很多节庆中往往会出现常态社会结构隐喻的符号,因此,无论是隐喻还是弱化,节庆都以“去结构”的形式弥补、强化社会结构在社会发展中的意义。
节庆“去结构”在社会发展中的意义首先表现为其“去结构”特点,可以在社会生活中创建起“平等”的互动情境,利于各阶层的互动。常态社会结构体系下,社会互动常受制于阶层、地位、角色的区隔,与此不同的是,节庆中常态社会中的阶层、地位本身就表现出弱化的趋势,即便有表现也往往采用隐喻的方式。在“去结构”符号下,人们较日常更为强烈的情感需求、精神需求,使人们更愿意打破常态体系中阶层、地位、角色的区隔,以“平等”的方式参与在其中,节庆中的载歌载舞、纵酒欢乐等欢娱活动均能引发这样的符旨意义,它们架构起社会各阶层交流、沟通的桥梁。
其次,节庆“去结构”是强化集体记忆,实现社会凝聚和团结的有效途径。节庆集体记忆的强化源自同一群体对其特有民俗活动的认同、参与甚至共同膜拜。有时候,一个民族的联系和凝聚并不只是依靠共同的血缘、共同的习惯、共同的住地,有时候的凝聚只是由于他们拥有同一个族名、同一个标记,同一个节庆。对社会集体记忆的强化,常态社会中往往是通过组织、制度、文化等方式进行,但这些强化方式,由于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一定的社会控制意味,其功能的局限性是很明显的。节庆由于“去结构”的特点,常态社会控制色彩弱化,通过它来实现集体记忆强化则更易被人主动接受。
另外,在社会发展中,节庆“去结构”的另一个意义就是从不同层次满足与调适社会成员的精神需求,担当起社会“安全阀”和社会疏导功能,从而促进社会良性运行。节庆“去结构”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放下常态生活中的劳作、约束、不满等现实压力的机会,有时候甚至给予的是一种纵乐、享乐的正当理由和时空,因而,成为人们精神需求、负面情感释放的途径。节庆的本质也就在于使人感受到与平时不同的精神状态,它总是以特有的方式唤起人们对生命、生活的热爱,从而创建积极、健康的社会精神面貌,建构社会正向价值标准。
泼水节,傣历新年,它是傣族最盛大、最隆重的节庆。泼水节中宗教祭祀、娱乐“共情”等节庆符号、行为、氛围构成了其“去结构”的表征。
赕神,傣族祭祀、礼神活动。赕从古至今都是傣族泼水节的重要节庆内容。泼水节的赕主要由节庆第一天的赕大青树(神树)、第三天佛寺举行的赕佛和赕祖三项内容组成。
从节庆“去结构”的角度来看,赕神活动的“去结构”性首先表现为节庆构建起一个有别于常态社会状态,进入宗教生活状态的社会运行体系,这一点对傣族社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虽然傣族社区传统“政教合一”的社会结构已不存在,但傣族至今仍是一个全民信仰小乘佛教兼信原始宗教的民族,宗教设置依旧是傣族社区良性运行非常必需、不可缺少的社会设置。这样的情况下,必须要有一个不同于常态社会生活的特定时空阈限专门进行宗教性祭祀活动,才能有利于社区的稳定和运行。此外,与傣族关门节和开门节等更为纯粹的宗教性节庆相比,泼水节中赕神“去结构”的另一个表现是它以“去宗教化”的形式完成了宗教的意义,因为泼水节所蕴含的喜庆、欢乐色彩,使人们多在迎新、欢愉的状态中进行宗教活动,它以一种更弱化的结构方式,实现了民众宗教祈福的意愿。而且,由于泼水节同时也是傣族祭奠自己祖先的节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它从常态社会生活中给每家每户留出了特定的祭祀祖先的时段,这个时段看似与常态社会结构没有太大关系,但它的缺失会引起社会秩序的不稳定。
傣族泼水节中变迁最大的习俗莫过于泼水活动了。过去,它只是浴佛后,村寨里小范围的泼水嬉戏,今天,则成为市、镇的狂欢性娱乐活动。西双版纳泼水节的泼水活动,目前存着三种形态:一是村寨里传统的泼水戏嬉,该形态多数还达不到狂欢的程度;二是傣族园里出于旅游的需要,举办的“天天都过泼水节”的泼水项目;三是由州、市、县、乡各级政府在泼水广场或街道上集中组织的泼水活动,该泼水活动已成为泼水节中泼水娱乐的主体形态。
泼水节中用水作为道具进行娱乐、嬉戏最能调动人们的情绪,达到抒情展怀的目的。在傣族人看来,无论是滴水、洒水、泼水,都是圣水、福水、吉祥水,人们用“水”来除污去秽,祝福祈祷,所以,泼水节中,傣族人民以能够融入“水”的狂欢而自豪。狂欢的出现,节庆“去结构”氛围就更浓,水的狂欢可使人暂时放下常态生活的束缚,在与水的交融中,产生不同于常态的感受、体验。因此,“水”成为了泼水节“去结构”内涵丰富的符号:它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物态的,又是情态的;它通过物的表象,引发人们对精神意象的追求,实现自我赞美、自我欣赏、自我欢呼,从而调动和释放狂欢的热情和能量。
西双版纳的泼水节至今还盛行着“软赎”的节庆习俗。所谓“软赎”就是由一队人抬着一个形似于“滑杆”的“轿子”,敲着锣打着鼓到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家去,将他请上轿子,一边颠,一边跳,一边唱“软赎啰、软赎啰……”被“软赎”的人必须要拿红包分给大家或满足大家的愿望,否则就继续被颠,直到大家满意为止,“软赎”的目的在傣族看来是为了获得地位高的人的祝福,从而像这个人一样有福气,傣族认为地位高的人向自己泼水,这个人的好运和福气就会传给自己。[3](P57)但实际上“软赎”的意义并不那么简单。它既可以看作为常态结构的弱化,也可看作为常态结构的隐喻。所谓常态结构的弱化是指常态结构体系中处于低位的阶层可以借助节庆中常态结构的边缘化状态表现出超越现实阶层区隔的想法;所谓常态结构的隐喻是指此时常态阶层区隔似乎是被改变了,但在平等的表象下,是现实生活世界的折射,是一种表现和强化现实社会结构的叙事。它们看似是对既定社会秩序的挑战,结果则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维护既定的秩序,这就是节庆社会“去结构”性的魅力,也是节庆社会“去结构”二重性的体现。
前面谈到节庆“去结构”在社会发展中的功能和意义,傣族泼水节其“去结构”性在傣族社区发展中既具有上述共性功能又有自己独特的作用。
节庆的“去结构”能够让人愿意以较常态结构下更平等的方式进行互动和交流,这非常有助于打破常态社会中基于收入、职业、声望等形成的阶层区隔,实现不同阶层之间的交流、互动、理解。傣族泼水节是以傣历进行推算的年节,没有特殊原因,不太可能用公历固定下节点,但在西双版纳州,州市层面的泼水节时间已按公历固定为每年4月13、14、15日三天,这是为了纪念1961年周恩来总理到当地同傣族人民一起欢度泼水节,当年的傣历新年恰好是这三天。在傣族社区,变动节庆习俗对许多傣族村民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但是这项变动傣族民众不仅能接受而且觉得是件很荣耀的事情。基于某种标准,常态结构中被社会成员认为地位较高的阶层,以较为平等的身份参与到节庆中,确实会对其他阶层的民众产生很大影响。为什么人们会希望出现这样的“平等”互动,社会也需要这样的去结构化的“平等”状态,是因为常态结构中处于弱势地位的阶层可借此表达“平等”的愿望,而高位阶层也愿意借此时段加大与低位阶层的交流,缓释阶层之间的差距、对立、冲突,更好地维护社会稳定与秩序。
泼水节在以傣族为主体的多民族社区已不单单是傣族自己的年节,它更是社区各民族的狂欢大节。比如,同样生活于西双版纳的布朗族由于没有本民族的日历,就采用傣历进行日期推算,傣历新年节也成为布朗族的新年节,其过节的时间、形式、民俗活动均与傣族相似。除布朗族外,哈尼族、基诺族、拉祜族在泼水节期间,也都会去相近的傣族寨子与傣族一起过节。
由于族源、历史、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不可否认,西双版纳各民族之间的差异是存在的,传统上是存在着大民族看不起小民族、小民族看不起小小民族的情况,在这样的少数民族社区,泼水节喜庆的“去结构”性本身就非常有利于打破现实结构体系所界定的民族区隔,而主体民族通过“去结构”节庆所传递的祥和、安庆、和谐、团结、友善的符号信息,对社区内小民族、小小民族的稳定来说,就非常重要了,它是社会运行中糅合民族差异、缓解民族对立、缓和民族矛盾、加强民族联谊和民族情感的特殊有效方式。
傣族泼水节中引发人们共情交融的活动主要有泼水、赶摆。泼水,是傣族泼水节中最疯狂的一种共情方式。赶摆,则是泼水节的另一种共情态。赶摆中的共情源自于唱歌、跳舞、饮酒联谊,那天赶摆场上人群簇簇,大家开开心心、手舞足蹈,年轻的佛爷也忍不住到赶摆场观看表演,小和尚则忙着趁此机会和村子里的伙伴一起联欢。
节庆引发人们的共情,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节庆的“去结构”色彩。“去结构”欢庆打破日常生活中阶层、地位、角色的区隔,使人摆脱常态结构下的规则、制度、行为的限制,在平等、同质的娱乐嬉戏中,他们不仅共同感受到了情感,而且还通过共同的行为将这些情感表达出来。共同的情感是社会凝聚、团结的基础。涂尔干认为社会团结是“维系社会并使之免于陷入混乱的因素。”[4](P135)节庆共情的“去结构”则是社会情谊形成、强化社会团结的有效方式。
在傣族社区,泼水节的过节传统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只要到过节时间,傣族民众都会自发团结起来热热闹闹地组织、参与各项活动。对傣族人民而言,傣族的年节已不是自家一家的节庆,它更是全民族、全社区共享的节庆。傣族人民过泼水节和汉族过春节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汉族的年节喜欢关起门来,自家过节。傣族人过年节则喜欢打开门,走出去,以村寨、村委会或乡镇等为单位和大家一起过节。
从集体(群体)意义上看,节庆就是人类脱离单一孤单的生存方式,对集体(群体)生活的追求。节庆对集体的凝聚一是通过节庆中有着“去结构”特征的共情实现社会机械团结;二是通过民众积极组织、参与节庆活动强化集体意识。泼水节由于迎新、喜庆、祥和的“去结构”氛围,使人们愿意主动、积极地参与到节庆活动中。因此,节庆阈限是社会运行中强化集体记忆、凝聚集体意识的重要方式。
泼水节社会疏导功能首先体现为阈限阶段喜庆的节庆氛围,利于社会矛盾的缓解。虽然目前傣族社区的社会矛盾、社会对立并不是很突出,社会成员解决矛盾的方式也不是很极端,不过节庆的祥和、喜庆仍有利于不同矛盾的缓解。其次,泼水节社会疏导的另一功能就是调解社会不良情绪,满足精神需求,它为忙于生计的民众提供了一个缓解生活压力,调整精神状态,舒展身心,积蓄力量的机会,同时,它也提供了一个宣泄、释放不良情绪的途径。
傣族泼水节在社会疏导上更深的意义是应当通过贯穿于赕神、泼水、赶摆等节庆活动中和谐、美好、祥和的节庆符旨传递并建构傣族社区和谐的价值取向。傣族是一个深具和谐思想的民族,其节庆狂欢精神自始至终都是以和谐为目标,在和谐基础上来展怀抒情、纵酒高歌。从社会疏导上看,泼水节不应当只是单纯地给予民众精神上的宣泄和放纵,而是在纵情狂欢的同时用新年喜庆、吉祥、图新的节庆愿望和民族和谐的精神观念给予民众更高的精神追求、精神境界,从而在“去结构”的狂欢中实现傣族社区和谐发展的价值取向。
[1]赵 煜.社会“去结构”状态与社会发展[J].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2,(1).
[2]赵 煜.节庆社会:在结构与“去结构”中思考[J].贵州民族研究,2013,(1).
[3]王 钢.仪式语境下的傣族泼水节[J].贵州民族研究,2009,(4).
[4](英)安吉尼·吉登斯.社会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英)维克多·特纳.庆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