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红雪
我曾在一首散文诗里写过这样的句子:“候鸟是花朵的伤口,飞翔也是沉默的伤口。”前后两句似有同义反复之嫌,实则不然,前者具象,后者抽象,一明一暗,较为准确地表达了我内心对于“自由”的感受:A的自由,恰恰有可能给B或C造成伤害。柏拉图说,美是难的。我认为,自由比美更难。
很多时候,我一不留神就站到动物和植物一边,对“人类”怀有某种程度的敌意。“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啊!”我总觉得莎翁只说对了一半,至少只说出了一面,另一面应该是:“人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凶器啊!”索因比就公开宣称:“钢铁篡夺了森林,沉默推翻了对话。”人类自使用工具以来,一方面创造了亘古未见的“人类文明”,另一方面又史无前例地伤害了“自然文明”。人,从天地中脱颖而出,然后转过头来,手握双刃剑,过河打艄公。“发展”至今,全球性环境污染已积重难返,岂能不惊悚!
作为诗人,不得不思考这些重大问题。我愈来愈感觉到,人类自身诸多“美丽的痛苦”都源自天、地、人的不协调发展。人类的自由不应该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呵!
也许正因为我骨子里头对人和世界的相遇有如此痛苦的感悟,所以一直写不出轻松愉快的诗歌来。我的诗注定不能取悦那些喜欢“搞笑片”的人们。我也坚信,通过“搞笑”才获得的快乐,绝不是真正的快乐。
如果我的诗确实给读者朋友带来了某种痛苦,我则深感欣慰。在这个“快乐”招摇过市的时代,尝一尝痛苦的味道,相比之后,不是更觉快乐么?我很欣赏这样的求爱方式:“当玫瑰泛滥成灾时,我用菠菜表达爱情。”
言归正传,还是趁早回到散文诗创作的话题上来。
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钟情缪斯,但一直得不到她的青睐。用诗的语言说就是:她野火一样的眼神,迟迟不肯温暖我。
大约到了1992年春天,我去西安参加《人民文学》举办的“临潼笔会”。这笔会上有两件事深深触动了我,一件是路遥的演讲,另一件在此省略。一年之后,路遥病逝,另一个美丽的故事也无可奈何花落去。那是1993年夏天的深夜,一阵雷鸣电闪之后,倾盆大雨,我藏在一个偏远乡镇府的旧木楼上,无计可施,便重读路遥的散文《早晨从中午开始》。泪流满面。生命和爱情为什么都薄如蝉翼?顿时,这疑问在我的大脑深处爆炸。我迅速提笔把爆炸后的火花记录下来,竟化为了满树飘香的青果,不,《永远的青果》。这组长达20节的散文诗,后来因“版面有限”被删成15节发表在1994年第5期的《芙蓉》上。责编曾玉立还给我写了一封短信:“你的散文诗写得轻灵、细腻、深情、意象清新质朴,又惊异神秘……你具有写好散文诗的潜质和天赋。”
第一组散文诗就得到了大型权威刊物的肯定,很幸运,以后一发不可收拾。细细数来,至今发表在《诗刊》 《星星》 《芙蓉》 《湖南文学》《诗歌报》等各大报刊上的“诗歌作品”,实际上散文诗占了三分之二的比例。
散文诗是最自由的一种文学样式。她可以让作者的灵智和情绪自由地挥洒、奔驰、飞翔于文字的山峰、草原、天空之上;她同样可以使读者的心灵穿过隧道、穿过地狱、也穿过“黑洞”,去拥抱异域之爱!当然,散文诗这自由的“嫦娥”,无疑是散文诗人内心的痛苦蛹化所致。其痛苦又往往来自“初恋”和“贞血”。
换一种说法吧。散文诗既是散点透视,摄住细节和灵象,又是飞鸟观花,掠整体和高度入怀,让坚与柔,动与静,单一与复杂以及形而上与形而下得到和谐的共振。于是,天、地、人的交响,真、善、美的融合便在符号世界里得以实现。我相信,散文诗所构筑的“人间天堂”,足可以让人的灵魂自由地、诗意地栖居……
无独有偶,2011年诺奖获得者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也在《散文诗能带给我们什么》一文里如此阐述:“散文诗的一个妙处,是它能汲取细节。有时精灵甚至会从散文诗的语言里浮出。也许散文诗就像家中秘密的宗教,而分行诗更像教堂。”斯言妙矣。颜炼军则在《张枣随笔选》的“编后记”里特别申说“张枣先生在关于鲁迅《野草》的文章和讲稿中提出一个新的新诗史观,他认为,《野草》而非《尝试集》才是现代汉语新诗的真正源头。”窃以为乃真知灼见。
可是,当下“散文诗”的处境仍然“非驴非马”,相信把她确认为“亦驴亦马”的时代会很快到来;但愿渴望诗性生存的读者朋友千万别一不小心就错过了此岸的“天堂”。鱼的天堂仍然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