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色皆美胡立伟

2014-08-15 00:54邹建平
文艺论坛 2014年8期

○ 邹建平

我在当代艺术圈中呆久了,对于“诗、书、画、印”此类江湖满天飞的术语不屑,而且,不喜欢讲好话!也不喜欢听文绉绉的所谓文人骚客式的吟诗作画之声!我称那是一群活人讲死人的话!那些讲套话,摆官腔的更不要说,我讨厌死了!

2011年元旦我在峨眉山(这是我每年必须造访之地),借佛观宝地,给每位手机上存有号码的朋友都群发了一条煽情的信息:“新年将至,披峨眉霞光,倚菩提宝石,托翡翠如意,浴甘露珍珠。不为传统所锢,不为时尚所惑!佛与你同在。”此信息乃是大佛禅院常性师释镇觉师闲聊后的感怀,胡立伟收到后居然一板一眼地用他娟丽清秀的小楷给我赋诗回复道:“古寺松声远,寒林翠染中。峨眉清福地,自有结缘人。题名为《遥想峨眉》。

所幸胡立伟把我当做他的同类看待,我由此感受到他身上所崇尚的传统文人气质。

胡立伟出身于长沙市一个普通家庭,与文墨翰林毫无瓜葛。其母亲是一名“绣花女”(胡立伟语),在其少年的时候,女红中的五彩纷呈的湘绣作品留给他许多温暖的记忆:每当清晨起床,琥珀色的阳光斜抹在母亲日常工作的绣床上,将那些尚未完成的湘绣映射出炫目诱人的色彩,在那个文化缺乏的时代,胡立伟的童年便比别的孩子多了许多斑斓绚丽。而这种民间艺术隽永而迷人的魅力,如其母亲赋予他的家珍,转化成他成年以后的一种审美倾向,深深地烙在他的心灵之中!

胡立伟早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师从曾晓浒先生、颜家龙等先生)。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修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专修书法和篆刻,这个阶段,吴越文化灵动崇智,细腻温润浸染于他的精神气场中,大师群星荟萃,吴昌硕、潘天寿、黄宾虹、林散之、林凤眠个个璀璨炫目。从湖南师范大学至到浙江美术学院,胡立伟称其为“十年磨一剑”,其中诗、书、画、印统其为一体,而这种磨砺的结果:在今天的湖湘书坛画坛中,随处可散见他的书风墨迹。

功夫学来之后,马上派上了用场。上个世纪90年代黄永玉先生到长沙,便有老少“粉丝”请黄先生登堂入殿作画,黄先生出门从不带图章,身边有人推荐胡立伟。此时胡立伟刚从浙江结业返湘,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应邀为黄老刻“上水牵夫”等印章,黄老看印后题词称:立伟治印“扪蚊屠龙之手”!以后黄老每年回凤凰老家,常客过长沙。2006年黄老在九所作画,那时正在一丈八尺宣上挥毫画梅花,叫立伟当场刻“香过洞庭”等四印。立伟挥刀而就,永玉先生看后大为惊喜,当即题字赞曰:“好快刀”。

“诗、书、画、印”是传统书画制式中对一个文人的拷问,自明清以来的文人墨客,其成就者能善文舞墨,各领风骚。生活在现代生活中的胡立伟,便将自我限定在一个相对的区域,“文人画家”。其作品确实沉湎于现代文人对现代生活的一种怀古道今的叙述方式之中。

一、“吟诗”

先说吟:斯为传统旧文人为有节奏地诵读诗文而大声的发出朗诵声。汉代的诗词文赋,大部分是使用吟诵的方式创作的。胡立伟给我的《立伟诗稿》腔正字圆,平仄之声划有符号标出,依字行腔,诗文下还备有批注,气度平和而颇有彬彬君子之风。我看过许多读老书的先生们,口中朗朗、摇头晃脑中闭目集神,作诗填词中的胡立伟是否亦是这般作古人之状?但他手抄本的诗稿和书法相协完美,笔法起势中营造出即兴感怀,或游记、或纪念、或缅怀、或励志,抒情吟诵都振振奇美,行文间立伟热衷于文雅和气韵音律的壮阔雄奇之美,沉郁顿挫之美、飞动飘逸之美和清丽幽婉之美。这或许与他画水画山有关,染香带露的灵动始终贯穿在其中。拟如他在《墨海畅怀》中吟道:“墨海起云烟,豪情逾九天。春秋行笔底,物我两飘然。”

古体的诗词词汇相对应的人、事、物当然也是对应古体的——即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体制环境山川面貌等,而我很难想象面对满目的都市大厦用揉发古幽楼榭的情思的古体词汇来描写眼前的一切。故在选择上我对古诗词的兴趣无法提起来。立伟不然,他时常面对大自然景观,触景生情而物我两忘,在时光穿越中去感受古人们的情怀。

偶尔一日,沏上一壶“高山普洱茶”,已知天命的他和我聊起艺术和有关艺术的“楼”斋,说到兴头处还口沫横飞。谈到诗书画印禅道……五花八门,天南地北,立伟滔滔不绝……我这一生犹不喜欢用斋号,由此反问立伟怎么弄了三至四个斋号。立伟将其倾其道破,本文一一录下。

原号“写韵楼主”。顾名:韵是贯通中国文化的主线,其“墨韵”“诗韵”可想到主人志在山水间寻求机遇,但今日看来,我指出有“青楼”之嫌;21世纪之初,便将楼主易名为“万新楼”,新旧世纪,百废待兴,并乘着诗兴烧了一麻袋子不满意的画;写诗填词当为大雅志士,“万新”两字显然落入常套,于是改为“四品斋”。寓意为人登高望远,心襟陡然开阔,“品山、品水、品茗、品人生百味”为四品。我暗示是否尚有“诗、书、画、印”的喻譬,立伟笑而不语。我以为这是机关,权当前者之说;2006年50岁以后,他开始有危机感,将董遇“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纳为其勉志鼓气之说,不浪费丁点时间,只争朝夕,将斋号改为“三余堂”。

从“写韵楼主”至到“三余堂”,其作品随时间和阅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立伟立志其斋号将陪伴着他的艺术人生,我想以后他还会弄出什么斋号或楼堂馆所,一个艺术家视创新吐故为生命,把不定他60岁、70岁、80岁、90岁以后将其楼台号改得如何辉煌灿烂!立伟是一个能活到高龄的人,旺盛的生命力通过他红润透亮的脸颊可求证。我借着他喝茶高兴之余,首先祝他艺术生命常青!然后趁着他颇为高兴之机在他的“诗、书、画、印”四艺中找“茬”。

我说斋号是今天附在现代人身上的桎梏,不可多用!

二、“书”和“画”

此文将“书”和“画”结为一体。

胡立伟书法,最早受益于颜家龙先生。其结构严谨,个体端正,行笔一丝不苟。颜家龙先生在世时为其撰文道:“立伟学书,上溯周秦,下探明清,融黑女之秀,夺北海之雄,而于孙氏过庭更是心摹手追……立伟学书有成,全赖其奋勉自励,亦归功其禀赋聪颖。”上述之词振振有声,并道出立伟在书道上的秘笈法则。

胡立伟之书法确实具备孙过庭书法的运笔特征,其一是干净利落,笔划精简劲健;其二是提按有度,主带分明;其三是中侧兼施,方圆并施;其四是连段有度;其五是略带章草的笔意。

在书道上我的朋友颇多,兴致来了,我亦会乘着酒兴放开膀子舞若干字。初识立伟的字,还是静心定神写他文章时驻目,看后果然不凡。他用笔沉稳,意和气平,刚中显柔,柔中寓刚。在行书《曹操诗·观沧海》中,可看到其最具特点的是横划和长点捺,先顿而重按,后顺笔出锋,使一笔中陡然出现两种变化,钩环牵引,神采顿生。

我以为立伟在书法上的造诣,比其诗文更具魅力,虽不能说是独辟法则但可称作师承有方,兼收博采,有容乃大,颜老对其赞誉是有其依据的。

胡立伟之绘画,秉承了书法艺术的特征,看后得出两个字:“舒服”。

在其近期的一个展览上,我看到他一系列山水画景观的新作,纵横开合而分外明确。山峦间奇峰凸显,苍松斜伸,山下悬崖劲松横空,远近重叠峰岭之意虚和,青山和绿水、云烟相辉相映。看后得出结论:一笔都没画错!一笔都不能少!但基于这“错”与“不错”的问题,日后我见到胡立伟调侃他说:“你的画也许是画得太‘对’了,以至于‘没错’我们无法做出判断。”“正确”常常被正确所遮闭!细看立伟的手稿,其设局用词都是奔其山水景观而去的,拟如《晓行黄山道中》 《印象桂林》 《麓山秋行》,当以一种画家的职业去欣赏景观之时,职业的特征亦将一个人的胸襟锁闭起来了,“你只能是画家便只能按画家的方式去感怀!”于是,现场感如此苍白,场面与场面的客串便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这是我在现场感到中国画界存在的一个普遍的问题。

胡立伟的山水画景观,的确传导给观者一种诗一般的享受。他重视书与画的对应关系,故山骨傲然,笔锋果敢,水意和墨法灵气汩汩;立伟作画,笔法排列有致,山峰势跌宕起伏中又求平和温沉,山峰中时有密林,其峰峦之处突兀大石,溪山深虚,水若有声;在结构中,他讲究造势的峻巍,或险或平,错落有致,以冷峻的笔力勾勒出山的轮廓和石纹的脉络,浓墨的墨色描绘出湖湘山水峻拔雄阔,而山石的开合在其章法中极其和谐。立伟自称喜欢明代画家徐渭。共同之处是,徐渭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而业内人士认为其“立伟篆刻第一,国画第二,书法第三,诗词第四”。而在性情上他们则判若两人,无以类比。徐渭性情放纵,疯癫杀妻,穷困潦倒而满身文采……胡立伟性情温和,举止端庄得体,行事缜密谨慎,在其作品中可看到:有惊无险,荡气深远。我欣赏他山水之作中那些缜密、灵动、精到的笔墨功力,以及给人以静穆、幽邃、纯净清逸的审美意境。

胡立伟重视写生,每次登山临水都有激情记载。于其山水作品中,我们能欣赏到这些来自于第一自然的真实感受,这种习性使立伟的作品始终保持着与一般审美对象的亲和力。

他拒绝也回避了单一文人式的曲高和寡——故作闲淡高深,贤达名士般的设局、题跋、笔墨和造境!举手投足间我们能感觉到:斑斓的绣花床台,母亲携子构成其胡立伟一生平民化审美定势。

三、“篆刻”

上文已谈到胡立伟治印有方,得到永玉老人“扪蛇屠龙之手”六字的高评。立伟治印,我以为在“四艺”中应排在首位。首开先河是1973年在长沙第八中学高中阶段,他无意帮助李立先生油印《篆刻六讲》,从此和篆刻结缘。80年末在西子湖畔的“西冷印社”,他师承吴昌硕等大家,挥刀凿石,铁笔犁刀,精简对比的黑白两极在结合后表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就我案前的胡立伟印谱中,其“山花烂漫”“万里前程”“十万工农下吉安”“独上高楼”“自胜者强”都是我十分喜爱方章,因为它们删繁就简。在色彩靡乱的当代化艺术现场中,我坚持以“反视觉”的新内涵去发掘立伟在探索用两色元素表现出的特殊性和单纯性创作取向,而这种单一的方式由于有着古远高深的传统秦汉玺印为基本母体,在今天的场景中便容易胜出,我称这是“以小博大”!以古博今!因为其功能脱离了识字辨体的实际用途,让意象在黑白的终极关系中去寻觅,或古朴、或民间、或浑厚、或灵动的多层美学内涵。这种分朱布白的能力是胡立伟由生以来的天性,其整体布局上“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的对比,“知白守黑、计白当墨”的东方造境表现,“简中取精、精中求趣”的民间剪刻形式,都生动鲜活地映衬出胡立伟在这一领域中独到的创造精神。

在“篆刻”这一生冷的领域中,胡立伟以其综合性的潜质获得机杼,并劈开坚涩轻薄,为它的再生注入崭新之活力!

一天碰到立伟,我说立伟啊,你的山水画画得太干净了,找不到一点“脏、乱、差”那些需要治理的痕迹,今天这“神山”“神水”还让现代人去搞开发吗?你总得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留个透气的空间折腾捣鼓,古人龚贤呀,石涛啊,徐渭啊也有故意画错显“笨”的时候……在诗词中,旧体诗是一种文人画必修的门类,但其前提不宜过度开发。我们本已生活在一个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年代,诗词歌赋的魅力被五彩缤纷的生活和阅读习惯击得粉碎,在一个碎片化阅读的“囧”时代,艺术表达的方式是进入现场!是一种当之披靡的精神追寻,“吟”诗权当爬山间歇歇气小憩而已,万不可诠释今日五花八门的生活状况。“诗”可能拯救不了世界。但写到此处,我可以悄悄地推荐一个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她曾是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因为有了她的诗,世界将因变得不再是一样。我是说辛波斯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呼吸的世界,因为我们已无法回到过去。

说到此时,我乃赞赏在胡立伟的笔下,居然能将经过天崩地裂以后的汶川地震山水景观《使命》画得如斯井井有条,在自然的灾难中寻求另一种新的表现法则。亦许,这是中国古代山水美学统筹下的抒情观,亦是东方哲学精神与西方哲学区分的一种方式,山河还是那么美,只是崩裂了一个口子,在此处看不到丁点儿死亡的痕迹!

我以为我可以打住了,立伟之“诗、书、画、印”,许多人都讲了中听的话,但在一个现在文人重新确定价值观的时代,我希望不要将画家这类书生文人下“猛料”太狠。本来画画这种手工活儿,点到为止乃以知足了,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惊天动地喜事和悲事,自然生态、植被能源、下岗失业、环境污染、人口膨胀、股票下跌,件件都是揪心的事,还有2012年的世界末日恐慌之说,足可以将世界搅得天昏地暗。而此时,我最大的渴求是在喧嚣纷闹之后,在胡立伟的作品中,能呼吸到一丝丝宁静而清澈的气息!

还有,需要道明的是,“四色”乃指“四艺”,即“书艺”“诗艺”“画艺”“印艺”。此文尽管有褒和贬,但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是敢于面对存在的问题的,我不期望每个人都是批判者,但必须感受到现实的呼吸。而在辛波斯卡的语言中:“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化无常更为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