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浅析黛玉之美

2014-08-15 00:43李方艳
剑南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仙子黛玉宝玉

■李方艳

《红楼梦》之黛玉,“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甲戊本第八回脂批)。黛玉惊世骇俗之美,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曹翁笔墨之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塑造黛玉之美:绛珠仙子满腹惆怅,降落凡间,她如轻柔柳絮,飘落贾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饱尝寄人篱下之凄苦,深忧辗转漂泊之无奈,至清至洁,至情至性。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春去难留,落红无数;今日红楼少女,明日青冢枯骨。不可谓不触目惊心。黛玉之美,虽非倾国倾城,但也超凡脱俗,惹人怜爱!

病态之美

《庄子·天运》:“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此即东施效颦之典故。

《红楼梦》第三回中,宝玉赠黛玉表字,曰:“颦颦”。颦者,皱眉头也。并杜撰《古今人物通考》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其次,黛玉眉尖若蹙。态生两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静似春潭映月,动若弱柳扶风。故颦颦二字极合黛玉。

纵观红楼,此非效颦,实远出于西施也。

黛玉自称“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其父林如海说:“且汝多病”;西席贾雨村说:“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宝玉说:“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宝钗说:“生的弱,吃了不消化”;凤姐说她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大观园中小丫头佳芸说:“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小奴才兴儿说:“怕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

黛玉吃不得螃蟹,受了热就中暑,作了凉又咳嗽,“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四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庚辰本二十六回脂批云:“闲言中叙出黛玉之弱,草蛇灰线”,黛玉的病弱描写,贯穿全书。

西子病心,故捧心,故蹙眉。然其国色也。一颦一笑,一姿一影,楚楚可怜,古人以为美,乃下百年,递千载,国人以为美也,国人因袭之以为美也。

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一生伴药,弱不禁风。此黛玉病态之美所出也。

仙化之美

古人写诗,写美人,多言其为神为仙也。

屈原之香草美人,宋玉之《神女赋》,曹植之《洛神赋》,李白之《清平调》,皆如是也。在此,我举其一例,即李白之《清平调》。

话说一日,唐玄宗携杨贵妃于沉香亭前,观赏牡丹。兴致起,唐玄宗言:“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而当时翰林之中能当即赋词者,唯李白也。遂诏李白。而李白届时正“长安市上酒家眠”。李白至,对贵妃,趁酒兴,挥毫作《清平调三首》,赞贵妃之美也。其一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见云之灿烂想其衣之华艳,见花之艳丽想其容貌之照人。如不是群玉山头的仙子,定是瑶台月下的神女。极言贵妃容貌之美也。

《红楼梦》承其传统,言黛玉之美为仙子也。“神仙似的妹妹”,出于宝玉之口。

清人徐瀛在《红楼梦问答》中曾说:“子之处宝钗也将如何?”曰:“妻之。 ”“处湘云也将如何?”曰:“友之”。“处黛玉也将如何?”曰:“仙之。”令人深思!

黛玉何许人也?黛玉前世乃离恨天上三生石畔一绛珠草也。后得神英侍者以露水灌溉,渐幻化为女体,因未酬灌溉之恩,心中自有一段缠绵之意。后逢神英侍者下凡,遂亦下凡报恩。其前世乃神仙也。

我们再看黛玉死后何往?据《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文本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警幻仙子引宝玉至太虚幻境。有这样一段描述: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碎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鲜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宝玉正在观之不尽,忽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从此段对话我们可以大胆推出黛玉死后其魂必归太虚幻境也。因为那是她来的地方。而自高鹗续后四十回中第九十七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宝玉魂至阴司,欲寻黛玉。遇一人言:“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据此一段,也可断定黛玉归太虚幻境为仙也。

至此,便完成了黛玉美的一个传统的塑造——仙化之美。

姿容之美

《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先秦文学多垂为后世典范。乃有沉鱼落雁以美其容,闭月羞花以丽其貌之传统,虽鱼雁月花安知人间美色也?我姑且称此描写美人之传统为:以物观之,显姿容之美。

红楼亦承此传统,状警幻仙子如是,摹黛玉亦如此也。

《红楼梦》第五回中有警幻仙子赋: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烂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羡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此赋应了至少两个描写美人的传统,一是仙化之美,二是姿容之美(但行处,鸟惊庭树。)

再看描摹黛玉之笔。那日黛玉去探宝玉却被不知情的丫鬟拒之门外。想那黛玉又是极敏感之人,以为宝玉恼她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希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闱;呜咽一声犹未了,花落满地鸟惊飞。”(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以物观之,显姿容之美,传统之笔法也。

诗词之美

清代文学家张潮的《幽梦影》对中华千古文人心目中的美人做了很好的总结。其言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此可谓中华传统美人之总结也。《红楼梦》亦承其传统,以诗词之心赋予黛玉。

《红楼梦》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云:“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咏絮者,谢道韫也。此间有一典故。

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之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晋名将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辈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今日读来,安兄之子真庸才耳!盐只可仿雪之白,焉能摹其轻盈?柳絮之喻则不然,不仅极尽雪花洁白、轻盈之特点,甚而至于其飞舞之状,可谓观止之喻!叹其极,遂后世文人多以“咏絮才”誉女子之才华出众。

“堪怜咏絮才”,即指黛玉。黛玉以诗词为心,且才华横溢。书中之例俯拾皆是。

贾元春省亲之时,命妹辈为大观园匾额题咏,“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贾妃看完姊妹所作,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而彼时宝玉应贾妃之命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处各赋五言律一首,宝玉正大费神思。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便于心中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于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杏帘在望》:“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

纵观《红楼梦》,黛玉之诗,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发乎本心。《题帕三首》之深沉;《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之哀叹,“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之抗争;《桃花行》“花之颜色人之泪”之感慨。

亦有大观园题咏菊花诗会,黛玉三首菊花诗,《咏菊》、《问菊》、《菊梦》为最,题目新,立意新。 《咏菊》“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之孤苦愁怨。《问菊》“孤标傲世诸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性情高洁,孤高傲世。《菊梦》一诗,道出天上、地下;仙境、人间;梦境、醒境;厌世、恋世;消极、积极;感情回旋交错。此即黛玉一生经历之写照。

更有《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古代才女林黛玉,博览群书诗别致,风流飘洒压群芳,融情与景写心事,一挥而就夺花魁。此处且不作细究。

至此,诸君应是不疑黛玉以诗词为心,应是不疑“以诗词为心”的传统笔法对黛玉美的刻画。

黛玉乃千古文人一“美”梦也。万千“颜色”集于一身,乃有红楼梦里之黛玉。古今中外多少人,怜黛玉,惜黛玉,为之喜,为之悲,为之痴迷,为之惋惜!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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