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鑫森
一
年过古稀的老画家关天痕,这段日子以来,性子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或者如一头发怒的狮子,银发银须气得乱颤;要不如一坨沉默的石头,呆坐在阔长的画案前,目光散乱地望着窗外。他常大声或悄声地说:“这座庭院是监牢,我就是一个囚犯!”
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经纪人彭彰夫妇,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到过他的画室了。他们住在省城,五年来一直负责经销他的画作,先前每月必有两三次到这里来取画,再安排一些指定要画的题材。从省城到这座小县城,不过七十公里的路程,彭彰驾着他的红色的桑塔纳,用不了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出现在关天痕的画室里。但是,他们居然两个多月没来了。
在头一个月里,画室没有出现彭彰的身影,关天痕感到一种由衷的惬意,仿佛一个逼债逼得很紧的债主,突然间宽宥了他,让他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关天痕心中有了许多冲动,他想画一些他想画的东西。五年来,他基本在重复他自己的成名作,或者被指定画一些他过去不屑于画的题材,比如《富贵牡丹》,比如由金鱼和玉兰花搭配的《金玉满堂》,比如由蝙蝠和寿桃搭配的《福寿年年》……但这种刚趋于平和的心境,很快被儿子和儿媳的唠叨打破,关天痕又一次发现除经纪人之外,还有儿子、儿媳管着他!
他们说,在新加坡读书的儿子每年要十几万元的开销,就靠着您这当爷爷的!
他们说,为了照顾您的饮食起居,几年前我们都辞职回家了。
关天痕大声说:“彭彰不来,我正好琢磨些新东西。”
“爹,那时间太长了,彭彰是一手钱一手货!”
“你们不是打过电话吗?”
“他老婆说他不在,是不是他对爹的艺术失望了,他要抛弃你了?”
关天痕跌坐在椅子上,气得一张脸煞白煞白,他最怕听的也就是这个,彭彰不愿意销售他的画了,他在艺术上不行了!是呀,五年了,他几乎是“卖”给了彭彰,他给彭彰画了多少画,不断地重复,这些大同小异的画流向省城的各个角落,人们看也看熟了啊。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和缄默不言,在儿子儿媳的唠叨声中,他会大吼一声:“假若我死了,你们就不活了?”
这句话具有相当的威慑力,他们便悄然退回房中去。关天痕似乎产生了一种惩罚意识,无端地找他们的不是:菜咸了,饭有糊味,房子里久雨后生发的霉气……他们规规矩矩地听着,不敢吭声。
关天痕思念十年前死去的老妻,她绝对不会逼他没日没夜地画;也绝不会轮到由儿子和儿媳来管理家庭经济,他倒成了一个为他们“打工”的主劳力。
初春,细雨霏霏。关天痕从画室里走出来,踱到小小的庭院里。
儿子忙撑开一把伞,举到他头上。
儿媳妇也跟了上来。
这是个很俗气的庭院,除了墙角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芭蕉外,没有桃花,没有梨花,没有兰草,没有杜鹃,却有一个秋千架,和一个小小的游泳池——这是儿子和儿媳的设计。
关天痕说:“找几个人来,把这秋千架拆了,把这游泳池填了!都栽上花草!”
儿子不软不硬地说:“爹,我们手头没有钱,等彭彰来了再说吧,您看呢?”
噎得关天痕说不出话来。
儿媳说:“爹,您别生闲气,您不是有个好朋友时之由吗?我们去请他来陪陪您,聊聊天,多好。”
关天痕说:“那个裱画匠啊,他不会骗我的画?”
儿媳的脸顿时臊得通红。
自从关天痕成名后,自从彭彰做了他的经纪人后,儿子、儿媳和彭彰夫妇,都众口一声劝他少和时之由掺和,说时之由会骗他的画。关天痕自然不信,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不知道心性?问题是当他去拜访时之由时,儿子必跟着,老说些云山雾罩的话,使时之由很不高兴;而时之由来回访时,他们又表现出极端的不热情,让时之由不耐久坐。他们的关系就这样疏远了。
“不要劳他的大驾,我要亲自去拜访他。”
“我们陪您去。”
关天痕恼怒地说:“你们想让我多活几天就不要这样‘监’着我,我不是犯人!”
儿子、儿媳互相瞟了一眼,不作声了。
二
这一顿午餐,关天痕吃得津津有味,脸上还带有少见的笑意,这使多日来提心吊胆的儿子儿媳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关天痕便回他的卧室里去。他知道时之由有午睡的习惯,他想自己也休息一下,然后再去登门拜访。时之由的裱画店开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离他家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关天痕斜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他和时之由几十年的交往,心里泛上一层温馨的暖意。
他们相识大概是1957年初春。
那时关天痕在县文化馆当美术专干,三十多岁的样子,因是自学成才,由一个地道的农民调入文化馆的。他专攻大写意花鸟,走的是八大山人的路子,笔墨放得很开,但流于粗疏。有一天,他拎了一张《春柳图》,去城中惟一的国营裱画店装裱,接待他的正是时之由,当然,那时他们还彼此不知名姓。
这个裱画店很小,除一个站柜台的小青年外,还有一个裱画师时之由。时之由瘦而高,显得有些孱弱,但甚是文雅。他摊开画看了看说:“啊,您是关天痕先生,画树难画柳,您这柳画得有野气,这题款就更妙了。先生可否到我的工作室一坐?”
关天痕为遇到一个知音而高兴。文化馆的人老批评他的画,只见花花草草而没有工农兵的人物,是什么封建文人的情调。他为无人清赏而落寞。忽听到时之由的称赞,如饮甘醴,他说:“只是怕打扰了先生。”
“无妨,无妨。我叫时之由,世代以裱画为业,今年虚长三十有五。”
“时先生,我比你痴长一岁,幸会,幸会。”
时之由的工作室,四壁挂着待裱和已裱好的画,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外地的都是一些名家所画。天头、地尾、配绫、上轴,无论色彩、尺寸和裱工,都显出一种精心的安排。
关天痕说:“先生的技艺,了不起。怪不得这些名家都把画送到这里来装池。”
时之由说:“来,天痕兄,请喝茶,这是碧螺春,岳阳一个画家送的。”
他们谦让着坐下来。
时之由再次展开画说:“这个题款有文人画的风致:只因欲挽离人手,岂为春风舞折腰。不知这画是作何用途?”
“参加省里举办的美展。”
时之由沉吟良久,说:“恕我直言,此画不可上送。”
“为什么?”
时之由说:“您回去后再细看细想。”便再不肯多说。
他们说起了别的话题。
关天痕发现时之由博学多思,论及历代画家的优劣,如数家珍。他说八大山人主要是用笔精炼、概括,尤其是画石头很大气,一笔即成。吴昌硕的画法,主要是用复笔、复墨、复色,画几遍,显得有层次,有厚度,有分量。而齐白石继承了他们的画风,把篆隶行草书法融汇于画法,开创了红花墨叶派,在取材上以民间色彩、风情为创作依据,又倡导“似与不似”的美学原则,这就卓然而成大家了。末了,时之由说:“天痕兄可走齐白石的路子,但要变,要博取众家之长,把一种艺术追求强化到极致,就有自己的面目了。”
关天痕起身离座,向时之由深鞠一躬,说:“多谢,多谢。”
回到家里,关天痕将带回的《春柳图》仔细揣摩,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这题款不是会让人非议么?
他感激时之由的提醒。
他们的交往一天天深起来。
那时关天痕的家还在郊外的乡下,妻子是个农村妇女,只有一个儿子。每到星期天,他便回到乡下那栋老屋里。土墙青瓦,小屋三间,门前有一个池塘,植着莲藕,养着鱼虾;屋后,是一个菜园子,四时蔬菜新鲜;小院里,跑着鸡、鸭,热闹得像一台戏。
时之由常被邀请到这里来作客,一壶米酒,几碟子菜蔬,两个人谈得非常投机。
时之由说:“这屋前屋后都是题材,师法自然,但又要有您对生活的评判,要有诗意,故而书要多读,不能老用农民画家的水平来要求自己,要敢于赶超名家、大家。”
关天痕说:“对!对!”
“您的画风要往‘大、重、拙’上走,大不是指尺寸大,是指气派大、境界大;重,是要下墨狠、泼色重,有重量和质量感;拙,是要造型稚拙,要变形,要似又不似。”
“之由,其实您是可以动手作画的。”
“不,所谓‘善写者不鉴,善鉴者不写’,我就是后者而已。”
他们还常持竿在塘边钓鱼。
关天痕一抬竿,钓上了一条横叉子鱼。这种鱼很凶猛,专以小鱼为食,性子又急,在空中死命挣扎着。
时之由说:“这是鱼中之恶霸,正好烹了下酒,乃为快事。”
关天痕说:“之由,您看,它一急,周身的血往皮下渗,黑皮下一层隐红,我想起一种画这鱼的方法了。猩红勾鱼嘴、鱼身,背脊一大笔红色直泻而下,然后用浓墨覆在背脊上,黑中隐隐透红,您看如何?”
时之由说:“古人无此画法,此为创格。”
小人物的日子没惊没险,几十年过去了。
时之由退休了,自己开了一爿裱画店。几个儿子都不干这门营生,便自带了一个徒弟,实心实意地把技艺教给他。
关天痕的妻子亡故了;儿子大了,结婚了,还给他添了一个孙子。他当然也退休了,住在那栋老屋里,从早到晚地画画。
五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时之由邀请关天痕来月下喝酒,酒过三巡,时之由兀地一句:“您已经成气候了,应该去北京办一个展览!”
关天痕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您已积得近两百幅精品力作,依我看,已自成一格,再不要困在这弹丸之地,要走出去。”
“我也想啊,可是……”
“装裱由我担承,您不要管。进京租场馆,请记者,要一些费用。先去银行贷点款,十万元足够了。贷款要抵押,我家有祖传的几幅名画,是唐伯虎、郑板桥、仇十洲的。”
关天痕不由得老泪纵横。
“装裱后,我陪您进京,先找我在画界的几个老朋友看看,那是一些权威,可以一言九鼎定乾坤。”
三
好容易等到午后两点,关天痕走出家门,朝时之由的裱画店走去。虽说已过七十,但他的身体还不错,步子轻快,还没有老态。在这一刻,他觉得他还可以做很多事。他不时地看看身后,儿子儿媳并没有粘上来,他轻轻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有许多许多日子没和时之由碰面了,他觉得内疚。这一生中,他就只时之由这么一个君子之交,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有的只是一种纯而又纯的友谊。他得到过时之由多少帮助啊,谈古论今,评书品画,时之由每每有独到的见解,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而对于他画作上的些微进展,都予以极大的赞赏。但是,时之由甚至没有向他索要过一张画,连轻微的暗示都没有。
想到这里,关天痕的脚步沉重起来。
假如没有时之由,是没有他今天的辉煌的。
五年前,时之由陪同他进京拜谒名流,将那些佳作求教于人,想不到竟是一片赞扬之声。有的题写展名,有的介绍展出的场馆,有的打电话让一些美术杂志的编辑来选稿刊用,有的建议如何召开记者招待会……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时之由却累病了,胃痛得厉害。关天痕说在京休息几天,再返回家乡。时之由连连摇头说:“明早就走!这些被名家选中的画要赶快装裱,展期已定好,是不能改的。”
关天痕感动地说:“您这样帮我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就为向世人宣告,家乡又出了一个大画家。”
回到县里,时之由和徒弟一起没日没夜装裱画作,累得腰都撑不直,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关天痕劝他休息休息,他执拗地不吭一声。
奇怪的是一向对关天痕画画不屑一顾的儿子儿媳,也轮着守在裱画室,他们不时地去数那些画,看是否少了一件两件。
时之由眼角的余光扫在那些指指点点的手势上,一张脸憋得发青。
有一天,当着时之由的面,儿子儿媳说“爹,上京办美展,我们两个陪您去,别人就不要去了吧。”
时之由说:“当然是你们去,好好照顾你爹。”
“时叔叔想得真周到。”
时之由又说:“天痕兄,北京的画界、新闻界朋友来捧场,您画一些小镜片吧,我替您装裱了,送给他们作礼物,又省钱又高雅。”
关天痕说:“之由,您得去啊,要不我心里没底。”
“我……身体不好,帮不了忙,还添麻烦。您放心,我会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他们会帮助您的。您这次去,肯定会载誉而归,往后的事情就靠您自个儿筹划了。”
时之由果然没有进京。
但时之由却发了一个祝贺电报,让朋友在开幕式上转交关天痕。关天痕将电报小心翼翼地贴在美展“序”的旁边。
美展轰动了北京城,几十家报纸、电视台、电台发了消息和评论,许多报纸的副刊和美术杂志刊登了作品,关天痕猛一下成了一个海内外瞩目的大画家!不少的画作在展出结束时被购走,画价不菲!
当关天痕回到县城,政府、文化局、政协文史委争着设宴款待。直到三天后,时之由才到了关天痕乡下的老屋表示祝贺。
在那间简陋的画室里,时之由第一次碰到了经纪人彭彰夫妇。那是两个很精明的中年人,着装华丽;门口停着一辆桑塔纳,很新。他们说刚从省城赶来的,但是在北京他们已和关天痕谈得很投机,并且取得了在省城经销关天痕画作的授权书。
时之由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轻叹关天痕是听懂了。
在北京,彭彰很快和儿子打得火热,而且在关天痕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儿子拿出了早已写好的授权书让关天痕签字,关天痕在催促声中签好了字。
而刚才,在时之由到来之前,彭彰夫妇又在桌上放下二十万元的预定款,说是让关天痕去归还贷款,置办一些家具、电器,再到县城里先买一处小庭院。钱他会陆续送来,按画件的底价付款……
关天痕想先请教一下时之由,但儿子儿媳等不及,他们把钱收了。
关天痕说:“那我写个收款条吧。”
接过收款条,彭彰揉成一团,往口袋里一塞。
“何必多此一举。过一下子我会丢了的。这钱,关老用画作抵吧。”
关天痕觉得彭彰很仗义。
关天痕让儿子拿出十万元还给时之由,让时之由去银行还贷,赎回那些抵押的名画。十万元贷款,当然还有利息,要一并还清。
时之由执意只收下十万元。
彭彰问:“时先生,您那些藏画可否能转让给我?我出好价钱。”
时之由说:“我暂时不缺钱。”又说:“天痕兄,以后再聊天,我先告辞了。”说完飘然而去。
以后呢,他们再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儿子和媳妇老跟在身边,这使关天痕十分的不耐烦,可又无可奈何。而彭彰的胃口越来越大,他只要关天痕画那些已有定评的作品,大小、尺寸、位置,要求和原作一模一样;或者指名要画那些很俗气的题材。儿子儿媳早已辞职在家,他们的工作是收钱,是照顾好关天痕的衣食住行,让他不停地画。
小庭院买下了。
红木家具、高档电器买下了。
孙子出国留学了。
……
五年啊,他几乎没有什么新作问世。
记得在北京的闭幕式上,他曾说五年后带一百幅新作进京办第二次美展。五年一眨眼过去了,他没有一幅像样的新作。旧作不断重复,变成了钞票,全流进了儿子他们的小钱柜。他不管钱,也不用多少钱,他觉得他如今是一无所有了。
此刻,他想见到时之由,他要对他倾诉他的苦恼,要老朋友指点迷津。
记得他要搬进城里这个小庭院,准备将乡下那栋老屋出卖时,时之由找来了,他说他要买下这栋老屋。
儿子儿媳说:“时叔叔要,便宜些,三万元吧。”
关天痕说:“这老屋怎么值三万元?之由,我送给你。”
时之由摇摇头,放下三万元,拿着房契走了。
关天痕百思不得其解,之由要这老屋做什么?
走走停停,关天痕终于来到了裱画店。
他高喊一声:“之由,之由,我来了。”
从里面走出一个青年人,那是时之由的徒弟勤生。
勤生说:“关先生,我的老师不在。”
关天痕好失望,问:“他上哪去了?”
“他在乡下那栋老屋里,还有师娘,去了好些天了。”
“他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不知道。哦,老师留下话,您如果要找他,请去那里。”
关天痕的心一热:之由呀,您知道我要来找您呀。
便叫了一辆出租车,往乡下老屋赶去。
四
出租车在乡村公路上撒欢地跑,不到一个小时,就远远地看见那栋老屋了。付了款,下车,关天痕朝老屋走去。
天阴阴的,若有若无地飘着雨丝。到处涌动着新绿,氲氤着极新鲜的草木芬香;在新绿间,不时地闪出一树两树桃花、李花,红红白白;路边,燃烧着猩红如血的杜鹃花。
在这一刻,关天痕的心颤抖起来,他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久别而归,五年了,他竟一次也没有来过!
小路有些泥泞,缱绻地粘在他的皮鞋上,表现出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
他没有直接走进那栋老屋,而是绕屋而行看一看周围的景致。一切都没有改变。池塘里横斜着去年的残荷残梗,水清纯如镜,有鲤鱼鲇鱼、青鱼戏游其间。而菜园子里一片青绿,小白菜、冬苋菜、油菜……长得很壮实,四月豆的瓜棚上,爬满了藤叶,开着小小的花,还没有结豆,但十分好看。围着菜园子的竹篱下,居然爆出了许多尖笋,黄黄的,如田黄石雕成。到处是生机勃勃,到处是画材,他的心突突地跳,许多的幻象纷沓而至。
关天痕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痕兄,您终于来了!”
不用回头看,便知是时之由。关天痕说“之由老弟,我关天痕负荆请罪来了。”
他猛一转身,老泪纵横,迎上去,一把抱住了时之由。
“请什么罪啊。您是回归热土,回归艺术的真谛。快,进屋去,勤生已给我打电话来了,内人正在为您备酒备菜哩。那两个‘保镖’呢?”
“甩了!”
“唉,天痕兄,作为一个局外人,为您着急啊。钱要赚,但不能无休无止啊,您得再努力一把,往上跃,要当一个丹青大师,不要半途而废。”
“是的,是的,这五年耽误了,让您失望了,惭愧,惭愧。”
“他们不让我接触您,是怕我讲直话。您不该签那个授权书,那是‘卖身契’,一签就不自由了。彭彰那样的经纪人,他只要赚钱,却不怕毁了您的艺术生命。”
“可惜,我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我对不起您啊。”
“不晚,不晚,您有潜力,您只要回到这乡下的老屋,终日和这些活生生的花鸟虫鱼厮守,还愁没有新的画题?”
关天痕心里说:可惜把这屋卖了……
走进老屋,什么都没有改变。
特别是关天痕的画室,案、几、凳、柜,一点也没有挪动过;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水盂里清水盈盈,色碟里已备好颜料。
关天痕忽然觉得他并没有离开过这个画室,时光仿佛急促倒流。
但是墙上却挂满了装裱后的画作,是八大山人、徐青藤、吴昌硕、虚谷、郑板桥、齐白石的作品,一色的大写意花鸟,题材、构图、笔墨、款识都各有特点。
关天痕说:“是您临摹的?”
“嗯。”
“简直可以乱真。”
“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您琢磨一下,这些名作之所以不朽,是有它的独特之处的。要把它们吃透,再反思自己的创作,就明白该往哪里使劲了。”
关天痕连连点头。
时夫人走进来说:“之由,陪关先生喝酒吧,都摆上桌了哩。”
关天痕说:“弟媳,又麻烦您了。”
“关先生又说客气话了,哥俩几十年,不容易,您只要愿意,多住些日子吧。”
“是的,我要多住些日子。”
时之由一笑:“这里没有空调,没有红木家具,粗茶淡饭,天痕兄只怕住不惯。”
“住得惯,住得惯。”
“那得给勤生打个电话,让他告诉您家里,免得孩子担心。”
时夫人忙去打电话了。
这一顿酒,他们喝了很久很久,从黄昏一直喝到半夜鸡叫。
第二天一早,天刚有点亮,关天痕就起来了。他走到阶基边,突然发现从石缝里,凸出一个竹笋,像炮弹一样,欲一冲而起。他脑中灵光一闪:阶前惊见笋穿石!这不是画材是什么?
“之由,之由,您来看,您来看!”
时之由跑出屋,一见,说:“好题材!”
院里的鸡笼早打开了,几只小鸡飞上了竖立的稻草垛,唧唧地叫得挺欢。
时之由用手一指:“这又是一个题目了:喜看稚子竞登高!”
关天痕说:“对!”
早饭后,雨潇潇地下了起来。
时之由问:“不远处的小山前,有几架好藤花,您不去看看?”
“当然去。”
时夫人说:“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淋着关先生?”
时之由说:“雨中的藤花好看。”
他们举着伞,走了好长一截路,才到了那小山前。昨夜的雨,把满架紫色的藤花都催开了,花湿漉漉的,成团成簇,很有气势。
关天痕痴痴地看着,然后说:“夜来一阵催花雨,十万紫蝶展翅来。”
“好。”
“之由,我又得一个画题了。”关天痕像孩子一样惊叫起来。
时之由欣慰地笑了。
五
七天过去了。
这七天,关天痕感受到了在熟稔的乡间,所获得的全身心的自由。
儿子儿媳肯定从勤生那里得到这里的电话号码,但他们一直没有打电话来向关天痕问候,那分明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关天痕也无所谓,现在他的心里塞满了各种花鸟虫鱼的意象和韵味,塞满了历代名家名作的构图、造型和款识,也塞满了种种新奇的创作冲动。按照时之由看似随意而实则精心安排的程序,关天痕又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时之由亦师亦友的风度与襟怀。菜畦田头的散步,瓜棚塘畔的写生,喝酒品茶的闲谈,面对名人名作的临摹……短短的七天,使关天痕与时之由之间,因五年的疏远而产生的陌生感,迅速地消泯了。
在一个夜晚,时之由从柜中搬出了许多名家画册。
关天痕突然说:“之由,您是为我而准备这一切的?”
时之由没有作声。
他们翻阅着画册,很慢很慢。
“天痕兄,您看,黄宾虹善于用宿墨,并反复几遍,层次加深,渍墨苍润。”
“……”
“李可染作画,以点集线。”
“……”
“陈大羽画鲇鱼非常大气,笔墨味道很足。”
“……”
夜渐渐深了。
时夫人忽然走过来,说:“关先生,公子来电话了。”
关天痕一愣。
他忙去客厅接电话,果然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告诉他,彭彰过两天来找他,希望他回到城里去,要请他画一批画哩,还是老规矩,带现钱来。
“我住在你时叔叔这里挺好,暂不回城。”
说完,关天痕把电话挂了。
走回画室时,关天痕很气愤,对时之由说:“他们让我回去,让我再去画那些我不想画的东西,我不回去。我就赖在您这里了,只要您不赶我。”
“天痕兄,这是您的家啊,我不过替您保管了几年,我要买这老屋做什么?但这老屋对您很重要,它是您艺术的一个发祥地。房契我好好地替您收着哩,今夜就物归原主。”
时之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房契,慎重地递给关天痕。
“不,不行。当年您给了我儿子三万元钱啊。”
“这有什么?什么时候您手头宽松了,给我就是。”
“那我写个欠条给您。”
时之由冷笑一声:“您把我看小了。”
关天痕嗫嚅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几天后,彭彰一个人开着桑塔纳来到了乡下,很矜持地走进了老屋。奇怪的是关天痕的儿子儿媳都没有来。
时之由不想见彭彰,打过招呼,便隐人客厅隔壁的画室里去了。
彭彰说:“这地方太偏僻太寒酸了,关先生年纪也大了,还是住到城里去吧。”
关天痕说:“这是我的家,住在这里舒服我哪儿也不去了。”
彭彰分明觉察到了这语气的冷淡,顿了一下,又说:“关公子打过许多电话找我,说手头有些紧,希望我再为先生推销一些画。现在……画市也冷清,但总算找到一些卖主,只是他们要点题索画,比如《发财图》 《长寿图》 《五福图》等等,画稿我先请人起好了,您就按图用您的笔墨风格画下来,题上款,钤上印。我每张给您五百元——这价码不算低。”
关天痕感到了一种羞辱,他难道已经堕落到只能按人家的画稿来作画吗?难道他还会为这五百元一张的画来耗费生命吗?关天痕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毕,说:“我已经不想再糟贱我的艺术了,另请高明吧。”
彭彰尴尬地说:“您得为孙子着想,还有公子夫妇都已辞职在家。”
“这几年,他们没少存钱,我并不糊涂。何况,他们还正当中年,可以重新去工作,不能让一个老人以牺牲艺术为代价来养着他们,他们应该自省。”
彭彰口气硬起来:“那么,我们的合作关系从此结束。五年前,关先生收下我二十万元预付款,不知还有否印象,您的收条还在这里!”
彭彰小心地从皮包里拿出当年的那张曾揉成团尔后又压辗得平平整整的收条,在关天痕眼前晃了晃。
关天痕说:“我给过你足够的画,抵销这笔钱!”
“您手头有我的收条吗?”
关天痕这才感到这个经纪人的可怕,是啊,当时交给他画时,他就没主动写过条子,关天痕一时疏忽,也没有问他要过收条。
“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送钱来!”
“关先生,我刚从您公子处来,他说他一分钱也拿不出。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其实,您画下这批画——底价我可以追加到七百元一张——不就成了!或者,一千元一张,也是可以商量的。”
关天痕怒吼起来:“我借钱贷款,也要还了这笔债,但这些俗画,我一笔不画!”
彭彰说:“那好,一星期后我来拿钱,否则,我向法院起诉!”
时之由突然出现了,他威严地说:“彭彰,这几年,你在关先生身上发了多少财,你心里有数。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只怕输的是你——信不信?我手头可是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证据。你让人伪造多少古画,拿到我这里装裱,我都登记在册!你走吧。”
彭彰慌慌地窜出门去。
关天痕一把抱住时之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六
又一个五年过去了。
关天痕在揖别北京十年后,再一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美展,而且获得极大的成功。
这一次进京,时之由因病无法陪同,但他带着病体去找关天痕的儿子儿媳长谈了一次,直说得他们痛哭流涕,然后劝他们再次陪父亲进京。
在开幕式举行后的那个夜晚,关天痕打电话到乡下的老屋,但没有人接。
儿子迟疑了许久,才说:“爹,时叔叔因病回到县城里了。是我们临走那天回的城,住进了医院,他让勤生悄悄把我叫去,将老屋的钥匙交给了我,说以后就让我们陪着您住在老屋里。当然,我们也想好了,准备在附近租块地皮办一个养殖场。爹,想起以前,我们好悔好悔,是时叔叔的言行教育了我们……”
“之由病得这样重,你怎么可以瞒着我?我应该守在他的病床前,进京办什么美展?!”
“时叔叔就是怕你牵挂他,才不让我们说的。”
关天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着,口里念着:“之由,之由,您是我真正的君子之交!”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首届“湖南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