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松的艾叶(短篇小说)

2014-08-15 00:54叶临之
文艺论坛 2014年13期

叶临之

唐松喜欢沿着河边走一圈,顺藤摸瓜,图个痛痛快快,他第一次见到小冯就是在巡逻的河边。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最轻松了,坐在电瓶车上,只需看看一侧的店面,和河里的船,串串风,还有回味下刚吃进嘴里残余下来的菜味。一组四人,他是和老柯,吃过晚饭就要动工。是一起在所里吃的饭。所里的饭一直不太对人胃口,埋着头吃饭的时候,总能听见有人咕哝,让人觉得有东西刺激耳膜,当有意去查看,却又消失着,也许并没有。到了下午,所里基本就是这样的气氛了。

这天,他还在细嚼慢咽,想分出搪瓷碗里的白瓜和碎鸡蛋,所里昏暗的光线,连这一件简单的事也成了困难。从吃晚饭算起,开始动身去巡逻街区,晚上要巡查三趟,那边,老柯已经在敲筷子。

“你慢慢吃,哈,小唐。”老柯在用水龙头冲洗着碗筷,哗啦哗啦的水压与老柯的性子挺配合。

他们便分了工,老柯骑的是电瓶车,一股风样,远远地把他抛在了后面,连那股风也有点酸臭,只能看到他的后背,老柯的后背看起来发硬,制服上藏了块很大的白色盐渍,从夏天到冬天,永远是这样;唐松骑的也是电瓶车。

“这个老柯,要赶尸。”老柯走,他还是想着要赶上,心里未免高兴不起来,只好戴起帽子。从警局出来,要先钻过一段黑得发油的巷子。等唐松赶上老柯,老柯正在一家糕面店前等他。唐松骑着电瓶车慢慢悠悠地来了。

“我都等你老半晌了,你也不看看。”老柯在那抽烟,那只握着电瓶车把的手拿了根牙签,面颊上鼓起来一块发硬的肌肉,表情让他看起来有点不屑。

“哦,这样啊,再沿河边去吧?”唐松在说分工,如果老柯认同或不表态,他就一路顺风钻进下面的小巷子到河边去了,表面是咨询意见,也是把老柯当领导,老柯有年龄优势嘛,可以拣点优越感。

往常,他就要往河边拐,多半个小时后才会合,那时巡逻完成得差不多。他不知道老柯怎么等起了他。唐松还不忘把头上的帽子正了正,刚才为了赶上老柯,都拼了老力,出了微汗。他扫视一番这个稍显乱杂的街区,目光有点松懈,眼里只有甜美、可人的小冯在晃。

这条街区,唐松也有记过小功。他们这里太喜欢玩牌了,玩的是麻将,自动式的,这阵兴起一种新玩法,叫“转转麻将”,赢者一旦和牌就下,旁观的都能参与,一只麻将能圈起十几个人,抽烟喝酒的、吃槟榔的,闹哄哄,这几年来,有些父母整天泡在牌桌子上,成了职业赌棍,只是赌桌一般在隐蔽的阁楼,那是专门赌室,只留逼仄的光线投过来,在街上的唐松望过去,看准那光线,凭着预感,能听到老鼠一样的响动,远至想起看不见的河里的船在洗沙,近至又有那种特有的塑料碰撞的质感,窸窸窣窣,若有若无。所领导也强调过要监视地下赌场,计入年效里。

唐松这一年就抓过几回,每次都是他当探子,然后四人一起行动,他们四个人分管不同片区,行动却在一起。想想他从警校刚毕业那阵,是和同是新来的小邱装赌棍,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上去,看见那场面,他俩然后一溜烟地跑下楼了,对于这样的小青年,楼上的赌友不当一回事,对于长一张娃娃脸的人,实在不像警察,还别说巡防了。

可是后面几回抓赌实在无味,每次,在他们老中青配齐的四个干警的注目下,玩牌的人都乖乖就范,本来他们自认为也不是什么大鱼,不必付出诸如反抗所造成的代价。再说所里的麻将桌都堆积成山,到了桌满为患的地步,所领导包括主任也都没有就捉赌再有过什么重大指示,唐松失去了兴趣,只是老柯兴趣不减。

“你也不先看看这个岔路口,再过去。”这时老柯却说,他的黑黄色的眼一直盯着前方的两边店铺,看起来那些店铺倾斜,要倒在路中间样,掉下些七零八落的灯光,半新不旧的融进眼瞳子里。“哦?莫非有……情况?”唐松问,还是有点漫不经心。

“啥子情况哟,鬼才知道呢。玩牌的多起来了。其它不清楚的。”老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这么一说,唐松也是紧张起来了,这个年头,毕竟各种情况多了起来,老柯一提醒,他那两只聆听两边声音的耳朵空灵了。他的耳朵变得薄了,扩张了起来,贴在那些窗子里偷听一样。入行一久,唐松觉得自己唯一长进的就是这个功用,拷手铐,擒拿术,论真功夫的时候,还没耳朵管用。

他们已经很久没一起走过这条街了,街比较窄,但也不偏,除了没收麻将桌,以前也走过小案,他和老柯格外小心,骑在电瓶车上,把速度降到最慢,抬起头来接受头上光线的过滤,什么理发店、米店、小农贸市场、移动营业厅——这条街有两家,还有家耐火材料厂和户农村信用社,窗口是自动ATM机,目光扫过,像怕踩碎玻璃了一样。只可惜时间还不晚,每家都开着光,某种程度上,耳朵比眼灵便。他们没有察觉到异常,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唐松只听到一种声音,就是老柯胸腔里的鼓动,像岳父老冯养的那只懒鹦鹉,睡觉也咕咕。老柯的气激烈、扎实了起来,像有人拎着他的气管,能听见老柯内心的不平。是上缓坡开始的,唐松一直跟在后面。

下了坡就是他和老柯平常会合的地方,那是块平缓的凹地,旁边是人们烧烤的地方,叫做“烧烤林”,外来老板搞起来的,视野开阔,白天也是老冯遛鸟的必达之地。老板人比较好,请他们派出所全体吃过烧烤,自从建起都没出现过什么事,只有次吵架,一个高个子带着女友来,鸡翅、鸭胗什么的吃多了,最后付不起钱,基本算是吃了霸王餐,让老板报了警,唐松和老柯正好在巡逻,还没到平缓凹地。

“好的,马上……我们上。”接到老板电话,老柯活了起来。

吃霸王餐的高个子,唐松他们来时,人比较激动,老柯却不管对方牛高马大,当即就给拷上了,卡上手铐,高个子安静了,眼泪汪汪的,认为老板才是黑社会,他自个给掉进事先布好的陷阱里去了,高个子急切地寻找求救对象,自然他女友无能为力,看着唐松,唐松也不太愿意看这种眼神,别过头去。回后唐松也没怎么管,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第三天吃晚饭,碰到内勤的小文,才问起那个高个子,说是罚了两百块钱的款才让女的给领走的,离开时都零点多了,高个子刚开始只愿意给一百,老柯说你这样的,可大可小,大叫扰乱正常经营秩序,判刑两年,知道么。高个子就低下了头。

走过“烧烤林”后是大桥,又是重点,他们巡逻完第二遍,就要到大桥那边和老王、小邱会合。巡逻第二遍的时候,他们上了坡,速度更缓慢,老柯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后面一眼。唐松也就看见了他那失落的眼神。

“坏了。”偏偏这时,唐松说。唐松刹住了车。

“什么坏了,么子个情况。”老柯更警惕,看着唐松下了车,在摸裤兜,唐松的裤兜里在震动。看唐松紧张兮兮的样,他也下了车,掸着头,身体朝他倾来,那只手早没了牙签,眼里迸出黑色的大火花,说不定另外两个人小邱、老王有新情况。

“小冯她电话。”唐松说。这时,在坡的最高点,他还特地看了老柯一眼。按往常,小冯应该正窝在家里。她打来电话,也许是有什么事?他在执勤,所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摁掉了震动把手机放进兜里。

“她找你什么……都老大不小了,还女友。”老柯正泄气,忿忿不平,便多说了几句。

“叫我回去的。”唐松没有理老柯的茬,老柯这样子已经很久了。

“哼,叫你回去,就少了好枣子好果子吃了……才几点,还是第几趟。”老柯唠叨起来。

他们一起骑到了那个凹地。他们默默的超越了高地,一路听着老柯琐碎。到了凹地,正要下车巡视一番,他兜里又响起来了,唐松停下来,理亏的看了看老柯。老柯的厉眼在盯着他穿牛仔裤的口袋,他拿着手机,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

“你回去吧,响个不停,烦死了。”老柯再也不堪忍受,老柯已经打算单独到大桥那边去会合了。

唐松接电话,就看着老柯骑走了,老柯骑电瓶车的时候,就跟骑自行车一样,慢,即使要过“烧烤林”,他也那么仔细,接完小冯电话时,仍能看到老柯背影,斑驳靛蓝的杨树林里隐藏的老柯如穿迷彩服的背影,唐松心里惆怅,又有些感慨。

到了家,女友小冯正像只虾一样的躺在沙发上,看起来病恹恹。看到唐松的时候,看电视的她嘟起嘴,好像回来的唐松只不过是影子,她目光又移到屋里那瓶篙叶上。只有当唐松坐了过来,她才把目光移过来,把屁股挪了点位置,让唐松能坐下,再一伸手,到唐松的头上去,把他帽子摘了下来,扔到地上。“是那个老离婚的不让你回来?响了三通电话都……”小冯嘟囔着,已经把唐松的手放在了她小腹部的中心。

“哦,这我不知道了。响了三个电话吗,执勤啊我没有注意。”唐松装模作样地开始掏手机,到家后他才轻松起来,沙发上躺卧的小冯生怕他跑掉,又把他的手重新摁在肚皮上。

“你也不关心下人家,肚子发酸发痛。”小冯觉得委屈,像其他恋爱的女孩,小冯也容易娇嗔起来,他们是恋爱的第四个年头了,但男女朋友都这样,她握着他的手揉搓。

小冯一说,在他的面前就很容易说个没完,正是在这样娇嗔言语中,唐松恍惚了起来,新闻联播正在播着,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和老柯在执勤。他生出浓浓的困意来,只有抽一根烟来对付。这么说,他怀念起忙碌的巡逻,片警就是干这样的工作嘛。

抽烟的时候玩起了手机,看电视的小冯扔了个抱枕到他身上,骑跨过来。甜言蜜语的聊了阵重庆人开的麻辣烫,是家江津人,搞的小黄鱼火锅挺不错,痛肚子是不是给他中午送饭送的……聊着越发发困,关电视,准备睡下,等到去一趟厕所,他的手机又响了。才九点多,紧急?有新情况?唐松站在卫生间门口看小冯,小冯有点不耐烦了,“是不是那个臭离婚的,烦不烦!”她一手抓过手机去,唐松还在犹豫,“睡觉睡觉……”小冯催促道。

等到天亮,唐松又要去所里了,还是想赶过去看看。小冯说陪她上医院的,晚上就商量好的,一般情况,小冯也不可能让值夜班的他回来。可是早上穿衣服的时候,他说等他中午回来。本来这天是礼拜六,也不是他值班,可是一想,他觉得有必要赶去一趟。昨晚又确实是老柯电话,当即他就料到有情况,比照昨天老柯的特殊表现。当然,平常老柯就有事没事爱给他挂个电话,等他接,老柯都是哦,哦……嗯唔的含浊回音,没事一样,嗯唔后最多加句,哦,摁错键了,喝酒了……可他又老打来电话骚扰,满不在乎的口气,那么干嘛老打电话?有病吗?下班后,老柯给唐松电话也许只为消遣下时光。

唐松到所里的时候,是在长凳上看到坐着的老柯,老柯握着一只水杯,水杯里是杯老色普洱茶,左手夹好一支烟,抬着头,眉开眼笑的跟主任说话,唐松到时他也没注意,他和主任的说话说不来是寒暄,也说不上纯粹与昨晚上有关,反正含糊的说操办喜事、庆功。他们说得很热和,主任也没注意到他唐松。大腹便便的主任边和老柯说着,边进了办公室,只有主任已经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响起一声“喂”传来,老柯才把目光对准唐松。

“哦呵,来了,昨天晚上的好戏错过了,我说你要错过的。”

唐松是跟在老柯背后跟着他进他们警务室的。老柯驼着背,像丰收把他的脖子压弯了,脖颈上挂满了奖章,从后面能看到老柯迷人的笑,平常那脸上是一些干涸生硬的皱纹。

老柯没有问他昨晚怎么半途回去了,他心里清楚是小冯惹的祸,但他不喜欢说小冯,唐松也没见老柯开过玩笑,中老年喜欢在年轻人那开些荤玩笑,黄色什么色他都没有。

“你没看吧,去那间黑屋子里看看,”坐在凳上,老柯说,他还是迷人的微笑。

一说黑屋子,唐松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准是又来新人了。还别说,昨晚,老柯真给碰到新情况了。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老柯独自一人经过烧烤林,到了大桥,他本来打算折回去不和老王小邱他们会合了,正要扭转车龙头,他接到小邱电话,小邱那边气喘吁吁。老柯,赶紧来。说话轻声,警察遇到紧急事物冷静处理的一贯方法。

老柯耳朵尖了起,在哪。老地方,娱乐歌手。老柯往后看缓坡,多少号人。人有点多的。要不要带家伙。小邱那边嘀嘀的响,要的,又说唐松呢。别管他,守屋去了。

老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所里,他是去拿真家伙。走的是江边的路,那里近,就是在江边给唐松拨的电话。他从来不走这里,过去如风,他一直想不清这个鸟地方有什么好耍,值得唐松每天去巡逻。

镇上唯一的那架电梯又打架了,在老街,老地标那里,他们镇,这架电梯是个生事机器,娱乐歌手开业两年多,在它的电梯里打架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很简单,就是为一个女孩庆生,双方灌多了酒,然后上了电梯,电梯里,下驰的速度让一方的人觉得好笑,异样,他把这种异样发泄出去,这人叫另一方狗毛,另一方也感到异样,反击,狗卵,双方就这样起了口角,发展到挑衅的揪衣襟到推搡到打架。轿厢里剧烈摇晃,电梯出了故障,上不去,是娱乐歌手自己报的警,等唐松他们操着警棍赶到,庆生的女孩正抱着头蹲在电梯口哭泣,女孩畏葸得很,姣好的脸让人抓破,白亮的一对奶子,从吊带装里都要凸射出来,老让唐松想起岳父老冯的那些用孵蛋器孵的鸟蛋。

最近一次,给老林他们碰到,因为抽了刀子,这次血腥,重伤一个,轻伤无数,重伤的送到医院,也是死里逃生,距离心脏只差两厘米,唐松去电梯里取证,满是血痕累累,像红漆涂了一层,牛血一样。这事让电梯封了一阵,连带这栋七层楼上面的娱乐歌手一起封停,他们派出所贴出封条。不知何故,后来娱乐歌手又开了,还是那架老电梯。

唐松一直想不清电梯里怎么会打架,莫非是来夜总会里谈判来了?后来,又有所明白。是小冯帮他想明白的。那时,他俩初坠爱河,有时男女之事,真让人想不明白,也易让各方起冲突,爱恨是两个极限嘛,用看淡的角度想想,也就明白。

有了前例,他们都要对电梯特殊关照下,每次经过娱乐歌手,都要抬起头,朝灯红酒绿的它格外的瞟上几眼,然后才快速地骑过去,只是这年没有起案子,没人提起,当它正常了。其实,一直不正常,你看,这次叮当的,又冒出来了。

这次万幸的是双方没有动刀。双方是带了刀的,刀子这天唐松也是见着的,专业砍刀,和影视片里的一样,钨钢刀。只是它没发挥作用,是因为双方还没想到要对方的命的地步,拿刀子来提防和“出现万一再说”的情况居多,然而不到一分钟里,双方打红了眼,刀子眼看要抽出来。要拔刀见红的时候,英勇的老王到了。

老王稳如泰山,练过散打,拿下几人都不在话下,带着伸缩棍、手铐正停在电梯门口,他好像特意奔这架电梯去的,来个守株待兔。上班时一直全副武装,不像年轻巡警。电梯下到一楼,电梯里在砰砰的激烈,宛若爆米花在高压锅里炸响,肉体无意的碰到轿厢的钢皮挤出沉闷声。

“出来!”老王摁了电梯开门,动作敏捷,已经做好准备了的他拿着伸缩棍指着电梯里,扎马步,大战临前的咆哮着,同时用目光示意后边的小邱联系老柯,就是港台电影里警察敬业的神态。“站成一排,蹲下,老实点。”老王训斥道,对方六七个青年,看他是拿警棍、戴头盔的老巡警,也就乖乖就范,蹲下,不敢造次。老王等来的是火速赶来的老柯,老柯在没有联系上唐松后,经电话请示所长,从保险箱掏出了真家伙。

唐松在所里的黑屋子见到了打架的人。昨天都登记了。这次打架的年纪都不小(这同样带来一个新困惑,为什么打架,然而有些事,不管结不结案,连警察也搞不懂),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而老柯比老王更要细心。老柯鞍前马后的查看手铐,看名字有没有记错,审问有没有前科,做好备案。还能看到老柯的腰档里那个黑色的真家伙在晃,老柯故意系成这样的,把它的绳略微拉长,来让那些打架的人看到威慑。老柯亲自当审讯员,审完将近中午,既然来了所里,那么也要帮忙,唐松充当陪审。搞得筋疲力尽。

“好了。”等到老柯说完,唐松才回了警房,先休息下,也没打算在所里吃午饭,所里的饭,他实在不想吃,没胃口,虽然这次所里肯定会搞得好一点,因为处理了一桩接近刑事案边缘的群殴,这对于他们来说,别人的滋事肇事,别人的不幸,某种程度上,对于他们是大幸,世上才有警局和派出所。然而这对于每个警员最贴切的心理来说,这也是非常矛盾的,内心抉择不知该如何处理。

对于入行已久的年轻警员来说,尤其是件难过的事,他是这样,小邱也是这样。当然,至于他们,解决的办法不像外面的人那么极端,虽然有警匪不分家的谣言,他们选择的却比较沉默,就是私人性质的抽烟喝酒,两个年轻警员聚在一起,来杯闷酒,抿一下,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窝子、酒窝子、嘴窝子。也不说话。每次喝酒回来,他都伏在水池边吐,闷酒实在不好喝,这时,小冯心痛地说,“你怎么老是喝酒啊。叫你别喝,你怎么又喝了呀。”小冯的唠叨是他治病的良药,女人的细声碎语就有这样的好处,能间接帮男人把情绪发泄出去,特别是当碰到一个爱你的女人。

又到了唐松想喝闷酒的时候,不是因为没沾到老王和老柯的光,而是想到上面那些绕不去的矛盾的缘故。

老柯从黑屋子出来就到主任办公室里去了,他们一直在聊,大概是在为昨天的事分析,按主任办公室里讨论的气氛,看来这次事情性质挺严重。

“小唐,一起吃中饭呀,大家聚聚嘛。”主任一敲本来打开着的那扇警室门,来叫唐松。

“我要赶去家里,小冯有事,她身体不太舒服。”唐松说,主任在扫视他们的办公室。老柯在他旁边。要是其他年纪大的同事,比如老王、老林听唐松说小冯有事,都会迫切地来问下是什么情况,严不严重,要不要上医院,老柯却没有,老柯扭转过头来,正和比他高半个脑袋的肥胖的主任说话,还是说刚才在办公室聊的话题,看来兴致未尽。老柯对他唐松的女人从来就当不存在,所以他打电话,早晨、中午……只要老柯想得起。

和主任说完,老柯高兴的来对唐松说,那啥事,走什么急,下午要去现场。老柯还真当自己是主人翁了,沉浸在胜利里,唐松认为老柯未免太夸张,他锁起了抽屉。

回到家,他心里仍很不高兴,闷闷不乐的样子,小冯看出了端倪。

“怎么了,你也不舒服起来了?怪事!”看到姗姗来迟的唐松,小冯说。小冯因为肚子痛上午一直在家里,没上班。唐松还是没有发话,点起一根烟,那么燃着,忧伤的燃着。或许他在琢磨带小冯去医院的步骤。“那臭离婚的又折磨你了,我告诉你你们所里都是……当然我是说年老的。”可能是被病痛折磨,也许等急了,温柔的小冯也一改常态,对于他近似发呆的抽烟,小冯看着唐松,眼里晶莹的水悬而不滴,跟警察也有错吗?

唐松和老柯搭档的警察生涯,如果重回来说起,要从唐松和小冯好上时开始算。小冯是铁厂子弟,老爸老冯退休前搞铁厂治安的,每次厂里有些治安问题,周边村民堵大门口啊,滋事生非啊,都要报告派出所出警,老冯身高一米七,人称冯大盖子,早年就有吹牛的习惯,把厂的治安管理对妻子王芝芳吹得天花乱坠,来衬托他老冯的高大全,退休后更是如此,恰好妻子王芝芳从袜子厂内退在家。当然,老冯对老婆吹,那是老两口的生活情趣,而对于好孩子小冯来说,她确实对警察抱有莫大的好感。铁厂是唐松他们城南派出所的片区,在河边碰到唐松,当闺蜜王兰介绍,说唐松是城南派出所的片警呢,她心理萌生出来更多的是好事,父亲老冯退休后开始养鹦鹉,那阵她特别反感鸟笼里的屎臭味,他们很快就好上了。

工作上成了搭档,刚恋爱的时候,唐松就带小冯去看过老柯,为了表示对老柯的尊重,工作上赢取老柯的配合,去老柯家里,小冯带了两瓶上好的雕花酒。对于柯伯伯,他和小冯是热心的去的。

可是老柯没把小冯来看他当一回事。早在前几天,唐松就给老柯说了,老柯当时就没怎么吭声,表示下欢迎什么的。唐松也没想到老柯心里有想法,就想老柯是离婚的,下班后没人陪,去看看他而已,就和小冯去了。那天,老柯人也是在家的,休息日,没地方去。

等到来了,门一打开,老柯像个陌生人,耸立,隔着防盗门的纱窗,对他和小冯瞅了半晌。特别是对小冯,那火辣辣的眼神能把人呛了,很毒的在打量:瓜子脸,中等个,面孔还算有点白、奶子和屁股凑合起来还算葫芦型……这个专门针对奶子和屁股的词汇,是老柯的专业术语,对于老柯来说,这个描述可比什么白亮圆滑精准多了,快过电脑扫描。老柯的眼神在那浑身散发大蒜味呢,让唐松很不舒服,怎觉得和在哪些场合相似,回过头来一想,哦,是对犯人的。

他们俩总算进了老柯的屋。老柯一身短衣短裤,衣裤皱巴巴的,穿拖鞋。这也没什么,小冯礼貌的叫了声柯伯伯,老柯说坐,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们来时,老柯本来在看足球,可是,这下风向又变了,老柯毫不近人情的将小冯带来的花雕酒当场打开嘬将喝了,一边喝,一边问。基本是一问一答。出生哪呀,街上还是农村,具体哪条街,靠河边,哦打鱼的?卖菜的?哦,自由职业,你啥工作,商场人员,哦,鞋柜卖品牌鞋,还是审讯犯人的模式,杀气腾腾,连一旁充当润滑剂的唐松都没法施展。

“老柯,不能这样的。”唐松笑呵呵的提示老柯,可是老柯还在询问,他当办案了。

好在后来一问一答问完了,他和小冯聊天了,老柯落一边了,小冯说柯伯伯你还是看电视吧,老柯开始看起电视,不看足球了,翻看菜单,从湖南台跳广东台,到东南卫视,再从中央七套到贵州台、青海台,又重新翻到了湖南卫视,他爱看警匪片、枪战片,狗血剧他都不爱看,周末,也实在没什么好电视剧,他回过头来瞅瞅唐松和小冯。

有要送客的意思。

“老柯,下馆子我们先吃顿饭吧……你看,小冯也是第一次,好不容易啊。”按来前的既定程序,唐松把请老柯吃饭说了出来。当然他知道老柯送客的意思。

“不用了吧,再说,我也没什么好送的。”

后来,老柯虽然下了楼把他们送到了台阶的出口,客套而生硬地对他和小冯笑,说好走好走。但是可以说,这次让小冯与老柯见面是相当失败的。与在所里上班时,唐松和老柯见面时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也就是说,这样的见面不如不见。他们的情绪在走在路上的时候发酵,小冯不是警察,她可按捺不住性子。

“凭什么对我使眼色呀,凭什么我受气呀,凭什么呀。”小冯说着,气没法从她狭小的咽道里排出来,她越生气越说,见唐松在那觉得好笑,回过头来对准唐松,“原来你们警察是这样的呀。”

她这一说引得唐松噗嗤一笑,他只好解释说,你看见过的老王就正常吧,小邱就正常吧。老柯嘛,到底是离婚的人嘛,也可怜,小冯就反驳,我看老王,也是有点这个倾向,小邱,小邱嘛,还好,至于以后会不会难说,你说可怜,那么谁来可怜我?

从老柯家回来,小冯就将心里的气,连同老柯的怪事,告诉了爸妈老冯和王芝芳,就是那天下午,当时老冯在听收音机,听女儿回来这样一说,将信将疑,狐疑地回过头来盯着女儿那张干净白皙的脸,而王芝芳在打毛线衣,她可一直在警惕的听着,分析女儿的话,本来就不信老冯的吹嘘个性,这时她附和道,这样啊,哦,好,走着瞧呗,反正日子久着呢,不是儿戏……说到结论了,说完老冯遛鸟去了,遛的是那只看起来很呆的紫金刚,而对于屋里的唐松和小冯来说,真落了个以待观察。

当然,他们还是霸王硬上弓了,床也上了,趁老冯去学太极,岳母王芝芳去玩娱乐牌了,当着那只紫金刚的面,紫金刚给他们做了老长的一段伴音。男女朋友谈到第二年,随便搪塞一个理由,说小冯要自考要好好学习,小冯就搬过来住了,按正常的男女朋友发展顺序,早就应该结婚。可惜卡在一桩程序上。

而出于对这一桩程序的好奇,也是对老柯的恨,唐松自然打听过老柯离婚的内幕,宛如找到了老柯辫子般,内心里不知抖落了多少遍。老柯三十几离的婚,孩子成家去了厦门,至于离的那女的是广西跑水路的,女的走水路后有去无回,也没有再回到老柯身边。老柯就这么单身的一人过着,以前离婚是太忙,现在单身也是忙。现在老柯喜欢自己给自己找事。所里的人都提起过老柯那事,猜想着的说,阳痿嘛,只有这么想。这是诋毁。唐松和老柯一起在澡堂子洗过好几次澡,他见过老柯身体,老柯常年不碰女人,那家伙碰到一点水压都会很自然的翘起。老柯也绝没有同性恋倾向的。所以诋毁都是无事生非,可也让唐松好好的想了一想,只可能是忙碌让老柯形成的怪癖,忙碌把他们警察锻炼成了像猫一样多疑的性子,像鹰一样犀利的铁性——谁会喜欢一个非正常人呢,不管是不是警察。这有点道理。

老柯这次见了小冯,就再也没有问起叫他柯伯伯的小冯。唐松和小冯谈恋爱后,他第一次见岳母娘王芝芳过生日那次,唐松要去买个蛋糕,他说要请半天假,老柯说的话差点让他背过气来,“天啊,你还没把葫芦给甩掉啊。”“那葫芦你也碰得……”

看,他把小冯给叫成葫芦了,按她的体型、她的身体曲线,女人长成葫芦不是很好嘛,很多女人巴不得长成这样。也就是说,老柯这是捉不到小冯缺点,没有办法后才硬塞进来的鄙视。后来小冯来所里给唐松送饭,好几次,看老柯忙,她也给老柯捎过,老柯回来后看到饭却不吭一声,说句谢谢啥的。小冯后来也就不带了,唐松也当然知道老柯想把关系紧张公开化,从此,唐松也不好再叫小冯送饭,以免小冯和老柯产生尴尬。

就是这么一回事。

小冯和老柯的矛盾来了,老柯没有再关注小冯,他对小冯的结论早就出来了,却不代表小冯在关注他老柯。小冯本来是与唐松打算马上结婚的,却因老柯,悬而未决,她有点恨唐松的搭档。现在,小冯尤其关注老柯对待那码子事的态度,她倒要看看他是真碰不得,还是假碰不得。这是她找的突破口。这得到了唐松的默默支持。他和小冯想一处去了。他急于了解老柯对女人的真正态度。老柯虽然从来不开那玩笑,但不代表他不关心那事,难道他和普通人不一样吗?

那么就要说男女那事了,说河边船里的事吧,别看那些船往上游开去,几乎要沉到水里,那是货船,这些年多了些娱乐船,那些船上干啥的都有,就跟岳父这几年喂养的鹦鹉一样,花花绿绿,娱乐船是他们所里的重点盘查对象,只是,唐松走了这么多回河边,除了碰到小冯,那码子事还从来没有,只听所里的大侃那个“中王”王建说过。

要说也说“家宜”里发生过的,“家宜”是家庭旅馆,坐落在老柯单独巡逻的那街上。他们所里的人倒是抓过娼,那是极稀少的,唐松就职以来,也就前年发生过一次。

本来是不会有这个特殊情况的,不知道是谁,和几个搞内勤的女同事一起,在所里吃中饭的时候,老男人们为了显示他们巡警、外勤的威风,见老柯在闷不吭声的扒饭,也是为逗他老柯一笑,才开了玩笑。后来没想这事立项了。谁也不知道申报人,就是这个老柯。哈哈,同事的玩笑给他升智了。

原有态度是以为老柯会犯迷糊,不愿意上,临到出发了,发现老柯在列。老柯申报的这事到局里是一拍即合,分发下来由他们所里主导。他们就只有执行了。头个月没痕迹,后面就露尾巴了,那几天刚下了点春雨,河里的杓鹬、白鹳在那跳着呢,成双成对,润物细无声嘛,刚好也利于男人和女人做那事,他们数个便衣走在街面上,耳朵全部放开,像警犬一样,专门聆听那种声音。

他们就查了“家宜”。宛如从天而降,没作任何准备。虽然便衣,“家宜”坐台的老板还是认识的,当场就控制住了她,他们上楼去,拿了从外往里开的钥匙,挨房挨门的查,聆听那种声音。到了门口,他们的耳朵里搁了一种监听器,是专门从局里申请来的,有放大功能,房间里面的声响就听得一清二楚。按他们的经验,如果是夫妻俩,男女朋友绝不会跑到这种地方做那种事。不过要经监听器验证,如果搞错了也很麻烦。果真核实无误。“快点,你给钱呀”“这么快,还没好,嗯,啊……老子”……“不许动!”

这几乎是与悄无声息的旋开门同时发生的,逮个正着。然后快门、拍照,镜头关闭完毕,后来的是登记和审讯,这都上了报纸,以表扬他们派出所明察暗访工作的高效以及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一丝违法犯罪现象。

小冯却不这么看。

“原来,那个死离婚的有这种爱好,哦嗬……”

唐松回来说给了小冯听,当说到拿监听器的有老柯,小冯哈哈大笑。是那种很鄙夷的笑。当然,唐松知道得更多,其实冲进门进去的正是老柯。

发生这事后,他也像小冯一样的想过,老柯凭啥给他脸色看呀,凭啥作弄他们小青年呀……也就是这次查“家宜”完了后,小冯警告过他,说不能再和这个怪人在一起做事了,唐松细细一琢磨,竟然也真觉得老柯有点怪,他立即就找领导说想换个片区,换下空气,和老王、老林、小邱组合都行,实在不行调岗。主任答应了,说看着办吧,反正你们片区你也呆久了,换下再调回来也行嘛。可这让所长一知道,还是所长高瞻远瞩,他大手一挥,不行,你们片区情况非常特殊,事杂,一般的人奈何不了。又感慨道,这个老柯呀,老柯。看所长痛心疾首的模样那是相当的了解老柯。

经这一闹,没有调岗也没有换片成功,只是,他和老柯分工成功了,这仍是小冯的主意,每次值班巡逻到那个岔路口,他自动分配自己到河边看风景去。

有些时候,小冯要求唐松戏弄老柯一下。比如说再次遇到查房和查嫖娼的情况,让老柯上,他可以到一边歇菜去。刚开始是这样,唐松也觉得没问题,可是有时候唐松也烦,说,你怎么也老是跟老柯过不去呀。

“我就是看看他那个方面有没有问题……死离婚的,来阻碍我。”小冯已经有了点骄傲,闪着狡黠的双眼。

到现在唐松调动也没成功,唐松如今又想到调动了。

他送小冯到医院里后,拿到了小冯的检查报告,事情有点糟,彩超显示宫外孕,幸亏尚好,不是十分严重,还只有肚子痛,没想到出来这一码子事。

当成一件严重的突发事件,小冯家立即召开家庭会议,准岳父老冯在翻看女儿的彩超图片时,显得毳毛横生,眉头紧锁。“那怎么办呀……呜呜。”小冯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盯着老冯,而在一边的岳母王芝芳没有吱声,只是在打毛线衣,戴起了老花镜,戴老花镜的她面孔清瘦而又严峻。

“做手术呗,那就,有什么办,只有这样办。”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冯先开了口,还是男人冷静,老冯心想沉默不是办法,但作为粗人的他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那我能不能要小孩啊。唔唔……”小冯痛苦了起来,捂起了肚子。一副可怜样,埋怨地看起沙发上像木头人的唐松。

生育问题让老冯就难以回答了。老冯眺了一眼妻子。王芝芳作为生过孩子的女人,至少也有点经验,她应该清楚,至少她怀小冯的时候,该考虑过也有宫外孕的可能。每个女人都要做这道选择题,这是老冯作为男人都能想得到的。可是,作为母亲的王芝芳却是眉头紧锁,当年,她没考虑过女儿这种情况。

最终一家四口都没有办法,他们的眉头越来越凝重。

唐松已经想是他的过错了,问题是他带来的,平常,忙得没有时间顾得上照顾小冯。一说起忙,这时,意外的,蓦然的,老柯那个苍老、工作起来拼命的身影蹿了出来,客观上来说,很多时候,他是老柯给带动忙起来的,所以才忽略了小冯。

“小唐,不应该这样的,冯敏都这样了,你怎么也该表个态。”见唐松闷在那,准岳母王芝芳终于目光犀利起来,锋利的对他闪了下,“上医院也行,是吧我们。”这话,她却是看着丈夫老冯那张肥厚的嘴说的,话语里充满对老冯这些年吹牛误导的怨恨。

“哦,这。”而唐松心里清楚,其实小冯一家心里已经默契达成统一意见了,一致认为是他唐松的疏忽,女儿才这样,至于别的什么原因,老柯、领导什么的,去他妈的,他们都管不着,现在要解决的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冯敏同志的身体健康问题,那么性质很严重。

“小唐,你也不要老是忙工作,你还是抽个时间来多多看看小敏呀,人都成这样了,你看这事办的,做父母的能不担心吗,唉,也不知咋说好,唉……”准岳母王芝芳又开了口,颤抖的叹息,眼眶红润,那份对女儿身体的担心,那份焦虑溢于言表。

“我试着先请假……看看吧。”唐松终于开了口。

这么一来,小冯就不能在唐松那呆了,要搬回父母家去了,匆匆忙忙的整理东西,叫出租车送小冯上车时,唐松几乎看到了老柯的笑,那张黄褐的老脸得意洋洋起来,笑得很放肆。

他到了所里上班,老柯已经又在忙了,在桌上整理案宗,电梯里打架的那些人,到头来,没有查到更重要的犯罪痕迹,连有前科记录的都没有,所里最终也只做出拘留七天、罚款五百的决定,这样的结果不太可能,却是事实,老柯的大案、要案梦自动攻破。

好几天来,老柯都很泄气,所以又主动承担整理起案宗来,他只是想尽快忘了这倒霉事儿。等到老柯整理案宗完,在喝开水,开始要做这天的巡防记录准备时,他对老柯说,这些天晚上不能巡逻了。老柯因为忙,当时没有完全听懂,等听懂了,他站起身来,“什么?”

看到老柯的错愕,肯定是天花板上掉下来一大块,打了他只有稀疏几根发了的头。

“老柯,我家里出事了。晚上要请假,你和小邱他们联合查访吧,我和你说一声。”有岳父岳母的催促,唐松这次坚定了主意,其实他也不必听老柯的,他们平等,他有自由的权利。

老柯没听见般,埋头继续做他的巡防记录准备,其实,他是听到了,只是他不愿意听到这样的结果而已。唐松也知道老柯听到了,老柯是不愿意而已,并且也能想到是小冯的事。唐松出门,向主任去请夜假时,老柯再没跟他说话,与往常不一样。

唐松暂时的夜巡结束了,平时他四点就下班,每天给小冯带一副药回去,都是当归、紫草根、莪术之类的,每天早上在来上班的路上把药抓来,上班的时候放到桌子上,到下班再带回去。够吃一天。而他下班的时候,上夜班的老柯匆匆来,每次都能看到他桌上有一包用黄皮纸包起来的中药。老柯用眼白扫过来,又扫过去,上夜班的老柯没跟唐松说话,即使说话,也是流于客套了。感觉和当初他送唐松和小冯下楼梯时的表情一样,有点假,虚假,这时,唐松想向老柯解释下,可是话到嘴边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样过了一阵时间,离开夜间巡逻一久,所里考虑到唐松的实际,他也就彻底调到了白班,这时间段是与上夜班巡逻的老柯完全错开了。而那阵,所里的事多起来,都是些抓赌的事,就发生在老柯经常独自一人巡逻的街上。赌博像牛皮癣,却让他们个个眉头紧锁,感觉到后期更会发生什么,可能会爆发个大毒疮,突然立在眼前什么的。眼前的忙只是预兆,是发条日益拧紧,不能松懈,会有个更大的爆发力出现在后头。

与以前不一样的是,赌博只发生在白天了,与夜班巡逻的民警开起了玩笑,于是,唐松白天工作的时候,整天都在外面,他把药也就带到身上,外面的事一办完,就骑着电瓶车带着药回小冯那边,每天都是日理万机、时间紧凑了。

“那个离婚的,是不是不开心呀,我想想就不正常。”每天,小冯见唐松带着药回来,知道他这一整天都没见到老柯,她便有点小开心。对于小冯的琢磨,唐松也没说什么,他也一直觉得亏欠小冯。

也不能说老柯什么,老柯忙碌起来的那副神态,唐松也看不惯,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但老柯是钢铁卫士,老柯是久经沙场的战友,再说,私下说他的人够多了。有天,去吃中饭,白班的老林、老李在所里嘀咕,以为他们在讨论饭菜,原来在讨论老柯,看唐松来,他们说支持小冯的。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老柯和小冯的疙瘩。当时他和小冯拜访老柯的同时,也拜访过白班的老林、老李的,他们自然知道老柯,说到老柯,年纪更大的老林便不由自主的说开了,柯求东是不是出大问题了……唉,他的问题已经出了很久了。说到这,油滑的老李莫名其妙的大笑。至于这后面久到什么地步,当时大家闭口不说。

最后一次他们讨论的时候,所里罕见的响起警报,教导员吹起哨子,这是紧急集合口号。教导员吹口哨,集训和看电视视频的时候有过,唐松碰到的还是第一次。所有干警、连同内勤的女同事都紧张万分,立刻放下饭碗,朝所里的小广场云集而去,倾巢出动,所里领导都在小广场等他们。所里刚接到上级指示,在他们的辖区,竟冒出一个全国通缉犯,这个通缉犯做了好几桩案,奸杀骗抢赌全干,五毒俱全了,在全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令人棘手的是,具有反侦察能力,身上带匕首,还有丰富的驾驶经验,会驾车,历经几案都能生存下来,可谓不简单。没想这次在唐松他们的地段冒了头,刚刚上午的时候,在从市里来的方向,拦截了一辆桑塔纳朝镇上驶过来。是车主报的案。据跟踪人员说,他挟持车子后下车还吃了碗桂林米粉,现在他们所里的工作是,调集所有上班警员,马上展开拦截,排访、外地人登记,和局里统一展开工作。在局里统称为“抓头”,接下来要设置布置路障,唐松每天都在现场,穿着“工”字形黄绿色的执勤服,守着路障,直到晚班接班。

“抓头”的事忙了大半个月,最后以嫌犯再次冒头,试图强行闯路障,困在警群里被捕才得以告终。“抓头”的事影响重大,局里举行了表彰,所里也举行了庆功会。而这主要是白班的功劳。

庆功会在酒楼里,唐松和小文一桌坐在一起,小葫芦仙酒喝多了,小文迷糊了起来,话头就多了起来,嘴掌不了风了。“老柯,看起来,不是那病啊,可是他的病看起来又越来越重……”不过,这只是同事们说笑而已,小文与老柯又不存在冲突,老柯想与人有冲突的只有小冯,而且仍在发酵,起作用。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小冯身体日益见好,水盈盈的丰腴了起来,脸色也西红柿般的红润,一度让唐松蠢蠢欲动。刚忙了那桩案,所里准许他休息调整下,唐松便有时间经常来小冯家吃个中饭。最后一场是吃羊肉火锅、刀切牛肉片和喝啤酒,小冯也不停地给他们倒酒,他和老冯吃得酣畅淋漓,老冯听广播了,唐松当着岳父母的面很自信的求小冯:“敏敏,咱们回去吧,回去吧。现在没事了。”

小冯却没有答应,她眨巴着眼,老冯他们在纹丝不动,这次老冯听了唐松的央求,根本就没反应,听广播的他抬起头来,很优雅的举起双手,像拉小提琴,在用牙线反复的雕琢般的剔着牙齿上那些发臭的肉的残末,而岳母王芝芳火锅后在低头看报。她没有受酒精的荼毒。钟表嘀嗒嘀嗒,那一刻唐松心急如火,可是急也没用,看来他是吃错药了,那么总不能按着老冯和岳母王芝芳的头强迫吧。

“只有真正的结婚才搬过去的。不会像以前一样了,那么犯傻,这样的犯傻我们再也不会了……”这是准岳母王芝芳说的话,终于由岳母王芝芳晾出了如三八线一样固若金汤的底线。

见母亲强势起来了,小冯也只好说,“唐松,你先回家吧。”唐松是觉得惊悚的走的,老冯那只紫金刚在那尖着嗓子,很俏皮地叫,“傻啊傻,傻啊傻,你傻啊,你傻。”

走出小冯家门时,他内心酒气翻滚,双脸赤红,汗流浃背,恨不得摁住它在水里走几遭,突然又觉得自己不如老冯养的这只鹦鹉。

从小冯家回来,他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想了好几天,他当然知道,岳母的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话中有话,也就是到他该办事的时候了,先动动脑子,到好好地来取悦下岳父母,来弥补上次小冯出意外的时候了。

这是端午前面的几天,唐松的心里急得跟发条一样,刚告罄的抓捕搞得他心理仍紧张兮兮的,还没松懈下来。好几个月,唐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老柯了。好奇的是,老柯没参与庆功会,可能主要是白班的功劳,这次不知何缘故,老柯没有来蹭这份功。可是他现在的事已经不关老柯事了,老柯管不着他唐松。

现在他只想竭力抓住现存的幸运来驱赶不幸,而如今的老柯,对于他来说只是很好的印证了老生常谈的话:老柯的生活是万不幸的,如此而已,除此他和老柯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端午的前天,小冯来找唐松了,当然又不免卿卿我我,像最后的疯狂,都有种难解难分鹊桥相会的感觉。这天他俩一起吃了饭,不过她是来提醒他的,对于这个二愣子,她心急,她说,“亏你是警察呢。”走到过道上又说,“你想想呀,端午怎么个表现法?想清了吗。”

想清了,当晚,唐松和小冯去了超市,买了四大家鱼和海鲜中的墨鱼、鳗鱼、带鱼,有老冯爱吃的羊肉、杂碎,岳母王芝芳爱吃的奶馒头,满满一车的吃物和食材拉了回来,塞在小冯他们家的冰箱里。忙碌了大好几天。节前的中午,趁午休时间,他又挑空去了下市场,买了两个西瓜,西瓜是无籽的,用白色的纤皮线捆好,他还看好了艾叶,城里一直有送艾叶的风俗,绿油油的捆了一把,扛在肩上,他准备先去单位。这已是最后的准备。

到了所里,他碰到小文,她正在办理大厅的窗口午休,见有人顶着绿油油的艾叶往所里的后面走,便探出头来,看清是唐松,她从窗口露出个笑脸。

“老柯在,呀,去哪里?给老柯买的吧。”小文在打趣,哈哈哈的逗乐起来。

想到老柯,唐松笑不出来。

老柯真在办公室,他正戴着老花镜在看资料,看见唐松肩上满是艾叶,提了十几斤的西瓜,他摸了下头发,他觉得自己老了,脸上皮肤树皮一样,黄褐,土黄土黄,还沾满老年斑的颗粒,虽有一定油性,却不再属于他,他再往下摸,摸到胡子,那是束生硬的草茬,他下了决心,看了下对边的唐松。老柯见唐松在看自己摸脸,他放下了老花镜。

“唐松,回来了?来,我们说一件事,如何?”

对边的唐松没有吭声,就等着老柯谈话,看他到底怎么谈。而老柯是事先在脑子里准备好了的,他用普通话讲,像一头饿狼,开头就说小冯,想吃掉她一样,他说那小冯的事……小冯,我也观察了这么久,绝情吧,她父母那么说,看能不能断。尽早断了吧,现在还成了药罐子不是?不是我说你,孩子肯定不能生了,你应该能想到后果。

他惟独没有去看唐松的脸色,唐松的脸色就和犯人作案时的脸色一样难堪。

“变态!”这两个字像砖头像巨雷,急速地从他脑子里涌将出来,只是让他优良的控制力给钳紧,然而,他憋住了这两个字,其他的词又滚滚砸来,看来,这次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掩饰自己了,哪怕再也不干警察这份工作。

“我唐家的事,你老柯家管得着吗?——还别说他老冯家的事!”

看它响的,振聋发聩,在无休止的隆隆发怒,停留在下午的太阳照在滚烫的白色墙壁上面。那里有些乱糟糟的脏污和手印。对于老柯,唐松都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也许还是受了那桩大案的影响,外面只见绿脖鸟做起配音,是只绿头画眉,在那很烦地叽叫。

唐松已经扔下了绿油油的艾叶,很粗鲁地放下,门“呯”一声朝外走去。也不清楚在他之前,小冯已经跟老柯谈过话,见到他的艾叶,老柯才出此下策;当然,他也不清楚小冯正春风得意地等在外面,尘埃落定,缰索切断,只剩浓厚的胆汁味在那叫警房的空间里蔓延扩散。

老柯重新戴起眼镜,与往常一样在那唠叨个没完,生气个没完,唐松是怎么生气的?果真因为铁厂的冯敏吗?女人有这么厉害吗?老柯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像小孩一样,咂吧着开裂的嘴,哆嗦颤抖着,他真想下河来个冷水浴好好醒一回,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要想想,这么多年,该总结下不明就里的事儿。而唐松走出警房那阵骑上了电瓶车,一阵风地朝那个黑巷子里驶去,自从骑上风驰电掣的电瓶车后,他啥事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