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元
近日,第十三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揭晓,由金沙作词、黎晓阳作曲的歌曲《湘江飞出一首歌》获此殊荣。我在为两位艺术家喝彩的同时,更愿把多年来欣赏金沙歌词作品的美妙感受公诸同好。
本质上,歌词属于广义的诗,应该具有诗的一般属性。从我国诗歌发展史来看,最初的诗都能入乐歌唱,其后体式渐丰,分工渐明,诗由唱而吟诵而目赏,词作家便不断创造节奏感、韵律感、入乐性更强的替代品种来作歌词。诗经中的颂诗皆为四言,配上庄严堂皇的音乐,很适合庙堂祭祀之用;而国风中长短交错、杂沓往复的诗句则是天然的抒情歌曲。其后五言、七言继起,内容和节奏也更丰富,但由于过于整饬,制约了音乐功能的发挥。长短句的唐宋词兴起,文学与音乐又获得了最亲密的结合。君不见“凡有井水处,便能歌柳词”,当年柳永的慢词,其风靡程度并不亚于当今的流行歌曲。柳永自己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他在“粉丝”群中的地位似乎比今日的周杰伦辈还高。白话新诗兴起后,打破形式上的桎梏,诗人们多从形象、意境、语言上用力,而忽视诗的韵律,于是专为入乐、注重韵律的白话歌词就正式与新诗异途而自立门户了。但是这种歌词除了较当今新诗多一些“镣铐”之外,一样要有诗意、诗境、诗味,都不能是大白话、口号、分行散文,所以,歌词仍然没有从根本上与诗分家。
金沙是从写诗转入作词的,他是词家中的诗人,是诗人中的词家。他的歌词既具有诗的质地,又具有歌词的一切形式特征,是文学与音乐媾合的宁馨儿。我以为金沙歌词最鲜明的特色是:情浓、意巧、语工。
情浓。1938年11月,诗人艾青在湘西南邵阳的大地上唱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若干年后,金沙在这片被诗人唱得滚烫的土地上出生,家乡隆回的望云山、兰草河像父亲母亲一样哺育他成长,教他学走路,送他走向远方。当他成长为一位时代的歌者之后,从他的胸腔喷涌而出的,首先就是对故土、对亲人、对那方永远也走不出的邮票大的地方的不尽眷念,深情呼唤。你听啊:“望云山,我的美丽新娘/我是你婚纱上的那片烛光/永远把你抱在胸膛/望云山,我的白发亲娘/我是穿过树林的那缕月光/每夜回到你的梦乡。”(《望云山》) “……蓝天上飘落的兰草河/为我守候年少的烂漫//……白云里飘落的兰草河/送我告别含泪的双眼//……” (《心中的兰草河》) “在故乡时好想去远方/在远方时好想回故乡/我是你的鸽子花/梦中飞回我日夜思念的地方。” (《我是你的鸽子花》) 还有那《草摞树下》的浅吟低唱:“亲爱的老黄牛啊亲爱的小鸟/我是你童年的伙伴/你是不是把我的乳名遗忘?”“亲爱的萤火虫啊亲爱的蟋蟀/你是我童年的伙伴/我还想与你同枕草垛入梦乡。”听着这些深沉低回的歌词,你想象得到金沙的乡心乡情乡愁是如何浓得化不开,你会自然地联想到那位忧郁的含泪的诗人艾青,你也仿佛从他的歌词中读到了油画家李自健笔下那一个个湘西南生活情境。
金沙歌唱故乡、亲情、爱情、友情,也为祖国的山山水水、为中国梦、为承前启后的领路人放歌,为军营、企业、学校,为时代的风流人物放歌。他在张家界工作生活多年,就纵情讴歌“我的张家界”;作为湖南人,他着力发掘湖湘文化元素,举凡湘君、湘夫人、屈原、魏源、舜皇山、壶瓶山、岳麓山、桃花江、夹山寺、崀山、花瑶都是他歌唱的对象。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词作绝无敷衍之作。他像一位入戏甚深的演员,每一道命题就是一出戏的情境,他总是在广泛了解相关知识,全身心进入情境,创作灵感勃发之后才饱蘸浓情开始创作。因而他的歌词作品都赋有了诗的形象美、意境美,尤其是诗的强烈抒情性。他的词作是可唱的歌,也是可吟的诗。
意巧。金沙自承乃是以策划人而作词。他曾说,好的歌词要达到理念新、立意新、创意新、角度新、语境新;成功的词家要有思想家的思维,政治家的高度,策划家的点子,摄影家的角度,魔术师的手法。诚哉斯言!艺术贵在创新,艺术创作与策划活动的同构之处在于求新求巧、出新出巧,每一件艺术品的诞生都应该是一次创意之旅。即以诗词抒情而言,自古以来人们的情感实无太大的变化,如果后人不能从新的角度,用新的意象、新的语言来作新的诠释和表达,连李杜诗篇都会“至今已觉不新鲜”,又何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之说?清人赵翼论诗说:“矮子看戏何曾见,跟着他人说短长。”金沙决不允许自己做这样的矮子,他不蹈故常,不嚼别人嚼过的馍。不妨以他的《回族敬茶歌》为例:劈头一句“天做盖子地做盘”,用天地比喻回族人的盖碗,给人方寸间万里江山之感,但毕竟还有“天圆地方”的形似处。而接下来的几句:“碗中泡着黄河的浪”“碗中泡着昆仑的雪”“碗中泡着高原的果”“碗中泡着塞上的花”,尤如电影蒙太奇手法,把一个个远景镜头推到眼前,令人目不暇接,心动神摇。这些意象出人意表,却在情在理,信手拈来,又着手成春,切地巧,切景妙,切情真,回族同胞待客之忱凝聚在一碗盖碗茶中,更被金沙的几句歌词表露无遗。你不得不佩服金沙思接万里,想落天外。
文艺创作要巧妙,还要大气,不然就会沦于尖巧。苏东坡论吴道子画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正是此理。金沙的歌词新巧而又大气,谨守法度而又自出机纾,常常能为人之所不能为。他近期创作的“中国梦”系列主旋律歌词中, 《聊天》 一首最能体现此道。这首歌通过社区老百姓的聊天,通过独唱和伴唱一唱一和的形式,把“雾霾”“药价虚高”“贫富差距”“反腐”“钓鱼岛”等时下焦点问题一一唱出来,最后在副歌部分用齐唱把老百姓圆梦的心愿表达出来:“聊天聊天,聊家事国事天下事/聊天聊天,聊大事小事柴米油盐/美丽的中国梦就是自己的梦/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只要心往一处想汗往一处流/圆梦的日子就在明天!”恕我孤陋寡闻,此前还没听过用聊天形式来表现重大时政主题的歌曲。这首歌切入小,开掘深,做出了大文章,表达了老百姓的心声,播撒了正能量,可谓妙造天成,与那种口号歌、语录体自有天壤之别。
语工。歌词虽然离不开音乐的翅膀,但归根到底是语言艺术。最精妙的构思,还须凭借恰当的语言来表达。金沙的歌词多为短制,其语言精炼、雅致而含蓄,无他,他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他讲究炼字炼句,注重提炼“词眼”“词魂”,务求一首歌词至少有一个亮点、聚焦点,尤其善于用最平常的字眼来建构神奇的魔方,道出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譬如,“我的梦乡永远是故乡”,“最苦是思念,最远是从前”,“在故乡时好想去远方,在远方时好想回故乡”,“因为爱情最伤痛,所以斑竹也流泪”,“开一条橘子洲的大船乘风起航,擂一面洞庭湖的大鼓河山气壮”,等等,无不是千淘万漉始到金的妙语佳构。
又如《我的张家界》 与《红溜溜的小阿妹》:“……一山山歌一山舞/一山唢呐一山鼓/一山木叶吹恋曲/一山竹篓背日出/一山美酒贮千年/一山神话传万古//我的张家界/美丽的张家界/土家人就在这里住//我的张家界//神奇的张家界/神仙也就在这里住。”“……彩蝶飞来溜溜红/小小阿妹红溜溜/红溜溜的脸蛋红溜溜的嘴/红溜溜的樱桃正红透/红溜溜的情歌红溜溜地唱/红溜溜的相思醉在我的梦里头//红溜溜的小阿妹/你把我的魂儿勾/红溜溜的盖头掀开一句话/我爱阿妹到永久。”这两首歌词堪称异曲同工,首先用两个排比段极尽铺排之能事,像相声艺术中不断“系包袱”;副歌部分,郁积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像长江大河一泻而出,像相声中的“抖包袱”,顿时产生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语言的张力发挥到了极致。欣赏这两首歌词,我不禁想起徐渭的《长亭送别》诗:“东边一株柳,西边一株柳,南边一株柳,北边一株柳。愿借碧丝千万条,绾住斯人心不走。”我不得不感叹,千古才人,自有会心。
金沙的歌词创作坚持笔墨随时代,坚持陈言务去。有时为着情境的需要,他还不惜自铸新词,或活用旧词,构建新的语词搭配,使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受(当然,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一不小心也有可能弄成不被接受的生造词汇和表达)。譬如,“花潮花浪花澎湃”(《万紫千红百花开》),“绽放情,绽放爱,绽放期待和精彩”(《老鼠娶亲》),就属于这种情况。
据说,汉朝的扬子云说过“诗赋小道,壮夫不为”的话,如此说来词曲岂非道之又小者?然则孔子在陈绝粮,尤弦歌不衰;到了临终之际,还放声唱道:“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又当作如何解?人类需要精神的家园,生命需要歌曲的安慰,即使到了天国,也不能没有安魂的音乐!金沙曾事教、经商、从政,在几十个不同岗位上历练过,如今却专力作词人,与缪斯女神以身相许。这是一件“为人类”的工作。我捧读他的词集书稿,真正觉得“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