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丹
鲁迅和小林多喜二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日左翼文坛的领军人物,都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塑造了一大批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革命者的形象,真实地勾勒了“红色的三十年代”的人物群体影像。他们幼年都生活在农村,对农村生活非常熟悉,写了很多反映农村题材的小说,并成功塑造了众多世界闻名、栩栩如生的农民形象。这些农民形象,既具有共同的特征,也存在明显的差异,本文着重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对两人笔下的农民形象进行比较,找出其特征异同,并分析其产生的原因。
20世纪初,中日两国的农村都处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压迫之下,农村经济日益衰败、农民生活日益艰难、农村矛盾日益尖锐的社会现实深深地印在了鲁迅和小林多喜二的脑海里,因此,他们笔下的农民形象具有许多共同的特征。
1.质朴勤劳,怀有善良心灵
不管两人笔下的农民有着怎么样的不同,但勤劳、质朴、善良在每个农民身上都有体现,反映了广大农民的最本质、最淳朴的共同特征。鲁迅笔下的闰土“终日很忙碌”,“明天就要回去”,显示了他质朴勤劳的本色。祥林嫂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失去勤劳淳朴的本质,任何时候都是“手脚还伶俐”,哪怕是在最悲惨的时候都是如此。阿Q虽然是流民,但他在做短工时,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做得很好,博得个“真能做”的赞誉,显示了他勤劳的一面。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形象同样如此,阿健以最勤劳的状态获得了“模范佃农”的称号,受到了隆重表彰;就是被叫着“二流子”的野边源,其实也是每天在辛苦地卖菜。七之助从农村来到城里打工,做工从早上六点钟起,到晚上五点钟止。由此可见,鲁迅和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形象是勤劳、质朴、善良的,这也正是鲁迅和小林多喜二笔下农民形象具有无穷生命力的原因所在。
2.备受压榨,具有悲惨命运
鲁迅和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都备受当权者和地主的多重压榨,过着非常贫穷的日子,有着悲惨的命运。鲁迅笔下的农民命运悲惨,中年闰土脸色灰黄,而且有很深的皱纹,浑身瑟索着;阿Q甚至连一件破衣衫也没有了;孔乙己为了生计,有的时候也做些偷窃的事,虽然在情感上很是难过;祥林嫂的命运则是轻如草芥,更是催人泪下。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也是备受摧残,非常可怜。《杀人的狗》中的源吉想在临死前看一眼留在青森的母亲而从工地逃跑,结果被工头放狗咬死。和阿健家隔河相对、从越后搬来的广濑,满身是债,土地也不是自己的了。“农民们早晨比任何工人都起得早,一天到晚弯着腰干活,他们过的生活却比窝在都市郊外的朝鲜人还要凄惨。”正是因为“一天到晚弯着腰干活”,佃农“每一个人的腰不是很难看地歪扭着,就是往前弯曲着——总是带一点残疾”。农民的悲惨命运在他们的笔下表现得异常沉重,异常悲愤。
3.自发反抗,渴望美好生活
鲁迅和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并不是完全逆来顺受,而是有着一定的反抗意识,并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阿Q“造反了、造反了”地大声嚷嚷,表现了他对现实的极度不满、对造反的高度支持。祥林嫂在被人抢捆时大力挣扎,甚至以头向墙壁撞去,说明了她具有很强的反抗意识。爱姑不甘屈服,不把父权放在眼里,铿锵有力地说出“那我就拼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阿Q回到土谷祠后对革命作了种种幻想,祥林嫂与贺老六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成为了她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七之助在给阿健的信中感叹“世界上什么地方会有那满身是泥、弯着腰的农民呢?草、山、稻、河、肥料——只有这才是农村!”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实真实地寄托了鲁迅和小林多喜二自己对美好农村的渴望,对现实农村的强烈不满与憎恨。
虽然鲁迅与小林多喜二笔下农民形象有很多的共同点,但由于历史条件的差异、左翼文学运动的差异以及他们个人人生经历的差异等,塑造的农民形象明显存在一些不同特点,体现了中日两国农民间的显著差异。
1.鲁迅笔下的农民更多是“愚昧、麻木”,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更多是“糊涂、忍耐”
鲁迅深刻地揭露和解剖了民族的病态心理,将农民的愚昧麻木刻画得入木三分,发人深省,催人自新。华老栓把人血馒头当药,而且是革命者夏瑜的鲜血,愚昧麻木得让人痛心。阿Q能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来反败为胜,其精神胜利法更体现了国民麻木到了极致。短衣帮嘲笑命运同样悲惨的孔乙己,真是可怜人欺负可怜人。小林多喜二对日本农民的糊涂和忍耐也进行了深刻的解剖与批判。比如钩鳞的杂货店,不仅在赊账时要向农民多卖钱,又可以米和杂粮来还账,“赚了两重的钱”,“很快就发起财来”,就是这样一个对农民进行双重剥削的店,农民觉得转到“信用供销合作社”就是“忘恩负义”,何其糊涂!还有三吾,因为得了“勤劳力行,足为农民模范”这个表扬状,拼命干活,最后身体痛得动都动不得了。农民却们也莫名其妙地在心里想着“来生”的事,他们长久长久地过着痛苦的生活,他们的痛苦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没有办法解脱的,因此想,只要到那个世界去就好了。
2.鲁迅笔下的农民经常是“不幸、不争”,而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经常是“可怜、可信”
鲁迅和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都过着不幸、可怜的生活,但对鲁迅笔下的农民,经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比如闰土不仅形容枯槁,还神情板滞、迟钝,活像个木偶人,完全没有了少年闰土时的可爱与活泼了。祥林嫂捐门槛、问地狱,把理想寄托在虚无的迷信中,完全认识不清楚造成自己可怜命运的真正原因。华老栓竟用“人血馒头”来治儿子的痨病,而对革命者夏瑜的死漠不关心,愚昧到了极点,可悲到了极致。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虽然可怜,但经常是“可信”,他们有更多的同情心和更强的反抗精神,比如《泷子及其他》中的泷子和《防雪林》中的源吉,在压迫面前不断觉醒,最终走上了反抗的道路,放火烧掉了酒馆、地主宅院。阿健一直不被“模范佃农”的荣誉所迷惑,坚决走上了与地主斗争的道路。甚至连农村妇女,包括伴的妻子、阿部的妻子等都参与了“妇女同情妇女”活动,参加与地主的斗争,实在是“可信”。从总体上看,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形象要比鲁迅笔下的农民形象更具反抗精神,在认识上要更加深刻,处于更高阶段。
3.鲁迅笔下的农民反抗较多是“自发性、个人的”,而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反抗较多是“自觉性、团结的”
鲁迅笔下农民的反抗,较多的还是自发的、个人的反抗,实际上是一种朦胧的、幼稚的革命意识。无论是阿Q、闰土、孔乙己,还是杨二嫂、爱姑、祥林嫂,都痛恨这个社会现实,但他们的反抗都是自发的、个人的,没有觉醒,没有组织,最终的结果也就是一个个的悲剧。阿Q上刑场了,祥林嫂死了,孔乙己不知生死,爱姑被休掉了等,这种反抗的结果都是以悲剧而结束,其形象无不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反抗,则更多的是觉醒的反抗、有组织的反抗。一开始,农民就具有自发团结反抗的意识,《在外地主》中,当佃农向地主斗争的时候,无论哪里,站在顶前面的都是这些上了岁数的佃农,阿部就是其中一个。阿部还说:“假使老是减租减租的,要求得太过火了,地主老爷生起气来,也许会说你是中了过激思想的毒啦。”体现阿部对地主压榨的深刻认识。阿健为了佃农的利益,甚至忍痛放弃自己心爱的阿节,坚决走上了为农民协会工作的道路,充分体现了农民的觉醒和团结斗争的意识。这种反抗的强弱程度实际上是中日两国农民斗争阶段差异的真实体现。
鲁迅和小林多喜二塑造的农民形象,有同工之好,有异曲之妙,都成功塑造了那个时代中日两国农民的典型形象,都体现了那个时代中日两国农民生活的真实场景。两人笔下农民形象特征异同的形成,主要有三个原因:
1.由中日农民当时所处的境遇决定的
20世纪初,鲁迅希望通过解剖农民悲剧的真实场景,来唤起人们对改良社会,进行民主革命的自觉性,通过治疗精神上的病来达到挽救中国的目的,因此在塑造农民形象上更尖锐更刻薄,把农民的愚昧麻木与不幸不争更加地放大了。而日本则不一样,日本在20世纪初,已经走上了独立的道路,并在中国东北战胜了俄国,处在帝国主义扩张阶段。由于日本在明治维新后整个国民素质得到了提高,虽然北海道的农民生活窘迫,过着悲惨的生活,但他们的文化和觉醒意识比中国农民强,斗争的决心比中国农民强,因此体现在形象塑造上就更加理性,更具知性。相比而言,小林多喜二笔下的农民形象比鲁迅笔下的农民形象少了点愚昧麻木、多了点斗志昂扬,团结意识、反抗意识、斗争意识更加突出。
2.由中日左翼文学运动的差异决定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日左翼文学运动在苏俄左翼文学运动的影响下迅速兴起,狂飙突进,并一度成为文坛主流,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鲁迅和小林多喜二有着深厚的友谊,他们都是中日左翼文学运动的领军人物。当时中国的左翼文学运动,更多的是为苦难的中国找寻一条救国救民的发展道路。寻找这条道路,需要对当时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进行更加深刻的剖析和反思,把社会最疼的伤口剥开,呈现给大众,以图凤凰涅槃。当时的鲁迅虽然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他的思想已经向左看齐,他描写农村的落后与衰败,塑造农民的悲剧形象,实则是批判旧思想、旧道德,用文学作为武器与当局进行斗争。日本的左翼文学运动,则是工人、农民在文学领域对资本家残酷剥削的愤怒反抗,更多的是“利害与利益仇视,权力与权利对峙”,因此体现在农民形象的塑造上,更多的是注重农民与当局的对抗与斗争,更多的是展现农民的集体觉醒与反抗,不在于展现农民悲剧,而更多展现农民觉醒。
3.由鲁迅和小林多喜二不同的人生经历决定的
鲁迅和小林多喜二从小都在农村生活,家境贫困,对当时的农村、农民有着深刻的了解和真挚的情感。因此,塑造的农民形象切合实际,栩栩如生。鲁迅塑造的农民形象更具悲剧色彩,主要来源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鲁迅少年丧父、家道中落,身为长子,承担重任,自己又长期患病,对农民悲惨命运和世道艰难有切身感受。正是出于这种感受,他用同情的笔墨,写出了农民在生活上、精神上所受到的种种他能够体会得到的苦,因此在塑造农民形象上,悲剧性色彩更浓,更多的是展现伤口与痛楚。小林多喜二塑造的农民形象更具反抗精神,来源于他四岁时开始随家迁到北海道港口小樽,并长期居住在那里,不仅在那里读了高等商业学校,还在那里的一家银行工作,亲身经历了北海道农民的抗租斗争,他“感到时代前进了,大家觉醒了”,因此,农民的斗争意志和反抗精神成为了他塑造农民形象的主题,希望通过这种昂扬斗争的农民形象,唤起人们反抗压迫的斗争精神。正是这两种具有差异的人生经历,使他们在农民形象的塑造上侧重的方向不一样,想达成的目的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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