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燕
所谓事件,在某一地点将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
——三岛由纪夫
一
2012年9月,付康成正式成为一名药剂员,浑身上下散发着崭新的味道,从家乡那所卫生院走出来,两次回望大门前那块小小的门牌之后,他作了一个决定,直接走进了县城的汽车总站的大门。他在售票窗口上方那几十米长的长途客车时刻表里发现了海珠市的名字,莫名就产生了好感,马上就买了票。一个星期之后,付康成踏上了开往南方的大客车。
这是一段难忘的人生旅途。付康成整整坐了两天两夜的硬座。有一天半夜里,他睡得迷糊,忽然感觉车子停了下来,司机跟副驾驶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车门开了,他迷迷糊糊看见司机抬着一个箩筐上来了。付康成困得眼皮子根本抬不起来。第二天天亮时,付康成听到旁边有乘客小声议论,原来昨晚司机在高速路当中贸然停车,捡了一筐茄子。有人在暗骂司机缺德,不顾乘客死活,万一被哪辆大货车一头撞过来,全车人都完蛋。但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声抱怨,谁也没有接茬。大概中午的样子,司机停了车,要求全车人下车吃饭,有人不愿意,但司机硬把他们都赶下来了。
付康成没有走进路边餐馆吃饭,他躲在公路旁的树林里坐了下来。树叶很湿润,不过全都是灰蒙蒙的,像村里老妇女总洗不干净的脸。林子里有各种虫子的鸣叫,就算是中午,山谷里还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寂静的山谷沉默地坚持着一种态度,也许它是痛苦、麻木之类,但沉默赋予这一切生存下去的力量,伴随着可怜的生命。
大概两个月前,十九岁的付康成从湖南某卫生学校毕业时,魏南风来到茅乡镇正好满十五个年头。付康成九月份坐长途卧铺车到达茅乡镇那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李家伟正跟他爸爸李高大坐在麦当劳餐厅里享受着空调,吃着鸡腿汉堡。因为他刚刚拿到第二单元的测试卷,还得到老师的一张奖励卡,表扬他比上次进步了五分。经受了十二小时的汽车颠簸,终于从大山里转出来的付康成脑袋昏昏沉沉地走出车站,他拖着行李,看到前面有个很大的餐厅,屋顶上有个大大的英文字母“M”,里面灯火辉煌挤满了人,门口长椅上还坐着个卷毛红鼻头的塑料人,他看到旁边还有个空位置,便坐下了。这个雕塑是大名鼎鼎的麦当劳叔叔,但付康成不认识。麦当劳叔叔咧开嘴笑嘻嘻的,可是付康成的胃极不舒服,他也咧开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蹲着呕吐了一阵,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麦当劳叔叔的大腿上,像一条被打断脊梁的狗。
付康成、魏南风、李家伟,在某个偶然的机会促成他们认识之前,互相都是陌生人,但谁说人生不是由偶然而改变的呢?相信我,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是不确定的,这就是生活值得期待的神秘之处。
世界是什么?我是什么?属于我的世界是什么?我的未来会与谁相遇,相知,相守?这些问题从来不会自己跳出来撞击我们,却隐隐约约以一种暧昧不清的形式撩拨我们,令人惶惶然不得安宁。付康成来到茅乡镇之后的故事至此暂且放下不表,我要述说的是在那一天上午付康成颠簸在长途客车上的同一个时刻,在那个未来将与付康成发生关系的茅乡镇中心小学里,魏南风正在五年级三班的教室里跟学生讲述如何给作文起一个好题目,黑板旁边的投影仪上播放着PPT课件,题目叫作《画龙点睛说题目》。魏南风大蒜味的东北普通话正在抑扬顿挫。学生们像被迷住了,都专心地盯着他。其实,对于本地学生来说,他的普通话听起来有些吃力。所以很难估计这帮貌似专注的孩子听懂了多少。魏老师年近五十,个子不高,脸盘子挺大,却长了一双小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脸上皱纹很深,尤其是眼角的太阳纹给他平添了几分慈祥。他的真实情况是初中文化,但是生性热爱文学,从小喜欢爬格子,初中毕业后由于各种原因没能读高中,后来在他的中学老师的帮助下,参加了一个写作进修班,相当于现在很多大学里的辅导班,美其名曰文学研修班,其实是挂靠名校赚钱的机构,但在20世纪70年代这种培训班还是有一些东西可学的。他系统学习了如何创作之类的课程,也在一些报纸上发表过几个豆腐块文章。魏南风学成后,领到了一份结业证书。后来他们村里那所小学有个老师请产假,他去替了三个月课,像他这样文学水平颇高的青年,更好的学校也会抢着要。于是三个月后,他又从村小到镇上做了代课老师。1997年,下海经商的浪潮卷入北方小镇,所有有梦想的人都在蠢蠢欲动。魏南风心想反正在家里也是民办代课老师,不如到那个遍地是金的南方去做代课老师多赚点钱试试。他托人办了一份大专文凭,又稍微作了一些准备,几经周折来到了海珠市这个名叫茅乡的小镇,居然成了一所公办小学的合同制老师。
语文学科组有二十四个老师,其中男性只有三位。魏南风给女同事们的印象是厚道朴实,乐于帮助人,有些如搬书抬桌子之类的粗重活叫到他总是笑眯眯地上前干完,也不多话,更不用言谢。不过,也有极少数男老师知道他那笑眯眯的小眼睛透出的光里还藏着其他一些东西。有一次,学校的电脑老师跟几个体育老师吹牛时,不经意提起魏南风,就露出口风,说他的电脑硬盘里有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装的全是日本A片和AV女优写真。还说他的电脑为什么老是要找人给重装,就是因为经常上成人网站被木马侵占,系统崩溃。
学生总是可以辨认出老师的好坏。有的只是二流老师,但是舌灿莲花,机智幽默,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的老师可能是颇负盛名,但并不受学生的欢迎。当然有些广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并不见得就是第一流的老师。对于有些老师来说,教书就像天赋,是个人特质,和技巧和练习无关。他们站在课堂上,仅靠自身散发出的人格魅力就能赢得好评,教出真正的好学生。不过,更多的学生还是喜欢另一类好老师,他们有特别的教学技巧,凭借丰富的经验针对不同的学生使用不同的教学法来引导学生取得进步。这些老师不是一味批评,而是多以鼓励为主,给学生适当的赞美以促进学生从自己的努力中得到收获,从而培养他们自我成长的能力。魏南风在这个学校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论教学他绝对不是一流的,上课他也不是很能说,相反,他上起课来常常是漫谈式,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有一次语文学科搞研究活动,二十多个语文老师到他班里听课,他已经算是精心备过课的了,但那节课仍然是严重拖堂,教学任务根本没完成。不过据他教过的学生反映,他上课不凶,颇有亲和力,尤其是颇受小女生的好评。比如说,他教三年级的时候,一些小女孩下课后喜欢跑到他的办公室里,聚在他身边跟他聊天。有时候还会搂着他的肩膀跟他亲昵地聊家常事,就好像他是家里的长辈一般。而魏南风也乐呵呵地跟她们逗着玩,有时候还会抱着她们坐在腿上,逐个纠正她们本地普通话表达的语病。
魏南风自己的普通话不够字正腔圆,可是他对于南方人的普通话特别敏感,他身处在这个普通话重灾区,常常被本地老师那别扭的粤语普通话祸害,难受得像头痛病发作一般。海珠市下面各个镇区的地方话跟正宗粤语相差很远,尤其是他所处的茅乡镇,当地人的白话里还夹着浓重的地方风味,这对于从东北来的魏南风来说,听起来像听天书。学校行政班子基本上都是本地的,校长姓郑,开例会时,郑校长的普通话惨不忍听,刚到这个学校头两个星期开了两次教师例会,魏南风以为校长操方言,悄声对旁边的老师说,能否建议校长用普通话布置工作,没想到那个老师说,咱校长这就是特意用普通话布置工作的。他一听傻眼了,一小时的例会他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后来,他逐渐勉强能听懂只言片语,才知道这个郑校长所讲的普通话根本就是粤语音直译过来的!比如说,他把一个老师的名字“罗菊娣”读成“捞谷底”,把“戴熙磊”读成“袋起来”。于是,开例会对魏南风来说就是成了酷刑煎熬。起初他无法忍受,每每听到难受之处,就要龇牙咧嘴,挤眉摇头,像阑尾炎发作,一副痛得难受的表情。后来,逐渐习惯了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读音,他实在忍不住的话,会小声地适时帮助校长正个音。还有一个让他难以忍受的人,就是德育主任宋名章,他在公开场合说话结结巴巴,满嘴的口头禅。有人暗地里说,宋主任如果说五百个字的一段话,其中的口头禅可能就有三百个字。有一次会议,魏南风特意在笔记本上记录,“那么”,“这个呢”这两个口头禅在短短五分钟讲话中,出镜率高达五十多次!宋主任看到魏南风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留意自己,结果一紧张,口头禅就更多了。一句话说半天,根本就说不全,关键词一个没有,全是口头禅!
电话铃声不断,魏南风无奈掏出手机当着学生的面掐断了,还眯着小眼睛对学生笑着解释,上课时老师不接手机。学生没啥反应。有一个女孩子讨好地说,没关系,老师您接一下吧。旁边另一个男生说,学校有规定的,上课不可以打电话。魏南风心里想,这帮小子可精了,被他们抓到把柄就麻烦了。现在,各个学校都在译成老师,各种各样的评价表发给学生、家长,千万不要被家长和学生投诉,否则分分钟被一纸判书解聘了都有可能。谁叫咱们是外地人呢。外地的老师就像流水的兵,谁也不敢打算能在一个学校待多久。不过,魏南风靠着小心谨慎在这个镇中心小学待了六七年,真的算不错了。
魏南风讲完幻灯片里的内容,就布置学生写一篇小练笔。等学生埋头写时,他走到教室后门僻静处悄悄回了刚才那个电话。电话是解小力打来的,说今晚在老地方“发高烧”大排档吃烤鱼,他请客。魏南风早就知道解小力最近有档喜事。他老婆上个星期向他报喜,说在老家又偷偷地生了个胖小子。解小力是本镇另一所小学的音乐代课老师,来自东北农村,跟魏南风的老家同属黑龙江省,算是同乡了。刚来的时候不认识,偶然有一次在镇里听课两人挨着坐,听口音聊起来才认识的,后来就经常来往,越走越近,现在成了比较好的朋友。
解小力是个胖子,三十出头,一米七的个子,有近两百斤重。能吃能喝也能睡,脾气暴躁,喝起酒来喜欢骂骂咧咧炮击他们学校的每一个人。那么粗鲁的大汉居然是教音乐的,笛子专业。魏南风没有听他吹过一曲,但不敢想象他那两只胖手举着笛子在腮边的模样,想到就会好笑,会想起“张飞穿针”这个歇后语中的画面感。解小力那个学校是民办小学,工作压力大,比起魏南风来说要累得多,每天中午和晚上要圈住学生到教室里午修和晚修,连他一个音乐老师也安排有两个晚上坐班看学生做作业。但是,解小力仍然会钻空子想办法捞钱,他悄悄地在外面租了一个两房一厅,招了七八个学生教吹笛子,算下来赚外快的钱跟工资一样多,经济上比魏南风要好些。他每个月把大部分钱汇回东北老家去,在那边的日子就能过得很不错。现在家里起了一栋新房子,老婆先是生了个女儿,现在又生了儿子,父母跟着一起互相照顾,家里人全都不上班,所有的经济来源就靠他一人。
大概是六点,魏南风骑单车来到了“发高烧”大排档。这个大排档坐落在西仙村别墅街斜对面。刚好在两条马路的交界转角处。店面很小,只有十来平方米,沿墙是几块长木板,堆满米面菜,还有几块大砧板,角落里是个小门,不知门里面是什么,大概是更小的储藏室,也许那后面有张小床,还有个又小又臭的卫生间。店门口有块不小的空地,摆上了五六张大大小小的桌子,每张桌子前是几张塑料凳,地面是黑色油腻的,不过现在扫得干干净净。店面正前方摆着煤炉灶,一个穿着油腻腻的围裙的男人正在炒菜,解小力和几个东北老乡正坐在靠路边一张大桌前聊天等他。魏南风把车子停在一棵树下,锁了,就走了过去。
这一桌人全是来自东北三省,其中三位年轻人才二十出头,高中毕业跑到这里的塑胶玩具厂打工,另外四个的年纪跟魏南风不相上下,在村里做些摆摊修理的小生意。东北人来南方的不算少,不过他们都是这几年里偶然认识相熟的,平时一般是魏南风和解小力组织他们活动,所以魏南风算是他们中的大哥。魏南风一来,烤鱼很快就端过来,大盘小碟也摆上桌,啤酒一瓶瓶打开,大家同解小力碰杯,一场热热闹闹的老乡宴会拉开序幕。解小力吃得高兴,掏出智能手机给大家瞧他刚出生的娃娃的照片,大家都笑他总算诞下个带把的,算是完成任务了。这时,店老板凑了过来,笑着说,几位哥哥,什么好事这么热闹?
解小力回头一看,大嗓门“哟嗬”一声,就站起来笑着说,原来是蒋老板!快来看看,这是我儿子!
店老板喜滋滋地接过去瞧,便大笑,哈哈,真是个胖小子,有他老爸的威武气!生儿子要贺一贺,我就凑个热闹,送大家一打啤酒!大家慢慢喝!
店老板是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大眼睛,大鼻子,脸上堆笑,一副精明相。他的眼力相当好,几个月前,当他第二次见到解小力几个来店里吃饭时,就热情地主动上前跟他们打招呼,并掏出自己的名片,只给了两个人,一张给魏南风,一张给了解小力,够了。小伙子名叫蒋小强,陕西人,来到茅乡镇也有四五年了,起初这个大排档是他老爸老妈经营,后来蒋小强大学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见店里也需要人手,而且生意似乎还不错,便死了心单单把精力放在经营上面。他老爸身体不太好,去年就把店子完全交给了他,只偶尔过来帮帮忙,碰上熟客也会亲自炒几个菜,但店里店外的事务全部放手由蒋小强一人打理,没想到,一年下来,生意还真的有越来越好的势头。解小力听他这么简单一介绍,就知道小伙子不简单,笑着夸他是能干的蟑螂,蒋小强也大笑着称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成了熟客之后,这个小老板还真的够意思,时常会送一盘清炒素菜或送几瓶啤酒给他们,这样,他们还真就把这里当成东北老乡们聚会的固定窝点了。
二
茅乡镇位于海珠市东南边。记得刚来时,魏南风听校长开会时老提到“梦想镇”“梦想镇”,他以为校长是个很有教育理想的人,把梦想常挂口边,可是听到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才知道本地方言的“茅乡”与普通话的“梦想”是谐音。传说十几年前这里是个很美的地方,每年三四月份,漫山遍野全是毛茸茸的白花,像铺上一床一床的大棉被,风一吹,漫天飞絮,还真像梦境之国。茅花落尽之后,才长出细长的叶子,那白色叶茎下面,埋在地里的茅根更是好东西,刨出一截洗干净,白生生的,放嘴里一咬,甜滋滋的。那茅根不仅味道甘甜,还是医家眼里的宝贝。当地人挖来煮粥、煲汤,是一味利尿祛湿的良药。可是,当魏南风这样一群淘金者来到茅乡镇时,这里已经见不到漫山遍野茅花开的美景了。
如今这个典型的南方小镇一夜暴富,由于毗邻深港澳,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小镇的经济发展水平几乎是以腾飞的速度提高。穷了一辈子的本地人真的就像做了个发财梦,一觉醒来梦想成真,几年之内变成了据说是全国有名的明星镇。目前,村民家家住三百到六百平方米的别墅,有几千万的资产,有多辆小汽车。可以说,这个镇上几乎任何一块角落都有工厂,每一寸土地都成了金子。魏南风清楚地记得,在他踏入这个学校之后的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比他在老家国营厂里上班的表舅一年的工资还要多!然而就算这样,本地人却很少干教师这行,因为家家户户都有土地,而他们的土地都由当地村政府统一规划出租给了外来客商办工厂,只要他们愿意,随便都可以去哪个工厂挂名做个厂长,反正这块地是你家的,什么都不懂没关系,只需在跟当地人打交道时,万一遇到某个部门某道手续搞不定,本地人出面打个招呼就行。平时什么都不用干,坐在家里白拿工资也可以。既然如此,当地人能混得下去的便会去找更轻松有趣的事干,要么就打打麻将喝喝茶,一天天过得再舒服不过。少数一些人进了教育界,也都是副校长、校长以上的级别,公办学校基本上不会让外地人做学校高层领导。魏南风这个学校除了校长和一个年纪大的女老师是当地人之外,其他老师都是外来的。有些可能是本市经济差一点的小镇调动过来的,算是大范围内的本地人,更多的外地老师,是全国各地招聘过来的,最远的来自新疆,最北方的就是黑龙江的魏南风。于是,教育系统里要搞什么教研活动,出去听课或参加比赛的,各个学校都是外地老师在相互比拼,本地户籍的老师从不参与,基本功不行没有实力是原因之一,不愿意辛苦是原因之二。
本地人谈论起外地人时,语气总是那样尖刻和随便,好像谈起什么怪胎、盗贼或是低贱的人一样。魏南风刚来这所学校不久,有一次在校园的跑道上迎面遇到一个名叫刘兴娥的女老师,五十来岁,隔得远远地看到他,马上就转身拐个弯躲开了,脸上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那么痛苦,明显地露出嫌恶的神情。起初他莫名其妙,自己仅仅是开学初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被校长简略介绍过名字,站起来说了一句话自我介绍,他甚至连跟这个女老师对话的机会都没有过,凭啥对他这么嫌恶?后来才听说,那是因为他是操着北方普通话的外地人。
魏南风为什么会从遥远的黑龙江跑来这个南方小镇做一个老师?老是有人问他类似的问题,其实他也自问过,但说不清楚。他结过婚,又离了婚。儿子已经二十二岁,在家乡有份工作,至于儿子的家庭和未来生活,他从来没有当成自己的事。他早年就失去父母,家乡还真的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了。但为什么还要出来?纯粹为了钱或所谓的自由在别处?爱好文学的他年龄渐长心态却还年轻,当年他自以为内心对自由的渴求可以让他潇洒地离开熟悉的居住地,如今却悄然发现内心的根还是深深地植于故土。可是这样的心绪是无法说也无处说。后来,他就简单归结为:有雄心,有干劲。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敢于南下闯荡的硬汉形象,也符合当地人对外地人的印象:他们来这里目的就是赚钱。
在这个地方住久了,除了纯粹的本地人,还有一类人,他们比魏南风这样的人来得早,待得久,而且已经把工作关系和户籍身份都转到茅乡镇了,他们被当地政府赋予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新茅人”,其实就是新移民,像移植成活的树。他们会对魏南风说,你应该习惯于这个地域里外省人的生活氛围。也许有劝诫的意思,但在魏南风心里这句话的实际意义就是说,还是学会习惯于本地人对外省人的鄙视吧,否则就滚开,这块土地不需要你。是的,这块土地遍地是金子,可你只是淘金者,而不是地的主人。魏南风只有来了茅乡,才真正认识到人其实不可能达到完全平等,一个人生下来就被赋予了许多外在的因素,如国籍、地域、家庭关系等。有钱的茅乡人不会给外省人爱上茅乡的理由和机会。就像我们说爱“国”是一回事,爱“国人”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魏南风始终生存在第三阶层,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新茅人,是自由飘零但不孤独的第三阶层人士。来这个小学这么多年,跟学校同事虽然和睦相处,却没有一个能深交的朋友,一周一两次外出吃饭的仍然还是那一帮散落在茅乡镇各个村里做小生意的或者在工厂里打工的东北籍老乡。
这一年,学校接到上级的文件规定,为了学生校园安全,每个学校必须配备必要的医疗室,有条件的要增加一名校医。学校为了节省经费,在附近社区的医务站招聘了一个中专毕业的药剂员,这个药剂员就是刚刚来茅乡镇的付康成,学校给他按临时工待遇发工资,付康成二话不说就上岗了。学校没有多余的课室腾出来做校医室,就把教学楼二楼男厕所隔壁的那个财物室兼印刷室一隔两半,中间拉块布帘,摆了一个大大的药架子,靠墙放一小张移动的小病床,付康成就坐在小床前面的小办公桌旁开始了校医的工作。做了两个月后,学校又让付康成把印刷的工作兼了起来,原本这个工作是图书室里一个正式职工的活,也许看到付康成穿上白大褂端坐在办公桌前没啥事干,那职工去找学校领导一说,一磨,这工作就转移了。在这些公办学校里,正式职工与临时工的待遇相差很大,正式教师,正式职工,代课教师和临时工分四档待遇,学校里没有谁会关心与关注一个临时工上班之外的生活。平时下班后,魏南风宿舍里总是会有一两个外地老师串门,付康成也被邀请去喝了几次茶,魏南风对这个腼腆的青年同样表达了身为外地打工者的愤愤不平。付康成对他也有了好感,甚至很感激,于是,他把魏南风当成了自己在这个学校里第一个朋友。魏南风参加老乡聚会时,经常会把付康成带上,付康成不太喜欢热闹,但愿意交朋友,也就跟着魏南风认识了后来改变了他命运的解小力和这一群东北籍老乡。
三
付康成的家乡在湖南省靠近贵州大山的一个小村子里。父母是该地区矿山地质队的职工。小的时候,父亲工作忙,很少在家,出门一次就是几个月,甚至整年难得一见,但是他跟在姐姐们屁股后面玩乐戏耍,到山上摘野果,在铁轨上玩游戏,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长到读小学的年龄后,父亲回来了,他开始一直跟在父母身边,而两个姐姐却被送往外婆家寄住。他渴望跟姐姐在一起生活的乐趣,但却极少能见到她们,偶尔去外婆家度几天假,才是他开心的日子。他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夫妻感情算不算好,只记得他们从没有大声吵过架,但也比较少说话,家里很安静。从小的时候,他就很少跟父亲亲昵,长大后更加说不上几句话。他觉得自己家里的人就像仅用精神感应的方式互相交流的四足动物一样,很少说话,几乎不交谈。有时候寒暑假回家住上十天半月,他注意到年近八旬的父亲老是坐在床边,背对着门,面向窗户发呆,除了出来喝水上厕所,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他当然不会以为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风景,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沉浸在某种回忆之中,但他真的从小到大都没有跟父亲交流过,哪怕交谈十分钟都没有。所以,他看着父亲的背影,不会比看懂一堵墙令自己明白得更多。
付康成刚来到这所学校时与人格格不入,又羞怯腼腆,但他天生的个性其实是比较活泼又识时务,且极其自觉,总是时时刻刻地留神学习种种新的行为举止。他的性格温和,对人彬彬有礼,喜欢跟小孩子玩。学生都喜欢去他的校医室。有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名叫李家伟,是本地孩子,人不笨,偏偏不爱读书,从来没有做过家庭作业。他老爸做生意,家里有钱,可是李家伟在学校里老被老师骂,被同学嘲笑,上课时总是借口肚子痛尿急,找机会溜出来躲在厕所或者室内球场闲逛。后来,付康成来了,李家伟就天天捂着肚子,不是直接去医务室就是上完厕所再去医务室,碰到不想上的课更是整节课都待在医务室。付康成可能不敢赶他走,也可能不想赶他走,常会跟他聊天,像对待小兄弟一样跟他说说笑笑。李家伟越来越不想上课了,每天都在付康成的医务室里混,后来干脆一节课也懒得去上了,也没有哪个老师去投诉,暗地里他们反倒高兴教室里清静了。可是终于被学校的德育处宋主任发现了这个情况,宋主任严厉地教育了李家伟,也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校医付康成,还规定付康成不允许再收留李家伟在医务室里。李家伟只能跟学校领导玩捉迷藏。仍然大部分时间隐蔽在里面闲聊。李家伟成绩奇差,其实脑瓜子不笨,老是喜欢跟付康成谈一些怪问题,比如人到底为什么会做梦,梦到底是什么东西之类,付康成大部分都不懂,为了回答他,他偷偷利用办公桌上的电脑专门上网下载了好多相关的科普知识,自己有空就悄悄补课。
有人研究过世界语系分为六大类,汉语是其中最大的语系中的一种语言,也是世界上最复杂最丰富的语言。付康成很庆幸自己是个中国人,懂得复杂语言的人做的梦也肯定要比外国人更精彩。他虽然没有完整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读中专时曾经把它摆在床头,可惜读书三年,还是没有完整读完,不是他不勤奋,确实是这些外国人的逻辑思维与中国人很不一样,使劲看还是弄不太明白,而且有些外国人的名字读起来很拗口,老是撞眼,读着读着就没有耐心了。不过,他很喜欢研究周公解梦,网络上就有个专门的网站叫“周公解梦”,他收藏起来了,每次做了一个什么梦,他都要上去查一查,对照想一想,有时候觉得说得还真准。他相信梦是一种语言,是冥冥中命运在有意无意告诉自己一些什么事情,只是我们常常不够灵通,不能预先猜出,要是足够聪明,提前猜到自己的命运,那就是相当了不起的先知了。
每个人都会做梦,就像每个人都有指纹一样,但可能没有谁的指纹是一模一样的,梦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借由不同的梦来剖析并分辨出不同人之本性呢?弗洛伊德做了这项工作,很多人还在研究梦和人的关系。付康成心里对这些梦啊幻觉啊之类的问题也喜欢绕来绕去,但他从来没有跟谁去讨论过,除了李家伟。这不,李家伟又躲过教导处门口悄悄溜进了校医室。他接下来要跟付康成讨论的话题比弗洛伊德的研究或许更有趣。
李家伟溜进来,直接爬上医务室靠墙的那张长长的手术床,把自己躺倒,仰头盯着天花板,也不出声。付康成正坐在办公桌前上网。他见李家伟不吭声,等了一会儿,便主动问:“今天又是为什么不高兴了?”李家伟还是不作声。付康成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很正常,看了一眼李家伟的胖脸,仍然白里透红,只是目光有些呆滞,像没听见他讲话,便轻轻在那胖脸拍了一巴掌。李家伟立刻头一歪躲过,一骨碌坐起来,说:“我梦见了一只鬼。”
那个鬼就是李家伟自己。鬼穿着恐怖片里必有的道具——一件骷髅头的黑色斗篷。他到处抓人,吓人,还杀人。鬼跑进他父母的卧室,偷走了他老爸的宝贝——一座玉雕弥勒佛,又偷走了他老妈的一套高级化妆品。鬼偷的东西都是他们确实很喜欢的,而不是只拣贵重财物。而且这个鬼很清楚李家伟的那套游戏卡——他读到五年级时才千辛万苦收集齐的七龙珠全套的藏身之处,他把游戏卡偷走又随意扔掉。李家伟在梦中知道那个鬼就是自己,虽然全身罩着黑袍,但他脚下穿的是自己的毛拖鞋。做梦的李家伟能看见梦中的自己成了鬼在作乱,却怎么也制止不了鬼的作恶,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相当于分裂成了三个人,梦中套着梦,这让李家伟非常焦虑。付康成听了李家伟的梦,却说,你真有本事,居然能梦里又有梦。
李家伟有一点得意了,说:“这算什么,听说有个电影里一个人做了七层梦。”
付康成惊呆了,说:“是啥电影呀?这么牛!那他走得出来吗?”
李家伟说:“那没啥关系,反正最后怎么也得醒来啦!醒来发现是梦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付康成笑了,说:“那你还担心个屁!梦里你是不是鬼有啥关系,醒来就万事大吉了。”
李家伟想了一下,就绽开胖脸笑了。
四
李家伟不算太胖,但脸上的肉特别多,眼睛被挤得只剩不大的缝隙。他老爸李高大是茅乡镇溪头村的村委委员,是村委办里外资企业管理办公室负责人。李家伟有一个已经上中学的哥哥和一个妹妹,他老爸早就筹划好,一共建了三幢别墅,目前家里是两辆轿车。一辆奔驰是李高大上班应酬专用,他老妈则开一辆宝马每天七点半准时送李家伟和妹妹上学,然后就驱车直接进入菜市场,忙活这一天里另一件重要的事——买菜。茅乡镇有很多全国之最,比如,是全国拥有最多五星级酒店的乡镇,是全国最大的吹塑玩具市场,还有一个小特色,别人发现不了,但有心眼的外地人知道,那就是这个镇中心的菜市场里卖的菜很有可能是全国最贵的。其实,秘密不在菜,也不在市场建筑有多么漂亮,而是在这里买菜的妇女都是镇子里最有钱的人。在这个经济突然崛起的乡镇里,恐怕随便一个本地村民家里的条件都比大城市里的局长还好。要是早上,有空的人往街边站十分钟,就会看到令人咂舌的现象:开到菜市场里的名车豪车特别多,家庭妇女开着大奔挤进市场的停车场,保姆从首长位置下来去买菜。这些有意思的场面显然只有外地人才会留意到并传扬开去。本地人视为司空见惯,虽然他们也是近十年内才这么生活的,但新习惯很容易让人遗忘过去,这是个技术发达的时代,做任何事情都比以前效率高,遗忘的能力也是如此。
李家伟的妈妈是典型的本地妇女,没有进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文化跟她的现实生活来说似乎没啥关系。她操持家务,伺候老公,照料子女,样样都是一把好手。没有人会质疑她是否有文化。李家伟爱他妈妈的方式就是伸手要钱,买吃的喝的玩的,也买书,都是漫画书。李家伟酷爱一切动漫,不分国籍年限。他对世界的认识源于动漫,而困惑也来自动漫。漫画里常常谈到爱情,可他从未接触过爱,甚至连“我爱你”都没有亲耳听说过,他的老爸李高大从来没有对他老妈说过,也从不对他的子女说“爱”字。他们家里,把对爱的理解物化为对金钱的无私给予,加倍给予。在普通人看来,这已经是“爱”这个字眼最豪华的表达方式了,只是,李家伟的心里依然有个空落落的地方。
魏南风早上刮胡子时被锈钝的刀片刮伤了嘴角,趁第二节课空堂,就到校医室找付康成拿两块创可贴,一进去就瞧见李家伟坐在里面。他瞪了李家伟一眼,严肃地问他,你又在这里,叫什么名字?干吗老不去上课?
李家伟翻翻白眼,眼神迅速转向别处,根本不理他。付康成略带抱歉地对魏南风笑了一下,好像李家伟的傲慢态度都是他的责任。他对李家伟说:“魏老师跟你说话呢,要有礼貌,问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他总是在我这里的,一直都没有去上课。”
“快点说啊,李家伟!”
“他们班主任都拿他没办法。”
付康成一下子对魏南风解释,一下子又督促李家伟开口说话,虽然一直是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给人的感觉却像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李家伟和魏南风都没有接他的话茬。付康成一开口说话,李家伟就认真地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偶尔瞟一眼魏南风,魏南风就只瞪着小胖子看。魏南风威严的目光只盯了两分钟就太累收起来了,也不再搭理他,问付康成要了两个创可贴,付康成却抓了十几片给他,好像怕他不够,又问:“还要什么?我这里有很多。”
魏南风心想,这财物室管理可真够乱的!便又顺手拿了一排干电池就走了。
每一个孩子对大人都有一定的看法,我们很少觉察到年轻人对我们的判断是多么无情,然而又是多么深刻。我们可以从成人眼里猜出大半的思想,但很难从孩子单纯晶亮的眼睛里读懂什么。不是他们善于隐瞒,恰恰相反,他们对人的印象通常来自本质的喜恶之情。
魏南风刚关上门,李家伟就像机器恢复了运转,说:“我不喜欢他。他老罚他们班的男生,从来不会罚女生。”
付康成也恢复了安定,笑了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李家伟说:“他们班的女生迟到了,魏老师就笑眯眯地说,又迟到啦,下次要早点来啊,快进去吧。男生迟到了就特别狠,罚扫地一周!我们都知道!”
李家伟边说边翘起嘴角露出鄙视的表情。好像他自己深受其害一般。李家伟并不在魏南风老师带的班里,魏老师带的五(3)班在三楼,李家伟的六(1)班在楼层对面。虽然他不上课,但学校里哪个班里发生的事他无所不晓。
“哈哈,你这是什么意思?女孩子乖嘛,老师都喜欢听话的小孩。你听话我可以叫魏老师喜欢你。”付康成取笑李家伟。李家伟猛地“呸”了一声,愤愤地说:“打死我也不要他喜欢!他还乱摸他们班的那些女生呢!我亲眼看见的!”
付康成有些尴尬,魏南风算是他在这个学校的知遇之人,也常常带他去跟解小力他们一帮人吃饭喝酒,现在遭到李家伟这样毫不留情的揭露,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转换这个话题。还好,李家伟突然兴奋起来,眨着小眼睛问付康成:“喂,你有女朋友吗?你一定有!”
付康成居然在小毛头面前红了一下脸,岔开话题说:“我哪像你,这么小就想女朋友!快说,你的女朋友是哪个?”
李家伟得意地撇了一下嘴角,说:“哼,那些女人太蠢了,我都看不上!”
李家伟指的女人是他们班的小女生。其中也许有一两个曾经在李家伟心里内定为恋爱对象,只是,小女孩们的审美很大程度上会受老师的喜好所影响,李家伟这样的特殊人物,只会遭到她们的嘲笑和鄙夷,根本没有机会被喜欢。李家伟不愿意多说自己的爱情,只是突然冒出一句:“我绝对不会结婚!”
付康成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小胖子,因为他自己也对关于这样的话题充满困惑,而他甚至还没有考虑过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五
付康成需要什么?一段有质量的爱情?一种普通而幸福的生活?一些赖以打发无聊的朋友,或者,一个充满神秘和新奇的未知世界?他弄不懂自己的内心,或者说,所有的未来对他来说都是模糊不清,混混沌沌的。他只能每天起床,上班,说话,做事,脑子里想不了太多,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但他很喜欢听别人说话,尤其是听那些有很多主意的人高谈阔论。在那个时候,他常常坐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悄悄地专心听,像一块海绵,把大家的话都吸入自己的心里,那个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今天收获很大,没有白活一天。他虽然没有很多机会去学习,可是潜意识里却很有学习意识,很有上进心,这大概是他讨人喜欢的根源吧,所以他刚来学校不到一个学期,这里的学生就好像都喜欢往他这个小房间里跑。有的小孩不是真病,就只是过来跟他闲聊,问问他最喜欢吃什么菜,问他有没有玩过游戏摩尔庄园,有个一年级的小男孩还问他知不知道迪迦奥特曼的最新武器是什么?后来他才知道,因为这个孩子买了这个超人玩具而已。
付康成十九岁中专毕业,南下打工的第一站就是来到这个学校做一名所谓的校医,他以前并不知道原来做药剂员也有机会跟小孩子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是什么都还没有,也像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还没有完全进入这个复杂甚至让他畏惧的社会。他和这个学校的孩子们一样,充满天然的趣味和好奇。他对待每一个接触到的人,都是那么温和有加,谦恭有礼,连对小孩子也是如此,让人不忍心伤害他,哪怕随意一句玩笑话好像也会令他不安。他常常觉得自己更喜欢的是和孩子们混在一起,因为在他们面前他才是大人,而在其他老师和那些老乡面前,他显得特别矬也特别傻。
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在追求一种东西,像一种半明半昧的观念或者一些情绪,他说不清楚,但这种感觉老是提醒着它的存在,让他不得安宁,压着他让他不知道向哪儿去找。他从医学的角度自我分析,以为这种感觉应该属于青春期的躁动,可是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就没怎么对女孩子动过情。他也不是不喜欢女人,当然更不可能去喜欢男人的身体。他的性别体征一切正常,可偏偏一直没有出现过青春期的身体躁动,说出来也许没有人相信,他虽然早已经发育了,但至今仍然没有过书上描写的遗精现象,连梦遗也没有过。他的那种不安宁纯粹是心房里的煎熬,与身体下部的勃起没有相干。他这辈子当然要结婚,而且还要早点成家,按照他喜欢小孩子的心性,他要尽可能多养几个孩子。可是,结婚需要做些什么?爱情对一个人的婚姻有多重要?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被爱击中的感觉,像一刹那被巨雷击中,一刹那间的男性荷尔蒙指数突然飙升,那种幸福的眩晕感是否真的那么美妙?付康成不太懂得结婚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谁也不会教别人怎么做。他看自己的同学陆陆续续结婚了,就觉得自己也必然会有那么一天,他初步认为,人之所以要结婚,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个家。
目前他住在学校宿舍,每天的生活是在宿舍、饭堂,医务室三点一线,这已经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了,社会事件风云变幻在他心里没有特别的感觉,钓鱼岛是不是中国的,到底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他真没想过。他常常觉得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他本来认定的一些标准会跟现在这里新同事的标准相抵触,这两个标准始终矛盾着。他跟魏南风的老乡们一起喝酒,在众人愤愤不平发表演讲的时候,付康成一般都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他既没有共鸣,也没有反感,他觉得大家聊的这些话题距他的生活比较遥远。听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学校里的事情,或者近期新闻事件,从他们粗鲁的声音里会听出警告的意味,但究竟是要警告谁,警告他们什么,却常常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是够聪明的,他感受到了警告。这一点他与解小力不同,解小力只会骂骂咧咧,想到什么就骂什么,不知道自己语调里含有警告的意味。有时候魏南风也会让付康成发表一些看法,这时候他就很慌乱,他只好把自己刚才听到的某些观点片言只语地重复一遍。魏南风对他的表现不满意,说:“你不要躲在医务室里整天跟那帮本地傻仔混,他们可都是富二代,不读书照样有吃有喝,你呢!哪天学校叫你滚蛋,你连根毛都没有!”
老乡们稀里哗啦地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的耀眼,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炫目。付康成听到笑声里的残酷。他缺乏一种冲动,即一种用别的能力来弥补自己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达到超群出众的冲动。他心底里梦想当暴君,让人窥着自己的脸色,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或是当艺术家,描绘抒情的美,却仅仅停留在梦想,压根不打算着手干些实事。在日常生活中,他茫然自失,尤其是对人不懂如何相待,更加害怕跟人相处。有时候有些平时不太接触的老师到他的医务室兼财物室找他要什么东西时,他也会弄得自己手忙脚乱,常常人家只问他一句话:“打印机墨盒在哪里?”他会用七八句话来回应,找到了吗?……在后面一排的柜子里,你自己去找找看……
……你们办公室里的打印机坏了吗?……是不是?……
……是的,打印机很容易坏的,今天已经有两个人来找墨盒了……
别人懒得搭理他,变成了他在自言自语。
付康成性格里有一个很好的特点,就是温顺不多嘴。虽然常常遭到魏南风的批评,他还是照样跟魏南风和解小力他们出去喝酒,他们那帮东北老乡聚会总是一个调子,咒骂茅乡镇的一切。付康成总是非常认真地参与:做一名专心的倾听者,适时递上一瓶啤酒,或者倒满酒杯。只是他越听越糊涂,不是对他们的话题感到糊涂——他们的话题倒很明确——而是对眼前的这帮东北汉子感到迷惑。他天性里喜欢去揣摩人,越接触多了越发觉得了解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不知道,人是最复杂的东西,因为不论男女,都不仅仅是他自身,他们同时也是自己出生的乡土,居处的公寓,儿时的玩伴,工作的场所,吃的饭食,阅读的杂志和憎恨的人群,他们混杂其中,是所有接触过的东西造成他们现在这样,而仅仅通过交谈和相处是无法了解的,即便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也是艰难的。付康成不知道自己苦恼的事情已经是生命里的大问题,是这个宇宙里挺艰难的哲学主题。
六
有一天,魏南风突然被郑校长推门听课,他正在上一节新课,可是那节课他压根就没好好备过。头天晚上熬夜多看了几集日剧,虽然他的语文课是第一节,可他一点也不操心。只是在路上匆匆翻了一下教参就进教室了。这么多年下来,语文课的那些套路改来改去还不是一样,学生能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学生才不要求你老师给他多么丰富的知识,他们巴望的是今天少布置点作业,课上多给他们点自由活动的时间。魏南风打算这节课先让学生把课文读熟,再写几个生字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开课不到十分钟,郑校长和科组长焦老师就提着凳子闯进了课室后门,直接坐了下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全校师生都知道郑校长的普通话相当烂,不太懂得标准的普通话读音。由于确实没有备课,课文中有个别字的读音魏南风不太确定,本来嘛,镇定一点读下去也就过了,可是一下子遭到突然袭击,自己先乱了阵脚,结果领读课文时,几处都读得磕磕巴巴,他还把“翩翩起舞”读成了“扁扁起舞”,把“瀑布”读成了“暴布”,连学生都忍不住笑他,这反而让校长瞧出端倪,一节课黑着脸盯着他,眼神像钉子,下课后直接甩给他一张评价表:总计50分,评语:不合格。然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走。校长屁股后面的是语文科组长焦老师,她向他比画了个动作,让他跟着她进备课室评课,然后扭动着肥胖的臀部自顾先走了。魏南风无奈跟上,心想:你校长作报告讲个普通话比我还磕巴,最多算我备课不认真,要凭这节课炒掉我,没那么容易吧!便镇定下来走进了备课室。
还在听课时,校长就提前跟焦老师作了指示,所以魏南风进去后,自然就是接受了一场转达自校长的狠话,至于焦老师本人,平日里对他好像还挺有好感的,常常夸他们东北爷们儿比广东男人更有男性魅力。这会儿,简单评完课后,她倒是笑嘻嘻地说,我只是传达校长的批评,你别把刚才的话当成我对你的不满。然后她还讨好地加了一句:“魏老师,你的东北腔普通话真好听,我就是舌尖老卷不起来。”焦老师来自本市山区的一个镇,也算是本地人,同样糟糕的口音令她至今仍然持三乙的普通话上岗证,只是因为年龄超过了规定标准,才幸免于重新去测试。魏南风眯着小眼睛说:“你的普通话不错啦,比郑校长的好多了。你是本地老师里最好的。”焦老师乐得脸上开了花。
虽然没有直接被校长批评,但不合格的评价将要扣除他这个月的教学奖二百元钱,魏南风的心情相当不爽,下了班约老乡又去蒋小强的大排档喝酒,付康成也被叫了去。魏南风一伙人先聊学校的破事,大骂本地老师吊儿郎当,有课不上还没人管。付康成说起今天又有几个调皮的学生被老师赶出来,说这班调皮仔其实并不坏只是不能忍受老师无趣枯燥的课堂,便躁动起来,他们在付康成那里妙语如珠,电视网络里啥稀奇古怪的事都知道。付康成慨叹这里的老师教育水平落后。解小力聊起他们学校的管理粗暴武断,魏南风又把校长今天到自己班里听课的事说出来,从校长无能聊到学校内部管理的腐朽败坏,然后又聊起政府无能,聊起近期钓鱼岛事件,对日本的仇恨又成为这餐饭后来的主要话题。
其实钓鱼岛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付康成并不清楚,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从解小力他们口中得知,早在清朝年间,钓鱼岛还是我们中国的,可是后来被李鸿章签署的《马关条约》卖给日本了,再后来又被日本送给美国照管,美国将冲绳岛的管理权归还给日本之后,连同钓鱼岛就变成日本人的属地了。这样倒来倒去,好像谁都有份,中日便由此纷争不断。付康成后来上网专门找来图片看过那个小岛,才知道那小破岛还不够茅乡镇的十分之一大,在地图上看,比一粒米还小。付康成暗自觉得,钓鱼岛归谁管似乎跟他的生活毫不相干,他不明白自己与大多数人到底有多大不同,但他觉得自己其实对粗鲁和纷争是厌恶的,可这种情感是徒劳的,像无根的浮萍。他想要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一定会很可耻,无疑就是毒素,但只是毫无用处的毒素,这种无用正是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七
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之中升起。魏南风并非在意目前生活的不幸,但对比周围大多数人的幸福,他的痛苦就莫名地滋长得特别快。他们学校里有个跟他一样的临时工,五十多岁的本地大妈,专门负责清扫校园厕所,每天早上居然开着奥迪来上班,把车子停在树阴下,换上工作服就进厕所开工,每天按时五点钟换装回家。奥迪车子驶过校道,向校门口缓缓前行,黑得发亮的车身在温暖的夕阳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那是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据说这个清洁工的儿子又开工厂又开发房地产,家里的钱几辈子都用不完,校长上厕所时遇上她还得停下来攀谈几句。就这样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女人凭什么比他活得滋润?对清扫厕所这份工作本质的纯粹性和崇高感,居然唯独在她这里诠释得最为彻底,多么可笑啊!
魏南风也已经年近半百,可是对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屁都不是!一个可怜的打工仔,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跑到这个在自己眼里几乎算得上是“文化沙漠”的地方来赚几个钱,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痛苦地认为,贫富差异似乎扭曲了内心的平衡感和价值观。他再无法追求纯粹的自由,他的生活热情已经被禁锢在现实的困境里。魏南风来茅乡镇这么多年,身边一直没有一个女人。而他又是个懂女人的男人。这让他活得很痛苦。夜深人静时,常常觉得难熬,唯有靠看看A片满足躁动的身体。在昏暗的电脑荧光屏前,春光荡漾的图片令他血脉贲张,意欲难耐,身体内时时激荡着一股能爆血管的激情,使他的精神受到一定的损害。白天,他还原成那个和蔼可亲的魏南风,他不敢对任何人发泄自己的苦闷,就算在那几个总不交作业的学生面前,他也只能吼几句,罚罚站了事,他甚至不敢罚他们抄写课文。
他们班的小女孩很喜欢慈眉善目的魏老师,因为魏南风比她们的爸爸年龄大,看上去很有亲和力,无论上课下课,总是眯眯笑的,从来不会向她们发脾气,所以有些生性活泼爱闹的女孩子下课了也喜欢跟老师聊天打趣。记得上一届六年级时有一个名叫美琪的小姑娘,最喜欢扯着魏老师玩,有时候还搂着他的脖子撒撒娇。可是有一天,突然就出现了意外。那天,付康成正在校医室给一个上体育课的小男孩涂碘氟药水,旁边几个孩子腋下一边插着体温计一边还在闲聊。这时,付康成抬起头看见魏南风步履匆匆往这里走来,脸上神色有一丝慌乱。付康成把那几个孩子的体温计拔过去一看,说:“体温正常,没事了,你们都赶紧回去上课。”
挥挥手就把他们都赶走了。然后,魏南风就进来了。他走到付康成身边,贴身附耳说:“你跟我来一下。带上一些棉签纱布之类。”
付康成一愣,却没有多问,取出药架上的简易药包,便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一直上了三楼,走进了魏南风的教室。此时正是第四节课的时间,学生大概是去室外上体育课去了,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靠门边第一排的角落里,趴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小声哭。魏南风走过去,一边轻声细语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请付医生过来了,没事儿!”
魏南风边说还边抚着小姑娘的后背。付康成心里觉得奇怪,可是又不知该如何问起。一时紧张起来。这时,魏南风小声地对付康成说:“这个小姑娘叫美琪,刚才说肚子痛,我帮她按摩了一下,不行,好像更痛了。你给她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还奇怪地朝付康成使了个眼色。付康成更蒙了。魏南风轻轻把小姑娘的手臂扶起,小姑娘的头才慢慢抬起来,止住了抽泣。付康成要小姑娘站起来,从座位上走出过道来,他看见小姑娘很瘦,个子很高,宽大的校服没有束进裤子里,松松地垂下来。付康成问,哪里痛呢?小姑娘伸手将自己的校服掀起来,露出薄薄的肚皮。她摸了摸下腹部,抬头看了一眼魏南风,又看了一眼付康成。付康成看到在肚皮靠下的位置有明显的红色印痕,有两处还抓破了皮,显出像是被用力搓揉过的样子。他不敢看魏南风,似乎真真切切地听到什么东西咣啷一声响,碎了一地。他想扭过头去一把锁紧这个男人的脖子,质问他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可他的喉头像锈蚀的发条扭不动,无法发出一丝声音。连看魏南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仿佛看一眼就会被审判一般。在一道又宽又长的黑暗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咬着牙亲自将一把坚固的小锁锁在门上。
付康成定了定神,轻轻地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臂,说:“没关系,可能你肚子有些炎症,我给你开点消炎药吃就好了。”
小姑娘点点头。魏南风也说:“你看,付医生都说了,没事儿!”
付康成没带药,便对魏南风说:“我带她到医务室去吃点药,喝杯热水就行。”
魏南风说:“好好,你们去吧。我回去办公室改完那半沓作业。”说完,他们就都走出了教室。
之后的一段日子,付康成和魏南风就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仿佛它是地上一张纸屑,一下扫掉了扔进垃圾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付康成有时候仍然看到魏南风办公室里围着几个小姑娘,只是他留意的那个叫美琪的女孩子却没有再出现过,有几次那女孩在楼梯上看到付康成,却好像不愿意见到他,表情有些躲闪,低着头匆匆就过去了。又过了两个月,这个班的学生就毕业了,魏南风又迎来了新一届的学生。
八
日子过得很悠然,付康成依然与他们东北老乡每月一聚,魏南风还是桌上的意见领袖,酒酣耳热之际,魏南风勾搭着付康成的肩膀,口里长吁短叹,不停地喊“兄弟,兄弟”,付康成则缩成一只濑尿虾的模样,也醉了,摇摇晃晃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呜呜大哭,然后一觉睡到天明。第二天被阳光刺醒,照照卫生间的镜子,才看到眼睛肿得难看。
这一天上午,某班在上体育课,突然有一个本地学生在体育园地玩滑梯时,由于速度过快被甩出滑道,一头撞在滑梯边缘的铁架上,太阳穴流血。当时,付康成正在医务室一帘之隔的那边复印文件,一帮学生跑进来叫他赶紧到体育园地去。原来他们班这节课的体育老师中午居然跑出去跟一帮朋友喝酒喝高了,至今还在宿舍睡觉,是另一个体育老师帮忙放羊式看管两个班才造成这起事故的。付康成背着学生迅速冲出学校,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直奔到医院抢救室。受伤学生的家长在班主任黄老师的通知下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由于抢救及时,缝针之后,问题不大,这个家长估计是个不小的公司老板,不像一般的本地人,言辞不俗,反复道谢之后,还当场打开手提包掏出一沓钱要感谢付康成。付康成连忙谢绝,死活不肯收下那一沓钱,那个学生家长又把钱塞给班主任黄老师,要黄老师给付康成,黄老师倒想收下,但付康成脸红耳涨死活不要的样子弄得她也要推辞一番,他们这里的动静弄得有点大了,连医生护士甚至旁边打针的病人也过来看热闹。那个学生家长见人多起来,也怕影响不好,就只好又把钱塞回包里。
下午刚上班,付康成就接到郑校长的电话,先是打着官腔表扬了他一番,最后才说,今晚你跟我一起去五月花酒店,那个学生家长林老板一定要我这个校长亲自出面请你吃饭。你就当这是个工作,你不会不完成这个工作任务吧?
付康成只好答应了。
晚上,付康成第一次荣幸地坐上了校长的车,还是校长老婆开的车。班主任黄老师坐在前排,两个女人一上车就兴致勃勃地聊面膜。付康成和校长坐在后排。郑校长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反反复复地夸奖说,连林老板都夸你老实,我还真没请错人!
他有点想提醒校长,那节课学生会摔下来跌断手臂,是因为那节体育课没有老师上,可是校长一点都没问起这件事故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前排的班主任黄老师也一个字不提,他也就只好忍住没有提。席间,校长和班主任对他表扬有加,那位学生家长林老板不停地举杯要谢谢付康成,一碰杯就很主动地先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搞得付康成也只得全部干了。整个晚上,他感到飘飘然,班主任和校长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过。大家都围着他展开话题,他甚至蒙蒙眬眬听到校长说,要把他转成正式职工,好像还看到林老板把几个大大的信封交给校长说着什么,还冲着他点着头笑。可是,后来的事他完全没有印象,甚至自己怎么离开酒店,谁把自己抬到宿舍小床上的事情都忘记了。
第二天是周六,付康成一觉醒来感觉头很晕,爬起来打量了一下,还是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一切如故。他闻到自己一身酒味,连鞋都没有脱掉。他才想起自己昨晚曾经喝过有史以来最多的酒,原来自己的酒量也还可以,至少没有当场呕吐。他轻飘飘地下床去泡了一杯方便面,正吃着,魏南风来敲门了。魏南风知道昨晚他被校长请去吃饭,这本是他们一个重要的话题,可是他今天匆匆忙忙地跑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付康成。
原来,魏南风和解小力他们昨晚又聚在“发高烧”大排档吃饭,正在吃着时,看到新闻联播说钓鱼岛事件又升温了,日本渔船竟然在昨天上午抢先登陆,而且日本政府还扬言要出资购买钓鱼岛,播音员播报的时候也显得情绪愤激。一些地方台的新闻里还不断有人群上街游行的镜头。魏南风和解小力几个东北老乡当场就摔了几个空啤酒瓶,东北人的血性沸腾,尤其容不得日本人的张狂。解小力更是气得破口大骂,大排档老板蒋小强在一旁听见了他们的讨论,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一下子想到一个赚钱的路子。明天农民广场上肯定有很多人,周边小摊小贩虽然多,但都是卖零食的,要是做点盒饭到那附近去卖,一定能赚一笔。蒋小强为自己把握商机的能力很是满意,同时也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爱国的热血青年,有必要积极地表示支持,于是,他走到魏南风他们的桌子前,拍着解小力的肩膀说:“兄弟,小日本太可耻了,我支持你们游行,一定要把小日本赶出钓鱼岛!”
说完,他扭头对店里面喊:“阿牛,送半打啤酒到这几个兄弟的桌上,我免费请他们喝!”
魏南风他们举起啤酒瓶的时候,内心里充满豪情,仿佛日本鬼子就匍匐在脚下,随时会被他们摁倒踩扁。他们当场决定,这个周日,也就是后天,下午一点钟到珠湾大道集体游行抵制日本。解小力马上拿出手机在QQ上新建一个群,召集游行参与者,加群者就意味着愿意参加。要加入游行队伍不难,唯有一点要求:要有一颗热爱中国的心,国内国外男女老少都可以来,人越多越好。付康成听了魏南风的讲述,也承诺说如果自己的身体没事的话,明天一定去参加游行,并答应帮忙制作小国旗和标语。
九
周日,付康成迟迟才起床,一泡尿憋醒了他,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了。拉开窗帘,一片阳光扑过来,像打了他一记耳光。付康成顿时感到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就又一头栽回床上去。前天晚上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了洋酒,那种眩晕劲头一直没过去。现在,他脑子里再次浮现出似梦非梦的场景。似乎还是在跟林老板喝酒的包房里,林老板说过一些让他有些想入非非的话。他说,茅乡镇的本地人虽然近十年间突然像吹气球一样发了财,其实主要是靠政策的扶持和政府的有效管理。这十年里外地人像蚂蚁涌入茅乡,外来人口暴增,本地人一下子难以接受被包围的感觉。外地人的确有技术,有头脑,让人不得不服气,可他们又还得归没文化的本地人管理,本地人还得从自己鼓鼓囊囊的钱包匀一部分钱给他们。现实的巨大反差和不同价值观念的冲撞令茅乡人的心态失去平衡,本地人光鲜的现实与空虚的精神世界互相冲突产生出对未来的惶恐,又积压在针对外地人的偏激情绪和错误认识之上。
林老板又说,不过也确有一些难堪的事实发生在外地人身上。他的一个朋友告诉过他一件真实的事,说他有个亲戚建了一栋八层高的大楼,经信得过的朋友介绍,把大楼的管理工作托付给一个外地人,还帮那个外地人把一家五口全部从老家接过来,给他们其中一套公寓免费住,所有生活费用以及小孩教育经费全由他们家负担,只需要他们帮忙管理大厦,每月按时收取租户的管理费,每天清洁楼层,管理杂务之类。没想到这个外地人伙同老乡偷偷在楼里搞了一个小房间,聚众赌博,还瞒下几万块钱的管理费不给屋主,后来,他的亲戚无奈找到警察,把他们一家人驱逐离开了这个小镇。
林老板说完,又笑眯眯地拍着付康成的肩膀说,“像你这样实诚的小年轻还真的少见,小伙子好好干,过两年我帮你找个好老婆。”
付康成看着林老板真诚的笑脸,觉得自己真的可以考虑在这个富裕的小镇长久地待下去。林老板的微笑很真实,又很虚幻,让付康成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里的情景。
大约九点钟,付康成还是起了床,随意吃了点饼干,就跑到魏南风宿舍里帮忙整理游行用品。解小力他们一早就过来了,他还带了两个青年,是他们学校刚来的临时工,大家正在忙着把小国旗插进一根根小木棍上。地上一个大大的黑胶袋里装着已经做好了的一大部分。
解小力和魏南风坐在沙发上,聊起前两天刚发生的一件倒霉事。上周,解小力在校外出租房办那个补习班的事不知被哪个王八蛋告到校长那里去了,校长警告他马上全数退回学生的学费,绝对不许再在校外办补习班,不然就开除。解小力骂骂咧咧地说,本地老师天天晚上打麻将赌博没人管,一个晚上输赢一两万块钱,而他辛辛苦苦赚点小钱却被勒令停止,这个世界真他妈太不公平!
付康成不知道怎么安慰解小力,他心里想着的却是李家伟,李家伟说过他每个周末都要去补课,补课比上课还要辛苦,从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整整两个钟头。补习班没有地方给他躲,更没有谁愿意陪他聊天,只好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破桌子做题。李家伟是不会老老实实地埋头做题的,那他会在那里做什么呢?付康成突然觉得那个小胖子实在也是有些可怜。
魏南风一边抽烟一边听解小力像个炮筒子在砰砰响,一边频频地点头。等解小力好歹停了下来,他才对解小力说:“这个事情我来帮你处理。你先去搜集一些证据,把打麻将这个事了解清楚了,我们再来搞他们一下,到时候看你们校长怎么下台!”
解小力说:“我们校长上班时端着架子假正经,下了班,还不是跟那帮人在麻将桌上称兄道弟!你说这日本鬼子为什么敢欺负我们,是不是有这帮腐败分子祸国殃民!”
付康成觉得解小力这话有些好笑,可是魏南风没有在意解小力的愤怒是否过于泛滥,而是慷慨激昂地说:“我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
解小力和付康成都被他的神情镇住了。魏南风不急于满足他们眼神里的探寻,而是慢悠悠地点燃第二支烟,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们提起,那是我的家事。”
然后,魏南风娓娓道出了他多年以来埋藏在心里的国仇家恨。
魏南风的老家在黑龙江省西部,早在一百多年前,那里叫作胪滨县,东北沦陷后,改称满洲里伪政府。他的祖父母原本经营了一家杂货店,算是小富人家。1933年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他父亲刚五岁,有一个晚上,几个日本兵闯入他们的店里,把魏南风的爷爷拉走了,又当着他父亲的面凌辱了他奶奶。魏南风的奶奶当夜就逃出门跳江自杀了。魏南风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后来靠吃百家饭长大,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同样是孤儿的妻子,生了魏南风,却因为年轻时遭受的苦难太多,身体出现状况,就在魏南风刚满二十岁那年,夫妻俩一前一后双双去世了。魏南风说起自己的身世,尽管埋藏了多年的苦难早已经消化在他的生活里,可依然是热泪盈眶。付康成看到,魏南风一边低声讲述,一边泪流满面,那黑脸盘上的沟沟壑壑诉说着那些无法抹去的痛苦。付康成对比着自己的经历,发觉自己相当渺小,为自己从未真正关注过历史而感到羞愧。他觉得历史就像一床被子,如果不把它掀开我们永远不了解下面的真相。但同时,他又在想,如果每个人的历史都像被子的话,那揭开的被子下面到底还有多少床被子?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十二点钟到了,付康成主动去蒋小强的摊档里给大家一人买了一个盒饭,付康成原本想吃完回自己宿舍去补个午觉,但大家都没提,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胸闷头晕,还是跟着魏南风和解小力出发了。到了农民广场,太阳火辣辣照在头顶,高大的棕榈树下已经聚集着一群一群的人。考虑到有些参与者要从下面村里搭公交车赶过来,游行启动时间定在一点钟。大部分自愿参与者都是通过QQ群召集起来的,可能还有些是应朋友呼唤结伴而来。农民广场中央有二十几个看样子是茅乡中学的学生,可能是同一个班的吧,有男有女,都穿着很宽的肥佬裤,付康成在电视上看过跳街舞的外国男生就是穿那种裤子,裤裆里足够藏一只鸡。有个女生头上还绑了一条颜色怪异的发带,看起来很有气势,她比其他的同学都要来劲,大家正在笑嘻嘻地开着某人的玩笑,看到魏南风他们过来,像是知道他们是领头人,就过来打招呼,还帮着打开黑色胶袋分发小旗帜。解小力对付康成说,你负责分这个旗帜。
然后他掏出那个大横幅,上面写着:打倒小日本,钓鱼岛是中国的!他对那帮学生说:“你们谁来拉这个横幅?”几个学生就接过去,说:“我们来搞定这个。”
十
蒋小强的盒饭生意好得超过他的预计。因为今天是周日,下面村里的工厂放假,许多打工者原本也没啥事干,有人从群里看到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都跑了过来。谁没有一颗爱国的心呢!正因为这样,蒋小强预计的500个盒饭远远不够卖,他已经叫店里员工加送过两批盒饭,仍然供不应求,店里一下子不够人手,他便叫平常从不参与店里事务的老爸蒋建利和老妈一起帮忙把做好的第三批盒饭送过来,他老爸急着送货,于是开着几天前刚刚买的新车丰田佳美赶过来。情急之下谁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这辆日本丰田车,惹出了让蒋小强这一辈子都追悔的憾事。
蒋建利的车子开到珠湾大道,已经是正午十二点半了,正赶上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群,游行队伍遽然壮大。街道完全被堵,刚刚成行的队伍迈着有力的步伐从农民广场出来,呼声一阵一阵震耳欲聋。“钓鱼岛是我们的!抵制日货!”尽管当地政府在昨天深夜接到举报说有人将在明天举行示威游行已迅速部署,出动了全镇所有的巡警和协警,但是维持秩序的警察还是明显不够。事后,有人大略统计过,在茅乡镇,这次游行的人数超过了五万人,游行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几百万元,死亡一人,受伤者数十人以上。又根据好事者的非官方不完全统计,全国各地此次针对钓鱼岛事件发起的大大小小的游行活动达三百多起,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一亿多美元。日本方面的损失无法估量。多年之后,蒋小强回忆起此事,仍然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当此次事件的肇始者魏南风和解小力酒酣之际在自己的大排档里策划游行时,他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当成商机而促成了这个恐怖事件。那个时候谁会想到呢,一个看似简单的示威游行活动演变成了载入茅乡镇史上的首次游行杀人事件,而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后来连续几年里在茅乡人中广泛流传。
游行队伍中有些青年的愤激情绪被越升越高的呼喊声调动起来,突然人群里飞出一瓶矿泉水,“嗖”地往街边的日本寿司店砸去,哐啷一声,玻璃破裂了,这意外的声响似乎强化了呼喊的节奏,许多矿泉水瓶“嗖嗖嗖”地飞了出来,许多店的玻璃橱窗被砸破了,砸破后一地玻璃碎片,获得一片叫好。接着,有几个男人冲出队伍,把一家日本寿司店门口那块厚重的玻璃门又砸又敲又砍地弄了下来,还抬起来猛地摔向地面,玻璃门也破了。正在营业的日本面馆里有几个穿着日本和服的服务员,见到游行队伍,吓得赶紧往店里面钻,队伍中几个男子跟着冲了进去,随即尖叫声响起。人群越来越混乱了。突然,游行队伍停了下来,因为蒋建利的车子缓缓地朝游行队伍驶来。其他车子早在前面看见汹涌的人流时,就都慌得掉头拐弯,有的靠边停了下来不敢走,可是蒋建利不慌张,他昨晚就从儿子那里知道了游行示威的事,他完全支持这样的爱国行为,而且儿子要求他赶紧再送400个饭盒过去,他心里着急,想着赶紧让那些饿着的游行者吃上饭,就没打算停下来。起初,他远远看到游行队伍过来,想坐在车里等队伍过去再走,但看到这样一长群声势浩大的队伍挟裹着汹汹气势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好像那波澜壮阔的海面上隆隆海浪翻腾着向前冲,顿时有一种飘摇发虚的感觉,自己的小车仿佛成了风波里的小船。大概在那个时候,蒋建利的心里生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得把车子稍靠右侧停了下来,又叫坐在副驾驶位上正欲摇上车窗的老婆赶紧下车靠边。
魏南风他们的队伍在刚刚开始时是超出一截走在前头的,但后来很快被一个更加庞大的队伍吸纳,因为那个队伍是从后面以大步流星的速度赶上来的,所以魏南风他们汇入了这个队伍的前面,后来又被挤到了旁边。付康成被解小力拉到了左侧边,可是魏南风却被冲开了散到右侧边去了。一排又高又壮的汉子拉着大横幅,口里喊出铿锵有力的口号,大踏步向前,那声音震得付康成的脑壳更加疼痛了,他有些想呕,脚步发虚。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挥起小旗帜跟着无声地张嘴,加紧步子跟着向前走,他心里有些焦躁,当初的计划就是从珠湾大道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就结束游行,他很想快些走完这条长街,好回去吃颗药睡一觉。走了大概有二十几米,有人停下来了,他们走得比较靠前,看到前面有一辆车在街道正中间,挡住了去路。
游行队伍中有人喊,把车让开!把车让开!突然,魏南风眼尖,看见这辆崭新锃亮的车头正前方竖着一个椭圆的鸡蛋,中间扎着一根弧形腰带,这正是日本车的标志,眼熟得很,跟他们学校校长那辆一模一样,虽然不算很豪华,但却是可恶的日本货!魏南风心里腾地冒出了火,振臂高呼,“狗日的,开日本车子还这么嚣张!砸了它!”
话音未落,他便冲上去举起手中的矿泉水瓶子狠狠地砸车盖,突然不知是谁递给他一根木棍,他一愣,也没细想,“哗啦”一声就把前挡玻璃给砸了一个大洞。魏南风像个斗士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那边,解小力一群人马上冲上去朝车子脚踹拳砸地干起来。蒋建利是个急性子,看到崭新的车子就要变成一堆废铁,顿时大吼一声,冲过去拼死拦阻,他要说的话很多,他要向这群人大声地解释车子是为儿子蒋小强结婚而买,那时候没有谁说要抵制日货,他要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也是爱国者,昨晚为给他们做盒饭一夜没合眼,他要告诉大家自己全家人都爱国,可买日本车子跟他们爱不爱国没有什么相干!可是他的喉咙像被某种可怕的物质锁住了,他只能“啊啊”地叫着,绝望地翕动嘴巴,挥舞双臂,用自己的整个身子趴在车身上抵挡砸过来的拳头。人群已经涌了上来,喧嚣声淹没了他声音,蒋建利伸手抓住冲上前的两个小青年,并且暴躁地挥拳打过去。
车子的另一边,蒋建利的老婆哭号着扑向领头的魏南风,她跪下了,死命地抱着魏南风的小腿,喊道:“冤枉啊!你们不该这样欺负老实人哪!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买的车子,不能就这样给砸了呀!”
魏南风看着这个伏在他脚下,披头散发,涕泪纵横的老女人,突然想起了自己未曾谋面的奶奶,当年曾被凌辱的可怜女人。一种怪异的念头袭击了他,某种情感被替换,隐匿的仇恨获得召唤,愤怒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他抽出一只脚,狠狠地朝蒋建利老婆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愤怒从脚底转换成了某种奇妙的欢乐,老女人痛苦的呻吟和叫喊竟激起魏南风近似高潮的快感,他的脚又踹下去,一脚,再一脚……人群毫无畏惧地再次涌上来。
蒋建利像一个烂苹果核被密密麻麻的蚁群包围。他与游行的队伍陷入了艰难的纠缠。他和几个青年扭打在了一起。蒋建利挥手死命打了解小力一个耳光,跟在解小力后面的付康成被吵闹声震得又晕又眩,他只看到蒋建利满脸的油光和一脸暴躁愤恨的神色,看到他因睁得过大显得突出的眼球,顿时,付康成脑海里浮现出魏南风的爷爷被日本鬼子枪杀的画面,他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像有某种激素在他脑门子上一针扎了进去。他猛地冲过去帮助解小力跟蒋建利扭打起来。蒋建利虽年逾五十,可是身材魁梧,在付康成头上挥了一拳,正正砸中他的太阳穴,付康成的头脑更晕了,他白白挨了打,怒火又一次腾起,他冲到蒋建利车旁,看见车窗下副驾驶位的地上有一副长长的车头锁,纯钢质地,便伸手去拿,车头锁很重,而且不短,他两只手抱起车头锁,高高举起,一下就往蒋建利头顶上砸了过去,刚好蒋建利被解小力揪住衣领,头往下低,付康成身子抬得太高太急,有些失去重心,整个人随着车头锁往前扑,那尖尖的钢条朝着蒋建利直直插下去,洞穿了黑色的头顶,付康成就像抱着一个黑色的西瓜一样抱住了蒋建利的头,鲜血就在离他眼睛十厘米前的小圆洞里汩汩地涌出来,付康成看到一块颅骨像鸡蛋壳碎片一样粘在钢条上,白色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溅在了自己的脸上……蒋建利倒在地上,人群发出尖叫,解小力也蒙了,他愣愣地看着付康成不知所措,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后来有人描绘说,那是看见死神的表情。付康成茫然松开了手,蒋建利的头软软地从他胸前滑到地上,付康成盯着地上的蒋建利,表情木然,人群发出几声刺耳的喊叫:“死人了!死人了!”中间有两个人在哭,有几个开始干呕,还有一些人嘴里啊啊叫着扭头就往外跑。
付康成的脸色既苍白又紧张,他听到人群里传出的声音像云团里发出来的,遥远而空洞,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与他的内心世界无关,它再次坚定地存在于他的周围。黑压压的嘈杂的叫喊声,连同眼前这具扭曲的躯体,都变得毫无意义,以惊人的速度和迄今未有过的力量赋予了他,向他奔将过来。现实不等他的参与,已经结束。接着,付康成看见了弥漫在他四周的恐惧,这种恐惧与解小力他们脸上的有所不同,也许在这个小镇待得不够久,无人理解他那特有的恐惧。他的恐惧来自两个方向;一是对未来的恐惧;一是对现在的恐惧。或者说,一是对希望的恐惧,一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刚才从解小力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可是解小力没有看穿付康成的内心,那就是他在洞穿蒋建利的颅骨的一刹那中自己捕捉到的另一种恐惧——一直以来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令他无所适从,茫茫然四顾无助,任喧嚣热闹也好,孤独寂寞也好,仍无法克服的——对未来的恐惧。
付康成始终呆呆地站着,双手一直死死地抓着那把钢锁没有松手,居然没有一个人走过来打扰他。蒋建利被一个担架迅速地抬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警察过来把付康成的手掰开,拿走了凶器,并给他戴上手铐送上了警车。他看见解小力和魏南风已经坐在里面。他们仨的表情木呆呆的,像午觉睡得太久太沉,人还沉浸在冗长的昏睡之中,又像做了个长久的梦突然被人从梦中唤起,一下子对现实失去了知觉。他们三个人坐成一排,眼睛定定地望着车厢外面,相互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付康成忽然看见人群里出现了李家伟,就站着警车侧边不远处。他的眼睛活络起来,他想向李家伟打个招呼,想问问这小子是不是刚从补习班回来。可李家伟纹丝不动地站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付康成也屏住呼吸与他对视着,然而他奇怪于那副惊愕的表情,夹着恐惧、悲伤、陌生的表情。便使劲向他喊了一声:“李家伟!”
付康成又大声喊了一声:“李家伟!!”
可是李家伟充耳不闻,像身在一幅寂静的照片里面。纷乱的人群是虚化的背景,那个胖胖的小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肩上背着小书包,瞪圆了双眼出神地盯着警车里面铁栅栏后面的付康成,闪烁的警灯无情地扫过他的眼睛,鼻子,脸颊和前额,付康成从未在这张脸上见过这么坚定的表情,充满强烈的拒绝感,仿佛只要稍微动一动眼睛,动一动嘴巴,他企图拒绝的世界就会因此崩溃。付康成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看见了自己满身是血,摸一把自己的脸,又看到一手都是血。他的神智好像被李家伟的目光解了锁,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的脸上突然汗珠横流,多得像眼泪一样流了满脸。悲哀的心如同一颗巨大的陨石从天上直落冰谷,这段距离太长,太长,他跌落,跌落,一直触不到谷底。他的心还在跌落的途中,就看着李家伟被他的爸爸牵着手,慢慢地与他拉开了距离。人群把他们挤远了。他想告诉李家伟自己已经知道人为什么会做梦的原因了,但是他四处寻找,发现再也找不到他们父子俩了,街灯在向他挥手告别,所有的人都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