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

2014-08-15 00:45林渊液
作品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七丈夫

文/林渊液

姜耶出门前把自己的脸糟践了一番,那个妆化得连自己都觉陌生。眉笔不是眉笔,倒像刀子,一笔一画镌刻在那张毫无知觉的竹简般的脸上。镜子里的姜耶,坚硬而充满戾气。

姜耶把车子停在潘云的楼下,刚好听到女人下楼的脚步声。她们没有照过面,但两人都认定了对方。潘云钻进车子的时候有些怯。姜耶看了她一眼,就把眼光放回前方。她在心里想,好像也没那么尴尬,好像也没那么恨她。

姜耶与潘云只通过一次电话。

“明天去吧?”

“好。”

“七点半我在你楼下。”

“知道了。”

默契有如一对闺蜜。

车子上路了。姜耶要带她去医院堕胎。按照丈夫事先编排的故事,潘云现在是姜耶的妯娌,潘云的丈夫是现役军人,回部队去了。小婶打胎,大姆娘来张罗,在潮汕平原,这原是合乎常理的事情。丈夫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像他做学术一样。他现在应该在澳大利亚的医学国际年会上侃侃而谈了。

丈夫出国前的那个晚上,身前身后把姜耶缠绕了一整夜,最后狂热地把她扳倒了。那激情竟是二十年来未见的。姜耶以为自己会抗拒,却也没有。姜耶心里硌得慌,却也不知硌在哪里,现在她知道了,那个晚上,在一起的不是两人,是三人:姜耶、丈夫,还有这个潘云。

这么说来,这二十年,她与丈夫的床上一直都不止他们两人。之前,当然是姜耶的初恋男友。

姜耶和初恋男友到底有没有做过爱?这事情有些迷糊。丈夫认为是有的,姜耶也觉得应该是有的。这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就达成共识。如果没有,姜耶怎会在与丈夫刚刚缠绵之时就急巴巴向他表白?

姜耶把车子开到了邻市的一所大医院。在这里,认她脸庞的人少。当然,这也是丈夫的周密筹谋。姜耶是潮剧的名角儿,她在《陈三五娘》中扮演的黄五娘,是典型的潮汕姿娘,早就在这片土地风靡了。五娘虽然优柔寡断,男人们却是我见犹怜。

潘云的胎儿打得很顺利,据说出血量很少。护士从手术室里托着弯盘走出来,冷不防把那个不太成型的胎儿塞到姜耶眼前,姜耶呃了一声差点把呕吐物喷了护士全身。回来的路上,姜耶比潘云看起来更加虚弱。

姜耶手里打着方向盘,人却飘忽而分裂。脖颈上分明被什么缠绕着,直到她看见了眼前花一般张狂的蛇信子。她避过了这个,却又被另一个撞上,原来是一条双头蛇。它们不咬,不吞,不撕,不置人于死地。只是神情暧昧而诡异,看得人莫名惊怵,姜耶心里的活气儿似乎被尘土一点一点埋压了下去,只剩下蜘蛛丝般的一口气在喉头幽幽地晃悠着。

原来也不是蛇,是潘云打下的那个胎儿。

姜耶对那个胎儿的同情是在他们第一次晤面的时候开始的。只是,他的身体被这个世界的第一缕阳光播洒之时,生命已经结束了。他犯的什么罪,竟至难于豁免。凶手排成了队列,医生、姜耶,还有他的亲生父母潘云和姜耶的丈夫,还有……那个叫做道德的蒙面人。或许还有更多。姜耶觉得,女儿可能也算,而且是最强势的那一个。车子急刹了一下,姜耶打着冷颤。如果要承担罪孽,她自己就够了,别把女儿牵扯进来。

潘云上身往前磕了一下,迷糊中猛醒过来。姜耶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她张惶的脸。她的脸很瘦,只有两只手指并拢那么宽。

姜耶突然可怜起潘云,她把车开得有些温柔。

临别时,潘云对姜耶说:我喜欢看你的戏……你的声音比戏里还好听。姜耶的心里好像有一个人走着路,走着走着突然扑通掉下了,这路上的井水盖又被偷了么?

姜耶碰上小七,是在送女儿参加冬令营的时候。两人的女儿前后一届。

小七是剧团以前的同事,跑龙套的,在《陈三五娘》,他扮演一个小角色:小七。

那时候,姜耶刚从戏校毕业三年,鲜嫩、素净,如一朵刚开的姜花。海阳市中心潮剧团重排《陈三五娘》时,在一群姜花、百合花、玫瑰花、茉莉花,乱七八糟什么花中,她被挑中了:高矮肥瘦合适、扮相古典、声线甜美、基本功扎实、有灵气、可塑性强……这几乎是一个闺门旦的所有素质了。胚子就在那里,看谁来塑。剧院下了大工力,筹措到一笔资金,请来了全国有名的导演,连舞美、服饰、化妆等都有特别的师傅。但有一事卡壳,《陈三五娘》多年前的两位扮演者不肯出山教戏。名导胸有成竹,三顾茅庐之后,就把“老陈三”和“老五娘”说服了,不止愿意教戏,还愿意收徒,并愿意跟随这个戏一直演下去。名导在戏尾设计了一个拜师环节,帷幕拉开,一艘月亮船在舞台的东边荡开来,载着“老陈三”和“老五娘”。姜耶和她的搭档就在此行跪拜大礼。每演至此,戏院里总有雷鸣掌声。姜耶的名字和大幅的海报,贴满了她生活着的城市。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戏迷不用说了,光是剧团里,暗里瞅着姜耶的男孩子就有一打。二弦手、扬琴手、琵琶手、大小唢呐手、跑龙套的、剧务的……还有,戏里的这个形象讨人小嫌的小七。小七是黄五娘家的奴仆,全出戏算下来不足五句台词。有一次在农村演出,姜耶谢幕迟了,大家都已经在外间吃宵夜,姜耶在后台卸妆,却发现身后还有一双眼睛。小七手里的书摊落在膝上,他的眼睛却异常坚定而深邃,在暗夜的绒幕上焕出异彩。若说小七有什么特征,在姜耶的记忆里,全剧团就小七一个人爱看书。剧团搬运行李的时候,他的箱子总是最重。

小七下海之后,姜耶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二十几年的时光了。

那是这座城市一段辉煌的历史。它刚刚成为全国的四个特区之一,意气风发,下海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姜耶感叹过,所谓的艺术,就是世界的枝头盘曲着的牵牛花,盛开容易,凋敝也容易,身下的乔木灌木倒了,它也跟着枯焦。解放前,童伶制时期,艺人社会地位低下,潮剧演员被称作戏仔。解放后,他们这才翻身多少年。这中间,还得剔除了文革前后的十余年。姜耶这一辈人,奢谈艺术也不过七八年。等到了改革开放,经济赶上去,艺术又贬值。安心做戏的,城市没有市场,只有下乡做社戏。不安份的,走穴当花瓶,晚会、选美秀场上来一段,出场费却颇为可观。

且说那些下海者,识水性的游远了,不识水性的,有溺水,也有扑棱几下毫无章法,只好返回岸上,落魄过日。据说小七是水性通天的,做的生意之大,那是没人能够估量。

姜耶见到的生意人多矣。这个年纪的生意男人,大都腆着大肚子脑满肠肥。在姜耶看来,小七感觉还不错,瘦长体型,清秀,甚至有书卷气。就这个,姜耶接受了小七的邀请去茶庄喝工夫茶。

小七一点都不见外,似乎那分隔着的二十几年的光阴根本不曾发生。人虽离开剧团,但他看过姜耶所有的戏:《谢瑶环》中的谢瑶环、《彩楼记》中的刘月娥、《告亲夫》中的文淑贞、《龙女情》中的龙女……

茶庄里,竹帘儿被轻风掀动,发出噗噗的声响。姜耶的心里也被轻风掀动,小七毕竟与普通戏迷不同。

小七很为姜耶的前途担忧。剧团里,三年就有一茬年少的演员上来,姜耶老大不小了,闺门旦显然已经嫌老。小七说这话时,姜耶开始感动了。天下人,能懂戏剧演员的苦处者没几个。镁光灯下,粉墨世界,看起来风光也风光,美好也美好,可是,青春呀,如何在舞台上挽留?姜耶看当年的《陈三五娘》录像,对于黄五娘的角色,她觉得人物把握是有缺陷的。五娘出身名门,诗书在身,如果不是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和追求,她不可能把终身私托陈三,最终也难以想象会跟他夤夜私奔。姜耶的五娘太弱了,弱得只能随风摇摆。姜耶想,如果可以重来,她的黄五娘应该是棉里藏刚……在第一场,元宵节灯会遭遇林大鼻这个粗鄙之人时,她必须表现出一种很见个性的厌恶;在花园一场,她遣侍婢前去找陈三前来会晤,她应该表现得心中存有真理……

小七听着,微笑着:

“姜耶你成熟了。只是……”

小七停了好一会,接着说:

“残酷!再重排,或许要让你授徒了。”

姜耶脸色微愠。但小七说的在理。

小七说:

“姜耶你需要一个度身订做的作品。一个已婚少妇,介于闺门旦与乌衫之间。”

姜耶眼睛一亮,这是她心里梗着的事:潮剧的行当里,闺门旦是未婚少女,走的是甜美路线。乌衫是已婚妇人,走的是凄苦路线。不过,生活本身证明,行当的编排是对的,女人一旦结婚,不就是乌衫一个!

姜耶道:

“要剧本谈何容易。”

小七皱了一下眉头,这话题就算过去。

潘云的家里只有耳背的外婆,父母离异各有家庭,早就不相过问。姜耶每天炖了补汤送过去。外婆冷眼看着这个陌生人,看得人寒气嗞嗞。丈夫这趟出门,电话倒是打得勤快。以往可不。有一次女儿发高烧,姜耶打国际长途问要方子,丈夫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后来听说他正跟一个国际医学杂志的编委打得火热,人家发表论文看的就是杂志的影响因子有多高。

如果刚好在潘云房间里接到丈夫电话,姜耶说话就不自在,嗔怪不是,怨尤不是,打哈哈也不是。潘云眼里有闪烁的挣扎,她的耳朵支楞着,却不敢造次。姜耶突然想起干旱的大草原上生活着的地松鼠,它们也是这般的眼神,整天生活在惊扰和警觉之中,连吃着美味草籽之时也是这样。看来,丈夫并没有给她足够的电话和安慰。有一次,姜耶把丈夫的电话推给她,她迟疑了一阵才接过去,只听她轻轻喂了一声,连话也没说上,那边已经挂了。她坐在那里发愣,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自小体弱,特别崇拜医生。”

丈夫在澳大利亚二十多天,潘云的小月子就由姜耶伺候。姜耶只知道潘云患有哮喘,是丈夫专科门诊的病号。只是,门诊的诊治床够躺两人吗。每次,姜耶看着潘云瘦削的身板,想象着丈夫在她身上如何如何。心下便有疑问,他对女人是一贯粗暴吗,还是只对她姜耶如此。不予回应吧,他道是你心中念着小白脸。努力来个快感吧,黑暗里还可见他鄙夷的神色,似乎快感不是他给的,是别的男人给的。

陪伴潘云打胎的那场经历,许多天来梦魇一般挥之不去,皆因它的背后还埋藏着另一个梦魇。

二十几年前,她耽心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胎儿吗?

姜耶真的不明白,她与初恋男友到底做了没有?

姜耶的初恋男友就是她的搭档,陈三的扮演者。陈三比姜耶大了八岁,在剧团里挨得快凋谢的时候才排得上一出大戏。姜耶说不上喜欢他,爱情小说里让人怦然心动的细节她看过,但自己没有。可是奇怪,他们一旦穿上戏装,就什么感觉都有了。演的是明朝年间的故事。元宵佳节,不曾出过闺门的姜耶带贴身侍婢观灯,异乡人陈三风流倜傥地来了。陈三只在金笺扇后与她对上一眼,姜耶的心头就像含羞草一样被弹拨了,赶紧往回缩去。许多戏迷至今津津乐道,说的是当年黄五娘的眼风,不知可以迷死多少男子。

陈三却是穷追不放了,在台上,他甘愿身入心上人的府邸为佣,度过了凄苦劳顿的三年,最终才博得芳心,在五娘被武举林大鼻逼婚前夕,携手夜奔。在台下,陈三对姜耶无微不至。剧团长年在外,姜耶的生活自理能力并不强,陈三刚好为她竭尽了力量。年长八岁的优势在生活上,姜耶很快就离不开他。

那年夏天,他们去海阳市辖下的一个海岛演出。档期没接牢靠,团长放了他们两天假。天热,海岛是度假胜地。剧团里的当家花旦在南澳有表亲,她撺掇姜耶一起去找表亲玩。戏里她是姜耶的贴身侍婢,戏外她是姜耶的大姐姐。姜耶去,陈三当然去。花旦去,她那在剧团里当司鼓的老公当然也去。一行四人。

表姐表姐夫不懂潮剧,但懂玩。到了夜晚,他们租一条渔家小船,拉到内海,边冲工夫茶边放钓。大出意外的是,上钓的不止有鱼、鱿鱼、扇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壳类,放钓的人心里就长满了蒲公英,似乎风一吹,所有的欲望和梦想都可以飞起来。船上有现成的炉火可烤,一干人吃得嘴角留渣,心内满足。当戏剧演员,嗓子的保养可是重要,平常他们难得放纵一次。那晚,可真是疯了。姜耶、陈三和花旦不止吃烤鱼烤海鲜,还扯开嗓子不断地唱。花旦引几句,姜耶和陈三就顺竿子唱上。

姜耶唱着,心内就生了水,粼粼的,脉脉的,幽幽的,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凌晨两点,他们才从小舟上撤下。表姐夫早就定了附近的酒店。陈三取了房卡挽住姜耶往前走的时候,姜耶才懵了。这怎么回事?

六个人,三个房间,每个房间两个人。所有人都觉得无可非议。可是,谁跟谁一个房间?表姐和表姐夫不可拆开,花旦和她的司鼓不可拆开,那么问题大了,姜耶与陈三怎么办?

从小母亲不允姜耶到外面过夜,她的理由就一个:姿娘仔人,在外过夜成何体统。也不止母亲,姜耶觉得整个潮汕平原的女孩子,都这待遇。青春期的时候她抵抗过。后来读了戏校,这戒律破了,母亲无法知道,也无法牵制。姜耶看着花旦眨眼扮鬼脸,这才知道,在一个集体当中,有些事情是把握不住的。姜耶对母亲算是服气了,她的逻辑是对的,既然可能遭遇不测,那么,封杀才能万无一失。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大家都困,各自开房。

姜耶对着房间里的墙纸凝神,陈三先进去冲凉,冲完了出来,姜耶还是那个姿态。

“海风腥,冲凉吧。”

陈三把姜耶推进洗浴间,把门关上之前,深情地说了一句:

“放心吧。”

姜耶和陈三睡在各自的床上,但一直睡不着。姜耶给灌了海风,头有点疼。陈三说,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陈三过了姜耶的床。往常他也为姜耶按摩。陈三的按摩节奏很稳当,是兄长的感觉,姜耶很快睡意来袭。但陈三突然觉得今夜不一样,他忍不住把姜耶抱住了,紧紧地。姜耶猛醒,她的身体碰到了一个坚挺的顽固的东西,像火球一般。姜耶一只手畏惧地推,另一只手却从身后把陈三抱住。这个时候,她已被陈三压在身下,她紧抿的红唇被陈三的舌头撬开了。陈三开始猛烈地撞击她。她浑身都沸腾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姜耶突然发现自己很勇敢,母亲的训诫不在,花旦明天打量她的眼光也不重要,剧团里要嚼耳朵就嚼吧,戏迷们要羞她就羞了罢……她开始跟着扭动起来。

突然,陈三停下了。他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一只手重重地攥住她的一只手,然后痛苦地放开了,趴回自己的床上。

姜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泪珠委屈地掉下来,大颗大颗地。

陈三说:

“姜耶,我得尊重你。睡吧。”

姜耶一边感激,一边恨。

第二天回剧团,陈三看见姜耶就回避了她的眼光,羞赧,成长,或者愧疚。姜耶却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她不知道与陈三做了没,那天晚上,两人都穿着三角内裤,可她发现,内裤上有湿漉的痕迹……

姜耶想起小学时候,一个女同学问她孩子咋来的,她说不知道,那同学神秘兮兮地说,男人的手一拉上女人的手,就怀孕了。姜耶从来不懂这个,母亲对此讳莫如深。那个同学顶上有两个姐姐,见多识广。既然她说是,姜耶觉得应该是了,很长时间吓得不敢随便走近男人,唯恐不小心被男人的手拉上。

姜耶长大后,知道男人的手拉一下不会有事,可是,她与陈三这么严重的撞击,会有什么后果?万一有了后果,如何面对严厉的母亲。

姜耶突然对这事眼尖,有一天乱翻杂志,看到一个打胎女子写道:我像一只待宰羔羊,躺在手术台上,最隐秘的私处,敞开在最光亮的灯下。一根大铁棍,突然朝我的阴部插进来,又冰又硬,我疼得痉挛起来。医生说道:嗯,型号大了,换小一号。又一根大铁棍,朝我的身体插来……我的尊严越来越稀薄。

姜耶尖叫了一声,这恶心的描写令她全身发冷。做爱、怀孕、打胎成为了一串不祥的连环锁链。此后的许多天,姜耶耳边净是大铁棍相互碰撞的铿锵声。每逢演出,她的声音总是高尖的,神经质的,剧团领导甚至找她谈话了。以往,在外演出,例假是很烦人的,那个月份,姜耶总是惶恐地进出卫生间。看到自己内裤见红的那一刻,她仔细地端详了好半天,那深浅不一的红,极有层次感,像哪一位大师晕染的水墨画。

自从见过姜耶,小七经常会发短信给她,家常的,节日的,偶尔调侃一句:今天穿什么漂亮衣裳了?姜耶习惯了男人们的戏谑和艳羡,未觉不妥。不觉春天已经来临。

小区里木棉树的叶子落了,黄不哒叽的。然后,树丫光秃了。屋子里的春天气象倒是摆足了排场,地板一趟趟地出汗,像下过小雨。卫浴室的瓷砖墙扑簌簌流着伤感的泪。

只有一事让人心内跟着回暖,春衫可以捣腾出来换穿了。

这一天,姜耶在一箱春衣里,翻检出一条黑色提花的双层腰裙,一试,腰围竟然吃紧,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发胖……她真是开始老了,离闺门旦越来越远……

小七打来电话的时候,姜耶正沮丧。小七说:

“下楼来取点东西吧。我忙,分不开身。”

姜耶赌气说:

“不缺东西。不去。”

电话里头小七的嗓音大了:

“姑奶奶,先看看好不好!”

姜耶不施粉黛,只换了一条灰紫色的薄尼长袖连衣裙,大V领,修身,披一条长披肩,白地,紫色的蓝色的定位花,便摇曳着下楼,走出小区。

小七说:

“八十岁还迷死人呢,叹什么老。”

姜耶扑哧笑出了声。

小七从车窗里推出一个礼物袋,姜耶看了,里边是一份打印稿。

姜耶收过戏迷的礼物,花样百出。最尴尬的一次,一中年男子,手臂里还挽着他如花美貌的娇妻,他送给姜耶一袋子日记本,说是把自己的过去交给她。姜耶翻开了看,是暗恋她许多年写下的日记。

姜耶心里想:小七你别为难我才好。

小七已经走了。

回到楼上,姜耶把小七的礼物推放在储物柜顶层,打算不再去动它。

到了夜晚,架不住好奇,姜耶偷偷把它取了下来。

姜耶的脸颊蓦地热了。那封面赫然写着:

新编古装潮剧《官梅驿》。

人物表第一栏:

邱恭娘——赵家媳妇,女诗人,介于闺门旦和乌衫之间。

姜耶把剧本通读起来。这原是奢望之中的事,姜耶竟也平静,稳稳地把它读完。读完了,却不平静了,抄过电话,猛拨小七的电话号码。

“怎么现在才看完,是不是整出戏都在心里排过一遍?”

姜耶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你没什么异议,我明天就找你们陈团长。这是海阳本地题材,剧本写得不错,宣传部门一直在强调文艺题材本土化,你们陈团孜孜以求的就这个。”

姜耶显得木讷:

“谢谢。”

小七只管往下说:

“三天给剧团领导班子讨论,三周给作曲配乐配器,不出一个月这个戏就可以排了。”

放下小七的电话,姜耶又呆坐半晌,才发现,想问的话一句也没问成。回头重新去看《官梅驿》。

潮汕地处南海之滨,清皇朝顺治皇帝称帝十年之久,潮汕人民依然身着汉服,高举抗清大旗。清廷终于下了决心,命靖南王统率十万清兵围攻潮汕。屠城数日,大批女子被掳北上。《官梅驿》正是北上途中的故事。

姜耶用活五调唱了邱恭娘的一段:

十日离乡音已稀,

愁眉生怕送残晖。

望到故山心化石,

听来杜宇泪沾衣。

原只愁

天涯破镜知谁在?

塞外悲笳去不归。

谁知道

数月不见人依旧,

夫君他衣装却已非旧时。

裂帛一声山岳动,

邱恭娘

弱质挥剑斩情丝。

家园被毁,夫婿异志。姜耶唱罢悲从中来。

丈夫回家时,凭着职业习惯,问她是不是病了。病倒没病着,魂是真的钻到《官梅驿》里了,丈夫看到的只是一只蝉蜕。

一如小七预料,《官梅驿》剧本甫一见光,便获追捧。陈团长算盘打得碌碌地响,很快便把该剧申报了省里一个“岭南风物”艺术基金项目,还想沿着当年邱恭娘北上的路途,把这出戏给推出去,直到官梅驿。

每次大戏出台,角色都抢得凶险。这次的主角有四个:女一号邱恭娘、女二号邱恭娘的小姑子、男一号靖南王部将甘风、男二号邱恭娘与之决裂的丈夫。其他的三个角都抢,邱恭娘没人抢。看过《官梅驿》剧本的人,都想到姜耶。

《官梅驿》前几场排得很顺,但与甘风的感情戏,姜耶的进入一直有着障碍。恭娘是海阳一旧式女子,以与丈夫闺中酬唱为乐,家园突遭变故,她真能敞开心扉,爱上另一个男人吗?姜耶对他的情爱,如一朵花到了绽放的时机却总也不放,掰也不是,由着它含苞也不是。

小七约她两次,一直约不到。到了第三次,姜耶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小七嗤地一笑:

“两个小时?”

姜耶说上咖啡馆吧,小七坚持说上K歌厅。小七要了一个包厢,跟姜耶的练功厅那么大。

喝了两杯麝香猫咖啡。小七开始离座。

甘风(唱):

甘风微服入海阳,

不望战火起桑田。

邂逅恭娘心生慕,

更信海阳海滨邹鲁民风纯良。

靖南王挟私愤,

残暴屠城罪弥天。

恨我无力挽狂局,

英雄气短痛彻膺。

在虚拟的舞台上,小七走过左边,说道:这里是清庭狼虎之兵;走过右边,说道:这里是你身受清兵侮辱的小姑子,而你那已着清庭官服的丈夫为了自保前程,眼睁睁看着妹妹受辱不敢声张;小七指着后面划拉了一圈,说道:那是与你同命运的八百名海阳弱女子。小七声调高亢了起来:而在她们身后,是伏尸十里、流血成河的海阳城……

姜耶的泪花喷溅了出来,她不能自已。

邱恭娘(唱):

一样衣装两心肠,

英雄柔德可感天。

……

姜耶的眼神开始晃荡,那柔情里却是裹挟着豪壮之心。小七鼓掌:

“对了。爱甘风就从这里开始。”

姜耶出了戏,有些恍惚。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她竟灵魂出窍,成了邱恭娘。

小七说:

“姜耶你是好女子,好得太窄了,太遮蔽了,你需要敞开。”

咖啡凉了。姜耶琢磨着这话,恭娘就是这样一点点敞开的。等到甘风私自把被掳的八百名海阳女子释放,赶在靖南王到来之前纵火焚驿,恭娘对他的爱也就打开完全了。她被甘风骗出了官梅驿,又重新奔回来,把自己的心交上去。

此后,每次演到剧终,姜耶都觉得自己就将浴火重生:熊熊烈火把官梅馆燃烧,甘风与恭娘相拥站在高台处,八百名重获自由的女子仰望着他们,内心祈祷着。

陌生人的电话,姜耶几乎没有接过。奇了怪了,那天她排练间歇,与同事聊天聊得热烈,电话来了就接了。第一声她没有听出是谁,第二声,他让她猜,直到第三声,她终于惊讶地认出了他,是陈三。

《官梅驿》献演之前的系列宣传活动已推出大半,市里几份报纸变幻着不同的角度跟踪报道。再怎么不同的角度,邱恭娘都是女一号。无妆的彩排、带妆的彩排,各种大帧剧照早就把沉默多时的姜耶带入了千家万户。

陈三翻呀翻着报纸,就坐不住了。

陈三说:

“聚光灯是属于你的。只有你坚持下来。”

如果说,接到陈三的电话,姜耶心中半点没有波澜,那一定是说谎。这个在她的生命中第一次点起激情的男子,旧别之后乍听他的声音,姜耶心内还是充满了惊喜。只是,他说出的这第一句话让姜耶有些失落。原来对于陈三来说,他与姜耶最重要的关系,竟是可以相互比较相互竞争的搭档或者对手。

姜耶淡淡地问:

“就为了这个……?”

陈三说:

“你真美。你也很幸运。”

说起陈三当年,也是运交华盖。当演员演小生之时,姜耶的母亲不待见他。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即便陈三这样的年轻台柱,也对潮剧失去了信心,他与小七几乎同时辞职下海,只望能够顺风得利,但姜耶却对其感觉疏离。后来生意做得不顺,便越退越远,与姜耶闹过几场别扭,大家都情意阑珊。姜耶真正下定决心与他分手,却是因为他所开的小工厂中有了一个崇拜他的女孩,模样可人,性格却极彪悍。她带着辣味的爱在帮他管着工厂。陈三离开姜耶时,眼神忧郁而绝望,但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这么些年,在丈夫无休无止的冷暴力中,有若干次,把姜耶推到了寒厉而危殆的悬崖边,陈三既是他们夫妻关系的导火线,他当然也是她一个人想象当中的港湾。海岛上,钓船中,三角内裤,当然,还有他们在《陈三五娘》中的当天明誓“海枯石烂情不尽,地老天荒志不移。”

不过,每次关于陈三的想象相当短暂,它对姜耶的疗治效果也相当差。姜耶想,或许,那是因为她和陈三毕竟没有做成了,似乎她对当年两人能够真正做成抱有深长的期待。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既有罪恶感,又有莫名的快感。

陈三终究没有把关于爱情的片言只语表达出来,这让姜耶如释重负,又怀有更深的遗憾。他只在最后道出了离开的原因,他患上了反流性咽喉炎。

姜耶排戏,每天很晚下班。有几次回家颇感意外,丈夫早回,或者带了外卖或者亲自下厨,这在他行色匆忙的医生生涯,简直是奇迹。

姜耶问过丈夫,反流性咽喉炎是怎么回事,他说,顾名思义就是由于胃内容物反流到咽部,刺激损伤咽部黏膜并引起相应的症状。很容易误诊为慢性咽喉炎。

如果说慢性咽喉炎,那姜耶是知道的,陈三有一段时间嗓子不好,医院医生就是按慢性咽喉炎治疗的。但治疗效果不得力。陈三说,好像总有一只乒乓球在喉头压着,压得人难受,当时姜耶还取笑她,这不都癔症了。

这么说来,他离开剧团离开潮剧结束自己的艺术生命,竟有难言的苦衷!

丈夫变得越来越模范。有一个周末,是女儿从学校回来的日子。姜耶进门听得女儿嗲嗲地问:

“爸爸,这葱切长切短?”

爸爸忙活着应道:

“葱花。”

姜耶第一次吃上女儿动手做的菜,即便只切了几根葱。

那晚躺在床上,丈夫欲言又止:

“潘云嫁了,很远,那地方没有她的致敏源,哮喘不会发作。”

潘云是谁,怎么丈夫会在床上郑重提起?

姜耶回过神来。

她应该吃醋。他暗里依然还与潘云有着联系,藕断丝连。他是因为潘云出嫁心有惆怅?他依然会用潘云来自慰?她应该歇斯底里地嚷起来……或者,她应该欣慰。他终于把潘云撵走,自觉的,不掺和她的意志。她应该攀过去吻他的脸,眼泪儿滴在他的眉心。她用手捶打着他的胸膛。他把她紧抱了:“姜耶,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姜耶根本没有反应,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冷。

丈夫失望的一声“唉”还未叹出,她却用冰冷的唇轻触了他一下,说:“睡吧。”他一凛,打了个寒噤。

《官梅驿》距离献演只有一周,陈团放了姜耶的假。现在她只有一个任务:睡足,保声。

小七说:

“你终于有一段不止两小时的时间了。”

姜耶说:

“唱多了,连话也懒得说。”

小七把姜耶带往市郊的一处溪心洲。正是退潮时节,不用撑船车子还可驶过。一开始,走的是荒芜之地,停车之后,就见到一畦畦新鲜的蔬果,矮的是空心菜,高的是玉米丛。若隐若现的,是小七的一落房子。“荻汀芷岸”,门楼上写的倒也应景。

小七在厅里一阵闹腾,说:

“调两杯鸡尾酒吧。”

姜耶说:

“酒,不喝。”

从考入戏校,母亲就告诫:做戏的女子,不能喝酒。喝了,就低了。

小七不管:

“鸡尾酒不算酒。我调一个“红粉佳人”,配你。”

姜耶看他手里拿的是石榴红的原液,配出来的竟然是粉红色的,呷了一口,果然酒味很淡。

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狗尾草成片的蓬勃,太阳金金地镶着边。窗内,素净的几案前坐着一个素净的女子,她穿着藏蓝色的长裙子,腰间系着一个蓝玛瑙的坠子。小七纳闷,她也不穿金戴银,也不穿红着绿,如何就把整个屋子点亮了。

“耶,你家男人好福气。”

小七本来想发文艺腔的,话一出口变成这样。

姜耶幽幽地说:

“他,每天在书房里对着一具人体教具发呆。要不,上电脑,整理资料给学生,等学生交上论文,就给他们审核,然后冠上自己的大名。医学论文成筐了都。”

姜耶本来想夸一下丈夫的,在人前一直如此,话一出口变成了牢骚。本来她应该打住,可是,她继续说下去:

“他眼里只有疾病、数据、论文、课题、基金,与女人无关。”

当然不是无关,姜耶想到潘云。

潘云是女人的指代吗?

不。她是处女。

姜耶突然明白,丈夫需要过这一关。而已。

小七走过去开了音碟机,是黄五娘的唱段。

相思味浓,姜耶惊觉已是两重天了。

“我感觉,这屋子很熟……”

姜耶终于说出疑惑。

“如果我说,它都是为你而存在,你信不?”

姜耶眼光移向了窗口,步子也移了过去,打一个冷笑:

“开玩笑了不是。”

小七跟上来,扳住她的双肩:

“是真。”

姜耶被他带着,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大房子门口,写着“若耶溪”。大门推开,却似一个舞台。红色的绸布层叠悬挂着,不知道是帘帷还是布幕,小七把一幅扯了过来,把姜耶裹在其中。他抱住姜耶狂吻起来。他的舌头有指导性,她被牵着往深里走。

“宝贝,冲一下凉,啊……”

姜耶醒了,下意识用红绸布把自己裹得更紧:

“我的身体很普通。还有,剖宫产刀痕。”

“我的身体也普通。身体不在身体本身,身体附着在爱上。”

姜耶不懂。

姜耶的胴体被他擦干之后,还用红绸布裹住了,往“若耶溪”的宽大床垫上放上去。

他把红绸布慢慢打开,像打开一件秘密的礼物。

整个屋子连流尘也不见,只有红色的绸布,和绸布上洁净的人的身体。姜耶用他的眼光,看红绸映衬下自己的曲线,开始怜爱自己。

“耶,我想了你二十几年。可我只是小七,不是陈三。”

姜耶闭上眼睛,心头发疼:

一个女人,站在聚光灯最亮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想与她做上?

“宝贝,我会好好爱你。”

姜耶等着他扑上来,他却温文地吻她,从头一直吻下去,直到脚跟。姜耶等着他回来,他却直奔她的隐秘之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发出一声惊叹:

“好美!”

姜耶全身抽了一下筋,所有人都以为肮脏和万恶的地方,丈夫半眼都不敢瞅的地方,他说美。

“宝贝你自己没见过,它像一朵花,花萼打开之后,是娇嫩的粉红色。”

姜耶深吸了一口气,她对自己一无认识,竟然是一个陌生男子来告知,她身体的深处藏着什么宝藏。是的。他就一陌生男子。她只知道他爱看书,他扮演过一个讨人小嫌的小七,后来,他献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剧本《官梅驿》,二十几年未见,他还有一段颠仆不明的发家史。他让人放心的唯有他当甘风时的那双眼睛。

姜耶突然很爱他,觉得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爱着的人。即便是初恋,即便她和陈三隔着三角内裤猛烈地冲击过,她也未曾如此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爱。或许,爱情也可以从性开始。

他不止欣赏,口唇开始吻,轻轻的,他的舌头往下探,他开始吸吮花蕊。像一只棕柳莺一样,把头探到风铃草花朵的深处。他说:

“耶,这是你第一次对吗?有没有人这样爱过你?”

第一次?一个女子的第一次是什么。第一次两个躯体动情交织一起,第一次剥脱所有的衣裳相互进入,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翻开花萼,露出美丽而隐秘的花?这躯神秘的身体,是不是还有很多第一次在等待开掘?

在自己的男人那里,姜耶已经被虐二十年,莫须有的第一次。她心内有怨毒:我要把花萼打开给他看。

姜耶被爱得波涛律动,她这朵花并不是在陆上,是在大海的烟波里。这朵花或许不是风铃草的花了,是珊瑚花,而他也不是棕柳莺了,是穿梭其间的小丑鱼。

姜耶受不了,她要爱他。她终于抓住了他的臂膀,把他拉上来,口对口、心对心。她自己把红唇送上去。她前后左右把他的身体吻了个够。

邱恭娘(唱):

甘郎,我来了——

知君用心如日月,

知君高义薄云天。

数日浮生经沧海,

韩江水照见恭娘女儿心。

莫道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红罗襦妾把明珠双紧系。

风雨如晦前路断,

官梅驿却见秋梅着蕾一枝枝。

海阳女儿踏归路,

恭娘我也该赴归期。

鸾凤翔翥高千仞,

白云深处有梧枝。

得成眷属何辞死,

来来来,

甘郎携我

双双飞过碧云天。

恭娘的心灵独白回旋在姜耶耳畔。恭娘就生长在姜耶的身体里。水退去,官梅驿的火燃烧了起来。

姜耶突然明白,陈三早就知道的,离开了潮剧,势必也就离开了姜耶。他们的爱情只停留在戏剧里。

而姜耶与这个男人不同。他们的身体绞在了一起,他们痛苦地、快乐地在火海里腾飞起来。

他们平躺在红绸布上,手牵着手。

姜耶身上的每寸肌肤,都是饱满的,餍足的。丈夫现在在哪里,还在实验室吗?他一路读着大学、硕士、博士,然后做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但在情感上,在精神上,他依然还是一个那么贫穷的人。姜耶可怜他。

姜耶转向身边的男人:

“抱我。”

她惊讶自己还会撒娇。

男人抱住了她,用胸膛亲她的脸颊。

“耶,谢谢你。我从未做得如此之好。”

男人继续说:

“在进入若耶溪之前,我也不知道会这么爱你,爱得什么都愿意。之前,爱的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你。”

姜耶觉得二十五年的光阴没有白过。过去是黄五娘,现在是邱恭娘。她相信,能够把《官梅驿》演好。

“没有一个女人像你这么美。从外表到深处。”

男人用右手掌抚摸着她的左鬓:

“二十五年了,你一直在远处,在人们的焦点里。我只能在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人中,寻找你,等待你。”

姜耶停住了,仰起脸看他。她的记忆组接起一个镜头:有一次排练,陈团长一边对着剧本感慨,一边自说自话,我以为他只会赚钱只会泡妞,没想到,还能给好剧本。

“怎么啦?是真的只爱你,现在更爱。”

姜耶霍地坐了起来。男人急了:

“我是喜欢与女人上床,她们比我还愿意。也就一起发现身体的快乐。但我的爱是真的。不管我与多少女人做过,真正动心的只有你。”

“十个?”“二十?”“三十?”……

姜耶的脸变得越来越傻。傻得有了笑意。

最后那场大火,没有把两人送上碧云天,而是天各一方。

检点自己的衣裙,装备完毕,姜耶走出了若耶溪,走出了荻汀芷岸。男人急得快哭了,他的动作不利索,衣衫总也扯不拢,在后面追过来。

姜耶说:

“谢谢你。”

男人说:

“我爱你。”

姜耶重复了一遍:

“谢谢你,给我上身体课。”

涨潮了,通往陆地的那片沙地开始漫上了水。

姜耶脱了凉鞋,提着趟过去。

男人在水后面,大喊:

“耶——”

喊声和水声混杂一起。

姜耶没有回头,只是直直哭了一通。

也只是哭,没有伤。

姜耶辗转回家,挺直了腰杆开始做晚餐。她打定了主意,要为过去的二十年复仇。她要讲一个身体深处关于花萼的故事。它会是一把匕首,把他刺得血流成河。

客厅与餐厅只有一个隔断,丈夫与女儿的对话,突然入耳。

“爸爸,获奖的试卷你要看吗?”

“爸爸累。”

声音疲惫,无生机。

“我帮你捶背吧,爸爸。”

“小妹,以前爸爸叫你长大当医生。别了吧。”

“欧耶!!!”

姜耶切萝卜的手抖了一下。

“爸爸碰到了一件事,对医学事业突然有了怀疑。人类可能就如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医学可能永远都是缺憾和扭曲的。”

声音很低,不像说给女儿,倒像自语。

姜耶把萝卜片推过一旁,站在炉旁发呆。

“爸爸明天开始休假,说吧,你想去哪里玩?”

他也有疑惑的时候?他开始知道了自己的贫穷?他会停顿下来听听看看?他的世界要重新整饬和规划?

姜耶有点怀疑,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是不是都只看到他的花萼。

望着眼前的那把匕首,姜耶不知道是否自己把它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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