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玉洁
我叫缈蛮。我很小的时候,就从祖父的口中得知了我作为一只虫子所应有的宿命。我们只能拥有短暂的光阴,只能被人类遗忘在花叶草丛树隙间,甚至朝生夕死,悄无声息,连做一个美梦都来不及……
祖父很博学,他研究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关于昆虫的著作,并打算以一个虫子的身份和视角修正它们。他在书里整整度过了三百天,是我们这个种族最有学识的长者。
我时常陪着祖父,看他挥舞着细豪爬行于那些翻译在白桦皮上的人类的著作和写就在白羽草上的他自己的著作之间。他时常发出哀叹,他认为那些能够在地球上生活几千天,甚至几万天的物种,包括人类,之所以无法正确、详尽的了解和记载虫类,不仅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虫类太过渺小,也在于他们拥有太多的时间。祖父凄厉地喊道,“他们有可能在地球上活三万天哪!他们怎么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只有一天,几天,几十天,最多几百天生命的虫类?!”
“活几天,几十天难道就不该受到尊重吗?”我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盯着洞穴上方一抹阳光投下的光柱。
祖父看了我一眼,说,“这倒不,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上千万种虫类,而有名字的不到一百万种。可你知道第一个被人类记载,还写进诗歌的虫类是哪一种么?”
我望着祖父,诧异道,“怎么可能?被写进诗?”
“人类有一本古老的诗歌集,叫《诗经》,那里面有一首专门写蜉蝣。”祖父抖动触须,摇头晃脑地唱起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我感到巨大的悲哀袭来。幽暗的洞穴、浩淼的典籍、被人类写进诗歌的虫类……这生命是有意义的么?蜉蝣已是这世间最古老的虫类了,在3亿年前的古生代石炭纪,麻衣如雪的蜉蝣们便振翅在湖泊和丛林中飞翔。可是,他们的生命是那样短暂,从出生到死亡,这不过一天的生命有值得铭记和歌颂的价值么?甚至于在好不容易到世上来一趟的一天之中,竟然连吃上一顿美餐都来不及,便已经死去。这诗和歌,对这转瞬即逝的生命,到底是在讥讽,还是在赞颂?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祖父苍老的吟唱在洞穴里发生嗡嗡的混响。
“别再唱了!”我愤懑地叫道,“虫类实在太可怜了,一天的生命仓促到什么也来不及,根本就不必到世间来一趟。”
祖父停止了吟唱,他望着我,忽然笑了,“蜉蝣不足一天的生命固然短暂,但已是近乎完美的完满。”
“近乎完美的?完满?”我不禁愤怒了,祖父这个玩笑开得实在让我替蜉蝣感到不平,“你怎么能够讽刺……”
祖父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爬上一卷已经被他逐字逐句看过无数次的典籍,埋头又看了几行,神色凝重地对我说,“你知道蜉蝣到世上来一天之前要经历什么?”
我茫然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由一粒粒微小的卵的形态开始,在淤泥里,在水草上,在湍急的溪流中,用超过几百天时间的光阴,经历成千上万次的危机,保留尚存的一息生气……痛苦的蜕几十次皮,慢慢地煎熬到长出腮去呼吸一口空气;煎熬到长出复眼,去看一眼这世界;煎熬到长出脚爪能够攀援出水面;煎熬到长出触须去和同类打一次招呼;煎熬到长出翅膀能在空中飞翔一回……他们为着那不足一天生命的光阴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等待……甚至阴差阳错间,即便苦熬几百天,有些幼虫也不能作为一只完整蜉蝣的形态,堂堂正正的到世上来……”顺着祖父触须指点的文字,我看到了蜉蝣在成为蜉蝣之前所要经历的漫长而痛苦的往生之旅。我迷惑了,为了区区一个朝生暮死,而付出几百天的苦痛和艰辛,这是完满么?或许吧,或许在拥有一天时光的生命之前,蜉蝣所经历的一切堪称完美和完满,那是一个物种所独有的微不足道的完美旅程。
祖父又沉迷进了书里,他逡巡于那些厚重的记录中,再次忘了我。他不断地爬行、倒退,挥舞着触须,瞪大了眼睛,忙碌而勤奋地专注于他眼前的那些文字,洞穴外的阳光,我,这一切似乎又和他无关了。
我无法理解祖父,既然他一直强调我们的生命转瞬即逝,可他为什么将这转瞬即逝的生命投入到这项浩大而渺茫的研究中去?再说,即便他终于完成了能修正人类视角,改写虫类历史的著作又能怎样?
有谁会去注意到一个深居简出于阴暗洞穴,以草汁和枯木为食的蜚蠊所著之书?更何况一次山火,或是一次泥石流,足以将他一生的心血化成齑粉。
那些被他用乌草胶一笔一划涂抹下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数千张风干的白羽草页,他用粘丝密匝匝地将它们缝制成了卷册,精美得像是艺术品,让我不敢小觑,不敢用力碰触,总是在望着它们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生出敬仰之心。可是,难道连它们不也是转瞬即逝的吗?
祖父说,朝闻夕死,也是一种完满和完全。
而我已在知识中沉睡了很多天,大概有十几天那么漫长了吧。却没有获取到任何力量和完满,只一天天感到巨大的悲哀,正从洞穴上方投下的光柱中,从爬满了密匝匝字迹的书页中,从每一口吸食的露水和苜蓿汁中源源不断的袭来。
我厌恶转瞬即逝,我厌恶生命,我厌恶我是一只虫子。
那一天,当洞顶的光柱再次投进这阴暗的洞穴,风中传来一丝暖意。我知道,春天来了。
祖父好像忽然间再次发现了我,他从书籍中抬起了头,挥舞着触须,对我说,缈蛮,不要和我一样待在书里了,你该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美,生命只在转瞬,不要错过了年少时的春光月华。
我扬起头,问祖父,“什么东西是这转瞬即逝的生命里最美的呢?”
“是情窦初开。”祖父意味深长地朝着我笑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灰色的铠甲和苍白的薄翼,沮丧地垂下了头上的触须。
“如果你整天和我一起啃噬这些发霉的书卷,你就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知识无法告诉你。”祖父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他说,“作为一只虫子,你已经很美了,你所剩的生命每一秒都在飞速的消逝,你应该抓紧……”
好吧,既然,那就……在一个有阳光的上午,我飞出了洞穴。
我在溪水间游玩,在草尖上荡秋千。温暖而和煦的阳光,抚摸着我的羽翼和脊背,风中飘荡着兰玲和金盅子的芳香,那微醺的香气,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独。春光正好,我,可能需要一个朋友,一个陪我在草尖上晒太阳的,朋友。
尽管我怀揣着莫大的孤独,可那些丑陋的,没有知识的同类,我仍是看不上的。我谨慎地拱起脊背在草丛间爬行,或是振翅高飞,尽量悄无声息,却敏感而尖锐地摆动着触须。
直到有一天,我的触须告诉我,有生以来,我的眼前出现的那一位,前所未有的让我感到了心跳和幸福的颤栗。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在向日葵花瓣上独自发呆的嫣紫。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有着让我窒息的美好容貌。她身上的裙子使用的染料是非常昂贵的金苜蓿花粉制成的,她周身散发的香气来自于一种稀有的名叫黑蝴蝶的兰草。她双目微醺,显出娇嫩的华贵。
我拢翅屏息,小心翼翼地躲进草丛,悄悄探头仰视了她一眼又一眼,忽然有了强烈的自卑。当我再次探头,又看了她一眼后,我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早已蕴藏在心底的巨大的悲哀,再次向我袭来。我知道,我完了。我的翅膀是多么丑陋和污浊的颜色,我的铠甲是多么可笑的形状,还有我的触须和脚爪,我身上的每一处都让我感到丑陋和压抑。
我黯然地一步一步爬回了洞穴,仿佛遭受了无情的霹雳。
祖父却不以为然,他相当兴奋,甚至滔滔不绝。他不一会儿便从我紧闭的牙关中,掏出了他想要了解的全部信息。而后他骄傲地挥舞着触须说,我知道她,我知道她们整个家族,我所了解的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要多得多。你问我吧,你无论问什么,我都会给你详尽的解答。
他兴致勃勃的卧在荞皮褥子上,兴致勃勃的捋着触须,不时地弹一弹脚爪,带着鼓励的,洋洋得意的笑容,眯着眼睛对我说,“问我吧!”
当我从祖父的口中得知了嫣紫的名字和公主的身份后,我陷入了更大的忧伤。一个公主,一个让我感到幸福的颤栗和深深自卑的公主。
祖父抖抖翅膀,不以为然地说,不要因为什么而踌躇不前,在你孤单的时候,也许她也孤单。
可我不再听从祖父的鼓励和怂恿,我不再飞出洞穴,一连好几天地躲在祖父的桦皮书和白羽草书的页缝里,只想寻找一个魔法,能使自己变一种样子,能够配得上站在嫣紫的面前。
又一个清晨来临时,祖父伸了个懒腰,诡异的对我说,缈蛮,尽管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之后,很可能会毁了你,但我还是决定把它告诉你——3496页,金苜蓿的花粉加锦葵胶汁。
我快速地钻进白羽草书的3496页,那居然正是我要寻找的魔法,我感激地冲祖父笑了。
金苜蓿配以锦葵胶汁,当我在一块岩石上晾干了闪闪发光的金色羽翼,抖动着美妙的触须展翅而起的一刻,天知道我对自己的新容貌有多么的满意。
器宇轩昂地飞上嫣紫躺着的那株向日葵的花瓣,嫣紫微闭的眼睛,睁开了。我看到了蓝宝石的光,晶莹炫目。我故作镇静地抖动着头顶金灿灿的触须和她打招呼,她显得很开心,热情地请我在她身旁的花瓣上坐下。
我故作轻松和潇洒地坐下了,慢慢地搜刮脑子里装的奇闻轶事,一一讲给嫣紫听。我们说起了蜉蝣家族和蜾儽家族,说起了千年虫的触角和毒苾的羽翼,说起了三亿年前和一万年之后……我不断挪动着身躯,一点点离她更近,偶尔还会在讲到高兴处,用触须若有若无,不经意地拂过嫣紫娇嫩的羽翼……她时而紧皱着眉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的望着我,时而颤抖着娇小的脚爪哈哈大笑……我知道,是祖父的知识给予了我力量,让我带给了嫣紫快乐。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讨厌我,并不想离我而去,她温柔而娇媚的注视,她丰富多姿的表情,她发出的轻微而细小的喘息声,都隐隐告诉我,我遇上嫣紫所感受到的快乐,一如嫣紫,遇上我。
我们一直说到太阳西斜,天色渐晚。该死的夜幕,那么快降临了。
“今天我很快乐,可是我得回到宫殿里去了,我厌恶喝那些花露,吃那些蜜汁制作的点心,我讨厌宫殿里的死气沉沉。”嫣紫依依不舍的问我,“明天你还会来这里吗?”
我当然会来。阳光明媚,花香袭羽,我和嫣紫能够离得很近的在一起,她闪亮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我,听我讲那些听来的看来的或是瞎编的故事,我多么珍惜这些时光,哪怕生命只在转瞬,但祖父说的对,这个世界的确很美……
我大胆地伸出触须,轻柔地碰触了一下嫣紫金色的,纤细而娇媚的触须,“明天,不管发生什么,都阻止不了我来这里等你。”
我微笑着目送她飞失在夜幕中。当我疲惫不堪的回到洞穴去的时候,祖父并未露出得意洋洋洞悉一切的神情来,也不再如前次那般询问我在外面的遭遇,他站在洞穴前的一块青石上,仰头久久地凝望着幽深的夜幕。
我喊了一声“祖父”,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回来了”,他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个夜晚,尽管祖父在铺满了荞皮的桦木床上辗转反侧的发出叹息,但我却睡得很安详,我在梦里盼望天亮,盼望新一天的到来,盼望阳光照进洞穴,盼望黎明再一次闪闪发光。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灾难突如其来。
山洪席卷着泥石流,冲毁了我们的居住地,泥浆灌满了我们的洞穴,整个王国被洪水淹没。
那些已经僵硬的虫尸漂浮在泥流上,更多虫类在泥浆中拼命地翕动着被泥水打湿的沉重翅膀,绝望地被困,挣扎着等待死亡。
祖父苦心改写的著作被洪水毁于一旦,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七零八落的白羽草书页被洪流卷走,看着那些桦皮书被冲散……我们攀上一株随风摇曳的植株,望着眼前浑浊的汪洋,一筹莫展。
我与嫣紫约定过,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昨天的那株向日葵上见面。可是,没有太阳,乌云遮蔽了天空,我焦急地望着阴沉的苍穹,想念着嫣紫。也许宫殿里的防卫工事很牢靠,嫣紫应该还在她芦花铺就的小床上做梦,她应该不会看到我所看到的这凄惨、苍凉。
我和祖父悬挂在一根高高的苇草茎上瑟瑟发抖地待到第三天的时候,在迷离的幻觉中,我仿佛看见了一大团温暖的红光。我疲惫而虚弱的睁开了眼睛,惊喜地看到了桔红的太阳越过草叶和凋木,正从天边冉冉升起。
“太阳出来了,我要去见嫣紫。”我冲祖父喊道。
祖父悄无声息。
我惊恐地用触须拍打他的身体,总算听到了他的叹息,“嫣紫不适合你,她养尊处优的习性只会带给你灾难,我最后悔的就是把那个染翅的配方指点给你……”一阵风遂不及防的刮过,我和祖父都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继而,我们听见,承载着我们渺小身躯的这根更加渺小而脆弱的草茎,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哀嚎。经过风雨三天两夜的摧残,我和祖父紧扣着它的那些脚爪,马上就会让它不堪重负的折断。
我望着草茎下浑浊的泥流,又望望祖父,我们陷入了命悬一线的危机。祖父僵硬的脚爪仿佛瞬间失去了紧抓住茎干的力气,他看着我,挥动触须轻轻对我发出了一个再见的信号,他想在离开草茎的瞬间对我再笑一笑,可是没来得及……我眼睁睁地看着祖父从苇草上摔了下去,被流动的泥水带走,在一个漩涡中瞬间消失。
这就是一个博学的虫类最后的归宿,他的那些著作,他三百二十四天短暂又漫长的一生……被乱泥和湿土埋葬,腐烂,消亡……
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作为一只虫子,无论我们有过怎样的辉煌,都无法抵御“转瞬即逝”……现在,这根脆弱的草干上只剩下了我,它恢复了身姿,仿佛因为少了祖父的重量而重获常态,不再发出咯咯吱吱的即将断裂的声响。我忽然间明白过来……人类的书上说,虫子的记忆力很短暂,因此无法有对痛苦和爱恨的感知,所以虫子没有情感。他们还举例说螳螂为了轻易地获得嘴边的食物,残忍地吃掉自己的爱人。只有我们知道,那是多么深切的爱恋,是多么伟大的抉择。为了将生命多留一刻,为了后代的繁衍生息,无数的虫类选择了只有虫类才能理解的方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承受苦痛、悲伤和牺牲,成就生命的延续。
我将永不会忘记我慈祥的祖父,在生命抉择的尽头,他壮烈地留给我了一根能让我独自活下去的草茎。我要好好活着,去见嫣紫,因为我们的生命,转瞬即逝。
我在那根苇草茎上忍饥挨饿地又度过了一个黑夜,好不容易被风干的翅膀又被露水打湿。为了活下去,我除了吸食露水,不得不忍痛啃食了自己的触须。两根本来已经长得很威武的触须,现在变得短而懦弱了,不过,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再次生长出来的。
太阳又一次升起后,我总算晾干了羽翼。翅膀上干涸的泥浆一点点剥离我的身体,我终于再次获得了飞翔的能力,可以脱离死亡的威胁,去见我的嫣紫。
振翅飞起的刹那,差一点落进了散发出腐败气息的泥浆,不过好在,总算很快获得了平衡,我拼命的挥动翅膀,终于回到了和嫣紫相遇的那株向日葵上。
向日葵的花瓣已经残缺不全,一如我眼前的嫣紫。她果真如约前来,只是,衣裙被泥水脏污得不像样子,还,少了一只翅膀。
“我还以为你会葬身洪流,不再出现了呢。”嫣紫望着狼狈不堪的我脚爪上粘着的泥土和我颤抖着的可笑的半截触须。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的祖父他……不在了。”我忧伤地看着嫣紫的伤翅。
“那有什么呢,宫殿里处处是虫尸,他们竟然都不在了,这真叫我开心。”嫣紫无所谓地说,“现在我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回到那里去。”
嫣紫比我坚强,虽然她失去了一只翅膀,但她丝毫没有绝望。
“去为我找点吃的来吧,然后带我离开这里。”嫣紫吩咐道。
我只找到香菏汁,嫣紫尝了一口,赞许地说,“味道比花露可口多了。”
吸食完嫣紫剩下的香菏汁,我疲倦地躺下了,好几天没有睡觉的我,神智已经不听使唤。
嫣紫愤怒地摇晃着我的身体,不断地叫着,“可恶,你这只懒虫,快起来带我走,我还要听你讲故事。”
我疲乏地睁开眼睛,微笑道,“要我带你去哪儿?”
嫣紫说,“朝南,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洁白如雪的花树林……”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还知道那里驻扎着另一些虫类,那是不属于我们的领地,可是嫣紫不依不饶。
洪流已经逐渐消退,踏过满目疮痍的泥泞,我搀扶着嫣紫。她气喘吁吁地摇晃着一只单翼,埋怨着草丛中的腐朽之气,“要是能够飞多好。”
我望望空中浮游的云朵,将嫣紫托上了我的脊背,她在我的背上,惬意地享受着微风,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你记得你说过的蝜蝂么,那些愚蠢的虫子,将遇到的障碍物统统背在自己的背上,多么有趣。”
“你是说我像那些愚蠢的虫子么?”我喘着气,奋力挥动翅膀。
“你连蝜蝂都不如,假如你的背上也有黏液,我就可以稳稳地被粘住,也不用这么辛苦地抓住你的触须。”嫣紫娇嗔地说,“你不知道我的手臂有多累。”
我尽力调整振翅的频率,控制着平衡。载着嫣紫一起飞,即使被累死,也是多么幸福的事。
可是一路的颠沛流离,快乐和幸福变得越来越稀薄。沿途都是地狱,黑压压的黑刺蚁大片大片布满了大地,他们将已经死亡的其他虫类的尸身连绵不绝的拖向树洞里的巢穴;众多的虫豕为了划分新的领地而战斗的处处可见残肢与尸体;死亡叠加着死亡,残忍覆盖着残忍。
途中,我们还遇上了另一只奄奄一息的同类。他已经身首异处了,然而他还活着,被截断的头部和躯干之间,还有黏糊糊的藕断丝连的内脏和丝腺粘连在一起,让他仍旧苟延残喘的在呼吸。
当我和嫣紫路过他身旁的时候,他的触须竟然朝着我们动了动,他说,“我饿!”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顾嫣紫的阻拦,给他喂了一点罗榆汁。
我知道,他终将被饿死;但我也知道,在饿死之前,他还能够在这惨烈的状态下苟延残喘地活六到七天。那些喜食活物的天敌不愿意吃掉这半死之物,而那些以腐质为食的昆虫却嫌弃他还活着。
我的心中像是注进了一块铅。
面对满目疮痍,我似乎再不能让嫣紫开心起来。我找来的那些香菏汁和罗榆液已经使嫣紫感到难以下咽。为了去偷来一点花露,我和一只斐蜂进行了死战,结果颓败而回……
我们终于看见了那片洁白的花树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如柴的骨架和残损的羽翼,倒映在一小洼水中,我看到了丑陋的缈蛮,不再有往日的俊美。然而,这些都不足惜,作为一只平庸的虫子,能在有限的生命里为嫣紫做点她喜欢的事情,是我的幸运,我将为此感谢造物主,甚至,感谢那场洪水。
看着嫣紫微笑着躺在洁白的花朵上,优雅的吸食花蜜,我觉得这淡淡的花香,一尘不染的空气,洁白如雪的花树林,就像是为嫣紫而量身特造的……一个我所敬慕的公主,就应该生活在这天堂一般的花树中。
仅仅只是一个静谧的上午过后,我们就遭遇了强敌。那片不属于我们的领地,居住着一些凶猛的异类。他们丑陋无比,摇曳着蛮横的触须和毫无美感的身姿,阵容庞大地将我和嫣紫包围得插翅难飞。
“瞧瞧这两个,是金螟,还是黄虰,你们见过这样的虫类么?”为首的一只黑蠼螋轻蔑地看着我们。
嫣紫讨好地笑着,我感觉到了她因为害怕而发出的颤栗。
“我是一个公主。”嫣紫小声说,“我很喜欢你们这里,可以让我们留在这儿吗?”
“有趣,单翼的公主。”那只黑蠼螋恶狠狠地瞪着嫣紫,“你可以留下,但我看不惯你身边那个闪闪发光的家伙!”
“我真的好喜欢这里,我在梦里来过这个地方,作为一个虫类,我最大的夙愿就是在这片梦幻般的花树林里渡过我短暂的一生。”嫣紫哀怨地对我说,“可以成全我么,你离开这里吧……”
“我想看着你亲手杀死他!”黑蠼螋蛮横地挥舞着黑翅,打断了嫣紫的话。
嫣紫的脸,变得苍白。她颤抖着小巧的嘴唇,凄凉无比。
“嫣紫,我成全你,能够死在你的手中,我愿意!”我淡淡的笑了笑,对嫣紫说。
“你是说,你愿意死?”嫣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是的,我的祖父曾经告诉我,在转瞬即逝的生命里,这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是什么。我想我已经经历过,我的生命已经得以圆满。”
“最美的事物?是什么?”嫣紫幽幽的眼神,闪出迷茫。
“是情窦初开,在向日葵花瓣上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已经真切地体验过。那种美,无法言说,如同我第一眼看到的你,美得让我窒息。”我想,我是幸福的虫子了,如同那些被爱人吃掉的螳螂们,我能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们的幸福……
那些迫不及待要看到我死去的丑陋的黑蠼螋们,叫嚣起来,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我真不想死在这些可憎的异类眼前,可是嫣紫,慢慢地展开了她的单翼,在拥抱我的刹那,我听见她说,“缈蛮,谢谢你!”
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嫣紫竟然使用了她体内唯一的那只毒箭。
当嫣紫的那只毒箭射向我的时候,我明白了嫣紫的心意。她吐出那只毒箭之后,自己的生命也会走向终点。她一定是明白了眼前的敌人,是我们无法逃脱、无力抵抗的,她是想和我死在一起。
一阵温暖的炙热,穿透了我的心脏,我和嫣紫相拥着倒在了洁白的花朵上……
阳光静静地铺开来,我用双翅拥抱着嫣紫柔弱的身躯,在我就要闭上眼睛,停止呼吸的一刻,巨大的幸福铺天盖地地将我包围起来,我感到无比的满足与温暖……
嫣紫说,“转瞬即逝的生命里,最美的竟是情窦初开,作为一只能遇见缈蛮的虫子,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经再无丝毫的遗憾。”
我笑了,想起祖父生前对我说的话,觉得博学的祖父并不真的能了解所有虫类的情感,他不了解嫣紫,他说嫣紫会是我的灾难。但此刻,如果他的灵魂可以看见我和嫣紫一同幸福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想必他会修正他的这个说法。
我吻着呼吸微弱的嫣紫,终于说出了很多天前,我想对她说的那句话:嫣紫,你是我的幸福,是照亮我短暂生命的最美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