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许
月儿团紧心事,移到允强的小屋子告别,落进夜色里淡淡的一米灯光,摸着门,说,强哥,我明天回广州。允强把门开大一点,剪了一下月儿的影子,疼的反而是允强。月儿说“回”,显然把遥远的广州认作故土了,那里有她死心塌地飞走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比舞台还揪心,比薅草锣鼓还沉重,比爱情还要命呢?允强说,林妈妈那里,你忍心。月儿轻咬下唇,目光低垂,说,有你在啊。允强说,你答应过不走。月儿哭起来,纤纤柔柔,寒露点点,不过很快停住,狡黠地淡笑了,说,强哥,你对我好我知道,如果你要,抱抱我吧,抱紧都可以。允强望着月儿,没有动,他是怕月儿从怀里出去就是永别,只留下安慰性的念想。跟可恶的广州拼一场,把月儿抢回来,抱一生一世,才是允强真正要的。月儿进屋,用脚后跟把门碰了关上,微微扬起下巴,鼓励允强,说,就当在舞台上,来吧,好好做一次“燕儿飞”。
允强看出来,月儿有过精心的准备。月儿穿着跳舞的短衫短裙,背部是玉米叶子的图案,玉米秆顺肩绕到前面,在胸部结了两个大包谷,一左一右,巧妙地利用了隆起的优势,给人沉甸甸的丰硕感觉。这是谷教授的创意,说是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审美追求,薅草锣鼓,必须冲破生活状态的层面,张扬情怀和精神的高度,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取巧!老孙头对此不屑一顾,当头一条大哈哈甩了几里路,说,狗屁艺术,糟蹋粮食。
为穿谷教授精心设计的舞蹈服装,露出白嫩嫩的手臂和大腿,月儿率真地哭过鼻子。排练好不容易走到“燕儿飞”,月儿打死不干了,甚至骂允强是流氓,害得谷教授围绕月儿的胸部改创意。薅草锣鼓,先人们劳作过程中的快乐打闹,多简单的事情,被谷教授赋予艺术的名义,就需要献身精神,文化了,复杂了。
允强跟月儿一样,之前并不懂谷教授的艺术和文化。被扯进薅草锣鼓艺术团之前,允强在月坝初中当体育老师,月儿呢,租学校门口一间临街的房子,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吃店,主要卖米粉,也可以煮面条,顾客大多是学生。有天晚上很晚了,校长把允强从被窝里喊出来,站在楼道昏黄的灯光里做一节广播体操。允强故意把动作夸大,既表达了抗议,又抵御了寒冷,心想校长是不是有病啊?四肢运动还没有做完,黑暗里走出一个老人,连声说好好好,就是他了!校长赶快给介绍,说,这是谷教授,专程来找你的,你小子运气好。谷教授凑近细细打量允强,说,月坝出苗子,我就说嘛,他们还不信!然后掉头冲校长说,必须庆祝一下,我想喝点酒。
街上只有月儿的店还亮着灯,允强第一次敲她的门,一下,一下,两下,里边一个亮亮的声音问,谁呀?允强说,还有吃的没?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一颗脑袋,说,这半夜了,你想吃人呀?允强噎住,但不服气,说,校长要几个菜,喝酒。脑袋缩回去,门关上了,里边有两个人,一个说,还是个帅哥呢,另一个说,快点快点穿衣服。
校长对只能在小吃店里招待谷教授一再表示歉意,为了开脱,远远近近地抱怨月坝,说,街上硬是没有一家像样的馆子。谷教授说,这里好,这里好。说话的时候谷教授定定地看着两个忙着做菜的女孩,允强也在看,不过允强的眼神是躲闪的,与谷教授光明正大的欣赏相比,显得有些下流。两个女孩比月亮还好看,允强奇怪自己平时没有留意,回想敲门的情节,很快猜出是那个小一号的女孩就是骂他想吃人那个。“小一号”把三杯酒放到桌上的时候,谷教授突然问,小姑娘,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小一号”顽皮地一笑,指着另一个女孩,答非所问地说,我姐姐,月儿。说完笑得雪花飞扬。月儿恨了一眼妹妹,但止不住,妹妹还笑。谷教授喝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问,有什么这么好笑,说来听听。“小一号”不管姐姐的制止,说,你们三个人往桌上一摆,就是一席菜呀。校长也想收住“小一号”的嘴,担心她说出谷教授不高兴的话,但是来不及,“小一号”早已说出来了,还用手指一点一点地,说,烧鸡公,老腊肉,清蒸娃娃鱼。谷教授愣一下后笑开了,允强和校长却都没有笑出来。太不像话了!月儿赶紧端菜,把妹妹挡到身后去,道歉说,她妹妹还在读高中,叫彩云,口没遮拦的,你们不要介意啊。谷教授笑得很大度,说,我是半个月坝人,你爸叫什么名字?月儿突然不高兴了,冷着脸,说,我们没爸,只有妈。
进艺术团以后,允强和月儿都是半路出家,一招半式从头学,但是谷教授固执,非要允强和月儿配队领舞,别人不服气,老孙头甚至说,狗屁,糟蹋粮食。谷教授不管不顾,他是县里请回来的专家,任情景歌舞剧《薅草锣鼓》的总导演,在节目编排上,林妈妈都要听他的,林妈妈好歹还挂名薅草锣鼓艺术团团长,老孙头算个屁。
允强发愤练习,进步很快,让那些专业演员目瞪口呆。谷教授很自豪,总结开会的时候就拿话杵老孙头,说,我的眼光错不了,苗子就是苗子,哼!老孙头假装没听见,出去接电话了。但是月儿在面前的时候,谷教授语气明显变了,鼓励月儿,说你就是不够夸张,打不开,把动作做不死,做死了又回不到位,好好练吧。练几个高难度动作时,谷教授编排,林妈妈讲要领做示范,老孙头在旁边干咳,一圈人围住观摩,月儿往往急得满头大汗。比如“燕儿飞”,本应是月儿吊在允强脖子上,允强揽住月儿的背,胸部紧贴,允强转动起来,月儿腾空,双脚剪出三月燕子的味道。练的时候月儿护胸,反倒把允强往外撑,燕儿刚飞起来,突然一头栽倒,羽毛掉了一地。从此月儿拒绝排练这个动作,这可把谷教授害苦了,蹲在舞台上双手扯自己的头发,本来头发就不多,还扯,谁都看出了献身的意思。可是老孙头不为所动,抓住机会反击,双手一舀过头顶,仿佛向身后抛铜钱,砸得谷教授叮当响。林妈妈忍不住想说话,老孙头及时堵住,对林妈妈说,创意你懂不懂?审美你懂不懂?艺术你懂不懂?教授你懂不懂?导演你懂不懂?我们先去吃饭吧,不添乱。林妈妈转身,眼里燃着火苗,突然在老孙头身上揪了一下,骂道,你就是个醋坛子!老孙头很受用,夸张地喊疼,假装红了脸。
后来“燕儿飞”改了,不用辛苦月儿的胸部,月儿挂在允强的脖子上飞,允强双手打开向后扇,让月儿飞起来有了翅膀。谷教授对自己这个动作设计更加欣赏,点着头,冲林妈妈笑一下,故意把老孙头烤焦了。允强感觉也很好,排练的时候反而有机会把月儿的胸部看尽。
现在月儿向允强告别,要和允强回到“燕儿飞”,那就是明确告诉允强,愿意把她的胸部给他了。允强不要燕儿飞,捧着月儿的脸,身体和心灵一起颤动。燕儿飞,双双飞,飞在爱情的春天,哪里是落单,飞去该死的广州?
月儿用纤手隔住允强的嘴巴,说,不许用舌头。允强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说,我跟你去广州,好吗?月儿固执地摇头,摇了半天,撤回手去,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好好在团里跳舞,完成三个老人的心愿。允强不,坚决不,允强不能没有月儿,但是月儿望着允强,眼里尽是清美的泪光,那是足以安顿灵魂的召唤,不忍拒绝,不忍破碎。月儿说,今晚我是你的,你想的话,要吧。允强说,不,我要的是今生,我等你回来。月儿似乎很满意允强的表现,探手摸摸允强的耳垂,开门,关门,融进茫茫夜色里去了。
那是秋天。小心走着,飞不起来的秋天。
黄昏日暮,允强站在路口迎着风,背景里银杏成河,正黄得艰难。
月儿不辞而别,团里大乱,林妈妈不怪月儿,不怪别人,怪自己不称职,说,人心同然,我问心有愧。
林妈妈平日里小心翼翼地伺候二十一个小祖宗,生怕哪句话说重了,哪个细节没有考虑到,点点滴滴都化成了春风。薅草锣鼓艺术团成立之初,没有编制没有钱,没有阵地没有人,有演出任务的时候,临时招人,打报告给政府要钱,从舞台、服装、道具、编导专项经费里抠一点,给演职人员发点辛苦费,艰难熬过来的,历历辛酸,犹在眼前。现在艺术团就是林妈妈的家,退休工资用来修修补补,有时候还请大家出去吃饭,艰难维持一家人的暖意。就算如此,月儿还是走了,头也不回。
艺术团借用原川剧团的一间破旧房子,土墙,泥地,有40平方,四周全是窗子,顶上木梁青瓦,破败得不成样子了。不过门外银杏在望,及时补救回来很多生机。银杏叶子在空中飘不远,正好厚厚铺展,把脚步垫起来,让心情软着陆,绵延一些隐隐约约的过往。
川剧团解散多年了,当初十几号演员走的走,死的死,树倒鸟飞散,记忆都没有留下多少。前几年小县城规划建设残疾人康复中心,要拆迁川剧团的老房子,林妈妈抱着小孙子挡住推土机,命令在县中医院开救护车的儿子车林孝四处寻找川剧团的老伙计,自己甚至跑了一趟省城,老孙头从乡下回来了,谷教授从省城回来了,新韩刚刚去世,柳如初瘫病在床笑中带泪,三十年是把小锯子,世事苍凉,平添感叹。好在推土机没有碾过林妈妈,原川剧团的职工一次性领到三万元生活补助,还落实了每个月1500元的退休工资,喜忧参半。有一个人例外,车银元,原川剧团团长,散伙后及时转向,任过两任局长,现在是县人大文教卫工委主任。谈拆迁的时候,车银元代表政府态度强硬,甚至说林妈妈“不可理喻”,林妈妈并不在意,领导,就是用来吓人的,何况他也吓不了人——车银元是林妈妈的老公。
林妈妈对自己的老公和婚姻只字不提。女人可以把心底的秘密藏到老死。男人就不了,总要说出来,或者表现出来,方式极端,透着征服的寒光。比如谷教授,终身不娶,年轻时候只要有机会就跑去玩小姐,碰见熟人也不避讳,甚至有一次带了个女孩去云南旅游,还照了很多艳照。比如老孙头,跟柳如初半路离婚,到老孑然一身,沉迷于阴阳八卦,给死人看葬期看坟地,替活人拆字改名,把自己名字孙平改成孙麟一。老孙头最看不起的人是谷教授,私下对人说,谷畅这个名,天格受困,地格凶险,人格犯忌,终归是无家无室,老境惨哪。
当初在川剧团,谷畅和孙平围着林妈妈相互掐架,反倒把机会留给车银元了。那时候,林妈妈的名字跟身段一样美丽,叫林溪。20岁的林溪与25岁的新韩唱《乔老爷上轿》,众人拍掌叫好,只有谷畅、孙平喝倒彩,孙平说,狗屁,糟蹋粮食,谷畅说,你也是个狗屁。
谷畅科班出身,是团里唯一的台柱子,会川剧绝活变脸,年龄也不大,无论哪方面都是孙平无法达到的高度。孙平从小跟父亲和舅舅习唱川剧,嗓子好,善模仿,会唱300首薅草锣鼓的歌诀子,属于万能替补那种,插科打诨走场子,有时帮忙搬道具。本来孙平对谷畅很敬服,恰到好处地迎合谷畅的高傲自信,但是林溪出现,平衡被打破,搞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林溪的父亲林海遵守祖训,不让女儿当“下九流”的戏子,但是熬不过宝贝女儿的眼泪,想到总算还能吃饱饭,就放下架子,托一个远房亲戚牵线,把女儿和一只鸡一起送到车团长面前。车团长当兵回来的,参加过抗美援朝,必定有战略眼光,签字的时候暗自把她的婚事都定了,因此林溪不必学唱川剧,不必登台演出,说是当出纳管财务,实际上收发报纸,病都闲出来了。
谷畅喜欢读书看报,不时到办公室去找旧报纸,盯着林溪,摇头说,你不学戏,可惜了可惜了。林溪红了脸,清脆地说,可惜什么呀?谷畅还要说话,车银元就进去堵住,说,通知大家,下午开个会。
会前,车团长给大家介绍林溪,说林溪是组织安排的,又给林溪介绍大家。那时候林溪逐个认识了团里的老师:谷畅埋头看报纸,仿佛整个世界都跟他无关;孙平举了一下手,胖胖地笑了一下;新韩涨红脸,说你好,但只有他自己听见;柳如初和其他几个人坐在后面,像是一出戏的尾声,林溪没有看清楚。正式开会很简短,车团长宣布组织的决定,派林溪去省川剧团学习一年,费用回单位报销。柳如初一听哭着跑出会场,几个人跟出去,替车团长宣布了散会。
一年时间很快。唱念做打、手眼身发步,林溪一样都没有进去,但是老师很耐心,对林溪近于迁就,说林溪是难得的旦角苗子,恨不得把一生所学倾尽。林溪心存感激,按照老师的要求发奋练习,仿佛兑现陌生的承诺,虽然违心,毕竟充满暖意。老师姓康,白发苍苍,有时候给林溪说到谷畅,点着头,摇着头,很得意,很内疚,林溪隐约地知道,谷畅像一出戏,注定跌宕,满是悬念。结业的时候回头去看,林溪自己吓了一跳,可惜老师一场心血,自己并没有对唱戏有过太多的兴趣。
车团长组织团里的人给林溪接风,谷畅没有去,柳如初到的时候已经醉了。柳如初挂在新韩的背上夸林溪,说林溪长得好,要是我是男人,非要剥光了生吃。车团长横眉冷对,让柳如初滚回去,免得丢人现眼。林溪好心扶着柳如初,走路就像不识水性的人在游泳,柳如初仿佛呛水了,哭着说,妹妹,我是一堆烂泥,把你弄脏了。林溪说,别喝酒吧,对身体不好。柳如初说,这话,车车也给我说过,那个二吊子杂种,抱我压我的时候乖得呀,像个中医学生,现在有你,他不要我了。林溪突然把柳如初扔到地上,生气地想,我招谁了啊?
孙平把柳如初背回去的,那一次亲密接触,谁想到,竟成就了一段姻缘,尽管结局让人悲喜交加,终是一种人生的交代。林溪回到集体宿舍,默默地收拾东西,把康老师送的几本书取出来,拍一拍,抱一阵,轻放在枕头边,眼泪悄悄下来,把黄黄的灯光浸湿。虽是集体宿舍,但是林溪独自住一间,三个床空着,林溪就用来堆放灰尘和夜色,有时也放点别的什么。那一夜,比在省川剧团一年还长。
小县城里银杏景致正好,政府街、保卫街、解放街金黄欲滴,枝头燃的、地上喊的,都是银杏,如在画中。距川剧团不远,是丝绸厂,大门口一株银杏是当家的,不知几千年了,风风雨雨,把时间送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县城以银杏命名,大大小小的文艺活动都抢银杏主题,比如第一本文学刊物叫《银杏》,比如川剧团排演的唯一原创节目叫《银杏之恋》,仿佛小城兴衰世事沧桑,只为银杏跑龙套。
林溪照样收发报纸。有一天收到一本《中国戏剧》杂志,北京寄来的,林溪想都没想就拆了,胡乱翻一下,不感兴趣,随手裹进报纸里去了。谷畅几次问林溪,有没有他的邮件,林溪说没有,突然记起那本杂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林溪做好挨骂的准备,去找谷畅,说,邮件,是不是一本书啊?谷畅说是啊,在哪?林溪说不见了,然后无辜地望着谷畅。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风忽地跑过,一片银杏的叶子撑着小伞飞,累了,叹口气,要跌落。林溪生气地想,一定要找回谷畅的邮件。
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但是谷教授没有选择,月儿走了,就临时把华儿提出来与允强配舞,强化训练,冒险冲刺。华儿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基础条件不比月儿差,允强也全力投入,但是谷教授总不满意,阴着脸,摇着头,一天一天挨近“世界末日”。
年底,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工作领导小组带领专家组,到银杏县检查指导,也算是初步验收,结果作为重头戏的情景歌舞剧《薅草锣鼓》汇报演出被专家们批得一塌糊涂。专家组组长是省文化厅的老领导,叫向红军,在给县政府反馈意见时不客气地说,狗屁不通嘛!你们对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了解,没感情,缺少领悟,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冷冰冰的石头!
不过专家组对谷教授的工作思路还是给予了保留性的肯定,民间智慧融合川剧元素,散发时代特色,方向是对的,但是必须演活情感,必须还原精神的张扬和思想的魅力。私下向红军与谷教授交流,说他的话有点重,是不是过了?谷教授说,文化必须有精神,有感情,有担当,还要有个性,这是向老师教我的,我没有做到。向红军不愿意轻易走进往事,人一上年纪就容易犯的错误,他努力不犯,于是转移话题,说,小允,就是叫允伯安吧?——现在怎么样?谷教授说,我还没有见到人。向红军有点惋惜,说,算了吧,很多事也要讲缘分的,不一定刻意。谷教授说,是啊,老师。
为了落实专家组的意见,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县长罗平主持召开专题会议,总结和研究申遗工作,特别是汇报演出活动。会场就像刑场,罗县长坐在主席台改文件,淡淡的表情,说啊,你们说。文化局文文局长是个小美女,恰到好处地发挥美女的优势,温婉发言,说,我来检讨吧,总算救了场。等她说得差不多了,罗县长也终于改完文件,用小半时间注视文文局长,还不时插话强调几句,慢慢地冬天般的气氛活泛了。会议结论主要有四个:一是深入农村体验,遍访民间艺人,收集鲜活细节,培养对薅草锣鼓的感情;二是用川剧形式包装薅草锣鼓舞蹈内容,最大限度突出地方特色,用新奇绝征服评审专家;三是坚定信心,距国家评审验收还有一年多时间,要紧张起来,但不必气馁;四是演职人员要相对稳定,培养一个留住一个。
下乡体验生活,老孙头有了发言权,把自身优势放大,点兵点将,分组分工,给谷教授派了个整理资料的任务。谷教授不理老孙头,向林妈妈辞职,说,这才叫糟蹋粮食。林妈妈一手抓一个老头,赶紧灭火,说,整理资料的活归我,你们是粮食,我是野菜,我不怕糟蹋。两个老头给林妈妈投降,彼此却更加不容了。
大巴车终于出发,林妈妈站在车门上点名,点完人数又点照相机、录音机、矿泉水、方便面、藿香口服液、扑热息痛,甚至问大家带了牙刷和手纸没有,惹得年轻人一阵哄笑。一路上老孙头扬眉吐气,教大家唱薅草锣鼓的歌诀子,现编一些黄段子,林妈妈拦都拦不住。一帮年轻男女开始还嘻嘻哈哈地跟唱,后来唱到“打铁只有哥哥强,妹妹拜师不冤枉,抱着肚子扯风箱,逮到锤子恨天亮”时急忙噤声,却也晚了,后悔不迭。到了某处,谷教授突然喊停车,提着大包把林妈妈碰开,跳下去。林妈妈给允强使眼色,允强下车,华儿也跟去了。
好在已进入月坝,距乡政府不远了。谷教授硬着脖子踏上一条小路,回头吼允强,说,你看你那个打铁的样子,给艺术丢脸!允强冲华儿笑一下,两个人紧走了几步,把谷教授的包抢过去抬上,故意一甩一甩的。允强知道,谷教授要去看柳如初。
快过年了,乡下疏黄满眼,不时有半山人家响一声鞭炮,提醒人们节日即将到来,毕竟还了些生气给天地。柳如初所在的院子叫柳河,沿百余级台阶上去,是近百亩平展之地,虽只有七八户人家,但威严大方之气穿越时空直逼眼前。这里曾是柳家庄园,柳如初的爷爷柳丕志当家时最为兴盛,三进三出的楼门,近两百名下人五十条枪。那时候普通人家孩子不听话,父母只要说“柳爷来啰”,孩子立刻闭眼睡觉,不敢哭闹了。柳如初的父亲柳明华由于乐善好施,解放以后,群众联名力保,才没有被杀头,但是游街示众、开会批斗少不了,家产没收,留给柳如初的只有眼下的三间土房。昔日大户人家的千金,当年名噪一时的红人,如今困守孤独,可见命运是难料的。
谷教授推开虚掩的木门,看见火堆里一根独柴冒着烟,旁边搭了一张小床,有人躺在床上,被子整整齐齐盖着。除了婚姻,柳如初一生每一个细节都是整整齐齐的,老了,病了,整齐的习惯还牢固保留。三个人进到屋里,闻到浓浓的草药苦味,时间静得可怕。允强去到床边,喊柳老师,又喊,说,谷教授来看你了。谷教授也俯下身子,轻拍厚棉被,说,你还好吧?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柳如初说,再不来,我就要走了。然后,啪地一声,灯亮了,黄黄的。仿佛灯光引来的,远处传来燃放鞭炮的声音,不过风一吹,很快就消失了。
允强借故带华儿出去了,说是回家看看。允强家就在附近。谷教授在床边坐下,柳如初突然一笑,说,我在等你。谷教授说,怎么弄成这样?跟我去医院,你要好起来。柳如初说,心死了,哪里能救,要救我,三十年前你怎么不呢。谷教授说,对不起。柳如初叹口气,从身边摸出一摞线装书,交给谷教授,说,它也在等你。谷教授拿过去一看,是七卷本《薅草锣鼓词牌》,毛笔小楷书写,上好的生宣,还泛着淡淡的墨香。
晚上,华儿领着允强做饭,就地取材,摆了满满一桌子。四个人围坐,谷教授伺候柳如初喝中药,给柳如初挑菜。柳如初胃口好得很,甚至开玩笑说,哪个男人娶到这个姑娘,凭口福就可以无憾一生。华儿不好意思,偷偷瞟一眼允强,不料偏与允强目光相接,内心慌乱成奔跑的小鹿。
到允强家住宿,谷教授靠在床头翻阅《薅草锣鼓词牌》,遥想当年,柳爷如日当空,几百人集体劳作,七八个锣鼓队相互竞赛,歌者唱,应者和,回荡在群山之间,何等场面。那时候,柳家有三名私塾老师专职创作整理薅草锣鼓唱词,形式工整,朴实地道,但是内容多为劝善、敬神、颂德和评说历史,最出彩的情爱部分几乎缺失,天大的遗憾。谷教授信步出门,去到院内。
允强的父亲叫允伯安,年龄并不大,名字有点老。谷教授推开一扇门,因为那里亮着灯,就看见允伯安趴在一具很大的根雕上面,一只手还拿着放大镜。谷教授说,你是伯安吧?允伯安说,允强给我介绍了,你是大文化人。你来看看我这个作品,有没有出水芙蓉的意境?谷教授心里涌起悲凉,说,我不懂根雕,你还好吧?允伯安及时纠正谷教授,说,不是根雕,是根艺,不加雕琢,原生态,原生态你知道吧?谷教授说,你会不会唱薅草锣鼓?你真的把音乐丢了吗?允伯安失望透顶,摇着头,啥年代了,还唱薅草锣鼓。
谷教授毫无睡意,躺在床上心乱如麻,索性翻开《薅草锣鼓词牌》,随便哪一页,突然从书页里掉出一张书签,只见整整齐齐的笔迹,写着:
花谢为秋冻,月寒知夜浓;
偷梦借来世,不叫泪眼空。
谷教授细看,喟然长叹,在后面补了四句:
闲云野风送,只羽半天同;
残窗冷药后,爱恨谁与共。
除了老孙头,所有人都怀疑下乡体验生活的意义,因此谷教授回去不久,大部队也收拾心情,预备回去了,收获的只有感慨。一行人到新韩的坟前伫立良久,林妈妈给大家介绍说,新韩一生,遇到川剧算是孽缘。那时候老孙头认认真真磕了头,像是佛教里的参悟一般。
林妈妈回去就找谷教授,说,我给你带了个惊喜。谷教授抬眼看,只见一个人从林妈妈身后探出来,抱着一兜树根,竟是允伯安,因此说,开什么玩笑!允伯安要说话,被林妈妈拦住。林妈妈说,他还有一个身份是你不知道的,他和柳如初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柳如初的父亲柳明华自幼酷爱川戏,当家以后经常请县里的川戏班子到柳河唱几天几夜,与戏子们厮混,反倒荒了很多正事。有个叫青青的女子十七八岁,人长得好,戏唱得好,偏偏不要柳明华额外打赏的钱,说,你钱多,救救外面那些逃难的人吧。柳明华果然,吩咐管家免收田租,还在门口支锅放粥,回头跟青青说,你说的我照办了,那我说的呢?青青于是做了柳明华的二房,两个人把世间纷繁关在门外,整日交流川剧唱词,所谓戏如人生,悲喜交加,沉湎其中。三年过去,青青生下一子,取名小安。柳家日渐衰败,又逢兵荒马乱,战事不断,柳明华含泪将青青母子赶出柳家,甚至连柳姓也不给小安。青青带小安嫁给山里允姓男子,小安才有个完整的名字允伯安。后来青青告诉伯安,要不是离开柳家,不姓柳,很多劫难是断然逃不掉的。柳明华用心之细,用情之苦,可见一斑。
允伯安告诉谷教授这些故事,唯一的条件是谷教授认可他的根艺,把眼前这个名为“出水芙蓉”的根艺作品收留下来。谷教授说,好吧,多少钱?允伯安摇头摆手,说钱就不亲热了,真正的艺术哪里能说钱呢?谷教授只好作罢,现出欣赏的样子,颔首,沉思,若有所悟。允伯安满心欢喜,说,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谷教授说,你会不会唱薅草锣鼓?允伯安说,唱薅草锣鼓?我妈是出了名的,方圆几十里,男女老幼哪个不晓得青青锣鼓?
青青所在的生产队叫允家山,不通路,不通电,广播线都扯不上去,七十多户人家分散在几面山上,在月坝算是最凋的地方,但是薅草锣鼓远近闻名。每年七八月,是允家山扬眉吐气的时节,人们早早出门,肩扛草锄,这山那山吆喝催促,到一湾玉米地脚一字型排开,凝神静气,就等青青敲锣击鼓开唱。那时候鸟儿忍住歌声,露水在脚边翻滚,玉米叶子静静地散发出嫩甜的香味,突然一声锣响,鼓点早已接住,青青唱道:
不唱开天盘古王,不唱万里秦始皇;
要唱就唱汉武帝,他的名字叫刘邦。
草锄挥动了,但是不紧不慢的,显然,大家对青青唱的不满意,有软软的对抗在里面。青青当然早料到了,不急,用锣鼓敲出“扑地薅,扑地薅,扑地扑地扑地薅”的节奏,暖住场子,心里已有打算。
本来薅草锣鼓需要一人敲锣演唱一人打鼓应和,最少两个人配,但是青青当了允家山生产队队长后,为了节约一个劳动力,锣鼓演唱都是青青一个人。青青锣鼓不同于别处,现编现唱,应景合时,取巧骂人,调情戏爱,每天都是新鲜的,听青青锣鼓简直就是享受,男人喜欢,女人也不拒绝。开工的时候故意隐住,唱一些中规中矩的历史典故“开场”,讲究吊胃口;歇过头道气,精神稍倦,就要编一些情爱山歌“打尖”;中午过后必须“催情”,那是一天里最难挨的时段,太阳毒,唱歌用于玩耍,因此叫“耍歌子”,唱词艳到家了;临近收工,如果任务还有一个“帽儿头”,那就“吆鸡”,锣鼓照着掉队的一两个人屁股敲打,唱一些奚落的段子,激到掉队的人大汗直扑,引得大家哄笑。夜幕下来,“帽儿头”剃掉了,一天的计划顺利完成,人们唱着青青唱过的香艳句子,前前后后拥着一团喜气回家。青青卸掉锣鼓架子,小拳头捶几下腰身,坐在路边等她的男人允松木。允松木总走在最后面,一脸的委屈,假装很生气。青青比任何人都累,男人知道,但是男人觉得,自己的女人给别的男人唱那些“牛都踩不烂”的骚话,自己很没面子。晚上吃饭的时候青青往往突然就会说,儿子,喊爹。允伯安就喊,允松木看一眼青青,敲了允伯安的头,欢快地答应。青青还会说,我们母子遇到你,天大的造化。
歇气之后,青青又唱《安五方》和《韩香传》,这是“说正文”,很长,有现成的唱本,虽是正统薅草锣鼓的主要内容,但听众反而不感兴趣,人群里开始有人软磨硬抗,动作故意慢下来,唉声叹气,拖沓了。领头的孙平,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大人一起混工分。青青抿嘴一笑,把孙平编进歌里唱道:
背时娃儿想老婆,下头夹个拐拐窝;
扯起只有豌豆大,害鸡找了几面坡;
薅草莫法尽倒摸,背时娃儿抠老壳;
晚上回去慢慢长,至少要有一拃多。
众人会心地笑起来,孙平羞红脸,发狠地挖到石头上。青青不放过这个细节,继续唱:
我这唱了也不算,不服你敢脱开看;
要是真有小拃长,今晚给它吃下面。
有人呵地一长声,不管孙平了,说,我脱!我脱!旁边女人杵过去一锄头,大骂,好意思!柿饼都比你那个强,还好意思脱!如果碰巧,男人跟孙平一样没有老婆,或者老婆不在现场,那就更有意思了。男人说,脱就脱,你又不是没见过,昨天晚上才耍过,今天早上才摸过。女人砸一把青草在男人脸上,不疼,男人还在笑,女人就扬起锄把,预备了狠毒的姿势,可是没有落下去,等男人夸张地跑了,这才恨着脸儿撵出几面坡,往死里骂道,老娘给你耍,老娘给你摸,老娘一泡尿,把你冲过河!最后当然是男人投降,幸福地接受女人的修理。如果旁边还有几个女人,不用暗示也会一并加入,合伙把男人按在地上,往裤裆里塞泥巴,给男人筑个“沙屁眼儿”,或者抓手抬脚拿男人“筛糠”,拉扯出大半个光屁股,胜利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青青不会制止这样的打闹,只要不伤到庄稼。每个人都不容易啊,早出晚归的,累,吃不饱,不会走路的孩子要绑在树下,歇气的空档里才给喂一口奶。这样的条件下能生出欢喜来,哪怕在男女的事情上玩笑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那时允伯安已经五岁,坐在树荫里给爹娘守干粮,舞动小手吆鸟儿,拿根小棍赶蚂蚁,心里藏住很多事。青青知道儿子对她充满敌意,夜深人静时候就唱一些雅致的歌谣,尽量给父子俩弥补一点柔情,这在允伯安的记忆里温暖如灯,一生难忘。
几十年过去,青青早已不在人世,允伯安对母亲的印象慢慢地淡了,但是那些温暖的唱词还在,轻易就能回想。谷教授满是期待,允伯安却随意就停住了,从往事里转身,说,我现在只有根艺。谷教授说,你的根艺与母亲有关吗?允伯安说,母亲是根雕,被雕空了的。谷教授没有说话,心里想,柳如初也是被雕空了心的啊。两个本该淡雅精细的女人,有朝一日地下相见,会不会因为那些飘逸隽永的句子结为知音,回到充盈和美好?
车银元从县人大退休,横提着茶杯往家走,茶杯空了,心里也空了。从政为官几十年,梦也做过,小动作也搞过,如今到头,跟一撮滤干的茶叶有什么两样。林妈妈提议,把那些文件呀报纸呀书呀,跟工作有关的,都捆出去卖了吧。车银元窝在沙发里头也不抬,说,由你,从现在开始,我归你管。林妈妈说,你要是纸,按斤头还能卖不少钱。
废纸竟然卖了370块钱。林妈妈没有高兴,反而怒气冲冲回家,把一本杂志扔给车银元。车银元一看,羞愧难当,却不说话,捂脸缩头,更显出苍老。那是三十年前谷畅的邮件,《中国戏剧》杂志,北京寄出的,已经皱了,泛着伤心的黄。
那上面有谷畅的文章,《薅草锣鼓的川剧精神》。三十年来,林溪老成林妈妈了,还在找这个邮件,虽然谷畅也变成了谷教授,但是林妈妈知道,邮件是老家伙的一个心结。林妈妈要给谷教授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没想到谷教授根本不在意,仿佛不记得了,随便翻了翻,就把杂志放下,只说,时间真快啊。林妈妈慌乱退出房间,却躲在门口不走,过了好一阵,突然返身回去,只见谷教授抱着那一段青春岁月,泥塑木雕一般,眼泪都没有。林妈妈从没见过谷教授如此不堪,因此吓坏了,抓住谷教授的手,说,你骂我吧,我对不起你。谷教授突然笑了一下,说,时间真快啊。我们去看看柳如初,好不好?
柳如初已被车林孝用救护车接到县中医院住下,林妈妈联系办理了住院手续,有空就跑过去陪着说话。柳如初对薅草锣鼓艺术团很上心,可是绕来绕去总是问到谷教授,这让林妈妈很难受,不过林妈妈笑着告诉柳如初,谷畅这个老家伙,到老还像个孩子,给他介绍好多女人,他就是不对味。柳如初立刻红了眼圈,说,他都是为了你。林妈妈说,我看啊,他对你才是真的。柳如初说,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哪有那样的奢望。
林妈妈走进病房,对柳如初说,你看谁来了?柳如初看见谷教授,轻轻压住要冒出来的喜悦,望着林妈妈,说,明天我就回去了,我的病我知道,何必浪费钱和时间。林妈妈说,哪有不能医的病,关键是找对医生。说完瞟了一眼谷教授,仿佛谷教授是那个对的医生,谷教授于是接住林妈妈的话头,说,是啊,我们问过医生,你的病不大,就是拖久了。林妈妈把盛汤的小饭盒放下,要去看个住院的熟人,出门时回头说,汤要凉了。谷教授散乱着,要喂柳如初喝汤。柳如初摇摇头,幸福地闭着眼睛,像是在回忆里找什么东西,味道比汤好。
林妈妈并没有熟人在住院。她径直去收费室,报了柳如初的名字,缴费370元,回到病房时发现,谷教授不见了,柳如初拿着一张书签,边看边哭。林妈妈心里很乱,跟柳如初生气,说,我煮的汤可惜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陪你哭管用。柳如初把书签放下,端起小碗喝汤,赌气喝酒一样,一口干了,然后望着林妈妈,说,妹妹,我的病不为男人,我是对你有愧啊。林妈妈说,你愧什么,我们这一代人,谁没有阴暗过。
想想也是啊,那时候,车银元把林溪当成私有的小花瓶,谷畅和孙平不约而同处处给车银元出难题,柳如初当面背后都咒骂车银元“早晚让猪拱死”。新韩虽是温和的,但他真心拥护柳如初,觉得车团长过分。川剧团就是一个阴暗的窝子。
林溪巧妙地利用她无辜的优势,甚至悄悄放大这种优势,不动声色地成为川剧团实际上的中心,不由暗自得意。谷畅不去办公室找报纸了,林溪总有借口见到谷畅,更多的是在大门口、排练室“意外”碰面,也有时,林溪直接去谷畅的办公室,手里卷着一筒报纸,跳跳的,像一只天真无邪的蝴蝶。谷畅的办公室兼做寝室,前后间那种,前面办公,书报凌乱不堪,后面应该更邋遢,林溪没有进去过。有一次,林溪直奔后间,进去了才喊,谷老师在不?谷畅当然在,慌乱从床上坐起来,拉被子捂住下面,光着上身,说,你出去。林溪不,笑笑地看着谷畅,说,谷老师,什么可惜了?谷畅一头雾水,说,什么,什么可惜了?林溪说,你那回说我不唱川剧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嘛?谷畅哭笑不得,说,你进川剧团,川剧可惜了!
团里排练川剧折子戏《秋江》,谷畅饰演老船翁,着黄衣,戴戏帽,配大白胡子,与妙龄尼姑妙常诙谐打趣,唱词顽皮幽默,情感自然流露,正如船在水上,行云一般。妙常由柳如初饰演,眉目含情,声音圆润,身段飘逸灵巧。林溪坐在台下看,生气地想,柳如初演什么哦,狗屎!排练还没有结束林溪就走了,回到办公室,莫名其妙哭起来。
林溪去找孙平,说柳如初如何如何好,孙平听懂了林溪的言外之意,伤心地问,你真要嫁给车车?林溪说,我要学唱戏。孙平说,从现在起我是你哥,我不许任何人伤你的心。林溪说,谢谢哥,你快和柳姐好吧,我看柳姐对谷老师有那个意思。孙平咬咬牙说,那天喝醉酒,她哭了一夜我陪了一夜,我们睡一起了,她是我的人了。林溪说,那就结婚呵,我们好喝喜酒。孙平说,你不是喜欢谷畅吧?
很快,团里的人都知道柳如初跟孙平睡了,要结婚了,谷畅知道最晚,是林溪无意说起的。当时谷畅叹了气,说,孙平算个什么东西。林溪说,我要跟你学戏。谷畅说,你把邮件还我好不好?林溪说,我要演妙常,我要演兰秀英。谷畅说,我要走了,走得远远的,不会回来。
车银元当团长之前,谷畅已经作为团长最合适的人选在主持工作,就差一纸文件了。谷畅一定会把川剧团带出新气象,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就连孙平也是服气的。车银元当了团长以后,谷畅无官一身轻,潜心研究《薅草锣鼓的川剧精神》,在川剧改革创新方面大胆尝试,运用到节目编排演唱中,引起很大轰动。人们举着火把带着孩子,早早出发,走几十里路去县城看一场川剧,盼望谷畅快出来快出来,兴奋得过大年一样。回去的时候依然火把引路,队伍里有人哼着刚刚学到的句子,更多的人热烈议论,沉浸在川剧的魅力中无法自拔。在月坝薅草锣鼓的唱本里,就加入了很多对川剧人物的理解、评价和戏说,不出三五日,一出好戏几乎就家喻户晓了。
林溪被父亲带去看过一次川剧,演的是《乔老爷上轿》。那时林溪还不知道谷畅,只觉得戏好,兰秀英在她幼小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进川剧团以后,林溪见到谷畅觉得很亲近,对谷畅有说不完的好感,不顾车银元的再三警告,从省川剧团培训回来还要拜谷畅为师。那样情形之下,谷畅离开,别无选择。
谷畅走了,半个川剧团倒下,团里的人痛惜,车团长也显得很无助。林溪去谷畅的办公室,希望能发现一张字条也好,如果谷畅有暗示,林溪会不顾一切追寻而去,上演一出现实版的《秋江》,但是没有,谷畅什么都没有留下。柳如初也去了,在小屋子里与林溪相遇。林溪故作轻松,劝柳如初想开点,说,柳姐,你这么优秀,好男人还多。柳如初说,好男人都是你的,行了吧?
柳如初和孙平的结婚仪式很简单,团里出钱大家一起吃了顿饭,象征性喝了点酒。不过柳如初还是醉了,早早离席。新韩没有去参加,第二天回了乡下老家,从此一病不起。林溪感慨不已,对柳如初说,柳姐,有人这样爱一回,你的人生是值得的。柳如初泪如雨下,不过对林溪保留必要的戒备,说,为什么,真爱总是被忽略?
老孙头突发奇想,收录整理薅草锣鼓唱词,编了厚厚一大本,要出书。这不是他的长项,憋得脸通红,又不肯放下自尊去求谷教授帮忙,几次想中途放弃。好不容易初稿出来,老孙头去给罗县长汇报,罗县长很高兴,说,这回你想到点子上了,申遗嘛,少了文化研究的成果,就缺乏理论支撑。老孙头想谦虚一下,搓着手,说,我文字功底差,请罗县长多指点。罗县长说,理论和精神层面真还差得远——找谷教授啊!老孙头坚决不,梗着脖子,说,找他?糟蹋粮食。
林妈妈在等老孙头,远远拖住,说,你瞎跑个屁呀,灰头土脸的,钻了谁家的鸡圈子一样。老孙头立刻挺胸昂头,拍拍手里的书稿,说,著书!哪天吓你们一跳。林妈妈说,我现在就吓到了,我们快去排练室。
演职人员各就各位,大幕拉开。音乐起,鸟儿滚着露水鸣叫,清脆透亮。山谷里花香四溢,在风里缓缓流淌。老孙头粗衣草鞋打扮上场,揉着眼睛提着锣,敲了一下不响,又敲,响了,当地一声,音乐止。老孙头挤眉弄眼,高腔唱道:
偷个歌郎当一回,
敲不响锣怪锤锤,
吼几声吉利安五方神鬼谁不会,
大不过油碗里取钱月下戏小妹——开工啰呵!
众声应答:开工啰!男女演员各20端道具上场,把绿茵茵包谷苗匀植于舞台,露出半张脸,齐声唱:
情哥情妹昨年今天就给了话,
说薅完二道草青岗林里想干啥就干啥,
没料到歌郎攒不起劲像个没吃奶的娃,
滚蛋的滚,爬开的爬!
老孙头灰溜溜下场。允强拉华儿的手在包谷林里穿行。薅草锣鼓配合川剧锣鼓的曲调和节奏,在山谷里燃烧,众人挥锄薅草,精神振奋。允强和华儿双双起舞——突然,谷教授在台下喊,停!停停停!演员们唉声叹气,有的干脆坐到舞台上,锣鼓滚了一地。华儿知道又是自己动作不到位,急得要哭。谷教授蹲在地上扯头发,林妈妈感觉是在扯心,只有老孙头反而高兴,恨不得帮谷教授用劲,扯干净才好。允强安慰华儿,说,没事,你跳得很好了。华儿哭起来,说,我不跳了,我走!果然走下舞台,给林妈妈鞠一躬,给谷教授鞠一躬,给舞台鞠一躬,抱着衣服,出门走了。林妈妈急忙追出去。
华儿终于没有走,只是坚决不当女一号了。林妈妈把华儿揽在怀里,拍婴儿一样,说,孩子,你是不是非常喜欢允强啊?是不是觉得一言一行都是给他做的,一心想做到最好,反而不自然了呢?华儿止住哭,仰脸望着林妈妈,说,我特别傻,是吗?林妈妈说,是,女人啊,都容易犯傻,这不怪你。华儿说,我该怎么办?林妈妈说,解放自己只有两条,要么冒险,要么放手。华儿说,我懂了,林妈妈,我去把月儿找回来。林妈妈内心突然收紧,一哆嗦,眼泪出来了。
春节放假7天,林妈妈托熟人从乡下买了一大桶菜油,团里每个人分一小桶,柳如初和月儿也有份。车银元帮忙,在小桶上写名字,写到柳如初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想掩饰过去,却还是被林妈妈发现了。林妈妈说,把她接到家里团年吧,我请过了,人家不同意。车银元说,那还有谷畅呢?
允强给林妈妈和谷教授拜了早年,匆匆挤火车去了广州。月儿到广州以后给林妈妈打过一回电话,问遍了团里每一个人,只是不问允强。林妈妈笑了,主动告诉了允强的情况,说,那孩子恋爱了……月儿急切地问,他和谁,他和谁恋爱了?林妈妈说,看把你急得,你啊!
按照电话里月儿说给林妈妈的地址,允强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条小街进去,绕了好一阵,变成小巷子,又绕,左手尽头独门独院,上二楼,敲门。开门的竟然是彩云,小神仙哇地一声跳起来,说,姐夫!你从垃圾堆里出来的啊?
屋子很小,一张床,半截沙发,塞得满满的。彩云在屋里跑来跑去,用脑袋和肩膀夹住一个红色的手机打电话,接电话,给一盆文竹浇水,跪在地上找遥控板调节目,抽空招呼允强,说,姐夫,去洗个澡。允强试探地问,你姐呢?彩云说,回去了啊。允强说,回哪去了?彩云说,回去找你啊,今天刚走的。允强呆住,仿佛突然被抽空。彩云亮亮地笑,说,这是爱情考验,上帝安排的。允强埋着头,要哭的样子,说,那我走了。彩云笑得直不起腰,用手拍床,指着门说,你走啊。允强抬头一看,门开着,月儿站在门口,抱着几个大盒子。外面夜色已经起来,远处有烟花升腾。
彩云突然说要上班,给姐姐做个鬼脸,去拉允强说,姐夫走啊,我陪你去火车站。允强看一眼月儿,羞得红了脸。月儿追着彩云喊,早点回来。彩云关门的时候说,不呢!我回来睡哪?
时空一隔,允强和月儿没有想象中那样的亲热,甚至都找不到话说了。月儿有了都市女孩的气息,这让允强感觉到距离,仿佛自己真是“从垃圾堆里出来的”,还好月儿体贴,用商量的口气说,去洗个澡吧,看你累的。洗澡的时候正好调整状态,允强预备好要展开的话题和心情,没想到月儿敲门递浴巾进去,全打乱了。允强裹着浴巾,趔着身子出去,月儿突然说,林妈妈还好吧?允强说,还好,就是节目走不动了。月儿说,林妈妈让你来的?允强说,不是,我……月儿淡淡一笑,说,你上床躲着吧,我出去一下。允强只好上床,用被子围着,坐得端端正正,肚子咕地一声,提醒主人还没有吃午饭呢。
月儿和彩云一起回去的时候,应该很晚了,允强差点睡着了。彩云走前面,把两个塑料袋扔到床上,说,姐夫,换衣服!月儿提着一大袋吃食,三桶方便面,其余都是烧烤。允强换了衣服出来,月儿已经打开折叠桌,正在冲泡方便面,一股麻辣香味在小屋里弥漫。彩云迎住允强,说,姐夫帅呆了!月儿打了彩云一下,骂道,你烦的啊。
第二天月儿和彩云都不要上班,陪允强逛街。在一处广场,大型舞狮表演正在进行,人群围着看,不时喝彩叫好,增加了节日的喜庆。广场角落里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在表演川剧变脸,只有很少几个人驻足,显得冷清而顽强。允强正在感慨,彩云突然跑过去,在表演者面前的纸盒里放了五十块钱。月儿说,烦的啊!彩云说,就像给妈妈拿钱用,很值得,你说呢姐夫?月儿说,那也不用每次都给。彩云说,每次给钱,我都感觉至少家还在。允强和月儿对望,没有说话。
在异乡,人们大都避开关于家的话题,谁愿意在现实和回忆里轮流受伤?第一次到广州,月儿比现在的彩云还小,从火车站挤出去,踏上陌生的土地,多想转身看到老家的样子。但是月儿咬牙坚持了下来,她发誓要找到那个她应该喊爸的男人,当面问他为什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彩云中考以后去广州看姐姐,两个人在月儿打工的电子工厂门口相拥而泣,不是因为想家,而是在大都市洪流之中感觉孤独无助,茫茫人海,那个男人在哪里?后来,月儿被厂里评为先进,发了一千块钱的奖金,还被提了工组长,前途远大,但是彩云上高三了,月儿不顾厂长的一再挽留,回到彩云身边。母亲临终前交代月儿,要带好妹妹,月儿希望彩云给母亲争口气,考个好大学。但是好像晚了,进入高三,彩云学得很吃力,最终辜负了母亲,跟月儿当初一样去了广州。彩云希望,顺着姐姐的方向,实现母亲的遗愿。母亲到死都没有恨过死鬼男人,反而担心,一次一次说,你们爸老实,没出过门,在广州那么大的地方,肯定出事了。
月儿和彩云的心事,允强不便追问,只是在林妈妈那里听到一些惋叹。谷教授有一次告诉允强,月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放弃了读书,把机会全部交给妹妹,十几年熬过来不容易。允强问,她爸怎么了?谷教授说,戏大,人生小,走出去,谈何容易。说罢摇头不止。
允强下决心打开月儿的心结,故作轻松问月儿,你爸有消息吗?月儿假装没有听见,跟彩云说,晚上出去吃饭,你要不要加入?彩云说,要啊,你们两个秀恩爱,我稳不住了。彩云打电话的时候,允强偷偷牵了一下月儿的手,月儿没有拒绝,也不迎合,允强反而不知所措了。幸好彩云已经打完电话,救场子一样跑过去,说,姐夫,晚上帮我把个关,跟不上你的男人我坚决不嫁。允强向彩云求饶,说,我没有得罪你啊。
三个人去到一家川菜馆,叫老家味道,大厅里流淌着欢快的音乐,十几张桌子已经挤满人,说的都是四川话,热气腾腾。有人招手喊彩云,允强看见一个温和喜庆的男孩,不由想起老家的熊猫。落座以后彩云介绍,熊猫叫李想。李想站起身点点头,说他也是四川人,是这家饭馆的二厨。彩云说,喊姐夫。李想果然喊了一声,允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望着月儿求救。月儿说,李想是川剧迷,唱得很好的。彩云说,就是,等会儿给姐夫表现一下。
老家的味道都是家常菜,麻辣为主,木耳炒腊肉,酸菜土豆丝,麻辣豆腐,毛血旺,半斤土白酒,在冬天也可以吃出大汗淋漓的畅快。李想偷偷给彩云挑菜,彩云敲李想的碗,说,少来!小恩小惠对我不起作用。李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快过年了,我陪姐夫喝一杯?没想到月儿赞成,说,都喝一点,没有酒,不是老家。酒来了,几个人碰杯,都没有话说,狠狠地喝。彩云本来要活跃气氛,笑着说,小时候我偷偷喝酒,姐姐不仗义,给老妈告状,害我挨骂……月儿突然红了眼圈,给林妈妈敬一杯,给谷教授敬一杯,给老孙头敬一杯,说,如果妈能回来,再骂我一次多好啊。彩云也要哭了,骂李想,说,还不给姐姐道歉!允强给月儿递纸巾,试探着,终于说,回去吧,外面毕竟不是家。
音乐停住,有人手持话筒走到大厅中间,用四川话给大家拜年。李想说,这是我们老板,成都人。老板巡视大厅,说,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恭祝老乡新年好!为了表达感谢和祝福之情,我们请来一位民间艺人给大家表演变脸,以解乡愁。底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人们纷纷翘首以望。
从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把允强吓了一跳。彩云不住地拉月儿的袖子,说,姐姐,姐姐,你看!李想认识那个人,给大家介绍说,这人每周在这里表演一场,有时还唱一段,我是他的粉丝呢。月儿问,他叫什么?李想说,不知道,他很少说话。月儿说,你们老板跟他很熟吗?李想说,也不是,他经常在大街上表演,老板知道他是四川出来的,就请他过来演,演一次五百块。允强心里想,月儿从那人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一定是。
表演结束,众人鼓掌叫好,那人却没有离场。老板回到那人身边,通知大家,说,快过年了,老乡要加演一个节目,清唱川剧《巴山秀才》选段,大家欢迎!李想急忙给大家介绍,说《巴山秀才》的编剧是巴蜀鬼才魏明伦,男女主角是梅花奖得主,尤其是男主角陈智林又是二度梅的得主。
沉舟破釜,掌灯焚书,
告别了形影相随的老八股,
惊回首老秀才辛酸满腹。
渺渺茫茫青云路,
洋洋洒洒圣贤书。
减不轻黎民百姓苦,
救不了灾荒万骨枯。
空留下子虚乌有上林赋,
空养成攀龙附凤名利徒。
穷秀才虚度年华闭窗户,
落得个白雪堆满笨头颅……
没有掌声,没有叫好,人群里静得只剩心跳。演唱者鞠躬,悄然退场。月儿埋头吃东西,不小心把汤弄进眼里。彩云踢一脚李想,李想没反应过来,彩云说,哪个叫你点汤了嘛?李想的委屈有买乖的意思,说,姐夫评评理。允强突然站起来跑出大门,追赶那个孤独的背影去了。
月儿跟允强回去了,没有赶上林妈妈做的团年饭,但是林妈妈高兴极了,拉着月儿的手不丢开,生怕月儿转身又要远离一样。华儿在照顾柳如初喝中药,从火盆里拖出药罐,把药倒进小碗里,腾起一股湿热的白雾,淡淡地苦着。允强过去帮忙,接过小碗,华儿在衣服上擦擦手,向林妈妈说,孙老师找我,要赶不上了。然后给月儿点点头,一笑,出门走了。林妈妈告诉月儿,刚刚华儿还在计划,要去广州找你回来呢。这孩子心地好,你去看看她。月儿努努嘴,不怀好意地说,人家有人关心,我去不合适。话虽这样说,却还是跟柳如初点头招呼,出门去了,总算救回允强一条命。林妈妈和柳如初对视,都没有笑出来。
华儿真是去找老孙头,月儿赶上,陪着往排练室去。华儿主动问起月儿在广州的情况,说,我也想出去看看。月儿说,有些心愿要出去找,有些相反,必须回归。华儿一笑,拉住月儿的手,说,你真是,值得有个人独爱。月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
老孙头趴在桌上校对书稿,昏暗的灯光被厚厚冻住,背影苍老不堪。华儿先进门,喊孙老师,说,你看谁来了?老孙头转头来看,揉揉眼睛,说,你个背时鬼!也不知道说的谁。月儿翻看那些手写的稿子,觉得头皮发麻。老孙头不会电脑,写字也吃力,要完成眼前这么个半成品,不知要花费多少日夜。现在,老孙头又有了新的创意,给两个背时鬼宣布说,我还要加上曲谱,让别人拿到就能唱出来。华儿说,好啊,不过谱曲很专业的。老孙头说,所以找你来嘛。华儿说,我哪有这本事,除非谷教授……老孙头不以为然,说,教授,教授,会叫的野兽!找他?糟蹋粮食!月儿爱惜地抱着书稿,劝老孙头,说,可惜了,可惜了。老孙头警惕地问,什么可惜了?月儿说,你一番心血,这么贵重,如果没有般配的曲谱,太可惜了。老孙头还是别着脸,说,我去求他,想都别想。华儿急忙说,人家谷教授很希望跟你合作呢。
月儿抱着书稿去找谷教授。华儿不去,说是要给柳如初买药,其实华儿还有一个想法,怕在谷教授和允强面前难堪。这一点月儿也懂,只是不点破。月儿找到谷教授的时候,谷教授正在跟允强说到允伯安的事。谷教授说,你爸他不容易,他拒绝的只是回忆。允强看见月儿,说,正找你呢。月儿假装不理允强,过去给谷教授报到,说,老师,我回来了。谷教授很高兴,说,孩子,难得你一片苦心。可是说到给老孙头的书稿谱曲,谷教授很不客气地发火了,把书稿扔到老远,说,狗屎一堆!还好意思到处炫耀。月儿捡回书稿,拍拍灰,坐在谷教授身边,说,人家孙老师都给你认输了,又不敢亲自找你,这才托我送来求你的。谷教授不为所动,说,他就是个狗屁。月儿说,想不到,老师也这么小气。说完暗示允强快帮忙。允强就说,老师你先看看,说不定对节目表演有帮助呢。谷教授笑了,说,你们两个,双簧倒是演得不错。
紧张的排练又开始了。华儿退到群舞里去,排在最后一排,不过这毫无影响,华儿认真做好每一个动作要领,下去还陪几个小妹妹补课。这在团里成为一种力量引领,伴奏的,舞美的,灯光的,每个人都在暗暗发狠,不能输给一个小姑娘。允强和月儿更加珍惜前台,动情演绎身边的感动,渐渐走进历史深处。谷教授点着头,在本子上画他才懂的符号,跟林妈妈商量可以深化的细节。老孙头在舞台上串角色,很投入,还能配合谷教授的手势调整张弛。
中途休息,老孙头假装无意问到谷教授,说,我的书稿,你看了?谷教授说,晚上你来,商量一下。老孙头找华儿说了,华儿心领神会,宣告世界一样大声说,人家谷老师请你去商量,你还不去啊?谷教授见老孙头和华儿同去,就吩咐允强去买点凉菜,说他累了,想喝酒。月儿多了一点心思,把林妈妈也请到谷教授那里。六个人围坐,酒喝得少,话也不多,气氛终归显出一些难为。谷教授说,薅草锣鼓唱词版本不少,词曲全本还是首创。华儿给老孙头竖大拇指,老孙头假装没看见,不过头还是偷偷昂了一下。林妈妈说,那要请人唱,一首一首地记谱。老孙头说,我会唱,就是不懂曲。谷教授说,你唱的也不全准,我推荐一个人,既能完善唱词,又能谱曲。大家疑惑,你不是要推荐自己吧?结果谷教授说出一个人,把大家下了一跳。他说的是允伯安。谷教授拿出一瓶酒,打开,招呼大家喝。老孙头喝了一杯,咋着嘴,似乎要说酒好喝,不过没有说出来,稳了稳,说,这酒怕有几十年了。林妈妈说,酒是陈的香啊,你们多喝点,我吃菜。谷教授说,到老才明白,悲喜不如醉。老孙头点头,又点一下,说,真有文化。月儿和允强扑地笑出来。
谷教授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允强,逼牯牛下儿子一样,去找允伯安。允伯安陶醉在自己的根艺里,给谷教授推荐新作品,说,这个叫《尘封》,就是没有记忆,也没有杂念。谷教授细看,见一女子安睡清风,虽只是一个轮廓,但栩栩如生,不过四周洪荒如在夜里,凄美之气紧紧凝注。允伯安说,你是教授,你不懂。谷教授深深坐下,感叹说,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让他的精神流传。这件作品太冷,近于残忍啊。允伯安眼里放出光亮,在艺术的国度遇到一个知音,是很难的事情,不过他说,世事如此,人太小,抗不过。谷教授说,青青锣鼓空前绝后,应该从夜色里走出来,发扬光大。允伯安警惕起来,盯着谷教授,说,你言外有意,直说吧。谷教授于是说出薅草锣鼓词曲的事,强调说,书稿的名字就叫青青锣鼓。允伯安一听摇头摆手,一句“你们找错人了”,把谷教授推出八丈远。谷教授仿佛有无尽的耐心,陪允伯安静坐。小院里,一株银杏掉光了叶子,深刻的想法有些突兀,也许在怀念绿色往事,也许故意不去怀念,拉出了伤口。暮色配合心境一样,慢慢涨起来,把三个人淹在激烈里。
姐姐出嫁妹妹羞,
假装揣面蒸馒头;
蒸了一个胖和尚,
再蒸两个小斑鸠。
姐夫说话不算话,
只配跟到和尚走;
妹妹斑鸠虽然小,
也有心事也有愁……
谷教授轻轻唱。允伯安说,你怎么会唱的?这是青青给伯安唱过的歌谣。那时候伯安还小,夜深人静,青青的歌谣温暖如手,爱抚着伯安的身心,时间流逝,温暖毕竟还在。谷教授说,美好的东西,总会留下来。允伯安说,一把火,把母亲的一生都烧掉了啊。谷教授说,你不理解你母亲。然后接着唱:
竹叶青,银杏黄,
苦命的孩子想爹娘;
天边远,秋风凉,
爹娘回家还在路上……
允伯安受不住,似乎哭了,声音湿滑,说,别唱了,我试试看吧。谷教授在黑暗里找到允强,踢了一脚,允强扭捏了一下,过去扶着允伯安,说,爸,谢谢你。允伯安吸了一下鼻子,冷冷地说,还是教授厉害,能让儿子谢我,我不认输不行。谷教授说,当年我跟你差不多,几乎走不出来……那时候我是谷畅,哪是什么教授。
离开银杏县川剧团的时候,谷畅的确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谷畅发誓,撒尿都不朝银杏方向,伤心之地,死不回头。是省川剧团的康老师救了谷畅,把谷畅收到身边,供吃住,教唱各种川剧唱法,辅导谷畅钻研川剧理论。谷畅逐渐走出阴影,进入大学深造,让康老师有生之年看到了谷畅的真正站立。谷畅含泪送走康老师,细心体会老人留给他的一摞讲义和戏如人生的精神风范,继承老人未尽的理想,踏上老人站立一生的讲台。谷畅终身未娶,主要不是因为林溪,而是因为老师,白发苍苍的老人对他寄予厚望,空气一样包裹他的生命,他无暇顾及川剧之外的所有事物,包括林溪。
银杏县要申报薅草锣鼓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立薅草锣鼓艺术团,副县长去请他,带了一箱土特产,他把人家轰走了。后来县长亲自去请,据说封了个大大的红包,他硬是没露面,让人家干等了一天一夜。那时候,谷畅已经是谷教授了,在川剧界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谷教授终于答应回到伤心之地是第二年春天。林溪去找他,空着手,在他宽大的办公室走来走去,看他的学生获奖的大幅照片,看绿的黄的银杏叶做成的标本。林溪头发已经花白,空灵的身段不再,甚至有些臃肿,认识的人都叫她林妈妈了。林妈妈突然说,你不配唱川剧。谷教授说,你也有老的时候,老天还算公平。林妈妈说,我老怕什么,我至少敢于面对,你敢吗?谷教授说,不用激将我,不管用的。林妈妈说,因为你当初一句话,我坚持唱到现在,我要唱不动了。谷教授说,这我没有想到。林妈妈说,现在跟当初一样,你会选择回避,因为你骨头里没有自信。谷教授说,原来你这么刻薄,幸好没有嫁给我。林妈妈眼睛红了,忍住没有掉泪,说,老川剧团都要垮掉了,我还矜持什么。谷教授说,好吧,我投降,不过我只是回去看看。
谷教授回去了,副县长很高兴,县长不计前嫌,给谷教授许以重金。谷教授不要报酬,说,给川剧团的老人们办点实事吧,我是冲他们回来的。那时候副县长已经是罗平,很快协调各部门,给川剧团还活着的职工落实了补助和退休工资。作为薅草锣鼓艺术团总导演,谷教授还向县里要了特权,节目编排上,必须他说了算。
半年过去,谷教授知道他回不去了,于是给省团申请,办了退休,也是应了康老师临死前的交待,实现了康老师最后的心愿。老人家断气的时候握着谷教授的手,说,川剧的根,在民间。
柳如初病情不见好转,只是不愿意拖住大家的心情,强撑着,天气暖和的时候甚至去看排练,坐在角落里,像一枚夕阳,多想照进舞台。历历往事,在场子里过戏,有时与现实交叉起来,演出一些分分合合。
柳如初和新韩演《乔老爷上轿》,唱到“春兰上房来报禀”时断了。青青提着一面锣在唱,明明是薅草锣鼓,唱的却是高腔,“天上烧的瓦瓦云,地上晒到胯胯疼;妹是一把嫩茅草,偷吃一口壮精神”。众人呵地一长声,老孙头上场了,张嘴要唱,被谷教授一脚踢飞。谷教授喊青青,青青从身后推出两个人,一个是允强,一个是月儿。两个年轻人真好啊,像两只蝴蝶在玉米林里飞,翅膀上全是大包谷的图案,丰收的不仅仅是爱情。这时谷教授变戏法一样打个手势,允伯安竟然出现在灯光里……柳如初摇摇头,揉眼睛细看,还果真是允伯安。允伯安开口唱道:
锣鼓有心意,无愧天和地;
天地一炷香,生死一口气;
古今一阵风,爱恨一出戏……
柳如初揩眼睛,满手背都湿了。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柳如初曾经深深地伤过。那时候父亲柳明华对青青母子宠爱有加,柳如初的幸福突然被人分掉一部分。柳如初难不到青青,但是有办法整哭她的儿子小安。小安很小,经常被小姐姐罚跪,还不许哭,不许告诉父亲,不许喊姐姐,甚至不许摸家里的任何东西。柳如初知道,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赢,因为小安忍住了花样百出的折磨,眼睛里有仇恨的光,那是很可怕的眼神。离开柳家,小安成了允伯安,与柳如初仇大冤深,互不相认,柳如初病倒十几年,允伯安从不过问。
排练结束了,谷教授非常高兴,甚至冲老孙头笑了一下。华儿从后排出来,拉着月儿的手,兴奋地说,你跳得真好,祝贺你啊。月儿说,因为你,我不敢偷懒嘛。两个女孩真诚相对,山泉一般。谷教授问允强,你爸呢?允强四下望,说,不知道。月儿说,你去找回来。允强答应一声,跳下舞台去了。华儿打趣,瘪嘴说,还没结呢,就开始当家了。月儿说,好啊,我还以为你简单,原来心里这么复杂。华儿说,玩笑归玩笑,任务完成有时间,就结了吧。月儿说,不,你不结,我就不结。华儿笑着说,我跟鬼结啊。我要去广州,找个医生嫁掉。月儿说,为什么要是医生呢?华儿说,可以免费给柳老师看病嘛,你真笨!月儿一听愣住了,眼泪哗地下来。
收工回去,华儿陪柳如初在病房里说话,柳如初说到允伯安时突然要喝水,一只手拍打着胸,一只手伸向华儿。华儿倒水,柳如初哇地一口吐出来,手掌里全是血。华儿吓坏了,要去喊医生,柳如初摇摇头,说,孩子,你过来坐下,听我说。华儿说,柳老师,你这是怎么了啊?柳如初吃力地笑了一下,累,却舒展,说,我的病我知道,是好不了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华儿哭着说,不,你会好,一定会。柳如初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才求你。我一定要撑到你们表演那天去,我怕晚一天,赶不上……华儿说不出话,哭着给柳如初擦嘴角,擦手,喂柳如初喝水。柳如初闭上眼睛,轻轻说,该放的都放下了,只有小安……华儿正要问小安是谁,谷教授进去了。
华儿去找月儿,边走边掉泪,敲门的时候把眼泪擦干了。允强也在,华儿说,柳老师她……月儿说,柳老师很好啊,下午还去看排练了的。华儿说,小安是谁?月儿摇头,说,什么小安?允强心里被扎了一下,他知道,小安就是他爸允伯安。月儿看到允强的变化,说,你干嘛呀,你又不是小安。允强问华儿,柳老师怎么了?华儿突然明白过来,暗示月儿不要乱说,月儿一顿,也明白了。
允伯安第一次走近柳如初,感情很复杂,要不是三个孩子都哭着求他,他可能没有那个勇气说服自己。进病房,允伯安站着不动,直到柳如初洪哭起来,直到谷教授握握他的手,出门后把门轻轻带上。柳如初用湿淋淋的声音喊小安,说,小安,我的弟弟……允伯安挪过去在窗前坐下,说,好好养病吧。柳如初说,姐姐对不起你,你恨我,不认我,都不为怪,可我担心你,像我一样走不出去……那是最苦的人生。允伯安说,我至少还有允强,虽然也恨他,但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柳如初说,来看我,也是吧?允伯安没有正面回答,看着窗外涌起的浓浓春意,故意跑偏题目,说,薅草锣鼓是生活,哪里能在舞台上演呢?柳如初闭上眼,沉浸在往事里,也许没有听见允伯安的话,叹口气,幽幽地说,小安,如果姐姐走了,你就去掉恨,好好活几年吧。允伯安说,都不年轻了,我先走也不一定,死很容易,活着才难。一时间,两个人无话,暮色忙着填空一样,呼地上来。
那一次的谈话并不愉快,不过总算一个开端,有了面对的尝试,而且在两个人身上产生了彼此希望看到的变化。允伯安渐渐打开自己,在舞台上把谷教授的意图发挥到极致,前后判若两人。林妈妈陪在柳如初身边,笑笑的,看节目渐入佳境,柳如初甚至说,我这个弟弟呀,然后幸福地哭一阵。只有华儿的忧郁掩不住,虽然也配合柳如初淡淡地高兴,但是终归被林妈妈看破。林妈妈问急了,华儿就说,我是担心孙老师的书呢。林妈妈爱惜地说,这倒霉孩子。
每天晚上,允伯安在灯下敲着拍子哼那些薅草锣鼓的唱词,用铅笔在另一张纸上画五线谱,常常熬到半夜,有时甚至通宵,第二天红肿着眼睛参加排练。谷教授看过允伯安完成的几个曲谱,把允强喊过去教训,说,好好学,你还差得远,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允强不敢反抗,也不服气,说,我妈比他强多了。谷教授听了,吃惊地望着允强,说,你记得——你母亲?允强说,柳老师给我讲过,柳老师都佩服,说我妈是个大才女。
允强的母亲叫向维维,出身音乐世家,自幼聪慧过人,在音乐方面简直是天才,被省内业界誉为“民歌仙子”。这些情况谷教授是知道的,甚至后来“民歌仙子”不幸陨落,他也知道。与允伯安有关,与允强无关,允强要是没有儿时的记忆,才好。
允伯安在青青锣鼓的旋律里成长,对于节奏和乐感有着高度的敏锐,就像鸟儿熟悉山林里的语言一样,不过那种天分被内心封闭,直到上师范学院,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师和他美丽的女儿。老师叫向红军,教音乐的,头发长,眼睛小,还胖,随时高昂着头看天,一副吓死人无所谓的样子。同学们都喊“向疯子”。有一次“向疯子”叫大家闭上眼睛在桌子上敲节奏,他也闭着眼,晃着脑袋,嘴里哒哒哒地——突然去到允伯安的桌边,睁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就这样,允伯安被“向疯子”抓到他的兴趣班,整天画五线谱。允伯安对音乐非常抵触,在兴趣班毫无兴趣,不过一个女孩的出现,把允伯安的灵魂安顿了,由此,允伯安奠定了坚实的音乐基础。
女孩叫向维维,恬静,秀丽,像个公主。“向疯子”教公主练声,公主一点即通,声音清脆,高亢婉转,把兴趣班几个男生惊呆了。后来大家知道了,公主是“向疯子”的宝贝女儿,在音乐学院学习民族声乐,小小年纪获奖无数。允伯安偷偷发奋,经常找向老师辅导,甚至尝试创作歌曲,四处投稿,完全搞成了献身音乐事业的架势。进入大三,允伯安虽没有正式发表作品,但足以成为向老师的得意大弟子,有更多机会跟向维维见面。向维维有次问允伯安,你为什么要那么忧郁啊?允伯安学向红军的样子望着天,说,我妈是疯子,我爸是杀人犯,我能活着,算是奇迹了。向维维被吓到了,夸张地抱着自己的肩膀,说,你还不如讲个鬼故事,吓女孩,那才管用。说完胜利地笑了,笑到一半,突然看见允伯安真的眼泪汪汪,赶快道歉,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开玩笑的。允伯安双手一抹脸,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说,还好,能认识你。
向维维要参加一个全省的演唱比赛,组委会要求唱原创歌曲。为向维维写歌的人很多,有的甚至是著名什么什么家,允伯安不管,在宿舍的小床上趴了两天两夜,把词曲交给向红军。比赛那天,允伯安没有勇气去现场,远远地注视和等待。向维维终于出场了。
黄昏后,隔三秋,
相思不上寒楼。
雪花小枕头,把心事看羞。
无意留,空等候,
忍心叫我牵,一把风的手,
怎么能够。
江山旧,爱成舟,
千古终有尽头。
风花雪月皱,地老天荒瘦。
春不够,借芳洲,
两情长久短,此刻共拥有,
新月如钩。
向维维唱得泪流满面。观众醒过来,掌声雷动,评委们也一扫矜持,纷纷起身鼓掌。评委席上一个人欣然离席,到观众席前排找到向红军,抓住老人的手表示祝贺。向红军说,谷畅啊,你也来了?谷畅说,想你了啊,老师。向红军说,你不是去那个什么县,叫什么——银杏县了吗?谷畅说,人家不要我了嘛!对了,允伯安是谁?
允伯安正抱着广场边的一棵杨树,哭得稀里哗啦。向维维跑出人群,找到允伯安,抱住,哭着说,你的忧郁很动人,我要嫁给你。
毕业不到半年,婚礼在学院食堂举行。谷畅也去祝贺了,只不过人多,允伯安并没有认识。从幸福的陶醉里还没有完全醒来,允伯安和向维维已经面临人生的第二次选择。向维维要出国深造,到意大利学习歌剧,允伯安相携而行,两个人在音乐的王国比翼双飞,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想到允伯安说,我必须回月坝。为了心爱的男人,向维维让步了。回到月坝,允伯安带向维维走进一片小松树林,在一座孤坟前站住,说,这是我妈。向维维一看,矮小的墓碑上写着:青青之墓。
向维维在县城一所中学任教,偶然的机会接触到薅草锣鼓,被那种原始粗狂率真打动,于是四处搜集,改编翻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允伯安无法接受,在一次争吵中说出了“你也是疯子”的话。向维维哭了,说,薅草锣鼓也是音乐,你不一样在追求吗?允伯安说,我学习音乐都是为了你,去他妈的!你知道我妈怎么疯的,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向维维说,好吧,我错了行不行,行不行嘛?允伯安一下子抱住向维维,也哭了,说,我妈是薅草锣鼓逼死的。
第二年秋天,银杏叶子正黄得耀眼的时节,向维维生下允强。当允强长到三岁,向维维从繁杂的日子里抬起头,发现自己还是离不开音乐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哭。那时候允伯安把名字挂在林业站,经常钻老林,甚至在山林里过夜。有一天,允伯安回去看见向维维,说,我今天发现一个树根很像一个人……你不要一个鬼样子好不好?向维维摸着允强的头,并不看允伯安,说,我们离婚吧。允伯安一把扯过允强,冲向维维大吼,你跟我妈一样,疯子!允强哇哇大哭,无助地望着奇怪的两个大人。
向维维回到省城,惊魂未定,为了不给老爸添堵,只说她不能没有音乐,没有提及其他,只身去了意大利,一路哭断秋风。
月儿和允强在屋里熟悉一个舞蹈动作,抱到一起凝注了,恰好彩云站到门口,说,大白天注意影响哦,你们刺激到我了。月儿松开允强,恨一眼彩云,说,女娃子!烦的啊。彩云说,刚回来你就烦,那我走了。却是一跳,闪进去,把一个包和自己一起扔到床上,马上又弹起来,拿出一个红颜色的手机,说,姐,送给你了。月儿接过去,却说,不稀罕,一个旧的。允强准备说话,被彩云挡住,说,姐夫,没有娶过门之前,姐姐是我的,你不许动哈!允强收拾窘相,说,你怎么回来了?彩云翘起头朝门口喊,进来啊!真是。小胖子李想背一个大包进门,憨憨地笑着,说,姐,姐夫。允强去接了包,月儿说,就喊强哥,什么姐夫!允强趁机找便宜,说,快了,免得到时候改口。月儿说,快你个头,我们出去吃饭,你请客。
好不容易有个团聚的机会,月儿请大家都去。林妈妈和谷教授说年轻人热闹,他们不去扫兴。老孙头忙着整理他的书稿,围在允伯安身边不离皮,把允伯安服侍得先人一样。华儿很想去,又担心柳如初,林妈妈就说,你去吧,柳老师有我呢。五个人就去了,吃白果鸡。李想说,白果是什么啊?彩云说,就是银杏呗,真笨。
吃饭的时候,华儿看看人家都成双成对的,因此自嘲,说,我吃完快走吧,被你们一对比,纠结了。月儿说,少来啊,我感情脆弱,爱哭呢。彩云歪着脑袋,靠在华儿肩头,说,真好,我有两个姐姐。李想讨乖,说,我也是,却被彩云踢了一脚,说,哪有你的份?小广州!
说到广州,彩云记起一件事,说,姐,那个人上电视了。月儿说,哪个人?彩云说,变脸那个。见月儿还不明白,又补充,说,老家味道,巴山秀才——你还哭了的。月儿和允强都记起了,允强说,那好啊。具体情况,月儿让李想说。当地电视台录节目,无意间发现有个人在广场表演变脸,就做了一期文化节目,播出后好评如潮。华儿感慨,说,想不到,川剧的绝活,竟然流落外地找饭吃。彩云说,走出去也是一种出路,饿死比困死好。华儿明显感觉到反击的意思,但是点头,说,妹妹说得真好,我也要走出去。彩云用脸蹭华儿,说,我不干,姐姐欺负我。大家趁机笑起来,挽救了氛围。
晚上彩云跟月儿睡,月儿说,变脸那个人上电视,你没有说完。彩云突然抱着月儿,坏笑,说,他这样抱你没有啊?月儿推开彩云,说,问你正事呢。彩云说,那你不许哭哦!
原来电视台做深度访谈,那个人居然也是银杏县的,具体哪个乡哪个村,叫什么名字,他不说。电视台尊重他的意见,只讨论川剧,但他还是提到了薅草锣鼓,还清唱了一段。彩云让李想用纸笔记住词,那家伙笨,没有记全,但是大概有了。
太阳落坡四山阴,
隔山露水打湿心;
哥哥不能久等你,
家里还有一豆灯。
ОООО四山黄,
不负哥哥等一场;
银杏百年不怕老,
就怕连夜秋风凉……
彩云说,你看你看,又要哭了。月儿说,我哪里在哭,睡吧。彩云说,我不信,你转过来我看。月儿用背抵住彩云,不转,又说,你回来,总还有别的事。彩云说,是啊,电视台要举办一场歌舞大赛,一等奖八万块钱呢。月儿说,关你屁事啊。彩云说,我是不行,可是你和姐夫一定行,是不是啊?我当你的经纪人,奖金怎么分我?月儿说,睡吧,好做梦。彩云说,不跟你说,我明天去找你们团长。月儿说,你烦的啊。
第二天排练的时候,彩云李想都去看。彩云寻机找到林妈妈,说了大奖赛的事,林妈妈不以为然,说,你看我们忙的。彩云追着说,八万元可以重建川剧团了。林妈妈愣住,看了彩云半天,没有说话。
排练结束,林妈妈先去医院,然后找到谷教授。谷教授忙着整理《青青锣鼓》,最后一次校对,编页码,没有听清林妈妈说什么。林妈妈说,那孩子一番苦心,不容易啊。谷教授说,出版经费落实没有?林妈妈只好顺着谷教授的话,说,我问了,配彩图,一千册,两万可以谈。谷教授说,罗县长给不给啊?人家老孙头等米下锅。林妈妈说,已经拿到了,放心。
其实罗县长两百都不给,说,节目都超预算了。林妈妈没办法,只好跟车银元商量,自己先垫着。车银元阴阳怪气地打趣林妈妈,说,再搞几年,你把我卖球算了。林妈妈拉软,说,把眼下的急救了,我再不管他们鸡零狗碎的,好不好?车银元说,不好,你的德性我清楚。林妈妈说,买只画眉你都舍得花三千,你去跟你的画眉过,算我没说,我就是死了你也不要管。车银元说,不可理喻!
八万,林妈妈心里热热的,八万元钱可以办多少事啊。林妈妈主动找彩云问一些细节,比如歌舞类别,比如报名费,比如参赛资格,比如年龄要求,比如来去火车票报不报销,一算盘打下来,心里有了主意。彩云歪着头,讨好林妈妈说,团长真英明。林妈妈说,你这个小猴子。
林妈妈跟谷教授和老孙头商量,老孙头先说,我的书不能耽搁了。谷教授沉思了,等林妈妈的下文。果然林妈妈又说,允强和月儿,还有允伯安,都不能分心,这边毕竟是大事。老孙头说,那就黄了,还说啥。林妈妈看着谷教授,谷教授还在等,就急了,说,你总要给句话啊。谷教授说,你的想法可行。林妈妈高兴极了。老孙头张眉画眼不知所云,说,什么想法说出来,不要只顾你们通电。林妈妈说,我们三个人去。老孙头说,不是吧?别吓我。谷教授补充,说,给孩子们带个头。
三个人开始排练。彩云给他们的组合起了个名字,叫“致青春”。这一种同台,应该说,迟到了几十年,不过,好饭不怕晚。比赛时间很快到了,三个人低调出发,彩云和李想陪着,赶火车去了广州。本来彩云说,来去火车票由组委会报销,实际也报销了,不过不是组委会,是李想,加上食宿费,花了六千多。
比赛现场,“致青春”组合压轴登场,65岁以上的三位老人,配传统川剧造型,引发观众的强烈兴趣。音乐起,只有锣鼓,却是摇滚节奏。林妈妈和谷教授演一对恋人,在山间劳作,爱情在热烈的汗水里翻飞,动作难度极高,却被演绎得行云流水一般。老孙头是第三者,提一面破锣,唱一些酸溜溜的句子,动作古怪,令人意想不到,却是非常到位。那锣看似乱敲,节点却是精准无比。特别是唱词,与音乐合起来,让所有观众一边捧腹一边落泪。
我有心,他有意,
两把锄头一块地;
转眼白发比草深,
爱恨随风知四季。
岁月堪回首,
聚散两相依;
低头问青苗,
不叫泪眼湿。
他有心,我有意,
百般人生一出戏;
……
演出毕,两个老男人紧紧拥在一起,一段距离近在咫尺,却走了几十年,直到满头堆雪。戏如人生,首先感动的是他们自己。林妈妈泪湿双眼,深躬谢幕,抬头却是笑靥如花。观众起立鼓掌,久久不肯坐下。彩云哭得任性,李想又喊又叫,两个人跳啊跳啊,最后紧紧相拥。彩云说,你要娶我吗?李想说,要啊要啊!可是,你不踢我好不好?彩云破涕而笑,说,傻瓜!骗你的。又把李想踢了一脚。
“致青春”组合无可争议地获了第一名,八万元奖金一分不少,税都不用自己上,干吃尽落,把林妈妈喜碰了。回去以后,老孙头扬着脖子,到处说消息,恨不得亮一亮大红证书。这在当地还是引起不小的轰动,以至于县政府出面,补办了一个庆祝仪式,给薅草锣鼓艺术团发了两万元奖金。
老孙头的书终于出版了,一千册,新崭崭的,有一股文化的香味。老孙头拿一本放到鼻子底下闻,很享受,看封面,看扉页,看目录,哗啦啦翻一遍,又翻一遍,突然凝注了。华儿也在翻看,说,大作家,陶醉啊?老孙头低下头,说,给我一支笔。
华儿奇怪,站在旁边看。老孙头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谷畅和允伯安的名字,想一想,在最前面加上“林溪”。老孙头写字很吃力,一笔一划地搭,写完一看,字其实并不丑。华儿偷偷离开,不打扰老孙头的真诚。
一千本,老孙头熬了两个通夜写完,这才红着眼睛给大家送书。柳如初也有一本,是老孙头亲自送去的,不说话,端端正正放在柳如初的枕边,拍了一下,退出门,脚步很轻,也重啊。柳如初其实并没有睡着,感觉到了老孙头的心跳和脚步,把书拿到手上,眼泪出来,心里很顺,也乱啊。
迎检工作领导小组收获了两个很有分量的硬件,都是预料之外的。罗县长为了表示主动,邀请省专家组再次强化指导,汇报的时候特别强调了“致青春”和《青青锣鼓》。向红军显然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看看对面坐的一帮老小,翻翻手边的书,开始细致地擦他的老花眼镜。人一老,就脆了,跟孩子没两样。林妈妈汇报节目准备情况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说,孩子们一个月才一千块钱,还是东拼西凑的,又要超强度排练,我实在是不忍心哪。罗县长说,这些情况下来说,下来说好不好?林妈妈没有刹住,继续说,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很短,不容易……罗县长插话,拦住林妈妈,说,下面请老领导讲话。文文局长点着头,说,大家欢迎!向红军说,这样吧,会就不要开了,我跟我的小战友们见见面,还想听听。
罗县长和文文局长走了,说还有几个会要开,就不陪向红军了。这样子才好,一行人到排练室去,向红军说,谷畅啊,你也白头了。谷畅说,岁月催得急,没办法啊老师。向红军看看林妈妈,说,你们在广州的演出,我找录像看过,我看到了年轻的影子。林妈妈说,向老师多指教。向红军说到《青青锣鼓》,老孙头说,我本来想赚一笔,现在想起来,不好意思见人。向红军说,敢于解剖自己,你是高大的。
在舞台上,向红军对年轻人说,文化很大,包容世相人心,在文化的大悲悯里面,个人悲欢得失,微不足道。做文化就是做人生,跟姻缘一样,无需刻意,去留舍得文化都在。这些话允强和月儿似懂非懂,暗自在心里明灭如远天的星星。华儿突然问,老师,你是说文化无处不在,就算离开这个舞台,也不该受到责备,对吗?向红军说,心里有就不曾离开,哪有责备?华儿说,老师,我懂了,谢谢你。向红军点着头,笑容很慈祥,秋日暖阳一般。
是深秋,银杏的金黄辉映着小城和它上面的天空。午后,真的出了太阳,在银杏的景致里画上心情图案,街道两边,闪闪发亮。允强和向红军并排走在这样的图画里,像是一个故事的两种可能,在金黄的河里柔软流淌。向红军说,孩子,理解和接受你爸你妈,他们内心有大悲悯。允强把手插进裤兜里,背影有些担当的样子了。向红军说,到我这个年纪你会知道,人生如戏不在于演技,在于回归,回到本真的状态,最后的境界,只有善,没有恶。允强说,我记不起我妈的样子,我很害怕……向红军把一只手搭在允强微微有点倾的肩头,投影在松软的银杏叶子上泛出亲情的水花。向红军递给允强一个厚厚的邮件,允强说,我妈给我的,我不能拒绝是吗?向红军说,孩子,在你认为合适的时间打开,你会做得很好,我知道。
专家组要走了,一行人在老川剧团的门口送。林妈妈问到全国专家组正式考核验收的事情,向红军答非所问,对谷教授说,维维回国了,有一个文化传媒的投资计划,我给推荐薅草锣鼓,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再回来看看。谷教授说,我们也在联系重新成立川剧团的事,最缺的就是资金和人才。大家也说是啊是啊,一片凝重。向红军上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说,代我给伯安问个好。那时候,允伯安正远远地躲在一株大银杏树后面,听到向红军“给伯安问个好”的话,捂着嘴哭出了鼻音。
送走客人,大家还站在那里感慨。老孙头说,罗县长也是的,至少来露个面,就算忙得很,也该派文文局长来一下。谷教授说,狗屁!糟蹋粮食。老孙头想笑,但忍住了,因为没有拿准话里的指向。这时华儿气喘吁吁地跑来拉林妈妈的袖子,说,快去医院!柳老师不行了……几个人急忙往医院跑。月儿跑在后边,催允强前面快去,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广州,彩云,于是接通说,我有事,过后给你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