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一场此生不悔的心灵之约——箫风散文诗谈片

2014-08-15 00:43王慧骐
四川文学 2014年30期
关键词:散文诗诗人

王慧骐

箫风无疑是近几年中国散文诗坛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他在散文诗理论的建设和散文诗创作的推广与提高上,都做出了一系列富有成效的特别贡献。其实绩有目共睹,也为业界所由衷称道。而我今日的这篇小文,是想对箫风散文诗的艺术追求及其表现作一点漫笔式的探讨,借此求教于诗人和更广泛的诗爱者。

在箫风新近出版的散文诗集《思念的花朵》(凤凰出版社2013年11月版)中被冠以“历史的回响”之辑名并置于全书首辑的约摸20余章散文诗作,是他作为一名军旅诗人不遮不掩旗帜鲜明的信仰写意。或许是在过去的那些年代里我们的耳膜太多地灌入了政治色彩过浓的铿锵音符,以致当生活的列车重新驶入一个多元的时代之后,人们会对那样的内容本能地有所排斥和抵制。箫风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因此这就要有拨乱反正、逆水行舟的勇气和胆识。写党,写军队,写共和国,自然不会有什么疑义,但关键是怎么写,怎么切入。高亢激越的空洞、肤浅之作早已令人生厌,因此踏出一条新路便显得尤为迫切。有着披荆斩棘之勇的箫风愿意成为这样一个探路者。而这条路,某种意义上说还是一种回归,即回归文学(当然也包括散文诗)自身本来的属性——那就是写人,写党和军队里的那些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是英雄,但他们首先是人。一个可以为理想为信念去献身的人,无疑有一个值得你去探究去品鉴的灵魂在。无情的岁月或许遮蔽了他们的面容,但拂去历史的风沙与蒙尘,那些青铜般的雕像依旧光芒犹存。箫风为一些远去了的标志性人物再造金身,而这个“造”的过程显示了他的思想高度和艺术功力。他用足以扣动人心的诗意形象说话,以散文诗特有的表现形态说话。“你正躬着身子为挨冻的延安烧炭。”仅此一句,张思德高大的身影便跃然纸上;“三百零六块骨骼,撑起生命的支架。入党宣誓时举起的手,毅然托起沉甸甸的炸药包——托起了十八岁的青春,托起了迎接春天的雷霆。”即便遮盖住诗的标题,你也会在心底立马唤出英雄的名字:董存瑞。这样的题材无疑具有很强的挑战性,它忌讳概念,更忌讳说教。对笔下试图描摹的人物一定得抓住他(她)最富典型特征的具象和细节,发掘他(她)内在的精神特质,这才有可能让作品真正站立起来,为读者所接受,进而使艺术的渗透效应获得实现。写在国民党的大狱中一身凛然正气的方志敏,且看诗人的笔触如何紧紧扣住其力图凸现的主旨——“当敌人一寸一寸地搜遍你的全身,除了一支钢笔,一块怀表,居然没搜出一个铜板儿。大失所望的国民党兵怎么也想不通,身居高官的你,怎么会穷得丁当响呢?”这样的描述为后面诗意的升华做了极好的铺垫。面对一步步逼近的死神,英雄所留下的绝笔,是“至今仍喂养着一代代共产党人的脊骨”的“钙质丰富的文字”——《清贫》。而这样的作品今天读来,不只是一种“历史的回响”,更有着不可低估的警示价值和现实教育意义。

再看一章箫风写于21年前的旧作,那是为纪念毛泽东诞生一百周年而引发的对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一次诗学思考。诗人别出心裁地写了“一把镰刀”——“一把祖辈相传的普普通通的”“被莱茵河畔那位大胡子的思想加钢后,才变得犀利无比”的“镰刀”。紧接着写这位“割镰人”的出场,精心择取了两个重要的年份,一是他的出生,一是他最初领导的秋收起义——“从1893年隆冬里走出的农家子弟,手握这把镰刀,踏进1927年的秋天。”“然后俯下身去,把血泪磨亮的利刃,伸向黑夜的底部。只那么轻轻地一拉,便割倒了疯长千年的愚蔓和穷根。之后……沿着一条两万五千里长的田垄,一镰一镰地割向城市……”对这样一种重大题材的把握和驾驭,诗人可谓举重若轻,得心应手,几十年历史的勾勒和对创造这段历史的伟人的描画,无不显得浓缩、精准,和跨越时空的跳跃性。

我在2006年为箫风所写的一篇文章中谈到了对他这部分散文诗作品的认识,我以为其探索的意义在于,不仅开拓了散文诗题材的疆域,而且回答了这类题材该如何触及又如何表现的问题,应当说箫风给出了一份颇具首创特点的答卷。

品读箫风的散文诗,最令人感怀也最让人难忘的,是那些对土地、故乡及亲人的深长思念和常怀一颗感恩之心的挚诚咏唱。而其中为多位评论家所注目并给予高度评价的他对24个自然节气的诗意演绎,是他多年生活积淀和情思提炼的一次阵容可观的艺术展示。在其新著《思念的花朵》中,这24个节令被作者分成了春、夏、秋、冬四个组章,分别冠以“春天的诗笺”、“夏日的乐章”、“秋天的风采”、“冬日的恋歌”。这样的编排给了阅读者较为充裕的欣赏空间。季节与季节间的停顿,如同国画里的留白,给人更多的遐想和二次创造的可能。对于24个节令的倾情书写,在我看来,是箫风对丰富散文诗画廊的一大贡献。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与黑土地有着深厚情感的歌手,他对各个不同节令的农事、作物和大自然所呈现的万种风情,有着常人所不及的熟稔和感悟,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跨度里,他不疾不徐从容写来,技艺上的精雕细刻,不断打磨,使得他笔下的这24幅兼具古典情韵和民俗特点的水乡小品或农人素描,构成了一部千姿百态又蔚为壮观的四季江南长卷。不妨随诗人一道去叩几扇节令的门扉——“念叨着‘谷雨’的名字,我看见一位灵秀而丰满的女子,站在春的深处,粲然而笑……一阵喜雨过后,谷粒们开始春情萌动。一阵阵渴望被吻、渴望受孕的战栗,自谷粒的心瓣间荡漾开来……”拟人化的手法,赋予了“谷雨”以童话般的神奇与美妙;“从春到夏,其实仅隔一朵花的距离。……初夏的江南,到处弥漫着生命律动的呐喊。这来自泥土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动人,如守望麦田的父亲,轻轻唤着我的乳名,使我青涩的诗行激动得泪流满面……”由“立夏”绽放的花朵,想到生命的呐喊,又想到“守望麦田、唤我乳名的父亲”,诗行里溢出的乡思之情朴真而炽烈,让你无法不为之动容。再看“立秋”:“江南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不像我故乡的秋,仿佛一夜之间,天就凉了,露就白了。这时候,母亲总是比阳光起得还早,细心地打扫完庭院,便开始蘸着月光在青石上磨镰。……此刻,忽然想起逝去多年的外婆。每逢立秋,她总会颤巍巍地迈着小脚,从瓜田抱回一个大西瓜,与孩子们一起分享‘啃秋’的甜蜜。”自然节令的叙写某种意义上更像一种由头,而心壑深处一股蕴蓄已久的亲情之泉借此找到了它倾泻的出口。如此这般的描述里分明熔铸了一种对生命本源的追寻和礼赞,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当我们今天评说箫风,评说他的散文诗创作,我以为不该丢了他一路走来的那些脚印。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创作的数以千计的哲理短章,那里面有他太多的心血和为之付出的努力。他把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事万物的苦思冥想,以泰戈尔、纪伯伦、培根式的表现手法留在了他散文诗写作的档案里。他于2000年4月出版的第一部散文诗集,这样的作品占了极大的比重;而新著《思念的花朵》里,他依旧割舍不下地给那些灵动而隽永的思想花瓣留出了一方翻飞的天空。让我们随手拣出一些花瓣,看看它的成色它的品相——“雪,是冬季最艳丽的花朵。它结出的果实叫——春天。”“石磨——两片会唱歌的石头,常陪乡下的母亲哼几曲过去的歌谣。”“云,是大地的女儿。嫁出去时,飘飘欲仙;回娘家时,却泪水涟涟。”“如果今生注定成不了大树,那就让我做树上的一片绿叶吧!我将终生为大树的伟岸而歌唱,直到生命凋零的那一刻。”“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们粗暴地霸占着。古典的月光如出土的金币,愈发显得稀有而珍贵。”忽而天上忽而地下,或过城市或掠乡村,思想的八极之鸟飞得漫无边际,灵感的来袭常常就在稍纵即逝的瞬间。这样的奇思妙想绝非唾手可得,它一样要求生活的体验和对世事人生的爬梳、归纳与冶炼;还要有一种马上搭箭的功夫,能在飞速的跑动中找准靶心;那靶心便是生活与诗意与哲理之间的焊接点,只有找对了找准了,才有可能一矢中的,射出耀眼的火花。这样的微型短制,百条千条地记录在册,其实就是一种操练,一种潜心研艺,总会有所发现抱出一个金娃娃来的。这情形有一点像艺人烧制陶罐,烧十只百只,不可能只只都是上品;但只要你把心沉下去,反反复复地烧吧,上品的概率无疑会一次比一次高。箫风用心写下的这些短章里,确有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上品之作——“一串串点燃的爆竹,挂在春天的门楣上。像一群身穿红袄的村姑,正为倒贴的‘福’字笑得前仰后合。”真乃涉笔成趣,妙想天成,他所营造的意境你能不服?!“名人与凡人的区别在哪里?有人问一位哲学家。哲人回答:凡人只考虑自己怎么活,名人还要考虑怎么活给别人看。”几近平实的话语里透出洞察的精辟,咀嚼与玩味中眼前竟浮现出若干红尘里似曾相识的面孔。

对于类似描一景一物、说点滴感悟为主要特征的散文诗中的“小小个”,好些人可能不屑一顾不以为然,但艺术不在大小,扇面和中堂从来比的不是尺寸,而是技艺和内涵的高下。所谓尺幅之间亦有风雨雷电,螺蛳壳里照样做出道场!散文诗的百花园里,给它一席之地,允其花发几枝,大概总能说得过去。其实许多好的作品,能让人真正记住的可能也就那么几句。

还想挑一组箫风新著中最新出炉的《安化黑茶》,看一看他散文诗的探艺有了怎样的标高。这是一组完成于2012年10月的新作。其时作者受邀赴湖南益阳参加第十二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得以晤识有着千年历史的中国名茶——安化黑茶。对咏唱之物陌生的新鲜感触发他开启了诗的闸门,四个段落的铺陈与展开中,散文诗独有的魅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第一段由黑茶而自然进入“夜的黑”,再由这“黑”幻化出“诗人笔尖噙着的一滴墨”,并巧妙引出顾诚关于黑夜的名句“给我一双黑夜的眼睛,我用它寻找光明”,继而则“逆向行驶”,来了个反其意而出之的精彩之笔——“黑茶,身披一袭夜的衣衫,心却是阳光一般灿烂。”在这诗意的变化与递进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诗人那异常饱满的情绪流。而随后推出的三个段落里,我则更为惊喜地发现,这神奇的黑茶成功地引爆了诗人无法阻挡的想象力。茶在杯中的“时隐时现”,令其想到了“乌溜溜的大眼睛”,想到了“裸浴的黑美人”,想到了“童年记忆里翩舞的黑蝴蝶”;甚至在那“壶起水落”中想到了“黑色的骏马,在小小的杯中驰骋,乌亮的鬃毛随风飞扬”,想到了“茶商军的马队从资水两岸出发……”而所有这些看似乱花纷呈的画面,其实无一不与浮动于杯中的黑茶有着形与神的相似与契合。诗人于夜色之中与黑茶对坐,任由澎湃的激情破堤而出,自由,飘逸,奔放,游离……这些属于散文诗所独有的美学特质,在这组新作中获得了上佳的体现。这让我对箫风未来的创作走向有了更多的信心和期待。

最后说一点也许是题外的话。我在箫风这本新著的压轴处读到了一份由他自己修订的文学年表,始于1982年而暂迄于2011年,时间跨度为整整三十年。遥想当年那个已入军营的20岁的青年是怎样的烂漫如花,意气风发,他把男儿的青春和一腔忠诚给了那飘扬的军旗,而把炽热的初恋般的情思给了文学,给了这精灵一般的散文诗,他近乎虔诚地记录下所有与此相关的一次次心灵的赴约——某年某月某篇作品在某刊发表;又某年某月获某种奖项;再某年某月访某位诗坛前辈,聆听其教诲;或与神交诸友相聚于某地,切磋诗艺……而岁月便在他这一行行的文字记录里流走。回头看去,不觉间三十个春秋已丢在了那座布满诗意的幽谷之中。人生如梦,文学如梦,而梦则让一个人的生命有了意义,有了每一天的充实和奔头。在我的眼里,箫风自拟的这份文学年表,展示了他工作、学习和奋斗以外的人生的另一个切面,是他三十年矢志不移献给文学献给散文诗的一部滚烫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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