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磊
一大早,郭松平起得床来,开始收拾公文包。老婆在床上发气:“才6点半,你上哪门子班?硬是要捧个先进回家嗦?!”郭松平说:“我才去新部门,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哪能跟你比?老油条一根。”老婆说,“好好好,我是老油条,你是新革命!”一边抱怨,一边还是披着睡衣,把包子稀饭摆在桌上。
郭松平上个星期五还在基建处当副处长。下午组织部找他,说领导的意思是调他到监察室当副主任,平调,问他的意见。郭松平连声说好。他早就腻烦基建处的工作了。三天两头,总有这个公司的老总那个公司的董事长给他打电话,约他到茶楼洗脚房“放松放松”,郭松平知道“放松”的意思,再三声明自己是副处长,只管部门的内务,不管其他事,可对方还是不放过他。最难堪的是一次,有个年轻人硬扯着郭松平往停在不远处的小轿车里拉,力量还蛮大的。郭松平扯不过,急中生智,大喊:“抢人了!”年轻人大吃一惊,只好仓皇逃进小轿车,一溜烟跑了。自那以后,郭松平的日子就清净多了,不过他也为此得了个绰号“郭抢人”。一遇到上面廉政检查,他的顶头上司、基建处米处长就兴高采烈活灵活现地讲这段故事。郭松平心里老大不情愿,这不是出他的洋相吗?但郭松平也不笨,他知道米处长的心思。
监察室在大楼5楼,郭松平上楼的时候,一路上碰到的都是些熟人。要在以前,大家都点点头,熟点的还要开个玩笑:“老郭,又遭抢了。是美女不?”郭松平总腼腆地回说:“光天化日,哪天天都有抢人的呢!”或者凑趣说:“你娃就一天梦想美女来抢你。”郭松平心气不高,只想平平静静地上班,再过五年退休。人家和他开玩笑,是瞧得起他呢。机关工作三十年,自己没啥本事,就仗个人缘好。人缘好,他才能够当个副处长。不过今天有点奇怪,碰见的人,都把脸挪向一边。平时爱开玩笑的人,今天都面无表情,点点头,很快就把眼睛挪向别处去了。
郭松平也不在意。今天他心情好,想着离开了基建处,再不签那些他从没搞懂的文件,他心里生出一种轻松感。走进办公室,只有办事员小冯在抹桌子。小冯说:“郭主任好,这么早啊?”郭松平笑嘻嘻地拍了拍小冯的肩膀,说:“你小子!我在基建处当了三年处长,也没见你喊过我一声郭处长啊。”小冯不笑,凑过来对着他的耳朵,慢慢地说:“你就别提你那基建处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老米被抓了。”
郭松平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固了。
“被抓了?怎么回事?谁抓的?”
“谁抓的?还有谁能抓他呀,上面呗。”
小冯也不看他的眼睛,自顾自提着开水瓶打开水去了,把郭松平一个人扔在办公室发愣。
监察室童主任绰号“童炸雷”。还没进办公室,他就在嚷嚷:“老郭,好你个龟儿子,没给老子打招呼,你就溜进老子的办公室了!”进得门来,又一把抓住郭松平的肩膀,“嘿嘿,到我这里来躲闲书了,我早就说过,你总有一天还是要到老子这儿来退休的。”这才看到郭松平丧魂落魄的样子,“老弟,你怎么了?病了?”
郭松平摇摇头。
小冯接过童主任随手带的茶杯,拧开盖,倒好水,才说:“他听到昨天晚上的事,就吓呆了。”说完还笑笑。哪知道童主任一张嘴就给他骂过去,“你个小屁孩!知道个啥!他米蛀虫的事,跟老郭啥相关!你拿这个吓他?滾滾滾,一边去!”
小冯尴尬地笑笑,躲回自己的办公桌。
郭松平头脑里一团浆糊,以前在基建处工作的场景像气泡一样不停地在脑子里冒。米处长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在基建处三年,尽管没啥实权,但老米还是挺照顾他的。郭松平好点小酒,有时在家里自己也要喝两杯,老米隔三岔五总提个一两瓶酒给他。处里的年轻人看不惯郭松平畏畏缩缩的样子,有时开会对郭松平的言语和脸色就不好看,郭松平倒也不在意,老米却在会上批评:有些年轻人,自以为能干点事,看不起老同事,没想想自己也有个老的时候!郭松平对那些预算啊项目搞不懂,也没兴趣去搞懂,开会讨论发言的时候免不了不着边际,老米总给他打圆场。
想到这些事,郭松平心里一阵温暖,这么个好人,怎么被抓了呢?
郭松平问老童:“事情大不大?”
老童哈哈一笑,“我咋个晓得大不大呢?要我说啊,你们基建处那几个龟儿子,每个抓来枪毙都有余。呵呵,不过就你老郭还纯洁些。哦,不是纯洁,是你龟儿子笨,搞不懂。不过笨有笨的好处。是不?老郭。”
郭松平只好尴尬地笑。
童炸雷这才平静下来,“你也别去想米蛀虫的事了。到我这儿来,既来之,则安之。没啥搞头,就两个字:好耍。监察室就四、五个人,上面要啥材料,小冯他们年轻人去弄。你就负责把你那个小酒喝好。我呢,就去开开会,给他们做个花瓶。小冯,你个龟儿子,吓了郭主任,罚你赶快通知,今晚上监察室全体聚餐,给郭主任接个风。”
小冯问:“还喝你带回来的江津白干?”
童炸雷又给骂回去:“啥白干?不懂事。老郭喜欢黄酒,去,买瓶黄酒,钱我出。”
郭松平忙说这,这,这——半天没“这”出来,童炸雷说:“这啥?我请你。老子们自己出钱,谁放得出半个屁!”
基建处从不聚餐。监察室的聚餐热热闹闹,郭松平心里热乎乎的。他从没有过这样喝酒的经历,他心里是真高兴。看到大家红彤彤眉飞色舞的脸,郭松平端着酒站起身来,对着大家说:
“谢谢童大哥,谢谢小弟弟小妹妹们!我郭松平没啥本事,就是人好。我在监察室一天,就做大家一天的大哥哥。诸位有啥需要我的,尽管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是哪一天我不在监察室,到……到……到啥地方去了,希望大家还记得今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情形。”
说到这里,郭松平感觉有啥东西爬上自己的脸颊,他挥手去擦,是眼泪。自己怎么流眼泪了呢?郭松平搞不明白。老童把他拉到凳子上,责备他:“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郭松平没做声。童炸雷又说:“你来监察室就是要呆到退休的。”郭松平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向厕所,小冯去扶他,还没伸手,郭松平就栽下去了。
不到一天,谣言就像带着隐形的翅膀,飞遍整个机关。办公室,楼梯口,卫生间,能够站人的地方,总会聚集三、五个人,一般有个唾沫横飞的主讲,一两个不时插话凑趣的配角,一两个惊奇或者故作惊奇的听众。人人都在参与。机关太闲了,十年八年都遇不到这样的大事,不消费就是白痴。可惜郭松平消费不到。他甚至只是路过,唧唧喳喳的人群就会立即安静下来,熟点的给他点个头。更多的是紧盯着他那张大板板脸,好像从那里可以发现更多的线索,或者谈资。郭松平想问,但找不到一个人问。基建处的老同事仿佛全部都消失了,而监察室里的小年轻们似乎突然忙得没时间说话。童炸雷也连着三天没在办公室露面了。郭松平问小冯童主任在忙啥,小冯说在开会。小冯头也不抬,郭松平知道不能问下去了,只好每天看报纸,看网站,看得自己内心更加萧索。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下班的时候,郭松平给童炸雷打了个电话。童炸雷压低声音说在开会,等一会儿联系。郭松平觉得老童也在敷衍他,想赌气走掉,可心里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就在办公室等着,百无聊赖地重新翻看自己看过一百遍的报纸。
电话铃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监察室郭副主任吗?”
郭松平说是。
“能不能麻烦你到7楼来一趟?我们谈谈。”
郭松平警觉起来,问:“你是谁?谈什么?”
“我是纪委的,我姓马。想和你聊聊。”
郭松平已经不像刚听到米处长被抓时候那么惊骇了,但脑子里还是“嗡”地一声。心里想:轮到自己了。他找了个记录本,带了支笔。出得门来,才记起自己不是去开会,是去被调查。又回来把记录本和笔都放在公文包里。这才锁上门,提着包往7楼走。7楼楼梯口有个年轻人正候在那里,一见忙问是郭副主任吗。郭松平说是。年轻人把郭松平引到7楼会议室推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把门轻轻关上。会议室里没有人。郭松平正惊诧间,有脚步声传来,门再次被打开。郭松平以前在机关里从没见过的两个陌生面孔,从他的身边旋风般地走到会议桌的右边,身后跟着童炸雷。童炸雷指着会议桌左边的位置示意郭松平坐下,然后轻声介绍这个姓马,那个姓赵。郭松平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不该给童炸雷打招呼。正犹豫间,姓马的就发话了。
“郭副主任,说吧。”
郭松平茫然地抬起头:“说啥?”
“说说你在基建处的工作。说说你和米处长的关系。”
米处长?郭松平整整三天每分每秒都想听到这三个字,或者有关这三个字一丝一缕的消息,今天才听到,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他把公文包往会议桌上重重地一扔,昂着头,说:“关系?我和他没有关系。他是他,我是我。”
会议室里三个人都是一楞。还是童炸雷反应快,急忙说:“老郭,这是上级机关纪委同志想了解一下你以前的工作,不是调查你,怀疑你。我早给马处长汇报过你了,包括你那郭抢人的绰号。”
“随便调查,随便怀疑。反正我就是和他没关系。”郭松平心里有气。
马处长沉吟了一下,说:“郭副主任,别这样。也许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机关出这么大的事情,上级总有调查了解的权力吧。我们是想了解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曾经是基建处的副处长,你说不找你找谁呢。”
郭松平一想也是,自己曾经是基建处两个副处长之一,不找自己找谁呢。他平静下来,说:“你们想了解啥呢?”
这个时候,姓赵的说话了,他没直接对郭松平,而是把头转向马处长:“马处,你看,现在机关的风气就是坏。单位里出了腐败案件,组织调查还有人拒不配合。保不定不配合的人,就是心里有鬼的人。组织上不平白无故怀疑一个人,但也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郭松平内心的火一下都升腾起来:“我不配合?我心里有鬼?你找我一点蛛丝马迹看看!我没拿过一分不清不楚的钱,清清白白一生就要混到退休了。你倒给我找个腐败的蛛丝马迹出来!”
郭松平须发直立,两眼圆睁。连童炸雷都大吃一惊,赶快出来打圆场:“老郭老郭,你这是咋啦。又不是怀疑你,你发啥毛啊!人家只是让你说说你以前的工作。”
郭松平站起身来,“马处长,童大哥,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要调查就调查,要怀疑就怀疑,你们调查出来我一丝腐败,就是千刀万剐我也认。”他拎起公文包,拉开大门,径直走了,留下会议室的三个人在那里面面相觑。
郭松平没有回家。他蹬蹬蹬地走下楼来,气倒消了一大半,才想起自己这个样子回去,老婆一定会被吓坏的。老婆早退休在家,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抱怨他没有本事,没给儿子找个好工作,也没给家里挣到钱。老婆总拿她那些有出息的同学跟丈夫比。谁家结婚请了五十桌,风光得不得了。谁又买了郊区的别墅,光装修都花了一百万。有时郭松平就赌气骂回去,你就赶快去找个这样的老公啊。话说回来,老婆对他的照顾也还体贴周到,他不想让老婆也和他一起生闷气。郭松平折返回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放在那里许久没抽的云烟来,点燃一支,自顾自望着烟圈出神。
门“吱”地一声开了。是童炸雷进来,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童炸雷也没想到老郭在办公室,咦了一声,把手中的公文夹扔到办公桌上,说:“还抽烟?你不是早就戒了吗?”
郭松平说:“戒不掉,又抽开了。”
童炸雷说:“你个龟儿子!你发哪门子火!人家找你了解情况,你倒好,把上级纪委的人熊一顿。”
郭松平说:“他凭什么说我心里有鬼?”
童炸雷嘻嘻一笑:“你敢说你就一点没得腐败?你抽的烟喝的酒不是人家送给你们基建处的?这次调查,除开钱不说,老米他都承认了收了别人好多条烟好多瓶酒,你敢说你没沾过一点?”
郭松平突然站起来:“连烟酒都要查?”
童炸雷一见他认真了,连忙说:“你坐下你坐下。我是说起耍的,别当真。谁不知道你郭抢人的清白呢!烟酒的来历都要查,那全国不是要配备几百万上千万纪检干部?我是说谁都不能说自己没沾一点腐败。上级机关来调查,你态度要好一点。不然弄巧成拙,你再清白,也脱不了一身轻松的。你机关混了三十年,还不懂这点道理?”
郭松平不吱声了。童炸雷见他不说话,也后悔自己说重了,他知道郭松平开不起玩笑,特别是在这节骨眼上。他站起身来,说:“走吧,累惨了,回家去吧,好好睡一觉。记得下次调查的时候,态度好一点。纪委是来调查老米的,又不是调查你。”
郭松平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饭菜摆在桌上,老婆在隔壁房间打游戏。郭松平匆匆忙忙吃完饭,找来梯子,把存放在顶柜上的酒找出来。红的白的,在客厅中央堆了一堆。老婆听到动静走出来,问:“咋的了?”
郭松平不开腔,拿着支笔,在小本子上记着酒的牌子。
老婆说:“先人啊!你倒是说句话呀!”
郭松平闷声闷气地说:“我犯错误了。”
“啥错误?”
“喝了收了老米送的酒。”
“老米?那个被抓的处长?”老婆反应过来,跟着就不以为然,“喝了咋的?喝了你就和他一样变腐败分子了?这是啥逻辑?”
郭松平长叹一声:“唉!你不懂。组织正在调查,老米都坦白了。下午都找我谈话了。”
老婆这才认真起来,“找你谈话了?哟,会不会把你副处长撤了呢?你还有五年啊。”老婆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说你要小心,你就是不听。好个黄汤!这下好了,喝酒喝个腐败分子出来。人家贪了几十上百万的都没抓,就抓到你这个倒霉的小人物。那年叫你别在机关人不人鬼不鬼地混下去了,你不听,就想个啥子副处长……
老婆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郭松平听不下去了,“去去去,我这还没被抓嘛,你在这里嚎什么丧?”
老婆两眼红通通的,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郭松平说:“还能怎么办?坦白,把这些酒都交给组织。”
“交了就能宽大?”老婆小小心心地问。
郭松平答不上来,只好说:“能咋样就咋样吧。反正我没收过其他钱。交了总能算个态度好吧。”
说到态度,郭松平心里一惊。他今天下午的态度就不好。他听过太多因为态度不好被加重处罚的例子。郭松平不敢想下去了。一夜里都在床上辗转。
一大早,办公楼还没人上班,郭松平暗自庆幸。他刚把装酒的麻袋放在7楼会议室门前,昨天引领他的年轻人就开门出来,一看是他,很吃惊,“郭副主任,你昨天谈过了啊。今天谈话的名单没你。”郭松平赶快说:“昨天没谈完,没谈完。麻烦小兄弟给马处长通报一声。今天正式谈,正式谈。”年轻人侧着身子向里面望望,就听到马处长在里面说:“请他进来吧。”郭松平侧过身子进到会议室,马处长和赵干事正在会议桌前讨论什么。
郭松平说:“马处长赵干事早。”
马处长点点头。赵干事笑吟吟地说:“郭副主任,昨晚又想起什么了啊?”
郭松平很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两位领导说得是。昨天是我态度不好,我检讨。今天,今天,我是来给两位领导道歉的。请包涵,请包涵。”
马处长说:“道歉是不必的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郭松平低下眼睛,说:“昨天晚上我反省了,认真反省了。这几年我真没收啥子钱,不过,还是收了点酒。”他把装着酒的麻袋提起来。赵干事一把接过麻袋,提到马处长面前。
“还不少嘛。”赵干事说。
马处长问:“都是你收的?”
郭松平正要回答,会议室的门却被推开了。童炸雷大步走进来,看到郭松平。
“咦,老郭,你怎么在这里?”
郭松平低下头,低声说:“我是来坦白的。”
“坦白啥?”童炸雷声音高起来,眼睛却看着马处长赵干事。赵干事不看童炸雷,自顾自说:“这么多名牌酒,几千元不止吧。一天两天也收不了这么多。”
童炸雷问郭松平:“都是你收的?”
郭松平低声回答:“是。”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以前没觉得是错误。”
“收的谁的?”
“都是米处长给的。”
“真的?全是?”
“真的。全是。”
童炸雷不再问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递给马处长,再抽出一支递给郭松平。郭松平摇摇头,童炸雷逼他收下。再抽出一支来递给赵干事,这才说:“我说你郭松平龟儿子犯啥子瓜嘛,米处长可怜你,送你几瓶酒喝,你拿到这里来显摆。你以为马处长他们没见过名酒?人家见的比你这高级十倍!你懂不懂?”
马处长已经看出里面的名堂了,他笑着对郭松平说:“郭副主任,你也太敏感了。我们只是想了解你以前所在的部门,不是调查你,是不?老童,你们搭档,怎么也不沟通沟通?快宽慰宽慰你这个副手,别让他背思想包袱。赵干事,你去看看今天谈话的人来没有?”
郭松平高兴起来,“那我把这些酒提回去?”
马处长望望童炸雷。赵干事却说:“我觉得不能提回去。再怎么说都是赃物。马处长,我觉得我们该收下来,给郭副主任打个收条。你说呢?”
马处长沉吟了一下,说:“也要得。就按你说的办吧。”
童炸雷气得七窍生烟。
阳光明媚。郭松平心中的一块石头似乎落了地,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进办公室,看小冯一个人在,禁不住大声说:“老子今天终于办了件痛快的事。”
小冯乜斜着他:“童主任说,没事找事,抓屎糊脸,也把监察室臭完了。”
郭松平吃了一惊:“谁?”
小冯哼了一声:“还有谁呢?可怜的是自己干了邋遢事自己还不知道。”
郭松平张大了嘴:“你是说我?我是去坦白了,还有错?”
小冯突然愤怒起来:“你脑袋里有乒乓!人家送给你的人情,你把它当成证明人家腐败的证据!你有本事就说是你郭松平自己收的啊!你有本事就在来监察室之前去举报啊!你腐败分子还来监察室干什么!你不仅害了自己,也把童主任牵扯进去了。童主任拿你当朋友,真是瞎了眼!”说完小冯“呸”地一声,自顾自走出办公室。
郭松平一下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刚才还兴高采烈,这会儿透心冰凉。凭直觉,他知道小冯是对的。他进监察室的速度就好像是坐火箭,没老童帮忙是不可能的。米处长送他的酒,以前他也向老童说起过。老童今天说没听说过,明显是在为他开脱。可自己却傻乎乎地交给纪委的人!自己真是愚蠢到家了。郭松平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就好像要从里面捶出屎来。也不知过了好久,郭松平站起身来,突然发现,老童就站在他的面前。
“你闹够了?”老童冷冷地看着他。
郭松平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老童,老童,我,我对不起你!”
童炸雷铁青着脸,把一张纸劈面扔过来:“看吧。你干的好事!赵干事给你的清单。”
郭松平没有接,只一个劲地说,“老童,我咋办呀?你要救我呀!”
“我怎么救?”童炸雷说,“你自己都把自己归入腐败分子了,赵干事都给你定性是赃物!我怎么救你!”他似乎觉得过火了些,拉起几乎瘫坐到地下去的郭松平,“你干事的时候,能不能用脑子想一想啊!”
郭松平全身簌簌发抖:“你说我怎么办。老童,你说我怎么办。我不是腐败分子,你知道我不是腐败分子。你说我怎么办。”
童炸雷长叹一声,说:“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了。唉,老郭!”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现在只有再去找马处长,说你是收了米蛀虫的酒,但你不知道这是他米蛀虫收的腐败酒。你上交的这酒也不是赃物,是他送给你的人情。你要反复强调自己没收过其他人的任何东西。老郭,你听懂没有?”童炸雷发现郭松平呆站在那里,嘴里啧啧有声,似乎听到他的话,似乎又没听到,他使劲拉拉了郭松平:“听懂没有?老郭。”
郭松平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但他的双眼死死地望向前方,童炸雷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前面就只一堵墙壁,灰白得十分无趣。
“我对不起组织。我是来坦白的,彻彻底底地坦白。”郭松平坐在7楼会议室,低着头,一缕灰白的头发,在脑门上抖来抖去,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高中毕业那年,没考上大学,找后门进的机关。机关里人多,自己啥都不懂,感觉随时都会被赶出去。像我这样的废物,赶出去能做啥呢?文又文不来,武又武不得。只能跟在一帮帮大学生后面,看着人家一个个高升,自己只有羡慕的份。现在说是个副处长,其实啥都不是,就一个打杂工。掺茶倒水,迎来送往,上级骂了,你还得赔着笑脸,为的啥?就指望平平安安地过到退休。”
郭松平停了下来,两只红红的眼睛望着空中,似乎空中就有不用担惊受怕的神仙般的日子。坐在他对面的童炸雷叹了口气。马处长沉默不语。只有赵干事好像不耐烦,催促他加快节奏,讲到实质上去。
“我到基建处,也是阴错阳差的事。童主任知道,基建处上一届班子闹不团结,米处长知道我老实听话,就把我掳过去。基建处那些事儿,我懂啥哟。米处长说咋办就咋办。我啥都搞不懂,还能碍着他?唉,米处长人还真好,啥事都维护着我,我感激他。他送给我的那些酒,你们说是赃物,那就算赃物吧。我昨晚上也想通了,米处长犯了啥事,我不清楚。不过他犯的事儿,我也有一半的责任。你们啥时候抓我我都认。这不,我都准备好了。”说到这里,郭松平把公文包提上会议桌,拉开拉链,把毛巾、牙膏、牙刷、拖鞋都摆在桌上。
童炸雷又气又怒,心想:老郭啊,敢情昨晚上我给你说的话都白说了啊。你是来坦白,却又想大包大揽,把米蛀虫的事分一半到你身上。分到你身上他就轻松了?你究竟是想在这里显示你的哥们义气呢,还是生病了?
马处长发话了:“老郭同志,我再三说了,我们不是来调查你的。基建处的事,你该负什么责任,组织上是会调查清楚的。组织上也不是想抓哪个就抓哪个。你还是回去,好好工作,别背思想包袱。”
郭松平把摊在会议桌上的东西收回到公文包,一边收一边说:“你们不抓我了?”
马处长说:“抓不抓你,要等组织的通知。我们现在还没对你下结论的。”
郭松平收拾好公文包,说:“那我就每天来看看。”
态度诚恳而又很谦卑。
郭松平坦白的事情很快在机关大楼不胫而走,风传他三五天就要进去了,又有人说米处长分了一半的钱给他。隔了两天,大家见郭松平还是像往常一样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公文包按时上下班,有好事者就问他:老郭,坦白了?郭松平照答:坦白了。有人紧跟着问,拿了多少?郭松平说,还在等组织认定。郭松平的语气平静甚至平淡,好像在谈别人的事。他每天定时十点到7楼会议室报到,第一话总是问:“今天抓我吗?”开头两天,马处长童炸雷还好言相劝。去得久了,连赵干事都忍不住骂:“你脑壳有屎呀!”郭松平也不生气,照常平静地回到办公室。不过熟知郭松平的人也发现,郭松平还是变了,以前走路左顾右盼的,现在总埋着头,好像随时准备要找个地缝钻进去。闲着的时候,他到处搜集各地监狱的信息,对同事说起各个监狱的位置,关押犯人的种类,居然侃侃而谈,而且从不出错。
有天上午,在郭松平准时“拜访”7楼会议室之后,马处长主动和童炸雷谈到郭松平。马处长说:“老童,基建处的事情都要调查完了,郭松平连边毛都没摸到一根,可他总是到这里来要求抓他。你想个办法,要他别这样了好不好?不知内情的人,不定议论我们把他调查成精神病了呢。”
童炸雷说:“恐怕就是把他调查成精神病了。他现在一天到晚就关心抓不抓他,其他事啥也不管。依我看,就抓他一次,说不定他的病就好了。”
童炸雷一说出口,自己也呆了,这个想法是啥时候钻到脑子去的呢?
马处长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们哪有资格啊!这是违反纪律的。”
赵干事似领悟到了童炸雷的意思:“也不是真抓他,是帮他治病。这个龟儿子,每天到这里来问抓不抓,好像示威一样。也真是烦死了!”
机关里的人都知道调查组的人走了。但郭松平不知道。他定时推开7楼会议室的门,却只见童炸雷一个人坐在会议桌旁,会议桌上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得山高。童炸雷不说话,脸挪向一边,郭松平很尴尬,那句熟悉的台词就没说出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隔了半天,郭松平勉强挤出一句:“马处长、赵干事他们,他们……”
童炸雷不看他:“走了,都走了。”
“走了?”郭松平很茫然,“他们走了,我咋办?”
“该咋办咋办。该上班还得上班,该干事还得干事。”童炸雷说。
“可我的事情,老童,我的事情还没解决啊!”迟疑了一下,郭松平又补充说,“不行。我得去找他们。我犯了错误,他们得给个说法。”
“你敢!”老童恶狠狠地说,“郭松平,我告诉你,你如果还这样装疯卖傻不知好歹闹下去,你看得到的,绝对没你的好日子过!”
郭松平很吃惊,老童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发过脾气。他想老童恐怕是累了,再不就有啥烦心的事儿。郭松平说:“老童,老童,你别急呀,啥事都好商量的。你放宽心,我再也不惹你心烦了。”
老童问:“那你还去不去找调查组问你的事儿了?”
郭松平毫不犹豫:“要啊。我收了喝了米处长的腐败酒,他们就该给我个说法啊。”
童炸雷站起身来,走近门边看着郭松平,看得仔仔细细,看得郭松平头皮发麻,汗毛直竖。童炸雷突然仰头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松平,郭松平,我算见识你了。”笑完老童说,“你走吧。郭松平,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郭松平赶快离开了会议室。
星期五下午,郭松平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要求他当晚7点赶到白马饭店,干啥没说,只说是组织决定,要求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来电人说得很快,没等到郭松平开口,电话已经挂了。郭松平心想白马饭店也不远,就在西门上,到了就知道是啥事儿了。他吃了晚饭,拎着他那个黑色公文包,叫了个出租,就往白马饭店赶。踏进白马饭店的门口,时针刚刚指向7点。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迎上前来问,是郭副主任吗?郭松平说是。中年人就在前面带路,把他带到2楼一个房间。中年人敲了两下门,里面有人喊:进来。中年人就带着郭松平进了房间。房间不大,左边是个双人床,灯柜,还看得出移动的痕迹。右边是一个杂物柜,柜里摆放着一次性拖鞋,毛巾,诸如此类的用具。正面是一堵厚厚的落地窗帘,窗帘下是一张宽宽的写字台。写字台后,宽大的扶手椅上,童炸雷正襟危坐,目无表情。郭松平看见童炸雷,一下就高兴起来。
“老童,周末到这里开会呀。这地方这么豪华,还真安逸。”
童炸雷不理他,只说:“我们开始吧。”
刚才带郭松平进屋的那个中年人立即关上房门,又从卫生间找了把圆凳,放在郭松平站立的地方。另外一个年轻人搬了两把椅子放在童炸雷左右两边,随即坐下。两人都从包里拿出笔和纸来,放在写字台的两边,作记录的样子。郭松平这才意识到,今晚上的会一定和自己的案件有关。
童炸雷说:“郭松平同志,请你坐下。”
郭松平就顺从地坐在圆凳上。
童炸雷说:“郭松平同志,我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从今晚起,请你接受组织对你的正式审查。这位,”童炸雷介绍坐在他右边的中年人,“是纪委的刘处长。”童炸雷又指他左手边的年轻人说:“这位是马干事。”
郭松平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失望:“怎么不是马处长和赵干事了?”
童炸雷说:“马处长赵干事因为有其他紧急的工作回去了,现在组织上指派刘处长和马干事来继续调查机关的腐败案。请你配合。”
郭松平忙点头,“我配合我配合。”
郭松平开始讲了。他从如何进入机关讲起,开始还讲得磕磕绊绊,渐渐地就顺畅多了。那些年的卑微,期盼,惶恐,那些年的欢乐,冷静,自得,都在郭松平的脑子里呈现出来,如同故乡小河里那些随沉随浮的气泡。小的时候郭松平就喜欢站在河边,看着气泡一个个从这里那里冒起,又从那里这里悄悄地、或者高调地消失。现在的交代,不过就是让郭松平重新观察并描述那些气泡从产生到消失的一个个过程。结婚是个小气泡,老婆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场合莫名其妙地和他相遇,又莫名其妙地和他牵手,无关爱啊情的。当副处长是个大气泡。全机关没人认为他郭松平会得到提升,他自己也不认为。他的内心里从没过期盼,更多是焦急和不安。等到他以为一切顺顺利利要退休的时候,结果老米贪腐,几瓶酒把他给牵进去了。郭松平在内心问自己,这次是不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气泡呢?气泡嘭地一声爆了,他的人生也就消失了,只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也没有米处长了,也没有马处长赵干事。贪腐分子?没有没有。啥都没有。黄酒白酒,我不喝。喝了会出事的。再等五年吧,等五年再喝,那时的味道会更醇厚的。嘿嘿,你们没必要逼我,逼我我也不喝的。
最先听出郭松平不对劲的还是童炸雷。郭松平讲得磕磕绊绊的时候,童炸雷一点都不担心。他甚至只是做出倾听的样子,脑子里却想的是今天晚上放不放郭松平回家。等到郭松平讲得头头是道讲得舒缓有致讲得生动流畅的时候,童炸雷发现,对面圆凳上坐着交代的那个人早不是那个时时探询别人脸色的郭松平了。他眉飞色舞。他趾高气扬。他时时还挥动手臂做出上扬和下砍的动作,眼睛里闪射出亮晶晶的光芒。这哪里是那个机关里埋着头急急忙忙走路的郭松平?!也不是那个逢人便带三分笑,“大哥”“小弟”张嘴就来的郭松平。听着满屋子回旋翻腾着的郭松平的声音,童炸雷心里有点发慌。他感觉哪儿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儿不对劲。看看身边的两个配角,一个早就扑在写字桌上酣酣大睡,一个也是睡眼惺忪,手中夹着一支早被烧尽的烟屁股不知道丢。童炸雷腾地站起来。
“好了,好了,老郭,停下来了。”
童炸雷洪亮的声音像坦克一样在房间里突突突地推过,还沉浸在快乐叙说的郭松平也禁不住一抖,绵延的话语像风筝断线一样硬生生地折断。郭松平从高高的云端急速坠落到地面,他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怯生生地望着童炸雷:
“童,童主任,我还没交代完啦。”
“不交代了。老郭,交代不完的。”在一瞬间童炸雷做出决定,今晚放郭松平回家!什么隔离审查!再审查下去,他童炸雷也会成疯子了。他走上前去,拉起老郭的手,说:“老郭,你醒醒。我搞的这些事,其实都是为了你好。你别告诉别人。”
郭松平说:”不告诉不告诉。告诉了会出事的。再等五年吧。等五年再告诉。那时的味道更醇厚一点。我知道的。”
“老郭,你醒醒呀。”童炸雷几乎是在哀求郭松平了,“你要不要去休休假?带老婆去旅游一圈,散散心?老郭啊,人到这个年龄了,还焦急什么呢?出去走走,我给你批假。”
郭松平嘻嘻一笑:“不要休假,我不要。我到监察室才一个月,还该干出点成绩。我再不喝酒了,黄酒白酒都不喝,强迫我也不喝。我知道,喝了会出事的。不喝,绝对不喝。”
一种莫名的怒从童炸雷心中升起,飘飘荡荡,无所把握。童炸雷想把手中的茶杯掷向那个还在嘻嘻笑着的郭松平,却又想不出掷他的理由。他回过头对身边那两个人说;“对不起,搞了一晚上没啥用的。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散了吧。”两个人会意地点点头,收拾东西离去。
童炸雷等两个人走远了,才把郭松平叫到面前来。
“老郭,你回忆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郭松平还是面带微笑:“第一次见面?记不清了。总之我不喝酒的,不喝了,再等五年,五年过后味道会更加醇厚的。”
童炸雷说:“老郭,我送你回家吧。”
郭松平说:“那谢谢你,谢谢童大哥。黄酒白酒我都不喝的,喝了会出事。不喝不喝。”
童炸雷把郭松平拉上了出租车。
隔了几天,办公大楼所有人都知道郭松平的事了。但谁都没有靠上前去打搅郭松平。走廊里,大门外,路过的人们常常听到郭松平在那里一个人自言自语:
“不喝了,黄酒白酒都不喝了,喝了会出事的。再等五年,等五年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