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他的心跳:《艾芜全集》编毕有感

2014-08-15 00:43伍松乔
四川文学 2014年34期
关键词:全集日记文学

◇伍松乔

1992年12月5日,艾芜去世,享年88岁。一年后,新都饮马河畔新桂湖公园的翠竹丛中,建起艾芜墓园,故乡的桂花、翠竹,从此与这位归根的游子朝朝夕夕,长相厮守。

2014年是艾芜先生诞生110周年的年份,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与成都时代出版社联合出版的19卷本《艾芜全集》问世,享誉中国与世界的“漂泊文豪”艾芜,以一种完整、真实的不朽姿态,重新走来。笔者有幸被其亲属与出版社邀约参与《艾芜全集》的编务工作,两年的时间,一字一句一个标点地倾听他的心跳,丈量这位世纪行者的一个个脚印,受益匪浅。

22年后的今天,《艾芜全集》这部集大成的艾芜文学遗产、一个漂泊文豪的传奇世界,在蜀都隆重推出,等待着人们的重新穿越与发掘。

1904年出生于今天成都市新都区清流镇翠云村的艾芜,原名汤道耕,从上世纪30年代登上文坛伊始,一生笔耕不辍,成为现当代中国文学标杆式作家之一,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德、法、朝鲜、波兰、匈牙利等多种文字。

《艾芜全集》共19卷、近千万字,是至今能够收集到的艾芜全部作品、书信、日记的集大成,是对艾芜文学遗产科学、完整、全面的总结,也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巴蜀文化一次意义重大的发掘、梳理,具有极高的文化价值。

全集在对已有的出版物汇总、校正之外,更对大量从未发表的手稿资料进行了艰苦的搜集、整理、勘对、注释,首次披露出版的168万多字日记、450多封信件、两部剧本和60多张老照片等,存留至今已是难得,公之于众更是功德无量。尤其是种种原因三次南行未发表的作品、民国作品里1949年后未入任何选本的作品,全集均原文实录,按严家炎的话说,更是“中国文学的惊喜和幸事”。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很少人有艾芜那样独特、坎坷的人生之旅,他在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上的魅力也是独一无二的。年轻时,鲁迅说他是 “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之一”;年老时,巴金称他是“中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王蒙则在纪念艾芜百年诞辰的文章里写道:“艾芜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的。”

《南行记》的多样解读

1925 到 1931、1961、1981 年,艾芜先后三次南行,纵跨半个多世纪。

八十九年前,“喝‘五四’的奶长大的”21岁的艾芜,还差一年师范毕业,为了逃婚、闯南洋,从成都望江楼下出发,开始了长达六年、前途漫长而终点渺茫的漂泊。经川南,过滇东,到昆明,入滇西,继而在滇缅边地、仰光、新加坡,尝遍人世间辛酸苦辣。

南行起步十年之后,1935年艾芜以他的漂泊生活为题材,在上海先后发表、出版了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集《南行记》、散文集《漂泊杂记》等。艾芜笔下的传奇故事,人物性格特异,边地风光神秘,抒情气息和浪漫情调浓郁,引起普遍关注。

行行复行行。不是旅行,更非旅游,这是一个青年的 “致青春”、一个老人的 “致人生”。

对于艾芜笔下的漂泊故事,从它们问世至今的八十年间,有着众多评价与解读。

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评价说:“第一次把西南边陲的奇异风光和殖民地人民的苦难与斗争带到文学作品中来,是他对现代文学的一个独到的贡献。”

新时期以来,有研究者更把艾芜称之为“中国流浪汉小说的标高”。

流浪汉小说以流浪者及其遭遇为内容,是西方文学中特殊而突出的一种文学现象。当艾芜以南行系列登上文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流浪汉小说便宣告诞生,给当时都市文学和左翼激进小说充斥的文坛带来了新鲜的气息。一个被文人学士忽略的游民江湖凸现在社会的视野中,甚至被称为“另一个中国”的发现。艾芜无以替代的文学地位由此奠定,他的探寻、冒险,兴奋、沉思……足迹、笔墨交融,化作永恒的篇章。

人们对艾芜的南行作品,不断重复发现。世纪之交,《南行记》《漂泊奇遇》等电影、电视连续剧接连推出,艾芜在生命的尽头重又成为普遍关注的热点作家。

进入新世纪,余秋雨重评艾芜的南行作品“毫无五四以后已形成的社会批判概念化痕迹,实在是一脉难得的文学清流。而这脉文学清流的背景,又是明艳奇丽的边疆风光,草茂路窄的旅行历险,构成了一种与大地天籁融为一体的抒情风格和浪漫情致”。

直至今天,一代代读者不断从《南行记》中获得多样化的领悟与审美感受,它的阅读价值经久不衰,历久弥新。

百万日记的坚持不懈

日记作为私人记录,是社会状态的旁证。重要人物的日记,因其身份、经历、思想、写作的特殊,尤为研究者重视,被视为正统历史、文学之外的民间宝藏。

《艾芜全集》收录的日记单列4卷之多,主体时间跨度为1951年至1992年。1949年后中断的 1958、1959、1962 年、1966 年及“文革“被关押的前三年,原件散逸的可能性要比本人未记更大。

时间跨度40余年的168万字日记,在中国现当代文坛可谓凤毛麟角。它不仅能还原一个完整而真实的艾芜,更能从另一个角度观照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审视新中国发展的历史。

在梳理这些从未披露过的日记时,逐年逐月逐日穿越在先生的生命时态中,细察一代漂泊文豪天南海北的行走、呕心沥血的推敲、江湖庙堂的举止、待人行事的斟酌、居家过日子的鸡毛蒜皮……实在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阅读体验。

日记一般分为复式、简式两种,艾芜日记内容丰富、庞杂,可以算“繁式”了。写日记是艾芜数十年如一日的必修课,基本上每天动笔,内容包含每日见闻、所思所想、文事文稿、旅行游历、起居饮食、书信来往、亲友走动、书账等,还有采访笔录、读书札记等等,单篇最长的达数千字。

艾芜的记忆、速记功夫,实在神奇,让人禁不住惊讶、叹服。浩如烟海的时间、地名、人名,物件、花木等等,难以置信的准确。买东西价格精确到分,住旅店必有房间号,采访日记更是不厌其烦,还常常标示出对方相貌、动作、衣服、语言的特征。当时没有录音,他是怎么能做得如此详尽呢?

初读洋洋大观的艾芜日记汪洋,感受多多,这里只能略取几瓢与读者同饮。

艾芜行走八方,观察社会常常一眼看穿。1981年去昆明西山观滇池,他记下“惜围海造田,大片湖面被占领,失去宏伟景色。再加湖边的山头遭到损坏,取土填湖,没有什么树木,极为难看。”在澜沧江流域,“西洱河水现酱黑色,严重污染,是上游造纸厂造成的。”1982年夏天长江航行写到:“四十年代长江的水,并不十分浑黄,近年水土流失,看来很严重。”对生态环境恶化的警惕,先知先觉。

晚年居成都,天天散步,形成了一条“艾芜路线”,自红星路二段的新巷子19号出发,“从猛追湾一直沿着新修的大马路走,转弯到水碾河,向西而走,直到红星路,然后回家。”边走边看街头风景,顺便买豆腐、蔬菜、面包之类。忽然想起一些故事,便提前赶回家记下。

艾芜购物必记的物价演变弥足珍贵,在此之外,日记里随处可见的买书、看书、寄书(包括为来信索书的读者)三种长长的书单,也值得研究。

艾芜很在乎和家人一起,尤其爱孩子,日记中对亲自取名的孙女宽容记录多多,跳舞、念古诗、剥豌豆、买新衣等等,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艾芜最高兴的是什么?这个一生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人,似乎只有在荒山野岭独处,才会真正“自由而且快活”。第三次南行途中诗兴大发,一首《澜沧江岸山行》,一路上、一月间,竟然三次修改,久久沉浸在天然妙境。日记体裁,难免平淡、单调,然而,只要一写到山水田园、花草树木,顿时精神抖擞,下笔如有神,抒情与浪漫立马出现。

1988年1月16日,艾芜因摔跤骨折,自此入院约5年,仅在节假日回家小住。当年赤脚跋涉千万里的行者,走路已难,心脏还装有起搏器。“卧病经年,看了不少的天花板和墙壁”。一辈子风云尽来眼前,在双手颤抖、写字困难的情况下,他仍坚持记日记,有些字几乎是“画”出来的。

这几年的日记可以称之为艾芜晚年的随想记、回忆录,写给后人的留言簿,与巴金老乡“讲真话”的作品如出一辙。

以往不能写出、不便多说的话,都无须顾忌了。从左联到“文革”,中国文学界形形色色的重要角色,走马灯般重新在阅人无数的艾芜笔下纷至沓来,真相与幻象,尘埃落地。艾芜还用不少篇幅“讲政治”,对折腾自己一生的有关海外、入狱经历、“国防文学”之争等不实之词,力辩其诬,自证清白。

随着生命的倒计时,日记数量从1988年的总计38881字,之后逐年递减21443字、19083字、3151字,直至1992年只写了709字。最后一篇是1992年10月16日写的,连标点在内只有36字,这时,离12月5日他去世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探索与发现中的别样风景

在“旅人”“穷人”之外,艾芜生命中的“囚人”身份不可绕开,实际上,它也是百年中国的关键词之一。

早在1930年的仰光,他因发表同情缅甸农民暴动的副刊文章,被英国殖民当局关进监牢。1933年,他在“左联”活动时被捕,先后关押在上海、苏州,后经鲁迅、周扬等人的搭救以及大律师史良的辩护,被宣判无罪释放。35年后的1968年,当年6个多月的国民党牢狱之灾,竟被以“文革”的名义,作为“黑帮”、“叛徒”嫌疑,关押在成都昭觉寺临时监狱,又坐了4年牢。

艾芜根据自身经历创作了一系列反映牢狱生活的小说,代表作有《龙子彪》《乡下人》《张福保》《饥饿》《小犯人》《一家人》《狱中记》等,这些长期被忽略的“牢狱题材”作品板块,近年来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

中国现代文学馆馆员、文学博士张元珂在其专论中认为,艾芜的“牢狱叙事”“是‘五四’以来‘写实主义’在20世纪30年代成熟发展的代表文本。”这些不为教条、权威左右所表现的内容、主题、风格,在中国文坛上,“提供了一个有别于主流叙述的样本”,对于考察同期政治生态和时代风貌乃至“左翼文学”构成,都提供了典型文本和作家个案。

艾芜写过话剧剧本,鲜为人知,家人也是在这次整理手稿时才发现的。被收进全集的《昨日之花》和《落雪的冬天》,均为3.5万字左右。《昨日之花》,以一位乡镇闺秀为主角,生动描绘了战争中的世间百态,艾芜在晚年日记里,罕见地自评“写得不错”。它的台词是四川方言,四川读者读起来会津津有味的。

不断行走的艾芜,他的艺术之旅实际上也在他乡与故乡之间徘徊。

故乡是挥之不去的,即便对于艾芜这样的漂泊者。他描写岷沱流域的故乡系列小说充分体现了游子对家园的眷恋,展示了蜀地文化的浓郁特色,只是常常被人们耳熟能详的流浪作品遮蔽了。

艾芜长在川西坝子乡村,优美的自然景色、淳朴的乡风民俗浸润极深。漂泊异乡,倍增乡愁。20年没有回乡,在缅甸仰光,他吟咏 “回首岷沱的故乡,泪滴在异国的湖上”;上海期间,他把家园背景的写真式中篇小说《春天》标为“献给父亲的书”(南行前母亲已去世),作为自己的精神还乡。抗战时到重庆,老家近在咫尺,父亲却很快病故了。得到消息后,他提笔把两年前在桂林开了头的《春天》的续篇《落花时节》一气呵成,还将它们合并为长篇,取名《丰饶的原野》。

艾芜故乡系列作品中最为真挚、动人的要数《我的幼年时代》。他以孩童的眼光,将家族历史、故乡风情,摆龙门阵般娓娓道来。少小离家,老大未能回,饱经离乱的艾芜,回望久违的家园,乡情、亲情激荡,今天读来,仍让人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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