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的一个电话说起。那天晚上,我在家陪妻子看电视——这是我公务之外最重要的工作,没办法,看的是本地的法治新闻,讲述不久前马铺发生的一起重大案件,我公安警察如何神勇地破获案件并抓住一个主犯,可惜这个主犯拒捕跳楼死了。再可惜的是有个同案犯漏网了,新闻最后就播出了对该同案犯的通缉令,“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对提供有价值线索者,公安机关将奖励10000元至50000元”。记得妻子听到这个数字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然后扭头对我说,要是你是那同案犯,我来举报你,一下就赚到五万,这多好赚啊。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大义灭亲啊。妻子说,反正你也跑不掉,总是要被抓,这五万不如自己赚,也算是你对家里的一点补偿。她说得跟真的似地,我觉得挺可笑,说你别指望五万,一般是从少的给起,也就一万。这时我听到我手机的声音,我刚才把手机放在儿子的房间里充电,便走了过去,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拔掉充电器刚要接听,它却停了,重新插进充电器,它又响了,只好再次拔掉充电器。电话里有个低低的男声叫我庄科长,我实在听不出是谁,便问他哪位,他说他是邓余华,邓余华是谁我一下也想不出,他说你忘记啦,前不久你们翁局嫁女儿宴席上,我们坐在一起嘛,我在土楼管委会啊。他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心想那次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哦哦两声,表示了一种客套的欣喜,其实满心是疑惑,彼此以前不相识,过后也无联系,只是偶然坐在一起吃了一场喜宴,闲聊中发现有不少共同的熟人,毕竟马铺是一个小地方嘛,他突然来电不知有何贵干?我清着嗓口正想说话,他好像有点紧急地抢先说,庄科长拜托了,如果我老婆明天打电话给你,你就说你今天和我在市里培训住在一起,如果问你的话,如果,拜托了。我愣了一下,感觉莫名其妙的,但似乎又一下明白他的处境。电话断了,我自个儿摇头笑了笑,这时老婆走到门边,用一种貌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很关切的口气问,谁的电话?我说,一个朋友。老婆又问,说什么了?我说,也没什么,就打听我们钟副局长什么时候搬新房子。
这个晚上睡觉,我不由想了一会邓余华的拜托,其实我们根本就不熟,他居然把如此应对查岗的重任压到我身上。我的辗转反侧似乎引起了妻子的怀疑,她说,你咋了?有心事?我说,肩部,不是心,有点酸痛。
然而第二天邓余华的老婆并没有打来查岗电话,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我生怕错过了任何电话,不仅把来电声音调到最大,还不时把手机拿起来看一下屏幕,奇怪的是这天一个上午,手机一声也没哼过,虽说我只是马铺县档案局一个非常清闲且毫无权力的小科长,但平时怎么着也会接到几个电话,某个外地的同学来电问另一个同学的电话,乡下老家的什么人来电请教个什么事,或者在上海读大一的儿子让我给他打钱,或者推销百科全书之类的广告电话,总之,一个上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这还是很少有过的事情。下午上班不久,一个陌生电话来了,我好像盼到了等待已久的戈多,连忙正襟危坐,清好嗓子,很规范地接起电话:“你好——”谁知电话里却是一个拿腔拿调的电脑女声,通知我中了什么特等奖,奖品是一部新款的宝马车,我随即掐断了这个诈骗电话。这一整天,邓余华的老婆没来电话,我也就渐渐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但是,今天临近下班时,我接到一个电话,开门见山自我介绍她是邓余华的老婆,我立即就想起邓余华曾经的拜托,这都过了半个月了,才来核查?我心理上随即做好准备,这大概是一种男人的本性使然吧,虽然我和邓余华只有过一面之缘,但面对的是男人共同的窘境。
“你3月15号那天晚上确定是和邓余华住同一间双标房,你们一起在市里参加培训?”
“嗯,是的,3月15号没错,培训,住在一起……”
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声音淡淡地说:“你就继续做假吧,邓余华3月15号那天晚上独自开车,在永定初溪那里出车祸,当场撞死了。”
我猛吃一惊,手机差点从手里掉到地上,这时电话里已是一片盲音。我呆住了,邓余华居然死于车祸,那个电话是不是他临死前最后一个电话?让我为他圆谎,他老婆怎么没有及时来向我查证?现在他死了半个月,他老婆才来查证,这会不会把我卷入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之中?我的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不过,我突然想起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会不会是什么人跟我开玩笑?虽说这种恶搞的事情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我本想把电话回拨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给土楼管委会的一个老同学打了个电话。
“你们管委会半个月前,是不是有个干部出了车祸?”
“是啊,深夜里在永定那边,和一辆大货车相撞了。”
“当场死了?”
“嗯,当场,怎么了?你认识他?”
“他是不是叫邓余华?”
“是啊,交警判他超速行车,负百分七十责任,你和他很熟?”
“也不熟,刚刚听说,顺便问问。”
“都过了半个月,后事也处理差不多了。”
“哦,哦,没什么、什么内幕吧?”
“内幕?没听说过,就一起偶然的交通事故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收起手机,发现手心里都沁出了一把汗水。邓余华的后事既然处理得差不多了,他老婆怎么还想起向我查证?其实,那在男人间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圆个谎,不费多大劲,大多不必记在心间,顺口一说,过了也就过了。可是,这个邓余华却是用他的生命拆穿了我的谎言。我心里暗自责怪自己,怎么事先都不知道邓余华的车祸消息,马铺这么一点鼻屎大的地方,多到其他办公室串门,什么消息不能了然于胸?我居然是在当事人出事后还为他圆谎。调出邓余华老婆的电话号码,我想是不是打个电话向她表示一下道歉?
电话一直没拨出去,反倒是妻子的电话进来了,她问我中午怎么回事,要不要回家吃饭?我这才想起下班都快一个小时了,我平时下班十分钟内就能回到家的,我连忙说单位有点事,马上回家吃饭。
回到家里,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妻子扭头看我,眼光像一条蛇冷冷地爬过我的全身,说:“什么事?”
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是妻子的特性。我似乎有点心虚,说:“赶个材料,市里要的,最迟晚上就要交了。”
“饭菜都凉了。”妻子嘀咕着。
下午上班,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给邓余华的老婆打个电话。要,还是不要?这个问题像锯子一样在我脑子里拉来拉去,拉得我脑汁流失,大脑里一大片空白。
又是快要下班时,手机突然响了,我没来由地吓了一跳,接起来又是邓余华老婆的电话。但是,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哦,没、没事,你有事吗?”
“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到妙香茶店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今天晚上?”
“嗯,可以吗?七点半左右,妙香茶店,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
“那我等你。”
吃过晚饭,陪妻子看了一会新闻联播,发现全中国人民都挺好的,我跟妻子说,我到江滨暴走一下,再不走,肚子越来越大了。妻子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锻炼要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什么效果,我说是是是,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坚持暴走锻炼一小时。妻子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看天空,还有楼下的街道,说好像要下雨了,晚上就别去了。我心里咚的一声,也走到窗前看了看,说不会下雨的,要是下雨就狂奔,锻炼效果更好啊。
好在妻子没有阻止我,我走出家门,走到了楼下,抬起头再看看天,确实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赶紧迈起大步往新中山街方向走去。
走到新中山宾馆斜对面的妙香茶店门口,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里面只有三个男人在泡茶。我不敢进去,走到一边,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没在店里吗?妙香不是在新中山宾馆对面吗?”
“你走错了,那个是叫‘妙香铁观音’,我这才是‘妙香茶店’,在小康路这边,靠农商银行这头。”
收起手机,我抬头看了看店招,果然“妙香”两个大字后是三个小一点的“铁观音”。我转了身往小康路走去,这段路不远不近,大概走了十分钟。刚走到农商银行门口,就看到前面沿街铺面有一个 “妙香茶店”的店招,灯光明亮。我走到店门口,茶桌后面有个女人站了起来,问:“是庄先生吧?”
我点了一下头,发现这个女人三十来岁——邓余华是我的同龄人,这么说,她要比邓余华小十来岁,脸上化着淡妆,衣着光鲜,似乎看不出丧家的任何痕迹。
“我这家妙香比那家早开了好几年,它只卖铁观音,我还卖武夷岩茶、白芽奇兰、普洱等等。”
“哦……”
“你请坐。”
我在茶桌前的一只仿古方凳上坐了下来,转头看了看两边展示柜上的各种产品。她应该提前洗过了茶盘茶杯,很快就泡出了两杯茶,用镊子夹了一杯到我面前,说:“这是铁观音春茶,你喝得习惯吗?还是换一种?”
“我什么都能喝。”我端起茶,嗅了一下,有一股清香很诱人。
她也端起茶,在唇间轻轻啜着,动作显得很优雅,用一种平静而又好听的声音说:“不好意思,找你来问一些事,希望你不要见怪。”
“不会的,其实……”我看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想,她怎么会嫁给邓余华?这么娴静的小女人,而邓余华五大三粗,牙齿发黄,还长着一只酒糟鼻子。这无疑也是一个疑案。
“邓余华的同学、同事、朋友,其实我大多见过,他们很多人都到这茶店喝过茶,你的名字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我和他不熟,我们只见过一次面,是在我们局长嫁女儿的婚宴上,他留了我的电话,我都没留他的电话……”
“哦。我到今天还没弄明白,他那天晚上为什么独自开车到永定的初溪?找人,办事,还是约会?我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接,那天我感冒,很早就睡下了,他发来一条短信,我当时并没有看到,是天亮时获知他出事后才看到的——短信中午被我误删了,但我记得很清楚,短信是这样写的:我还在市里培训,和马铺统计局科长庄志涛同住一间,不信你打电话问他,后面就是你的手机号码。以前,我有时打电话给他,算是查岗吧,他总是要扯上一个人来为他做证,有时我会打电话给这个人去查证,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你们男人之间结成了一种联盟似的,专门来应付各家妻子的‘检查’……”
“我、我……”我有了些微的不安。
“我不怪你,可以理解。”她淡淡地说。
“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不知车祸处理情况如何?”
“交警那边都认定了,责任分明了,理赔手续也差不多了,其实,只是一起偶然的交通事故,但是,他为什么晚上独自到那边去?去做什么?从他的通话记录、短信甚至QQ聊天,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从法律或者民事方面来说,这起交通事故结案了,不过,对我来说,这或许是永远没有真相的疑案。”
“这,真是有些奇怪,他在永定初溪那边有朋友吗?”
“没听说过,不过初溪也是有很多土楼的地方,和我们马铺的土楼乡接壤,他又在土楼管委会工作,对那边的情况应该不陌生的。”
“嗯,他或许是到那边找朋友了。”
“那条路都没探头,也查不到他是何时去的,只知道他是返回的时候,夜里1点39分左右和大货车相撞的。”
“他应该有个朋友在那里。”
“不瞒你说,我请了我两个表兄拿着他还有汽车的照片到那里摸排过几天,没人认识他,甚至没人见过他,包括他的车。”
“这,就奇怪了……”
“是呀,其实,我也知道,你和他不熟悉,他只是随便扯上你来为他做证,所以,那些天我也没空联系你,这几天突然闲下来,才想到找你谈一谈,不好意思……”
“不,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替他说假话了。”
“你没什么恶意,我不怪你。”
“我,真抱歉……”
我感觉自己像个同案犯一样,心里满是一种愧疚。在这样善解人意、风姿绰约的女人面前,这种愧疚越发深重。我抬起眼睛看着她略微低着头,一只手握着茶壶,轻轻往茶杯里斟茶,她的手指修长而白嫩,像是弹钢琴的手,指甲上还涂着青红色。她抬起头,眼睛看过来了,我们的眼光差点相撞,还是我紧急地移开了,我好像在心里听到了一声紧急的尖锐的刹车声——哦,那个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个疑案,还有,她为什么嫁给邓余华,这也是个疑案,生活中其实处处充满了疑案,每个人不是作案,便是同案。
这时我听到手机嘀的一声,是短信提醒,我掏出手机一看是妻子的短信:散步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吗?我不假思索回复道:走得好累,顺路到唐立新茶店喝喝茶,过会儿回。
唐立新是我一个高中同学,也开了一间茶店,到过我家几次,妻子是认识的。我曾经帮他在他老婆面前圆过谎,这等小事他肯定也是会帮我的。其实我还想在妙香茶店多坐一会,她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份淡淡的小忧伤,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有点着迷。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立即给唐立新发了条短信:若我老婆问你,你就说今晚在你茶店喝茶。
时间过得太快,我还是得走了,临走前我请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妙香。”哦,妙香。我心里念了几遍“妙香”,然后满身带着茶香走出茶店,穿过荆江路走回家。
回到家里,妻子刚刚关掉电视,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审问的语气问:“在唐立新茶店喝茶?”
“嗯。”我淡定地回答。
妻子冷冷一笑,说:“庄志涛,这回你终于露馅了!”
“咋了?你可以问他嘛。”
“不用问了,我告诉你,那个悬赏5万元的同案犯今天清晨被抓住了,马铺新闻刚刚播出来,你想不到吧,他就是你那个老同学唐立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