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伟
1977年考入西师中文系的学生,大多有几本好书。进大学,基本上都把书当宝贝似地带上,以便随时翻看。
大约第一学期的半期过后,我们班级就闹起恐慌。上课放学,有人发现自己下课上了趟洗手间,回到教室,抽屉里的书不翼而飞,好几间男生寝室的同学相继丢书。怀疑清洁工,但若是清洁工,宿舍和教室的清洁工是不同的人,更何况清洁工拿这些专业性很强的书做啥?他们又不读,卖也不值钱。排除了清洁工,怀疑小偷,但比书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掉,小偷不会那么高雅。唯一可怀疑的对象,就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于是大家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祖宗八辈儿一个不落地株连进去。那个时候的人没几个钱,关键的是丢的书,市面上不好买,失者的愤怒可以想见。一段提心吊胆之后,平静了一个多月,大家心情刚平复下来,失窃事件又开始出现在寝室。发案时间基本锁定在半夜后时段,重庆天气太热,男生寝室基本不关门,蟊贼乘虚而入,顺手牵羊。
几个脑瓜子比较聪明的不再叫骂,形成默契,实施引蛇出洞谋略。A室有位同学故意在晚寝灭灯前,把翻看了的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丢在床前的桌上。B室有位同学丢了本王力的《古代汉语》在桌上。C室的有位同学丢了本《说文解字》在桌上……同学们都佯装熟睡。
“诱饵”在靠窗户的桌上,凌晨2点左右,各寝室已经灭灯。过道上一人鬼鬼祟祟,轻轻推开C室虚掩的房门。月光透过树阴,透过纱窗,魅影窥探了一分钟,室内鼾声如雷,这才蹑手蹑脚摸了进去。他直奔目标,贼手伸向《说文解字》。靠门的下床同学一个鲤鱼打挺,堵住贼路,几只电筒强光直射贼首,瓮中捉鳖。C室喧闹起来,刹那间,人们都跳下床奔了过去。其实,之前大家已经怀疑过这位窃贼,只是大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此君家庭经济条件较好,他平时也较为豪爽,时不时请同学吃饭,大家丢书那会儿,他还骂得最厉害,“贼喊捉贼”,他能称为贼吗?
魅影B傻了眼,脸丢得实在太大,几个寝室的男生拥堵在C室。B试图狡辩,“我就拿去翻一翻。”没有谁相信他的谎言,不知谁说了一句,“查他的箱子!”人们涌到B的寝室,不由分说,砸开木箱,“哇噻!”大家惊叹不已,木箱内的大部分书都是同学们丢失的。人赃俱获,B灰溜溜地低下了平日高傲的头。
翌日,系上也知晓此事,家丑不可外扬,何况B除了偷书,其他表现都不错,系领导希望和风细雨处理。辅导员说:“这点事儿,也够不上刑法,连开除团籍都够不上,大家批评帮助吧。”尽管同学们心有不甘,但细细想来,十几本书真的还立不了案,同学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同学一场,也是缘分,古人说得好:穷寇勿追。
既然要批评帮助,就得开会走程序。于是班级团支部先开会。B的“自我批评”,让全体同学大跌眼镜。他哪里在做自我批评?分明是以平静的口吻讲述邻居阿猫阿狗的故事,一点也听不出说的是自己,并且说“拿”同学的书,绝不是为了贪图小便宜,而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说到为振兴中华努力学习,慷慨激昂,压根儿就没有痛定思痛、痛改前非的言语,倒好像是在台上做煽情的政治演讲。他的结尾,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奇葩:“读书人窃书不算偷吧?”大家被他逗得无语,继而哑然失笑。孔乙己是读书读迂腐了的旧文人,B读书,读得聪敏过人,插科打诨,加上狡黠的“幽默”,大家恶气释放,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个时候的人,最怕两个“偷”字,一个是作风败坏,“偷”男人;一个是三只手“偷盗”他人钱物。这两类“偷”,人们下意识觉得罪不容赦。B“窃书”,得到了宽容,其实谁没有一点类似行为。我就在“文革”初期造反派打砸抢,毁掉各类文物古迹,烧毁各类图书最疯狂的时候,获悉家乡的小学校长办公室即将被扫除“封资修”,果断提前下手,以革命名义“袭击”办公室书柜,取走了好几本写红军故事的《红旗飘飘》。几十年过去了,我与一位十分崇敬的文坛前辈聊及自己这段不齿的历史,前辈哈哈大笑,“你这是小巫见大巫,那时候一个追随我的文学小青年与我一道,把乐山城里的几个图书馆都扫荡遍了。我们扫除是保护,造反派扫除就是毁灭。那个小青年‘文革’过后,考上名牌大学,还留学德国读博士,好多年前就是我们省里数一数二的划肚皮的专家了……”
我们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偷窃”,还真有“保护文明”之功。B的行为,尽管主观愿望是为了学习,但是以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不过,那次他“讲述别人的故事”之后,再没有类似举动,还成为了一名好学生、好同学。多年后,他在某所大学成为了名教授,当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他带的研究生讲述那段孔乙己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