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的翻译传播特性及其教义基础

2014-08-15 00:45王再兴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译本基督教圣经

王再兴

(湖北文理学院 神学美学研究所,湖北 襄阳 441053)

如果你问某位清真寺的阿訇,著名伊斯兰教学者马坚翻译的《古兰经》汉译本是不是古兰经(不带书名号),他会告诉你:不,只有古阿拉伯语原文版本才是。如果某人信佛,到佛教寺院里去买一本经书(通常没有商品条码和价格标签),他不会说“买”,而是说“请”或“求”,如果钱包充实,还可能会请方丈为他“请”来的经书开光或直接花高价“请”一本已经开过光的。只有基督教的圣经,无论哪种语言文字版本都是同等意义上的圣经,而且总是明码示价公开发售,既可以在教堂里购买,也可以在书店或网上购买。这是为什么?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宗教经典像基督教的圣经这样被翻译成如此众多不同的语言和文字版本,根据威克里夫国际圣经协会官网最新统计数据,迄今为止全世界已有近2800种不同语言文字版本的圣经译本,其中新旧约全书译本有518种,新约全书译本有1275种,其他各种分卷译本有1005种。所有这些语言和文字版本的圣经译本可以满足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七以上人口阅读和使用的需要。从公元前3世纪末(或者最迟不晚于公元前2世纪中叶)产生于古希腊托勒密王朝都城亚历山大里亚的旧约圣经七十子译本(Septuagint),到今天包括中国在内的某些国家和地区正在进行之中的某种民族语言译本的翻译工作,圣经总是不断地在翻译中传播,在传播中翻译。

相比之下,其他一些世界性宗教的经典则没有这种属性。事实上,很多宗教经典都是不能或者不允许翻译的,即使被翻译出来了,新的语言文字版本也不被认为具有经典的权威性与神圣地位。

犹太教是基督教母体,它的圣经就是基督教的旧约,其原创语言是希伯来文。如前所及,早在公元前3世纪,犹太教的圣经就在当时希腊化时代大背景下被翻译成了世界文明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希腊文七十子译本。后来基督教产生了,并且在继承了犹太教希伯来文圣经的基础上又原创出了希腊文新约经典。然而,就在新兴的基督教与作为母体的犹太教之间出现守旧与革新的矛盾冲突时,犹太教弃绝了从前对圣经翻译所持的开放态度,不再承认七十子译本作为犹太教经典的权威性与神圣地位,而且宣称古希伯来文圣经是不能也不允许翻译的,谁翻译圣经,谁就是在制造“金牛犊”,重犯拜偶像之罪。现在全世界的犹太教信徒都只承认古希伯来文旧约文本是唯一具有权威性和神圣性的圣经文本,甚至不允许人们用现代希伯来语翻译它。

伊斯兰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而且像基督教一样,也属于差传性宗教。目前,该宗教拥有为数超过十亿的穆斯林人口,分布在全球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并不都以阿拉伯语为母语,但全球穆斯林都只承认古代阿拉伯语古兰经文本才是唯一具有权威性和合法性的伊斯兰经典,其他任何语言文字的古兰经译本都不具有这一地位。人们可以从书店里买到其他语言文字版本的《古兰经》译本,可以阅读它甚至研究它,但是在穆斯林看来,这些文本只是一种普通读物而不是经典,因为古兰经是不能翻译的,或者说翻译成别的语言文字之后的《古兰经》译本就不再是教义上的古兰经。根据伊斯兰教义,“Qur’an”的意思是宣表、昭示,其内容是真主安拉亲口所说的话语,也就是说,当初真主安拉对先知穆罕默德宣示的时候使用的就是古代阿拉伯语,因此古兰经的信息内容及其语言文字形式都是不可以更改的。

佛教是亚洲最重要的差传宗教,也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佛教经典的概念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佛经指全部佛教文献的汇集,卷帙浩繁,故名“大藏经”。现当代中日佛教界常用的《大正藏》收录了各种佛教典藏文献三千五百部,共计一万三千多卷。从狭义上讲,只有佛陀之说教才可称为“经”,大藏经实际上有经、律、论之分。但即使这样,狭义上的佛经也有一千多部,好几千卷,其规模和数量仍然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于其他世界性宗教的经典。佛教经典的原创文本分南传巴利文文本和北传梵文文本两类。巴利文佛经至今尚存,没有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文字。梵文佛经传入中国后被翻译成了汉文和藏文,但梵文佛经本身却随着佛教在公元8至9世纪消亡于印度本土而不复存在。于是汉文佛经和藏文佛经就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原始佛典的地位,或者说演变成了两种次生的“原始经典”,后来中文佛经传到了日本并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翻译成了日文,藏文佛经被翻译成了蒙文和满文。然而,佛经并不具有完全的可翻译特性,或者说佛经只在有限程度和有限范围内是可以翻译的。理由是:一,根据婆罗门传统,梵文是至高神梵天所造而且具有神性的文字,其字形、读音和语法都是固定不变的,也是不能翻译的;二,佛教部分地继承了婆罗门传统,所以佛经里面有大量的真言咒语是不能翻译的;三,本文开头所指的“佛经开光”现象以及佛教传统中的“血书佛经”现象等说明佛教自身也衍生出了文本崇拜传统;四,佛经之所以被翻译成汉、藏、蒙、满等文字是因为它们是或曾经是中国的官方文字,是佛教官方化而非民族化的表现;五,事实上除上述几种官方语言文字的版本之外,佛经再也没有更多地翻译成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或者像基督教的圣经那样被翻译成人人都能读懂的现代白话文。

不妨也说说儒教。严格地讲,儒教不能算做一种世界性的差传宗教,而是古代中华帝国的国家宗教。然而,由于古代中国强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影响,所以周边接壤的某些民族国家和地区也接受了儒教文化的熏陶。儒教经典也是不能翻译的,无论是“藩国”派人来学,还是“天朝”派人去教,都只能使用古汉语的四书五经。在鸦片战争以前,满清政府实行闭关锁国政策,甚至明令禁止国人将中文和中文经典传授给广东十三行的“夷人”。当代中国人有了一定的民族平等与普世共和的意识,所以若有人问儒教经典能不能翻译,回答或许是肯定的。然而如果接着再问,翻译成外文的四书五经是否具有儒教经典的地位,可能略知儒家究竟的人都会感到有些为难。事实上,儒家经典的不可译原则至今仍有迹可寻。近年来国学热悄然兴起,很多地方的小学生都被强制要求背诵《论语》,尽管当代青少年很少能读懂古文,但他们被要求背诵的还是《论语》的古汉语标准文本,而不是翻译成现代白话文的文本。另外一个例证是,近年来中国在海外一些国家和地区建立了三百余所孔子学院,毫无疑问,其中传播的必定是古汉语原版儒家经典,而不是翻译成“外文”之后的译本,也不会接受白人或黑人朋友用“外语”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像前行礼如仪。

圣经不仅是可以翻译的,也是必须翻译的,而且翻译与传播一直在同步进行之中,从基督教诞生的那天起,圣经的翻译与传播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就是本文所指圣经的翻译传播特性,世界上任何其他宗教经典都不具有这样的属性。

根据教会传统,基督教诞生于耶稣受难之后第一个犹太历五旬节。耐人寻味的是,人类历史上这一无与伦比的重大事件同时也是一起神奇的语言翻译事件,本文甚至认为它完全可以称为圣经翻译传播的“原型”(proto type)。对此,新约《使徒行传》作了详细的记载。由于它与本文的重大相关性,故将这一大段经文转载如下——

五旬节到了,门徒都聚集在一处。忽然从天上有响声下来,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充满了他们所坐的屋子。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那时,有虔诚的犹太人从天下各国来,住在耶路撒冷。这声音一响,众人都来聚集,各人听见门徒用众人的乡谈说话,就甚纳闷,都惊讶稀奇说:“看哪!这说话的不都是加利利人么?我们各人怎么听见他们说我们生来所用的乡谈呢?我们帕提亚人、玛代人、以拦人和住在米所波大米、犹太、加帕多家、本都、亚西亚、弗吕家、旁非利亚、埃及的人,并靠近古利奈的吕彼亚一带地方的人,从罗马来的客旅中,或是犹太人,或是进犹太教的人、革哩底人和亚拉伯人,都听见他们用我们的乡谈讲说神的大作为。”众人就都惊讶猜疑,彼此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还有人讥诮说:“他们无非是被新酒灌满了。”

这段经文讲述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大意是说,耶稣受难五十天之后,正好又是犹太历的五旬节,他的门徒突然被圣灵充满,开始用“别国的话”传讲耶稣复活的好消息。但其中某些细节涉及到一些圣经历史和圣经地理方面的知识,这可能会让非专业人士理解起来有点难度,所以有必要作三点说明。一是,这里所谓“天下各国”当然不包括当时的中国东汉王朝,正如古代中国封建王朝称以自身为中心,包括周边臣服小国和民族地区在内的地理概念为“天下”,古罗马世界的“天下”是指以罗马帝国为中心,包括周边臣服小国和民族地区在内的地理概念。当时耶稣所在的犹太国希律王朝实际上只是臣服于罗马但享有一定自治权的傀儡国。二是,当时来耶路撒冷守节的犹太人主要包括两大类,一类是散居在西亚的原波斯、亚述境内的犹太人,他们大多操不同地域口音的亚兰语(Aramaic language);另一类是希腊化时期迁徙到原托勒密王朝所属埃及地区的犹太人和原塞琉古王朝所属地区的犹太人,他们现在都属于罗马帝国的公民,讲公众希腊语(Koine Greek),当时也是罗马帝国的通用语言(lingua franca)。三是,当时犹太巴勒斯坦地区的普通居民也以亚兰语为母语,但由于受到希腊化的长期影响,犹太社会中的上层开明人士大多也能讲一点希腊语。根据福音书记载,耶稣常常被人称为“拉比”,其身份大致相当于一位乡村教师,他平时布道使用的语言当然是本地亚兰语,但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希腊语,例如耶稣曾给门徒西门(亚兰语人名)改名为“彼得”(希腊语人名)。耶稣的门徒虽大多是社会底层的农夫渔民,但也有能写会算的税吏小贩,而且他们在跟随耶稣三年多的旅行传道生涯里文化水平应当有明显的提高,所以他们除以亚兰语为母语之外,也应该懂一点希腊语,只是水平很低,而且平时也不用,就好比当代中国社会的青年农民工也多少懂点英语那样。总的来讲,当时耶稣的门徒用外地亚兰语方言和罗马境内犹太侨民所使用的公众希腊语传福音并非完全没有文化基础,教会传统上称五旬节说“别国话”为神迹乃是因为他们受到圣灵感动,精神状态突然发生了变化,前些日子不敢讲的复活好消息现在敢讲了,原来说不出口的外地亚兰语方言和希腊语在情急之下也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了,以至于被人怀疑是喝醉了酒。

门徒在五旬节说“别国话”的神迹既是福音传播的起点,也可以说是圣经翻译传播的起点。尽管新约圣经文本大约在此后三十年才开始形成,但门徒在这一事件中实现了用希腊语口传福音的突破,并由此启动了语言文字方面的操练和准备工作,为他们以后用希腊文写作教牧书信和福音书打下了基础。如此看来,新约圣经的翻译传播是在新约文本产生之前就开始了,换句话说,圣经文本的形成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翻译传播的过程。从最早《马可福音》大约形成于初世纪六七十年代,到4世纪末新约正典的文本范围最终确定,这是一个长达三百多年的漫长发展过程。

根据基督教早期教父文献资料,在2世纪80年代左右,北非教会中已普遍使用拉丁文的保罗书信抄本。按此推理,在作为帝国政治文化中心的罗马城里,教会使用拉丁文的福音书和使徒书信抄本的情况应该更早,或许在2世纪初就已经有了。使徒和他们的弟子们写作福音书和教牧书信的时间大约在初世纪下半叶到2世纪上半叶之间,而且包括保罗在内的众使徒都用通用希腊语写作,而非官话拉丁语。由此可见,初期教会中传播的福音书和使徒书信文本刚问世不久就被翻译成拉丁文,并传播于以拉丁文为主的帝国西部地区了。

公元350年左右,在罗马帝国边境西哥特人(Visigoths)中传教的乌斐拉主教(Ulfila或Wulfila)将全部新约经卷以及大部分旧约经卷翻译成了西哥特语文本。这也是基督教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圣经译本。与西方传教士在清末到民国初期来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传教时的情况相同,西哥特人当时也没有书写文字,所以乌斐拉在翻译圣经之前要设计一套西哥特语文字和词汇表,然后才能着手圣经翻译工作。乌斐拉是基督教历史中第一个为处于原始文化状态中的少数民族创立文字并翻译圣经的人,1600年后基督教传教士来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之后也做同样的工作。

公元397年,普世大公教会在迦太基会议上正式确定了延续至今的全部27卷新约正典目录。此时,圣耶柔米博士(St.Jerome)的武加大拉丁文译本(Vulgate Latin Version)的翻译工作正在进行之中,并于此后不久的公元405年终于大功告成。耶柔米的一句名言是:“对圣经的无知就是对基督的无知”(Ignorance of the Scripture is the ignorance of Christ),可见他有多重视圣经的翻译传播。此后,在长达千年的欧洲中世纪时期,武加大译本一直被天主教官方指定为公认标准文本(拉丁词“Vulgate”音译应为“公众的”或“通用的”,本文采用天主教约定俗成之音译名)。

在讲希腊语的东罗马帝国教会,圣经翻译传播也在不断地推进发展之中。最著名的一起翻译传播事件出现在9世纪末,当时君士坦丁堡牧首应莫拉维亚国王的请求,派遣西里尔(Cyril)和墨托迪乌斯(Methodius)兄弟两人前往该东欧小公国传播基督教。此后不久,他们成功地翻译出了斯拉夫语圣经。再过一百年,基督教终于在十世纪末传播到了古俄罗斯公国,后来古斯拉夫语圣经就成了俄罗斯东正教的官方标准文本,至今仍在使用之中。

1382年,牛津大学威克里夫教授(John Wycliffe)将圣经武加大拉丁文译本翻译成了英文。

1522年,马丁路德修士将新约圣经从希腊文翻译成了德文。

1611年,从武加大拉丁译本直译过来的英文圣经——詹姆斯一世钦定本(King James Version)问世并沿用至今,成为宗教改革以来五百年里影响最大的圣经译本。

1814年,来华传教士马礼逊在广州十三行外商租界将新约圣经从希腊文翻译成了中文,并于1823年完成了全部新旧约圣经的翻译出版工程,译本用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全23卷,取名《神天圣书》。

1919年,汉语和合本圣经的翻译工程终告完成并于当年出版面世。据德国学者尤思德(Just Oliver Zetzsche)统计和估算,该译本由三十一位当时最博学的在华传教士历经三十年字斟句酌的反复推敲译出,且新旧约皆分别从原文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翻译而成,全部翻译工程花费白银约132000两。

以上本文只是简单地列举了几种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圣经译本。实际上,如果有人计划将迄今为止全世界2800种语言和文字版本的圣经样本全部收集起来展出,那得修建一座大型的博物馆才行。

圣经的翻译传播特性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必然具有的,它来自于基督教本身所具有的一种“翻出来”的特性,这在人类宗教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本文这里的“翻出来”系借用自圣经里面的一个常用语。借助于电脑软件的检索功能,我们可以轻松地在全部圣经新旧约文本里面检索到带有“翻出来”这一短语字样的经文200余处。圣经以新约形成时期的公众希腊语为当时的通用白话文,凡是从希伯来文或亚兰语音译过来的人名、地名或短语全都标明出它们用希腊语意译出来的含义。由此可见,基督教圣经从其文本产生早期就确立了通俗化的翻译传播方向,目的就是要“传福音给万民听”。又由于耶稣的门徒作为新约创作群体,总的来讲文化素质并不高,所以新约文本的白话化倾向是十分明显的。这或许也是新约原典文本问世以后,其文体风格被人讥之为“水手腔”的原因吧。

然而,“翻出来”一语的频繁使用不仅直观地说明了圣经的翻译传播特性,更重要的是它还引导我们进一步认识基督教必然也必须通过“翻出来”而实现传播发展的特性。

何谓基督教本身的“翻出来”特性?本文在此只是从圣经里面借用了这样一个非常直观的词汇而已,实际上它就是指人们通常所说的“普世性”。这是基督教不同于其他任何世界性宗教之处。伊斯兰教是泛阿拉伯民族的,犹太教是犹太民族的,儒教是中国人的,佛教只是在很有限的程度上打破了民族性的局限,其地域局限性是非常明显的。但基督教从不囿限于任何一个民族或地域性的政治文化体,它可以为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或一个小小的族群社区所拥有。

追根溯源,基督教的“翻出来”特性来自于它的教义基础——“道成肉身”(the Word became flesh),其含义是,基督才是上帝的终极启示,又称为“上帝之道”(the Word of God),而圣经只是见证和传讲基督的语言文本媒介。由于圣经是由大公教会确定了原始文本范围的,所以圣经的原始文本具有特定的权威性,这是它不同于基督教历史上至今仍在不断涌现的各种不计其数的教牧文献和神学著作之处。

关于基督教的道成肉身教义,苏格兰神学家沃尔斯(Andrew F.Walls)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认为作为基督教信仰核心内容的道成肉身可视为上帝亲自作成的一次“神圣的翻译事件”(divine act of translation),因为上帝将他的“道”(the Word,又可称作他的“话语”)翻译成了活生生的人子基督,救恩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奇妙的“翻译事件”进入了人类历史。他说:

道成肉身就是翻译(Incarnation is translation)。当上帝在基督里成为人,神性就被翻译成了人性,这就好比人性是一种接受语言(receptor language)。那句明确的表述:“他本有神的形象”(腓2:6),如果不作这样的理解,就会被遮蔽起来,变得晦暗不明。

但语言总归是某人或某地使用的特定语言。没有人使用一般化的(generalized)“语言”,人所讲的终归是某种个性化的语言。同样,当神性翻译成人性,他并没有变成一般化的人性,而是在某个时间和地点,成为某一特定地区和某一特定族群中的某个人。上帝在人性中所作的翻译工作使得人们对上帝的认知和感觉得以传递开来,并在某个特定的语言文化处境中产生果效。

根据沃尔斯对道成肉身所作的这种语言学类比,基督教的翻译传播可以理解为在两个层面上同时推进:一个是文本层面,即圣经的翻译传播;一个是人性的层面,即基督里新人性的翻译传播。它们两者的关系是,前者是手段与媒介,后者是内容与实质。圣经翻译传播的目的在于将人子基督作为上帝的圣言(the Holy Word),尽可能广泛而深远地播种到世界万民所使用的语言文化环境中去,以便使基督里的新人性在新的语言文化环境中生根、开花、结果,就像上帝亲自做成的神圣翻译事件在初世纪犹太巴勒斯坦地区所昭示的那样。在此过程中,文化上的水土不服,源语言与接受语言之间的艰难磨合是在所难免的。然而,唯其如此,福音才借助一次又一次语言文化方面的抵触与磨合而得以广传。反过来通过圣经的广泛传播,世界上一个又一个的语言文化体在福音的恩泽下实现了更新,因为该语言文化体中的人民从上帝所赐的基督新人性里获得了新生。由此可见,基督教的传播发展总是以圣经的翻译传播为途径,以基督里新人性的翻译传播为目的,其表现就是各种语言文化体的更新,也就是人们通常又称之为“福音化”的过程。

简而言之,基督教与其他宗教的区别在于,基督教所传的上帝之道是基督,圣经只是见证基督的某种既定语言文本,所以基督教需要不断地通过圣经的翻译传播(即语言文本的不断传递和更新)才能将福音真理内在地渗透契合于人心人性之中,实现基督里新生命新人性的长成。其他宗教没有道成肉身一说,所以它们所传之道,或者说它们从宇宙最高主宰那里接收到的启示是用某种特定的语言文字固定下来的文本信息,其内容是一整套律法条例,这样的文本信息是不能翻译的,或者说翻译之后就不再是这些宗教所认定的原汁原味的“天道”或者“启示”了。

需要进一步加以说明的是,尽管圣经的翻译传播和基督里新人性的翻译传播都以发生在初世纪犹太巴勒斯坦地区的基督事件为起点,但是基督教对新的语言文化体所施加的福音化过程是一种文化更新的过程,而不是替换的过程,因为福音需要本土化,圣经也总是被翻译成本土语言文本。基督教传播史表明,语言文化的多样性与福音的普世性不仅是兼容的,而且是相得益彰的。对此,我们需要再一次引用苏格兰神学家沃尔斯的精辟阐述:

本土化与本色化(localizing and indigenizing principle)的原则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分,因为它只会使信仰更充分地融入本土。同时,与本土化和本色化形成张力关系的普世化原则也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分,因为它只会使本土教会与不同时空里其他基督徒群体都在同一位基督里与“老家”(初世纪犹太巴勒斯坦)的信仰表述相融合。可能出现的情况只会是这两方面都做得太少。

本文完全赞同沃尔斯的上述论述,但同时也认为基督教的“翻出来”特性与早期教会赖以产生的历史文化条件有着不可或缺的关联。

众所周知,初期教会自从产生于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初世纪犹太巴勒斯坦地区以后,随即就受到了犹太教母体的逼迫,同时也不见容于罗马世俗政权。特别是公元70年耶路撒冷全城大毁灭之后,初期教会在本土完全失去了社会与文化依托。就当时的历史处境而论,教会只能在希腊化犹太社会中寻求暂时的栖身之所。所谓“希腊化犹太社会”是指公元前3世纪希腊化时代开始以后,侨居在地中海东部沿岸原希腊版图内的犹太侨民社群。到了新约时代,这些拥有罗马公民权的犹太侨民后裔已经不懂古希伯来文,也不懂亚兰语,只会希腊语,但是相对于罗马主流社会而言,他们在政治文化方面仍处于边缘地位。这时期的犹太人在宗教生活方面采取希腊式的会堂聚会制,而不是犹太本土的圣殿献祭制,而且使用的圣经也是希腊文译本,即历史上极负盛名的七十子译本(Septuagint)。正是由于七十子译本与会堂制的长期影响,罗马帝国境内的希腊化犹太社会才得以为初世纪晚期至2世纪上半叶早期教会的传播发展提供一个类似于新生儿保育房的社会历史空间。进入2世纪中晚期以后,基督教将七十子译本所开辟的两希文化相结合的进程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福音开始被以殉道者查士丁(Justin Martyr,100—165)为代表的一批古罗马哲学家接纳并通过他们获得了思想文化和社会舆论两方面的支持,从而使得基督教在广袤的罗马帝国全境赢得了长期生存发展所需要的语言文化环境。而且就在这一时期,如前所及,刚刚问世不久的希腊文福音书和使徒书信抄本又开始被人们翻译成拉丁文抄本并广泛传播,使得罗马帝国西部的拉丁语地区成为福音传播的中心地区。

[1]圣经.出埃及记(新标点和合本)[M].上海: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

[2]苑书义.中国近代史新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3]Justin.Dialogue with Trypho[M].Washington CUA Press,2003.

[4](德)尤思德(JustOliver Zetzsche).和合本中文圣经翻译[M].蔡锦图译.香港:国际圣经公会,2002.

[5]Andrew F.Walls.The Missionary Movement in Christian History——Studies in the Transmission of Faith[M]. New York:Orbis Books,Maryknoll,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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