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
画家丁雄泉先生的儿子英文名字叫Jesse,是丁先生犹太籍太太取的。
到底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总得有一个中文名字呀,丁雄泉先生思想奔放,为儿子取了发音近似的“击夕”。
丁击夕心地善良,聪明透顶,读过很多书,只是母亲的逝世令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寂寞难耐。
他跟着父亲到处旅行,他们来到了泰国的沙美岛度假。一大早,击夕孤独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游泳池时,忽然,他听到了呜呜的叫声。
转头一看,是一只丑陋得不得了的狗,身上满是伤痕,品种已是混得不清不楚,但饥饿是绝对的。
击夕心一软,拿了昨晚夜宵没吃完的一块面包扔给它,那狗一口吞下。击夕再将剩下的番茄、西生菜都丢在地上,狗也吃得一干二净。
从此,这条狗就跟定了击夕——可能是在它一生中从来没有另一个动物喂过它的缘故。
整个沙美岛都是椰树和灌木林,击夕决定去散散步,他走到哪里,狗跟到哪里,击夕也不在意。
狗口渴了,舔树干上的露水。一面走一面狂嗅地上的东西,它用爪子扒开一块石头,底下是一群蚂蚁,那只狗像食蚁兽一样伸出舌头,把蚂蚁吃光。
击夕发现它是一只求生能力极强的动物,它对尘世的依恋,令击夕反省。
击夕回到酒店,和父亲一起吃早餐。狗跟着,但不靠近击夕,在老远的草地上,摇摇尾巴。
击夕一面吃东西一面望着狗。这件事,第二天又重复了一次。击夕对这条狗的兴趣越来越浓。
一下子不留意,狗失踪了。击夕到处寻找。也许,它已经回到森林中的老巢去了吧。
“请问你在找什么?”酒店服务员亲切地询问。
“你、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狗?”击夕着急地问。
“哦,这种野狗岛上多得是,我们一看到就十几人用一张大网把它们围住,刚才好像又抓了一只。”
“那只狗现在在什么地方?”击夕更急了。
“通常捉到警察局去人道毁灭。”
“啊?它虽然是野狗,但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森林中,要不是为了我喂它东西吃,它也不会跟着我,更不会被人抓去打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击夕那么想。
冲出酒店大堂,击夕雇了车子赶到当地警察局去。
“嗒嗒嗒嗒”,一阵M16自动来复枪的枪声。击夕到达时看到满地鲜血,地上躺了数条野狗,但是,找不到跟他的那只。
击夕气馁地回到酒店,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游泳池,突然那只狗又出现在他的身边,击夕高兴地一把将它抱住。后来酒店的人才告诉他,这只狗是在运往警察局的半路上逃掉的。
“我可以带它回家吗?”击夕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丁雄泉先生。
丁先生看到儿子和狗的神态都一样,微笑点头。
这一下子可忙得击夕团团乱转了。他们住在阿姆斯特丹,先要为狗买张去荷兰的机票,约400美元。再抱狗到兽医处去,说明来由。当地兽医也很同情他们,把打免疫针的日期提前,写了证明给击夕。海关方面要花不少钱疏通。又依航空规定,订制了一个指定尺寸的铁笼,再折回兽医处打镇静剂——政府法律规定,动物必须打强烈的镇静剂才能登机。
“你知道这一针打下去,它可能会醒不来。”兽医警告。
到这个地步,已不能回头。击夕的狗,好像为主人做了决定,打针时,它站稳了,吭也不吭一声。
麻烦还未完,曼谷没有直航的飞机到阿姆斯特丹,客人和行李都要在法兰克福转机。抵达法兰克福时,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发现货舱一点动静也没有,也听不到狗吠,于是对击夕说:“行李舱没有暖气设施,在高空过冷,狗可能活不了了。”
击夕大哭大叫,亲自冲进行李舱去看。
铁笼的门已被撬开,原来击夕的狗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逃之夭夭。
几经奔波才在机尾的餐食部找到它,吃得饱饱的,昏睡过去了。
击夕再也不肯让它乘飞机,丁先生只好包了一辆车送儿子和狗从法兰克福回到家。
若干年后,击夕的狗已养得白白胖胖,需要减肥。
击夕从丁先生市中心的画室搬出去,在距离阿姆斯特丹半小时车程的乡下买了一幢房子,周围住的都是农夫和牧畜牛羊的人家。
篱笆和围墙建了两层,很高的——要不这样的话,击夕的狗会时常咬死邻居的鸡鸭,甚至一两只羊。
荷兰的冬天很长,狗身上的毛已盖住了从前破裂的伤口,也帮它适应了严寒,但它还是不肯从水碟中喝水,每天用舌头舔墙壁上渗透出来的水。
偶尔,在夕阳中,它望着东方,好像是在思念泰国沙美岛的家乡。
见此情景,击夕心里一酸,坐在狗的身边。
击夕的狗,转过头来,嗅嗅主人的颈,似在安慰着他: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
(张珠容摘自《夜雨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