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酌水浒功夫之林教头VS洪教头

张剑峰

【引文】

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可。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采着，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便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上头，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师，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柴进说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了衣裳，拽 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

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师就明月地上交手，真个好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柴进道：“未见二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柴进道……大笑着道：“这个容易。”便叫……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做提起棒，……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步已乱了，被林冲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朦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侧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颜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品酌】

这一段俺引文十分仔细，我删减不多，以方便诸位看官瞧得精细。

中国有句老话儿，唤作“同行相轻”或者“同行是冤家”。老年间习武，师父总是教一半，留一半，为啥？教会了你，他吃什么去？有道是“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直到现在，许多武校仍旧是坑蒙拐骗为主，教学生根本不教精髓，两年套路下来，学生就毕业了，你让他到社会上干什么去，打把式卖艺去啊？有不少朋友都问我，说我那孩子想让他念念武校，闹个文武全才，你看怎样？俺说你别花这个冤枉钱，你还不如让孩子好好念书，闲暇时间学个拳击就够了，上手容易，打架也不吃亏，胜过去学几套花架子。

有一哥们在武校两年，临毕业时，求他师傅，说师父您教教我棍法，我以后出去了遇到危险，也好保护自己。他师傅一听说行，就教了他一套短棍。之后他把视频贴上来，俺一看，天啊，完全是武术套路，甭说保护自己，就是遇到个抡西瓜刀的，估计都对付不了。俺毫不客气地说，你还不如再找个专教短棍术的班子（李小龙短棍、菲律宾短棍、警用棍、狗兄弟等等）好好学一下，学好之后，你去把你那师傅揍一顿，太误人子弟了。

这就是“同行相轻”的恶果，就为了护着自己这点儿零碎儿，不但平辈人谁也不服谁，就是后辈，都要唬弄再唬弄，长此下去，斤斤计较、故步自封，中国武术谈何发展？须知，任何技艺，都要在竞技中才可发展，不拿出来探讨，再好的东西，都会落后的。

鲁智深和林冲，武功谁更高强？在下不得而知。因为书里没写，小的断不敢妄猜，但小的可以看出，二人在伯仲之间。鲁智深乃经略公门下，林冲乃禁军教头，如不是相差不远，二人焉能谈天说地，越说越投机？亦未可知林冲学了鲁智深得什么本事，鲁智深习了林冲的哪般绝招。

交流，只有交流，才有进步。

而洪教头呢？

他不屑于交流。就和现在的许多所谓的高手一样，不屑于交流。

现在不屑于交流的高手分两种，一种是嘴把式，说出来一套接一套，动手时就摇头——我不和你打，我怕一下打死你。

一种是武把式，这种较少，但也不是见不到，一听说你厉害，就开始话里话外的“交流”，“流”来“流”去无外乎一个意思：试试看？

不谈武学，没有交流，就一个字：打。你不是说你厉害么，打打看？

这类高手基本都是年轻人，心高气傲，习惯了以上势下的态度。对付这类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凭本事令其服气。当然，如果觉着对方幼稚可笑，大可以一笑了之。

因此，洪教头一定很年轻，至少比林冲年轻，十分缺乏待客的经验，挨打是活该。

首先，书中交代，此人一进门，便“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柴进何许人也，什么样的高手请不到，你便有一两般本事，又值什么？衣衫不整便来见老板，而且厅上有客，一出面，便给柴大官人一个下不来台，张狂至此，只怕柴进早有炒其鱿鱼之心。

林冲是官场上过来的，自然晓得如何看脸色，便起身施礼，连施两道，这两道礼表面上是给洪教头施的，实际上，可是给柴官人看的，这一招十分厉害，将柴进的怒火瞬时点燃。

所以做事儿时多看几双眼睛，对自己没坏处。

点燃了大官人的火儿，还不够，还要再旺点儿，于是林冲干脆把座位都让出来了。洪教头不知天高地厚，大咧咧往下一坐，算是自己给自己彻底断了后路。要知这座位可是柴进安排的，林冲让座，乃是人情，你姓洪的坐了，便是不懂人情了。何况柴进一再强调“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这类话连说两遍，意图再明白不过，领导座上客，你当阶下囚，岂非自寻晦气？

书中交代至此，无需多言，看官们早已把洪教头看扁了。

洪教头毫不自知，还要与林冲比武，你看，此人多不识相。林冲一介配军，你本已是教头，即便胜了他，你还是个教头，他还是个配军，什么也改变不了，却还得罪了柴大官人，于人于己何利可图？若败了，你丢了饭碗，林冲却有了名声，这又是何苦来？他与林冲比武，没别的原因——就是看你不顺眼。只为目中无人，便要打架，输了赢了却都无意义，年轻人当以其为戒，目光要放长远。

林冲这个老油条自然胸有成竹，但还要给足柴进面子方可，毕竟初来乍到，在人家家里肥吃肥喝外加拿钱，日后在沧州劳城营混，还要多赖人家帮衬，便死活不肯比试，怎奈柴进早就被姓洪的惹得不耐烦，非要他俩斗一场，并把话说死，林冲只好下场。

虽说柴进只要林冲取胜，但林冲得将人情给足，否则人家要你打，你便实打实地一棒子将对方打趴了，事发突然，只恐柴进面上也不太好看，毕竟是他的教头，寻常一下便倒了，也显得柴进当初没眼光，因此林冲并不言语，下场与洪教头战了一番，其实是手下留情，嘴上却道输了，他只想知道柴进最后的底线。

结果柴进果然不满，我叫你打他，你怎么就输了？林冲见领导做出了“最高指示”，便不再推诿，嘴上却给自己找个借口，说是戴了枷锁，使不出本事。是不是这样呢？再往下看。

林冲脱了枷锁，拿起棍子，便做了个“拨草寻蛇”，他干吗做这个架势？因为洪教头使了个“举火烧天”。

“举火烧天”，顾名思义，是将棍子高高举过头顶，意在下劈对方，这个架势最难对付的就在于，你不知道他劈哪里。他高高地举着，打头还是打肩膀，还是化弧线突然打脖子、太阳穴，或是打腿，这些你都无法判断。所以林冲根本不管他打哪里，直接用了个袭击下三路的“拨草寻蛇”。

可见林冲的本事，你的棍子来了，无论你打哪里，我都无法判断，既然无法判断，怎么办？我将身法闪开不就行了？这就是武术的一个层次——身法的运用。

习武一开始是招数的运用，然后是四肢的运用，久了，就变成了身法的运用。身法的运用，在西洋格斗中，叫做“步法”的运用，但在武术中，却叫“身法”，为什么？西洋格斗术，有进步、退步、侧步等等，主要是步子灵活，而中国武术，讲究的却是“腰马合一”，也就是我闪开时，不单单是步子在动，最先动的就是腰，腰一拧，马步一转，我就到了你侧面，不但不退，反而还进了身，进到你侧面，便打侧面，进到你后面，便打后面，其意义远比步子移动要大，因此武术讲究“身法”。

林冲无法判断洪教头的棍子落点，便直接用身法闪开了，那他为什么同时要用拨草寻蛇呢？很简单，我一闪，你必进，你一进，招式便用老，脚下却还未停，你旧招用老，新招未出，我刚好趁你立足未稳，打你下盘。

林冲此举，与王进打史进异曲同工。

果然洪教头一棍劈下，林冲整个人往后一退，一退破千招，管你打哪里都得落空，洪教头心急，往前跑一步，又举棍待打，此刚好旧招用尽，新招未出，脚步未停，下盘不稳之时，林冲便将棍子顺着“拨草寻蛇”式一“拨”，正“拨”在洪教头腿上，将他打倒。其实这算留情了，没一棍点到他裆上已经很不错了。

林冲此战，重在战术。所谓高手，无不是武艺纯熟于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洪教头输了，丢了饭碗，投去别处。你看，意气之争有什么好处？

所以说同行最好相敬，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只有取长补短方是长远之计。一副狭隘心肠，只知批判，不知有人，只知有己，出了令人嗤笑外，实无好处。

目前中国武坛，许多门派之间不但不交流，反倒纵容门下弟子相互间诋毁谩骂，甚至连对方的祖师爷也骂在口中，且此风愈演愈烈，竟发展到匿名在网上谩骂，真是令人可笑可气。中国武术眼下尚未走入真正的竞技擂台，其发展之路还漫长无比，竟出现如此颓败之象，令有识之士扼腕不已——不就是看人家多招了几个学生眼红吗？没见过钱啊！

文坛也是如此，文人相轻比武者更是变本加厉，前人压后人、名人压新人的现象比比皆是，无非是图名图利而已。武者之间不服气尚可一分高下，文人之间却只能是相互揭短，有辱斯文，看久了，令人顿生土鸡瓦狗之厌。

有道是洪教头恁般多，林教头却只有一个，俺愿天下有识之士皆如林教头一般，拿出本事，奋发自强，走上梁山，勤于交流，虚心学习。见识是自找的，功夫是自学的，不要一味受那一帮只知道吃老本的洪教头们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