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靠一边走

许志杰

记得特别清楚，2004年雅典奥运会之前去希腊采访，我们几个人并排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边说边比划，兴致盎然。

一位看上去有50岁左右的夫人，突然从我们的队伍中扒拉开一道人缝，疾步而过，挡住去路，与我们相对而立，然后就开始了她情绪有些激动的演讲。

什么意思？叽哩哇啦的希腊语，咱是一句不懂。

说实在话，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也有点不解，甚至产生了一点点愤怒。这位粗壮的夫人越说越激动，我们则越听越糊涂，双方对峙在古老的雅典小街上，颇有些中世纪思想家们交锋论理的架势。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就得手持钢剑，约个地方决斗，拼出你死我活。到底是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的老乡，读着希腊神话长大的这位夫人聪明绝顶。在语言无法达到沟通目的的时候，她使用肢体语言，拉着每个人的手，从前到后站成一队，然后像一位军官一样，指挥我们向前走……

哇，原来如此，待到我们都明白过来之时，再看那位夫人，她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其实，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中国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一个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坏习惯，老祖宗教导与人方便，却是只顾自己方便，哪管他人方便不方便。就说我们的走路方式，一个人还好，径直走就是了，如果是两个人或者两个以上的熟人凑在一起，必是横着一字排开，嬉笑怒骂，打打闹闹，路有多宽就占多宽，把一条人行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孔老夫子说三人行必有吾师，现在是三个人凑在一起必把一条道路堵死。

考量这道公共课题的社会基础，首先是不懂得怎样在公共场合尊重他人，把自己的为所欲为看得比天高比地厚，说穿了其实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极端个人主义行为。蔓延各地并引诟病的广场舞，最早开始的时候很是受到赞美，悠扬的音乐，潇洒风流的舞姿，整齐划一的协调，体现了这种集体主义的完美风格。但是，凡事有度，当广场舞过量泛滥，影响公共社会秩序以及他人正常生活规律的时候，这项原本可以释放众多社会与个体正能量的活动，势必走向社会公德之反面。

最近网络上有一个视频，一群大妈大婶在火车车厢内大跳“广场舞”，有的还站在座椅上疯狂扭捏，整个车厢被她们占领了。不知道这帮人在车厢内突然跳起“广场舞”的缘由，但是，看着这段视频，看着那些旁若无人舞性大发的人，那么投入，那么疯狂，真的无言以对。

或许她们认为这样做不仅锻炼了自己，同时还愉悦了他人，活跃了车厢内的气氛，丰富了乘客的乘车生活。但是，看看那些板着脸纷纷起身离开自己座位到其他车厢的乘客，就会晓得他们面对不顾一切不顾他人感受的大妈大婶，是多么的无奈。很难说他们不是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怒火，而很多公共场所的冲突也就因为如此简单的事情引起。

这种不靠谱的行为是无限放大了公共场所的个人空间，我们中的不少人认为，公共场合是一个没有约束，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的自由天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基于这样的见解，便很难看到在公共场合敢于站出来，纠正一些有悖公共道德的言行举止的人。如果有人敢于站出来制止损害公共道德的不良行为，将丑行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社会文的明程度一定会得到提高。

雅典街头的那位夫人，教会了我们怎样走路，而站在伟人刘少奇头顶上照相的人，没有被制止，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举起双臂打出胜利的手势。我不厌其烦地举这个例子。

2001年7月在莫斯科圣女公墓，我们一行咋咋呼呼的与那些名人雕塑照相，本来寂静如夜的公墓突然变得吵吵嚷嚷。这时候，一位典型的俄罗斯大妈走过来，打出了让我们闭嘴的手势，还把一位将手搭在中共早期领导人王明肩膀上照相的人，硬是扯了下来。这事对我影响很大，一辈子也忘不了。

2013年底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拜谒布隆夫人之墓，记着在莫斯科的尴尬，还没有到达之前我就告诉同行的人，千万不要出大声，脚步要轻缓，照相时不要攀登，更不可勾肩搭背。说实在的，本人是不折不扣地做到了，与我同行的同胞却把持不住自己，还是被人呵斥一顿。不知他们能否像我一样吃一堑长一智，今后不论到哪个国家和地区，包括在国内，都能深记入脑，不再重蹈覆辙。

这里还要再冒一次被骂的风险，说一说发生在法国首都巴黎凡尔赛宫前的“广场舞”事件。假如在火车车厢内跳舞，还属于“家丑”，那么把“广场舞”跳到国外就是“家丑”外扬了。现在中国人在外形象大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原则性问题引起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导致。为什么非要使这些本应避免的冲突产生，甚至升级、演化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决？中国再大也是一个国家，人口再多你脸上刻的也是中国二字，经济实力再强你也负担不起这个世界的开支。有个笑话说，现在到南极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了，给南极带来的负担也越来越重，连一向态度温和、与人和善的企鹅，听说来了一个中国旅游团都躲得远远的。

再一个是我们把文化与文明、古代文明与现代文明混为一谈了，动不动就把中国几千年文化搬出来，称之为文明古国。探究文化与文明的关系，就像理论与实践、实验室与工厂车间、学校与社会一样，需要一个成果的转化过程。

常有这样的事，说到某个人文文绉绉，戴个眼镜，喜欢读书，看上去挺有文化的，生活中却总是不拘小节，乱扔垃圾，公共场合吸烟、吐痰、大声喧哗、不排队。这样的人就会被戳脊梁骨：瞎读了那么多书，一点道理都不懂，太不文明了。

《论语》说的太好了，仔细读下来感觉句句是真理，照着《论语》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社会和谐，天下太平。相反，《论语》倒背如流，做起事来却与《论语》毫不相干，老百姓的评价是读的书都烂在肚子里了，喝那么多墨水只能把肠子染黑。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初衷是好的，最后的结果却是如德国哲学家所说，倒洗澡水把孩子也一起倒掉了。

每一次乘坐滚动前行的手扶电梯，总是感慨万千，电梯有多宽，就有多宽的人头攒动。人靠右边站，把你的左边空出来，让那些需要赶时间的人从你的身边过去，我们怎么就做不到？过去有句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还有一句很难听的话，这句话是：好狗不挡路。我们的祖宗其实相当文明，就是被个别不肖子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