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里
之前,是没有去过静影寺的,甚至也没听说过这个位于太行山深处的小村。
偶然的机遇,才知道这里是隐于世外,不和外界沟通的。山上有狼,豹和野猪出没,常有画家去那里写生,有世外桃源之美称。
1996年5月,报社副刊部在这里举行了一次文学笔会,(那时不叫静影寺而叫影寺)才让我们有缘与影寺相知、相识。
那时,还没有现成的公路,诗人郜希贤找来离影寺较近的双庙村的黑蛋引路,即使这样我们三辆吉普车还是走走停停,有时正走着会突然没了路,有时也会迷失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之中,穿行在时有时无的云雾之间,越往前走越像是误入某个并非人间的仙境。70多里的山路我们竟然走了整整5个小时,可想路之坎坷,路之艰难。
来到影寺村,我们看到四面都是高山,中间陡然出现的一块平地上种着绿油油的麦子,有几排石头房因地势高低而建,呈阶梯状分布。车就停在村党支部书记姬红记家门口。书记当时没在家,据说是去了山西,他母亲和妹夫接待了我们。已是下午3点了,我们还没吃饭,红记妈妈赶紧给我们做饭吃,稍事歇息后,红记妹夫就领着我们去后河转,领我们去看娘娘石、丫鬟石。回来后,红记妈妈用地火给我们熬好了玉米糊糊,还烙了油饼,里边放着山韭菜,那天我们吃得都很多,感觉很香甜。天快黑的时候,红记从山西回来了。我们在他家门口(也是打麦场),那里立着石磨、石磙、石碾,堆着金灿灿的麦秸垛。红记抱来许多柴火,那个夜晚我们就在这里开了篝火晚会。四周的大山,峥嵘高耸,把天挤得很小。挤在一起的星斗,“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我们仰望这些晶亮的星子,叫自己忘却黑暗压过来的恐惧。山风把天空擦拭得洁净如镜,好让那轮月亮升起来。山真高啊!月亮缓缓地向上爬,先是一片乳色,然后月色勾出大山的轮廓。刹那间,一轮明月跳出山来,给人的喜悦真如孟郊所言“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升”啊!好一个石上生出的月亮,又大又亮,叫黑暗中的影寺一下子生机盎然起来。美女作家张丽、申明珠和报社编辑郭长秀、郜希贤对唱天仙配,女诗人带着颤音的朗诵,还有谁讲的鬼故事,还有青年诗人刘新龙表演幽默小品,红记书记讲了影寺村的来历,影寺的老人也讲了影寺金灯法师的传说,之后我们几十号人拉着手跳着圆圈舞,我们唱着《外婆的澎湖湾》,唱着邓丽君的《你问我爱你有多深》,让晚会达到了高潮,此情此景都将深深烙印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副刊部主任刘金钟老师当即宣布此次笔会为“忘世界笔会”。当晚我们住在红记家,因为人多,他家住不下,便把几个男同志安排在老乡家里。红记当时只有24岁,还没成婚,他妈妈竟把准备给红记结婚用的新被子拿出来,让我们几个女孩子盖。我和张丽、申明珠、姚莉四个人睡一张床,那晚躺在石头房里久久不能入眠,有太多的感慨无法表达。早上被很多种鸟鸣声喊醒,起床后看见门被几根铁棍顶得很严实,这才明白山里人说的豹子经常在夜里入户抓鸡、背猪不是玩笑的事了。我们吃过早饭便在红记带领下去看倒流泉,去看三潭映月,当时我们几个女孩子穿的是高跟鞋,爬山极不方便,红记妈妈就把几个女儿的解放鞋拿来给我们穿,五月的早晨,山里还是很冷,姚莉却穿着短袖,红记把自己妹妹的衣服拿来给她。 红记一直走在最前边拿着木棍披荆斩棘为我们开道。这里是有一种旷古的宁静,有菊花,苔藓鲜亮碧绿,偶尔能看见美丽的“袋鼠”自由地跳跃。倒流泉很长,水很深,满是绿的液体,只有盛在桶里,才知道它是清白的,清白到了没有。我们几个城市女孩子去看三潭映月时,由于苔藓太滑登不上最顶峰,红记甘为人梯,蹲下身来,让我们踩着他的肩膀上。我们在影寺只住了短短两天就有不舍的感觉了,走时影寺村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出来送我们,我们掉下了眼泪,相约明年这个时候再来。
笔会结束一周后,焦作日报副刊整版刊发了作家、诗人写影寺的作品。由此焦作人认识了影寺,也认识了红记。是红记将封闭的桃花源引向世外,是红记打开了影寺的门户。
因为笔会之缘,红记记下了我们每一个人的通信地址,笔会过后他给我们每一个人写了信,当然有的人是忙于琐事没时间回复,有的人也许早就把这分情谊相忘江湖了。而我们几个女孩子全都回信了,尤其是申明珠还托善于做媒的母亲给红记介绍过对象,姚莉带回了在影寺逮来的小鸟一直精心喂养。
半年后的一天,突然听说红记和他父亲下山来了,在修武县城采购东西,晚上没走,郜希贤招待他们,他便打电话给我,猛一听到他那山野般纯净的声音,感觉很亲、很亲。司机专门来焦作接我,红记一看见我就和我握手,问我还好吗?那晚我们吃饭、喝酒、聊天,很是开心,最后我要走时红记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非要坚持和司机一起把我送到家,并给我带来一大箱影寺的苹果,那箱子是用山中的核桃木做成的,极沉。我能想象到这70里的山路,他是怎样和父亲用一天的时间艰难地走着,怎样替换着将这一箱影寺的苹果搬下山来,我能隐隐看到他肩上的道道勒痕,我无言地握着他因抠箱子而被勒出红道道的大手心里满是感动。那影寺的苹果,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甜的苹果啊!他走时,作为回赠我也把给爱人买的很昂贵的毛料给了他。一星期后我就收到来自大山深处红记的来信:
朝霞姐:你好!
“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次我们在修武相聚真的出乎意料,我内心的感受太多、太多,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一直沉浸在我们相逢的惊喜中,一直沉浸在离别后的痛苦中,当时的风很大,天气很冷,到家时我的脚都麻木了,当我拿起钢笔时,手还在颤抖 ,但是,你的出现使我热血沸腾,我的心是滚烫的,所有的一切都挡不住我对你永久的思念,所有的困难都阻止不了我给你写信,姐姐,我的亲姐姐,你是我精神的支柱,在我的感觉中,这世界因为有了你才显得美丽,生活有了你才显得充实,思念中有了你心灵才有安慰,姐姐,我在心中不停地呼唤你,只有你才能使我异常高兴,只有你才能使我泪流满面,只有你才能使我面对生活。你给我的布料,我是很小心的,很庄重地把它贴在胸前带回家的,我将视为最最珍贵的纪念品,我将在最有纪念的日子穿上它,结婚时穿,和你相聚时穿……
再后来,我们的联系就多起来。他很少下山,所以我们常常用通信的方式作为联系纽带,万水千山的阻隔唯有书信可以传达那分牵挂。他给我寄过山里第一朵盛开的山花,给我寄过偌大的蝴蝶标本,给我述说一个山里青年无边的孤独和寂寞,有时我也会在寂静的夜晚给他写信,给他写美丽的诗歌,给他讲人生、青春、事业,还有外边的世界,他回信说他把我的每一封信都抄在了笔记本上,并且把每一封信都背了下来。其实,我并没有写什么惊世绝句,只是写给他一些鼓励的话。他结婚的那天还特地邀我做女客,我因为上班而没能前往。之后每年腊月二十一他都会来市里看我,像串亲戚一样,来时会捎来影寺的柿饼、核桃、山楂、蜂蜜等山货,天寒地冻的,我们也因红记的到来而聚会而喝酒,去过影寺的人很多,我们会一一邀来,报社李相宜老师常说,我们因红记而每年聚一次,因红记我们也成了亲戚。
红记得知我父亲患有糖尿病需要翻白草辅助疗效后,就天天上山采翻白草,有时竟跑到山西地界去采。其实翻白草药铺就有,也不太昂贵。而红记却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辞劳苦地坚持采来,在家里晒干后,用编织袋给我背下山来,这时我的眼里肯定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人与人,有有缘与无缘之分,人与山也一样。有些地方一生只去一次就够了,而影寺我是去了又去的,于是爱山爱得要命,爱影寺爱得要命,有时看书看累了,就去看山,“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的这两句诗很早就进入我的心境。在这里我能感到只有大山才能让人相看两不厌。常常独自与山相对无言,除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感怀,还有一种静中生长的自信心。是影寺熏染了我的浪漫气质,是在影寺我看见了那山沟里的野草莓,也是影寺触发了我写出第一首诗歌,而后让我源源不断地写,是影寺给了我诗的灵感,也是大山里平淡宁静的生活给我内心增加了一种平和沉稳的东西。这平和与沉稳,对于我就是一种幸福。无数次去影寺,无数次带人去影寺,像是自己的家,我们也喊红记的妈妈为妈妈,我们给她送月饼吃,给她送过年的红春联,给她买新衣服,我们经常吃住在那里,他们家人从不嫌烦,总是热情备至,他们好客、淳朴、善良,不计得失,如大山一样憨厚、宽阔、博大。
别说静影峡谷仙风阵阵,紫云缭绕,山水奇特,钟灵毓秀;别说仙风猿鸣,凤飞蝶绕,松涛瀑歌,晨钟暮鼓;都别说,单是影寺人家的善良淳朴至亲,就让你乐而不返了。
如果你太冷,你就去一次影寺。
如果你太烦,你就去一次影寺。
如果你太寡情,你就去一次影寺。
影寺能让你温暖,影寺能让你静心,影寺能让你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