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宗穆
通往天国的哀伤列车(下)
——漫谈《银河铁道之夜》
□ 王宗穆
整部《银铁》,弥漫着浓浓的宗教气息。在这种气息下,作者将对死亡的思考隐藏到字里行间之中。
在作品开头,作者就暗示了柯贝内拉将要溺死的结局。比如,焦班尼的母亲提醒他不要下河,而稍后柯贝内拉就跟着几位同学前往河边放土瓜灯笼,两段情节相隔很近。在刚刚登上银河列车后,对柯贝内拉的穿着描写十分耐人寻味:
焦班尼发现就在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的孩子,穿着一件水淋淋的黑色上衣,正伸头向窗外张望。怎么看,那孩子的肩膀都让人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注意“水淋淋的黑色上衣”这几个字,这是文中第一次暗示柯贝内拉已经溺死。不久,第二个暗示也出现了:
焦班尼正想问柯贝内拉是不是早就在车上了,不想柯贝内拉却先开了口:
“他们一阵猛跑,可还是晚了一步。扎内利跑得够快了,可还是没有追上。”
噢,对呀,刚才我们是约好了一道上路的!焦班尼一边这样想,一边说:“要不要在什么地方等等他们?”
柯贝内拉回答道:
“扎内利已经回家了,他爸爸把他接回去了。”
“他们一阵猛跑”是说扎内利他们距离死亡已经很近,但“还是没赶上”。随后柯贝内拉说“他爸爸已经接他回去了”,说明扎内利已经得救。
在北十字一章的开头,出现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明显的暗示: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原谅我?”
突然,柯贝内拉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结巴着焦虑地说。
“啊,是呀,我的妈妈也在那遥远的、像一粒尘埃般大小的橙色三角标那里思念着我吧?”
焦班尼这样想着,呆呆地不说话了。
“只要妈妈能获得真正的幸福,那我做什么都行。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妈妈的最大的幸福呢?”
柯贝内拉好像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你的妈妈没有一点不幸的事啊!”
焦班尼吃惊地叫道。
“我也不知道。可不管是谁,只要做了真正的好事,就会最幸福吧。所以,我想妈妈会原谅我的。”
柯贝内拉看上去好像真的下定了决心。
柯贝内拉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担心在他小时候就去世的妈妈会责备自己,所以自言自语。但后来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救别人才溺死的,所以又说“我想妈妈会原谅我的”。
对柯贝内拉的死亡暗示基本告一段落,但作者对死亡的整体暗示从未停止。不仅如此,宫泽贤治有意不断将死亡这个主题与幸福这个主题交融起来,使读者初读不觉得有压抑之感。在情节可能显出恐怖之感时,作者会及时引入宗教来化解。比如,青年和姐弟上车后,车上多次响起宗教音乐,人们相互祷告。这是因为在宫泽贤治心目中,死亡并不是恐怖的。由于信奉宗教,他相信人的轮回转世,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认为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死不会有任何恐怖的感觉,这也是他自我牺牲的人生哲学的基础。
死亡可以说笼罩在整部《银铁》之上,但还有一个沉重的主题同样贯穿始终,那就是孤独。
北十字。《银河铁道之夜》的核心就是孤独、死亡和对幸福的追寻。银河之旅始于北十字,北十字就象征着死亡,银河之旅其实就是天国之旅。
电影《千与千寻》中的电车与“车站小女孩”
1985版《银河铁道之夜》DVD封面
焦班尼是最孤独的,他的孤独,一方面是性格原因,另一方面是他的家庭原因。性格上,他上课总是沉默寡言,不喜欢回答问题,下课又不常与同学们交流;家庭上,由于较为贫困,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印刷厂捡铅字,他的父亲经常出海打渔,母亲长期卧床,使他难于分出精力改变孤独的现状。
柯贝内拉是作为焦班尼的知己出现的。有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意识到,宫泽贤治之所以创作《银河铁道之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纪念他的妹妹。所以,有的学者认为柯贝内拉就是宫泽登治的化身,甚至有的学者认为柯贝内拉是女孩,称文中未表明其性别。不管怎样,宫泽贤治将自己的孤独融入焦班尼的孤独这一点还是比较明确的。
宫泽贤治对孤独有很深入的认识,这点在《狐狸与土神》中展现的更为深入。在他看来,孤独既可以使人成长,使人坚强,也可能使人失去理智。
如果说死亡与孤独是沉重的,那么幸福无疑就是轻快的了。只可惜直到最后,焦班尼也没有得到“什么是大家真正的幸福”这一问题的最终答案。
幸福这一主题几乎和死亡同时出现,并经历了共同的加强过程。在宫泽贤治心中,他认为个人的幸福和集体的幸福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个人的牺牲能够换来大家的幸福,那个牺牲者就也是幸福的。幸福的定义多种多样,笔者觉得这是作者无法给出最终答案的主要原因,即作者不想打压读者自己对幸福的认识,只告诉读者要为幸福而奋斗。
《银河铁道之夜》对日本的文学、音乐甚至动漫都产生了极大影响。喜欢看动漫的同好一定会感觉,日本人在创作动漫时对铁路有一种原始的热爱,这种热爱很大程度源于《银铁》。比如在宫崎骏的代表作《千与千寻》中,千寻曾登上一列火车去寻找钱婆婆,这列火车与《银铁》中的银河列车极像,两者都承载着创作者相似的感情,并都以“追寻”为目的。大家还会发现,《千与千寻》中的“沼原站”颇像天鹅站,在站台上还有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在等待着什么。而在《银铁》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
火车一直不停地朝下开去。火车快开到山崖边上时,下面出现了明亮的河流。焦班尼的心情渐渐地开朗了。当火车从一间小茅屋前开过时,焦班尼看见一个无精打采的小孩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忍不住“哎”地叫了一声。
事实上,早在1985年,就有一部动画版《银河铁道之夜》诞生了,而且电影还引起了广泛争议:动画作者们把主人公的形象从人改成了猫咪。这部电影是很多日本人的童年记忆。
宫泽贤治利用自己对自然科学的深入了解和对自然的感性认识,把人与自然关系这一问题做了深入剖析——或者不如说,几乎全部宫式文学作品都在力图展现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处这一问题。
相似地,天文学作为人类最古老的科学门类,从一开始就担负起了处理人与自然间关系这一任务。古代天文学正是在农业需要中被正式建立起来的,人们为了掌握耕种日期,物候变化,才开始研究星体运动,制定历法。
“科学并不是自然本身,它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描绘自然的艺术也不是自然本身,而是自然在人类手中的感性表现。天文学和文学,似乎存在一种天生的相关性,却又在各自的路上渐行渐远。
当代中国对天文人才的需求是非常大的,但却鲜有人愿意从事天文工作。为了吸引更多的天文人才,一些高校不得不降分录取。天文科研的困境,很大程度上源于天文科普的困境,由于天文科普难以开展,导致青少年难以接触天文学,从而让无数人才无缘天文。
那么,问一个貌似与本文不沾边的问题:该怎么搞天文科普呢?人们有很多回答,但大多大同小异。宫泽贤治的文字实际上给出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宫泽贤治的文学作品在日本国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甚至影响到了日本天文学的发展,那么,这一过程是否可能在当代中国重现呢?笔者认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具体的实施会有很大不同。
我们知道,天文精神的核心是“好奇心、想象力、毅力与诚信”,想象力决定对天文的整体把握能力,而好奇心又直接决定天文兴趣。但由于当代城市将人与自然隔离,很大程度上使人丧失了与自然接触的机会,进而使人变得对自然之美麻木不仁。如果无法被自然之美触动,就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对自然科学产生真正的兴趣。 所以,问题的核心是,怎么让人们回归自然,寻回对自然的热爱。
这是一个感性的过程,而非理性的过程,因而使人们回归自然的主力军亦应有感性领导。什么最具有感性的特点呢?当然是艺术。而在众多艺术门类中,唯有文学和摄影最有能力肩负这一使命。好的文学作品一旦和摄影作品结合,就会具有极强的冲击力,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将科学知识融入其中,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科普效果。
曾经有人说:“在欣赏星空时,请忘记那些繁复的科学名词,忘记星体的分类,忘记它们的距离,全身心地感受它们的艺术美,这样你会发现星空是最美的诗。”宫泽贤治的作品对这种观点显然颇为不利。在他的作品中,由于引入了科学名词,文章的承载力大大加强了。读完他的作品,再去欣赏星空,你的脑海里会不自觉地浮现那些科学名词,而文章中如果有具体的解释,你就会感到艺术美得到了成倍的加强。可惜的是,这种机会不太多,因为宫泽贤治毕竟不是科普作家。不过,当代的科普作家是完全可以做到这点的。如果将宫泽贤治式的文学风格与科普知识相结合,再加上优美的摄影作品,这样的一个组合一定能产生很好的科普效果。
科学的发展和艺术的发展,都是为了让人类的生活更加美好——不仅是物质生活的美好,更是精神生活的美好。天文学在探索宇宙终极规律的同时,也在深切地关注着人类的生活与发展。天文学可能是自然科学中最没有国界的科学门类了,而且,天文有着人类可以共同遵循的哲学基础:只要你抬头看,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或多或少可以看到其他人能够看到的东西,甚至是全人类都能看到的东西。
所以,笔者想宫泽贤治的文学作品可能很容易被天文爱好者接受,因为他的作品在极力突出“人类”这一整体在历史发展中至关重要的地位以及自然对人的巨大影响力。通过天文学和文学我们将感受到,在辉煌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在被无限灯光埋没的花红酒绿的现代都市里,人们的心里仍能孕育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千零一个梦,而这一千零一个梦中,总有一个是相同的。也许是对自然的原始热爱,也许是对探索未知的渴望,也许,这是一个共同的梦,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共同梦想——对幸福的追求。幸福是什么?《银河铁道之夜》中似乎没有给出答案,但作者却已经给出了答案。答案也许充满理想主义,但人难道不就是为了心中的理想活着的吗?人用理想、梦想和幻想充实了现实组成的骨架,使人生不会仅是骨架,而无一寸肌肉。所以,在最后,让我们用宫泽贤治这句看似天真的名言结束全文:
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不可能有个人真正的幸福
——宫泽贤治
(责任编辑 张恩红)
南十字:人们进入天堂的入口,光彩夺目、色彩斑斓。它如同一颗大树,粲然矗立在河流之中,其周围缭绕的青云恰如圆圆的光环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