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俗化”具有解构与建构的双重功用:一方面瓦解了以往超验主义的宗教秩序与理想主义的价值秩序,一方面建构了一套新的社会价值体系。从本质论看,“世俗化”过程是一个价值观念转变的过程,个体从超验的秩序与狂欢化的激情中解脱出来,理性精神逐渐成为个人精神的主体,而现实、世俗的生活则成了个体关注的中心问题。价值观念的“世俗化”转向,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就文学艺术而言,“世俗化”思潮推动了文学世俗化进程,从根本上影响了文学的美学风格与发展格局的建构,在确立文学本体审美性、人物主体性,增添文学发展活力,扩充“俗”文学的生态版图等方面都具有不可忽视的“革命性”意义。
关键词:文学世俗化;秩序瓦解;文学本体;平民情怀;“纯文学”;“俗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14)-06-0104-05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亚鲁王》的文学人类学研究(13xzw024)”。
作者简介:戴海光(1980-),男,湖南隆回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铜仁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历史表明,现代化与世俗化是同步的。既然如此,现代化过程中显示出的“现代性”与世俗化过程中表现出的“世俗性”,二者在内容上肯定存在内在的关联性。这从福柯关于“现代性”内涵的解释中可以找到依据:“现代性的核心是‘理性及主体性,根本价值为‘自由,而实质表现为‘世俗化的、‘祛魅的过程。”[1]3-7福柯的解释厘清了“现代性”与“世俗化”之间的关系,为我们更好地理解“世俗化”概念提供了基础。实际上,“世俗化”过程是一个“祛魅”的过程,“世俗化被看作现代性转折的重要维度,‘祛魅之后的现代社会是一个‘世俗社会,其特征是‘那些终极的、最高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消失。”[2]3换言之,“世俗化”意味着以往超验的宗教秩序和理想主义的价值秩序的瓦解,理性精神成了个体精神的主体,个体从超验的秩序和狂欢的激情中解脱出来,而现实、世俗的生活成了个体关注的中心问题。可见,“世俗化”颠覆了以往的社会价值秩序,重构了一套新的价值体系,对社会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就文学艺术而言,“世俗化”思潮推动了文学世俗化进程,从根本上影响了文学的美学风格和发展格局的建构,在确立文学本体审美性、人物主体性,增添文学发展活力,扩充“俗”文学的生态版图等方面都具有不可忽视的“革命性”意义。
一、文学“神性”祛魅与文学“本体性”回归
在中国文学史上,文学曾获得过非常高的社会地位。曹丕视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梁启超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鲁迅认为文学具有“启蒙民众”、“改造国民性”的重要功用。这些观点虽然从某种程度上夸大了文学的作用,但是从另一个侧面也赋予了文学的“神性”色彩。从文学的历史演变看,20世纪80年代以前,文学被披上了一件“神圣”的外衣:文学是处于国家意识形态“中心”地位的一种艺术,其身上负载着丰富的“政治”隐喻内涵。然而,自1980年代市场化时代到来后,文学逐渐从“中心”滑入了“边缘”。这表现在:作家不再被视为社会的精英,而被视为用文字来编造“故事”的人;作品则丧失了“启蒙”、“教化”的神性,被视为仅仅用来满足读者欲望的文化消费产品。文学的“边缘化”令包括作家在内的很多人痛心不已,甚至有人惊呼“文学已死”。其实,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忡忡,这是因为文学世俗化如同社会世俗化一样,都是社会、文化发展的一个阶段而已。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学“神性”的祛魅“与其说现在的文学边缘化了,还不如说文学走下了神坛,走出了畸形繁荣,回归到了文学的本位”。[3]89文学本位的回归,这是文学世俗化带来的最重要成果,对文学艺术建构具有深广的意义。
一是文学内容从“庙堂”走向“民间”,凸显出平民情怀。文学世俗化反叛了理想主义文学叙事的内容诉求,从而“对自然和社会所作的神秘的、诗学的、艺术的解释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实事求是的描述”。[4]这种转变引起了文学表现内容与叙述视角的变化:文学不再热衷于诠释政治理想、表达“海市蜃楼”般的生活憧憬,而是转向“民间”,关注普通人的琐碎、庸俗、现实的世俗生活,重视个体生存感受、生命体验的叙写,这种写作倾向凸显出一种浓厚的平民情怀。写作观念的变化,引起了文学表现内容的新变,普通百姓的“吃、喝、拉、撒”与“柴、米、酱、醋、盐”等世俗生活成了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因此,不论是在“伤痕”、“反思”、“改革”、“市井”文学里,还是在新写实、新生代等小说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普通市民在城市中挣扎的日常生活图景,可以见到凡夫俗子们在欲望泥淖之中滚打摸爬的痕迹,可以读出底层民众在面对工作、生活困境时所表现出的困惑与痛苦,可以在平民生活的文本描述中感受到的异彩纷呈的地域民风习俗……如此种种,都在作品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可见,这些文学作品祛除了文学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留下了“平民”生活写照的痕迹,彰显出文学世俗化的风格特征,与五四时期“平民文学”的写作观念有着明显共通之处。
二是文学人物从“神”变为“人”,肯定了“人”的主体性。文学是表达人类情感、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而人作为社会的主体,担负着认识、改造社会的重要职责。自从文学诞生以来,塑造丰富多彩、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成为了文学家的天职。从文学发展的历史看,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们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按照文学创作规律,作家只有打破单一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塑造模式,从多个侧面、多个角度表现人物丰富的性格特征,作家及其创作的作品才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然而,在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受政治意识形态的规约,个人的世俗欲望遭到否定,文学人物本应具有的丰富的性格特征被阉割了。正是如此,“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中,均表现出一种明显的“英雄情结”,因而文本之中的人物性格特征几乎是“千人一面”,他们沉湎于革命、斗争的狂热和激情之中,视“革命”信念、“政治”信仰等精神性的东西为最高准则,而人物自身的利益诉求和个人欲望则被完全抹杀了,甚至连个人的爱情也都贴上了“革命”或“集体”的标签。从这些人物的性格看,他们的行为不符合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逻辑,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性,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化”英雄。进入新时期以后,随着现代化的推进,文学世俗化思潮也日益深入,作家们从“圣化”的政治、革命话语中独立出来,以一种更理性、独立的姿态看待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于是个体生存的逻辑取代了神圣的政治革命伦理秩序,世俗生存逻辑占据了主导位置。个体价值话语逻辑的转变,深刻地改变了文学人物建构的范式,标志着“人”之主体性回归。在新时期文学作品中,作家不再以预设的政治、革命话语逻辑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前提,卸下了人物身上“英雄”的光环,将作品中的人物还原为有爱也有恨、有快乐也有忧伤、有追求也有欲望、有喜悦也有悲伤的世俗个体。譬如“改革文学”作品,虽然具有弘扬社会主义改革主旋律的风格,但是作品之中的人物并非那种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改革“英雄”,而是那种经历挫折时备感痛苦却仍忍辱负重的普通改革者;在王朔小说、新写实及新生代等小说中,人物形象显示出更明显的去“英雄化”特征,他们是世俗的普通人,根本无法用简单的“高尚”与“卑鄙”、“崇高”与“庸俗”、“坚强”与“懦弱”等词语来标记、穷尽他们的形象特征,实际上他们呈现出更加丰富、复杂的性格特征:既有正直、善良、崇高的一面,又有猥琐、平庸、卑贱的一面。在他们的价值观念里,所有的目标都指向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世俗生活,而且只有世俗生活才能让他们感到安稳、惬意、愉悦。显然,这与“十七年”和“文革”文学里的人物形象特征是迥然不同的。文学的世俗化,使作品中的人物摆脱了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束缚,不再是某种“神圣”意志的傀儡,从而实现了“人”之主体性的自我认同。这是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精神回归的标志,也是肯定人物世俗欲望合理性的重要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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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学终极价值秩序的瓦解与多元价值诉求的诞生
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起初并不具有独立的艺术个性。大约在春秋以后,文学才与乐、舞分离而逐渐独立出来,成为了一门专门的艺术。从此,文学担当起了思考人类命运、叩问生命意义、探索社会奥秘、赋予人类终极关怀的重任。因此,读者在欣赏、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时,常常会引起他们灵魂深处的共鸣,从而达到一种健全人格、陶冶情操、洗礼思想的目的。显然,这是文学的意义与作用的重要表征。正是因为文学能够给予人类以独到的精神引导和思想熏陶作用,文学才得以延续、发展、繁荣,并成为人类“诗意地安居”的精神家园。
长期以来,对于文学终极意义的追求,是作家们孜孜以求的理想和目标。受中国特殊的国情影响,中国文化表现出很明显的“家国同构”的政治伦理特征。受这种文化环境熏陶,包括作家在内的知识分子培养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经过历代知识分子的阐释与发展,这种人生理想逐渐内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潜在地影响了中国作家心灵结构的表现形态及文学价值诉求的构建。从“五四”以前中国文学发展的逻辑看,中国文学的发展繁荣主要依靠政治力量来维持、推动,而文学则以传播统治阶级的正统思想、教化民众、控制舆论来回馈统治者的支持,以此实现教化民众、维护政治话语权威性的目的。正是二者之间的相互哺育,才建构起了政治伦理制约下的文学终极意义秩序的传统。既然这样,文学的终极意义就指向了对“神圣”政治伦理的顶礼膜拜和对统治者政治理想的有效诠释,而文学本应赋予人类人文关怀的价值诉求却被抹杀了。“五四”以后,封建专制时代的价值伦理秩序解体了。随着西方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知识分子开始重新审视政治、人生与文学、艺术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他们进一步认识到政治对于“人”之精神现代化及文学现代化的重要影响,另一方面重新审视了“人”的重要意义,发现了个体之人对政治观念、人生意义建构的重要作用。当然,“政治意义”的发现并非“五四”知识分子首创,只有“人”的发现才是一种全新的创举。之所以这么说,就在于“人”的发现使“人”从以往的某种神圣的、抽象的观念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自然个体,赋予了“五四”知识分子坚持自由表达对社会、国家、人生看法的合法性。因此,“五四”先驱们常常以一种先觉者的姿态、以文学的形式对尚未觉醒的民众进行思想“启蒙”就成为了集体性追求,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学的“启蒙话语”传统。“五四”文学“启蒙”话语的形成,颠覆了长期以来中国文学单一的“政治-革命”话语模式,中国文学由此进入到一个“政治-革命”话语与“启蒙”话语之间合作或斗争的时代。两种话语系统的融合与冲突,使中国文学呈现出“启蒙压倒救亡”、“救亡压倒启蒙”、“启蒙与救亡合流”等丰富的文学形态。虽然这些文学形态纷繁芜杂,但是从最终目的上说,它们均指向了对政治、道德伦理等外在价值秩序的诉求与建构。换言之,它们都是某种神圣的、预设的政治、思想价值理念召唤的产物,负载着对终极价值秩序建构的职责。
可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经济的市场化转型掀起的世俗化思潮,使现实的、世俗的生活话语代替了虚幻的、理想的终极话语,从而确立了世俗话语的中心地位、赋予了个体欲望的合法性。这导致“传统的道德自然禀赋被追求现实经济发展的实践原则所改装”[5]以及传统的终极意义价值结构的迅速瓦解。这样,“对于幸福、正义、善等等,不再有普适性的客观尺度,与此相应,世界、人生的意义等终极关怀问题,不再被纳入到社会秩序中加以处理,亦不再作为社会建构自身的基础,而是变成个人自我选择与决断问题。”[6]世俗化话语逻辑秩序的建立,是人们生活价值观念转变的图示,更是新的文化价值逻辑确立的标志。既然如此,那么作为诠释、展示一定时期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形态的文学,在审美价值的诉求上也肯定会发生变化。对此,我们只要审视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就可以清晰地察觉出受世俗化影响而出现的文学价值观念转变的痕迹:文学作品不再热衷于“启蒙”、“政治-革命”话语时代所构建的“崇高”美学的诠释,不再执着于对终极意义的人生追问,而是更加注重对现世人生与现实生活的展示与阐释。文学写作的世俗化转向在很大程度上冲击了文学表现“崇高”与给予人类终极关怀的传统。从此,文学作为诠释某种“神圣”价值伦理的惯例被打破了,文学创作变成了作者个人自由的精神生产活动。因为作家与作家之间在价值观念、审美素养、人生体验等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所以文学的题材、内容也必然存在千差万别:文学可以表达作家个体的生命体验,可以描绘普通人的琐碎生活,可以书写平凡人的欲望和苦恼,甚至可以呈现社会的血腥、暴力、黑暗面等等。可见,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不再拘泥于建立人们“被自愿”接受的价值秩序,而更加重视对人们芜杂的日常生活、丰富的心灵世界的描绘与展示,从而文学更能满足人们多样化的文化消费需求,更贴近读者的精神世界。无可讳言,多元化的价值追求是文学世俗化的结果,也是文学世俗化的题中之义。事实表明,要形成良好的文学发展环境,文学必须走价值诉求多元化、立体化道路。只有这样,文学才可能出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局面,才可能满足不同阶层、不同文化层次的人们的审美需求。反之,文学就可能丧失发展活力,最终僵化、固化甚至消亡。“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在内容以及艺术技巧上存在着差异,但是总的来说它们都旨在建构一种让人们皈依的“政治-革命”伦理的价值秩序。不可否认,在一个理想主义高扬的时代,这种写作伦理起着凝聚人们思想、意志的巨大作用。然而,它妨碍了文学的自由发展,扼杀了文学的发展活力。当激进主义时代过去后,作者们从极“左”的文学思潮中跳出来,反思、批判了这种写作逻辑,重新思考文学的价值建构问题,以至于文学价值诉求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文学出现了发展的“春天”。正是如此,“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新状态小说”、“身体写作”等等文学思潮或写作现象,如泉水般涌现出来。它们以不同的艺术风格、题材内容、美学趣味从多个角度、多个层面满足了人们的审美消费需求,使文学实现了从“共同”观念制约下的“千人一面”的文学格局向“差异”观念影响下的“一人一面”的文学格局的巨大转变,从而文学更符合作家的审美趣味、更接近普通人的生活境况,客观上拉近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伤痕”、“反思”、“改革”文学虽然还留下了诠释政治话语的很深痕迹,但是它们从很大程度上宣泄了人们心中的愤懑、缓解了人们心中的压抑情绪,起到了慰藉人们心灵的作用;“寻根文学”深入到神秘的地方文化内核,呈现出不同地域的文化的风景,满足了读者的猎奇欲望;新写实小说反拨了“政治-革命”话语逻辑,重视对百姓日常生活的描述,迎合了普通民众的审美趣味,这与世俗化时代人们信仰“实在”的生活理念是契合的;“晚生代”、“新生代”等小说则遮蔽了生活之中的崇高、诗意面孔,将生活平面化、鄙俗化,极大地张扬了物质、身体的欲望,毫无羞耻地暴露身体、彰显性欲狂欢等成了司空见惯的叙事内容。这些叙事内容因完全背离了文学求“善”求“美”的宗旨而引起人们的非议,但从另一个维度上讲,它们解构了“禁欲主义”伦理规范,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们对于“身体”的好奇心理,客观上满足了欲望化时代的大众读者的精神娱乐需求。
综上所述,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打破了以往文学的单一化、模式化的价值构建范式,文学从此不再是“教条主义”、“贵族主义”的文学,变得越来越贴近现实人生、世俗生活、时代风尚。这是文学应反映和表现多元价值诉求的重要表征。作家们努力建构的多元文学价值秩序,反拨了以往文学“一元化”的价值规范,赋予了文学更为自由、独立的艺术追求的权力,拓展了文学的表现空间,让文学更具人情、人性的味道,更大程度上满足人们多样化的文化消费需求,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这是文学世俗化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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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纯文学”空间的萎缩与“俗文学”版图的扩张
从美学观念看,“纯文学”以高雅的艺术形式来表现生活,承担着对道德、正义、崇高等主流价值建构的重任,反映了精英文化的发展方向;而“俗文学”则以大众化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世俗生活,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人们多样化的文化审美消费需求,彰显出了强烈的世俗情怀。两者美学形态上的差异,使它们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命运图式:“纯文学”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要求契合,获得了国家的认可,从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俗文学”疏于主流价值的阐释而被主流话语压抑或遮蔽,从而长期处于边缘状态。正是如此,中国现当代文学呈现出“纯文学”欣欣向荣而“俗文学”萎靡不振的畸形发展图景,特别是在政治环境不够宽松的年代,“俗文学”更遭受了灭顶之灾,以致曾经一度出现“纯文学”独揽文坛的局面。历史与现实表明,这种畸形的文学发展模式扼杀了文学发展的活力,从根本上危害了文学的自由、健康发展。
到了20世纪80年代,国家实施的经济改革战略助推了市场经济发展,从而改变了中国经济发展格局,加快了现代化进程和社会转型步伐。从价值层面论,市场经济颠覆了以往的社会价值秩序,世俗价值观获得人们广泛认可。这股世俗化潮流重构了社会价值观念,引起了文化观念变革,从深层次上改变了作家的文学创作理念,使作家们从虚妄的政治狂热中清醒过来,把笔触转向了建立在“现实真实”基础上的“艺术真实”的建构。这宣告了文学的理想主义话语秩序的终结,预示着文学世俗化时代的到来。“俗文学”趁着世俗化的东风,举起了抢占“纯文学”地盘的旗帜,发起对“纯文学”的猛烈进攻,“纯文学”的影响力日渐式微,其生存空间大幅度萎缩,从而客观上扩充了“俗文学”的版图。这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纯文学”刊物出现生存危机。“纯文学”期刊是发表“纯文学”作品的主要阵地,也是诠释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传播精英文化的窗口,特别是在政治意识形态高扬的年代,“纯文学”期刊因为文学肩负着沉重的意识形态责任而担当着传播主流思想的重任,因而“纯文学”期刊获得绝佳的发展机遇,出现了极度繁荣的发展景象。20世纪80年代初期,文学占据着社会意识形态的“中心”位置,正是这样,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作家的命运,而能引起社会轰动效应的文学作品甚至还影响到国家的决策。可见,文学是那个时代的宠儿。在那个文学无限风光的时代,从中央到地方,各种“纯文学”期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显示出一片蓬勃发展的气象。当时,不管文学杂志品质如何,都拥有很大的市场份额,一个文学期刊订购额达数十万份完全不足为奇。然而,在80年代中后期以后,市场经济裹挟而至的世俗化思潮从“潜流”上升为“潮流”,解构了文学的中心地位,文学迅速从“中心”滑入“边缘”。这导致了“纯文学”期刊的没落,很多刊物甚至出现了生存危机。“据统计,全国文学期刊约有800种,其中能维持生计的不足100种。大量的文学期刊订数不断下跌,一直在停刊的边缘苦苦挣扎。发行量曾过百万的《人民文学》《诗刊》,如今只剩下3万份不到。”[3]87这充分说明“纯文学”期刊出现的生存危机,不再是一种杞人忧天的想象,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随着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的推进,“纯文学”期刊生存危机加剧,为了赢得市场份额,很多“纯文学”期刊主动调整了办刊策略,一时间地方文学刊物“改版”、“改刊”的潮流风起云涌,成为文学界一种别样的风景。如《山花》《天涯》《作家》等文学期刊改版,颇有迎合市场、满足读者大众趣味的意味。有些文学杂志则顺应市场趣味纷纷改名,如《湖南文学》更名为《母语》,《天津文学》更名为《青春阅读》,《西湖》更名为《鸭嘴兽》等等,这些更改的刊名都加入了一些时尚、煽情或陌生化的元素,以期起读者阅读的冲动,争得市场份额。有些文学杂志,如《大家》则借着“核心期刊”的名分,秘密地玩着“一号两刊”的游戏,在出版纯文学刊物的同时,又非法出版收取高额版面费的“山寨”版《大家》。如果说“纯文学”期刊订单份额的萎缩是“纯文学”生存危机的显在表征,那么“纯文学”杂志改版、改刊或创办“山寨”刊物等,则从侧面反映出“纯文学”期刊办刊的艰难状况。在“纯文学”刊物危机四伏的年代,“俗文学”杂志则因为迎合了世俗化的潮流、读者的大众趣味,其发行版图迅速扩大。从“俗文学”杂志的出版、营销策略看,它们不在乎杂志能否成为“经典”,也不在乎“精英”文化立场的表达,而更重视如何才能调动读者的阅读欲望,更好地满足读者的大众文化消费需求,以此获得丰厚的利润。正是如此,“俗文学”杂志的版面设计、装帧包装常能给读者带来一股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在内容上则大多包含了滑稽、煽情、暴力、神秘的元素,特别契合一部分读者的消费心理;在传播方式上,“俗文学”杂志多采取与网络、媒体、娱乐互动的方式来扩大杂志的影响力与知名度。由上可知,“俗文学”采用的这些出版、营销策略,都强调与世俗接轨、与市场合拍,以求得更大的市场份额,拓展“俗文学”杂志的发展空间。
二是“纯文学”作者写作姿态的“媚俗化”转向。文学的世俗化转向,使“纯文学”褪去了昔日的华丽光环,不再被认为是意识形态的中心,从而导致了读者数量的急剧减少,“纯文学”杂志出现了生存危机。这宣告了“纯文学”辉煌时代的终结。因之,从事“纯文学”写作的作者也被拉下了“神坛”,从受人崇拜的思想“启蒙者”转变为卖文为生的“普通人”,从获得体制内生活保障的“专业作家”沦落为依靠稿费而生存的“职业作家”。“纯文学”作家身份、地位的转变,使他们丧失了安稳、闲适的生活条件,不得不认真思考世俗化时代作家如何调整写作姿态以求得生存、发展的现实问题。从“纯文学”作家这个群体的写作情况看,虽然仍有人坚守“精英主义”的写作立场,执着地从事“纯文学”写作,但是,从总体上说,“纯文学”作家纷纷放弃“精英话语”的写作立场,积极转向与市场合谋、与世俗融合、与影视联姻的文学写作,已成为不可阻挡的主潮。具体而言,“纯文学”作家“媚俗化”转向的路径大致有:第一,从有“意义”的写作向“欲望”写作转型。代表作家主要有贾平凹、苏童、余华等。如贾平凹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发表的小说主要展现了社会转型时农民的浮躁精神状态,而到了90年代后以小说《废都》为代表的一些作品,则具有强烈的欲望叙事意味。《废都》中,毫无顾忌地描绘女性身体、展现男女肉体狂欢、释放淫秽的性心理,成了借以吸引读者的噱头。实际上,这种叙写方式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世俗化时代人们的阅读心理诉求,是作者“媚俗化”写作策略的生动显现。第二,“纯文学”作家将小说改编成大众影视剧,迎合了市场趣味而获得更大卖点。在“纯文学”日益没落而网络、影视方兴未艾的大语境下,“纯文学”作家积极调整写作策略,努力寻求与影视的合作,掀起了将小说改编为影视剧的热潮。在改编时,作家以迎合受众的大众审美趣味、增强故事的吸引力为改编的出发点,对原著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语言表达、题材内容等进行大幅度的修改,从而致使影视剧与原著在内容和主题上大相径庭。例如陈忠实小说《白鹿原》,原著本意在于诠释“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创作意图,试图通过以白嘉轩、鹿子霖为中心的两个家族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的描绘,来呈现“白鹿原”上风云诡谲、传奇浪漫的“地方秘史”,并以此展现出一幅中华民族波澜壮阔、绚烂多彩的历史图景。然而,在改编的影视剧中,作者背叛了原著的写作宗旨,按照出版商的市场运作要求,对原著进行了大幅度修改,不仅改变了原著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关系,而且增加了很多关于男女性爱、地方传奇文化的展示片段。这样,影视版《白鹿原》的主题几乎演变为以人物田小娥为中心的一部“性史”,消解了小说原著的史诗特质。这导致《白鹿原》上映后引起了评论界和观众的广泛非议。当然,除了“纯文学”作家在艺术创作上向符合普通大众趣味的影视靠拢外,还有一些“纯文学”作家则干脆成为影视制作公司的法人代表或影视剧的总导演等。如“杨争光辞职创办‘长安影视公司,出任总经理;刘恒还干脆当起了导演,担任电视剧《少年天子》的总导演”。[7]
在“纯文学”发展不容乐观的大环境下,从事“纯文学”写作的作家纷纷“改旗易帜”,上演了一场场“纯文学”大逃亡的荒诞剧。与此同时,迎合了世俗价值规范与大众审美趣味的“俗文学”则迅速从夹缝中崛起,出现了发展的“春天”,成为左右中国文坛的一股重要力量,在微观、宏观层面上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发展。从微观角度讲,“俗文学”的迅速崛起,改变了激进主义时代人们精神贫困的格局,丰富了人们精神娱乐的方式,最大程度地满足了普通大众的文化审美消费需求。从宏观角度而言,“俗文学”版图的扩张,颠覆了“纯文学”话语的中心地位,打破了“纯文学”一枝独秀的格局,客观上确立了“俗文学”发展的合法性、合理性身份,文学进入到了“纯文学”、“俗文学”共存、交流、碰撞的时代。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优化了文学的发展结构和发展环境,文学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新格局,为文学更好地满足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创造了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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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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