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栋
谁拥有过去*
——兼谈法国公众史学的发展
赖国栋
20世纪70年代以来,公众史学在西方一些国家取得了长足发展。法国在这一时期先后出现了大众记忆、公众史学、应用史学等概念,近年来又多提对过去的运用、对历史的运用,尤其是在“记忆、遗产、认同”三部曲中体现历史的政治用途。这种将历史和社会结合或者说强调历史的社会职能的做法,是法国史学的传统内容之一,可以追溯至20世纪30年代,甚至更早。近四十年来法国公众史学的发展与一些因素相关,例如1968年以来西方社会的民主化、历史教育的“危机”。20世纪下半叶产生的大量的“历史记忆”作品,以及创伤的视觉化则是公众史学的重要表现。公众史学和学院史学共享权威,然而在目标读者、写作原则和信息选择等方面各自存在不同的着力点。
公众史学 记忆 民族认同 现时主义
历史意识的表达形式多种多样,专业历史学研究是其中之一。历史知识和文化知识的产生,是否“可以并列为后代提供跨文化交流方法的目的问题?”吕森的回答是“需要各种努力”①。这些努力能否成为特殊的历史实践和跨文化交流方法呢?事实已经表明,公众史学在加拿大、美国、英国、德国、印度、新西兰等国的发展带有“史学运动”的特征,即持续讨论社会正义、政治实践和社区参与。法国年鉴学派作为引领20世纪西方史学的主要流派,其在拓展公众史学方面是不是一个例外呢?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文在评述法国公众史学发展路径的同时,试图厘定历史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分析公众史学兴起的原因,展现公众史学中人们对过去—现在、民族、遗产等问题的思考。
公众史学涵盖了科学认知、审美以及教育三个层次,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与西方社会的民主化、福利国家的衰落、历史教育“危机”等因素紧密相关。而20世纪下半叶产生的大量的“历史记忆”作品,以及创伤的普遍化、视觉化是公众史学的重要体现,为史学公共性的题中之义。公众史学和学院史学共享权威,可以构成一门职业。
历史作品作为“文化工厂”的载体,是否需要大众化一直存在争议。批评者持精英主义的看法,认为历史著作最重要的是保持它的科学特性,历史性则是他们关注的主要目标,而摒弃在历史研究中工具化的做法。乐观派则认为,随着时代的变迁,作为道德和政治行动的历史作品本身处于“制作”(fabrication)当中,大众问题一直没有离开他们的视野。然而具体到该如何界定它们,是大众记忆、公众史学、应用史学,还是对过去的运用、对历史的运用?专家们的意见形成大致经历了一个过程。20世纪70年代,福柯提出了“大众记忆”概念。他关注的对象是电影,然而接下来的一段话揭示了更广泛的问题:
一趟真正的班机正在航行。越过什么?越过我们大概可以称为“大众记忆”之地。的确,人们……有记录历史、回忆历史、使历史保持鲜活和运用历史的方式。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大众的历史更生动,在19世纪得到了更为清楚的阐述。例如,19世纪就有一套冲突的传统,它们通过口头或书写、歌唱等方式传播。②
福柯从未严格地界定过“大众记忆”,但是从这里还是可以大致看出,他在指某一群体的记忆与主流话语构成对照。在福柯看来,这些群体讲述的大众故事没有进入官方的历史写作;20世纪的市民小说、历史电影中仍然充斥着此类冲突的记忆。福柯运用“谱系学”的方式,由现在看过去,肯定普通人记录的“鲜活历史”。他对记忆和历史的看法,更似从人类学的视角,而不是从他偏爱的考古学方法得出。
福柯“向着平民”的思想强调了史学工作的经验性质,在法国史学界、美国思想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相反,美国公众史学的兴起为法国展开类似的论述提供了便利。一般认为公众史学包括两层含义:历史研究的服务对象是普罗大众,主要面对社区;研究的主题是政府实践和公共决策。不过,公众史学在法国的调适,还是有一段过程的,原因之一可能在于public一词很难翻译成法语。但在当时刚进入现时史研究所(IHTP)的鲁索看来,美国对公众史学的定义并不能充分反映当时法国的实际情况,应用史学(histoire appliquée)“更激进”,也能更清晰地界定这种实践。③其中的原因可能在于史学的功用问题对法国学者来说是一个“古老论争”。
历史学家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谈论“应用史学”的概念。鲁索作为实践者同样没有严格界定应用史学,只认为它是“在开始回应一种困境的局面,其中繁荣的经济和文化市场与趋于衰退的史学职业共存”④。1982年9月15~18日,在伊拉斯谟大学(荷兰鹿特丹)召开了一次欧洲公众史学讨论会,现时史研究所的贝达里达(François Bédarida)作为法国的唯一代表,在会上试图推动公共决策者和历史学家的对话,强调促进“现时史”的研究,认为公众史学和应用史学没有多大的不同,应用史学“以客户为导向也不一定就是危险的”⑤。1983年,出版商马洛里(Guillaume Malaurie)和托雷(Félix Torres)在巴黎的普伊(Pouy)大街成立了第一个以应用史学为主题的工作室,致力于企业咨询和地方史研究,至今该工作室已经走过了三十年的历程。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受亨利·鲁索的影响,将工作室的名称定为“公众史学”,但工作室的研究内容接近美国的“商业史”,这也算是回应了贝达里达的看法。2001年,阿尔托格(F. Hartog)等学者提出,应用史学比美国的“公众史学”更精确,且应用史学的“这种需求不大可能不对历史学家的地位和立场产生影响”⑥。戴维森(G. Davison)在比较了英美两国的公共史家之后指出,美国的公众史学强调社会共识,英国则多谈及社会不公的环境。⑦由此观之,法英两国的公众史学有类似之处。
概念的演变,暗示了界定历史功用这种“古老论争”的一些因素发生了变化。后来,一些学者认为较之公共历史或“应用史学”,“对过去的运用”的提法似乎更恰当。⑧它的发生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话题有关。阿尔托格等在2000年前后就指出:“过去的运用?实际上主要是这样的,不过也不排除这种最近的过去,它没有‘过去’,或者说是一种‘现在’。如我们所见,它不再为学院史家专享。”⑨这个概念主要集中在“现时史”的研究上,后来也引导了《过去的政治性》和《过去的反复》两本著作的出版,它们共同强调过去是公共的财产,表明了过去的开放性。⑩
对历史的运用(application de l’histoire)指向历史而非前述的过去,因为历史研究面对的是过去遗留下来的痕迹。2005年,法国在历史学家努瓦利耶(Gérard Noiriel)、里奥—萨西(Michèle Riot-Sarcey)和欧分斯坦德(Nicolas Offenstadt)的倡导下,成立了历史的公共用途警觉委员会(CVUH),由G.努瓦利耶任主席。委员会宣言提到:“历史研究和集体记忆关系密切,但这两种理解过去的方式不能相混淆。”委员会意在维护历史学的自律性。2006年3月4日委员会第一次召开会议并大获成功,吸引了三四百人参加。2005年12月,法国还成立了历史自由协会(LPH),以“维护历史学家的自由言说,反对政治介入和来自意识形态的压力”。协会的第一任主席是雷蒙(Réne Rémond),后由诺拉(Pierre Nora)接任,参加者包括多斯(François Dosse)、阿泽玛(Jean-Pierre Azéma)、马克·费罗(Marc Ferro)等19名历史学家。许多历史学家同意自由协会的说法:历史反映记忆,但两者不可化约,“历史不应该成为当代政治的奴隶,也不应该受竞争记忆的控制。在一个自由的国家,没有政治权威有权界定历史真实,以及用刑事处罚的威胁来限制历史学家的自由”。换句话说,国家的政治,即使它怀着极大的善意,也不是历史的政治。
意大利史家加莱拉诺认为,凡是用第一人称谈论且怀有明确的政治教育目的的人,他们都是在运用历史。这种界定指出了历史的政治性,但有失偏颇。那么,对历史的运用的基本要素以及“科学”特征又是什么呢?贝达里达认为,坚持这个行当的一些规则(自律性),对历史的运用便可以实现它的合法性:“历史学的建构应该尊重两个基本标准:能揭示痕迹的资料和指称性现实之间建立起逻辑一致和说明性关系;基于受控制的科学方法获得且遵循一种可理解和可交流的逻辑而符合其目标的知识。”也就是说,历史学要坚持自律性,又要追求真实性。这种看法仍然视学院史学和公众史学为统一体。
王希教授指出,公共历史学家问题是美国公众史学面临的困境之一。马克·费罗在1987年指出,文化著作可能包含四种话语:官方话语;“反历史”的民间话语;“社会记忆或历史记忆”;原创的解释话语。依照这种分类,我们也可以区分出四类公众史家:(1)有广泛受众的专业史家;(2)介入媒体、解释过去的名人;(3)积极与公众合作、组织各种群体参与“管理”历史遗产的实践者;(4)意识形态的宣传者。例如,勒高夫、马克·费罗、诺拉都属于第一类,他们撰写专业历史著作,也非常注重普及历史。例如,他们均为少年撰写“给我的孩子讲××”丛书,包括“二十世纪”、“欧洲”、“中世纪”、“法国大革命”等20多个主题。诺拉于2011年10月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两部个人文集:《公共史家》(Historienpublic)和《现在、民族、记忆》(Présent,nation,mémoire)。“公共史家”这种表达直接显示了他对自己的定位。
一些历史学家还经常出现在公共媒体上,例如菲雷(F. Furet)之于《法兰西—观察家》(France-Observateur),肖努(Pierre Chaunu)、克里格尔(Annie Kriegel)之于《费加罗》(Figaro),奥祖夫(Mona Ozouf)、比尔吉埃(A. Burguière)、勒韦尔(J. Revel)之于《新观察家》(Nouvel Observateur),以及里乌(Jean-Pierre Rioux)和夏蒂埃(Roger Chartier)之于《世界报》(Monde)。法兰西—文化(France-Culture)“说史星期一”栏目每个星期都邀请历史学家来介绍他们的工作,并邀请研究同类主题的专家参与讨论。2013年9月23日讨论的就是“历史与记忆”,由佩罗(M. Perrot)主持,受邀嘉宾包括口述史专家茹塔尔(Philippe Joutard)和文化人类学家科恩(Evelyne Cohen),主要探讨口述史、视频、声音等的“保存、传递、使用材料”问题,以及“记忆和历史的区别”、“记忆和历史竞争或冲突之处”、“公共和私人之间的关系”。
一般的说法是,历史的公共运用是将历史展现在公共空间的所有形式,它尤其关注记忆的多重展示。换句话说,对历史的运用问题可以转换成历史与社会、历史与共同体的关系。从历史和社会的关系的视角看,通过专业历史知识在社会不同阶段所起的不同作用来界定公众史学似乎有利于说明问题。这种转换也更有利于说明法国历史学的发展,尤其是史学公共性的展开。
社会需求并不是一个新颖的概念。1986年,罗什(Daniel Roche)在《二十世纪》杂志10~12月号刊登的《今天的历史学家:评一场争论》“似乎可以认为是讨论当代历史学家职业和社会维度的开端”。罗什对当时的史学怀有忧虑:高校教师和中学教师之间对立,传媒对史学合法性产生影响。在罗什看来,社会需求主要是“编辑需求”。在此前后,一些研究机构如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也促使研究者思考“社会需求”。
对于历史学家的社会作用,存在一系列程式,在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表现是大众对过去的兴趣逐渐增强,其中以“历史记忆”问题最受瞩目,维希综合症,犹太人的回忆又是其中讨论的重心。在“面对过去”、“寻求谅解”这种纪念性的时间里,历史学家讨论的重心向下转移,中世纪、近代早期的历史研究有所衰落。例如,1990~2005年间,《历史评论》(Revuehistorique)杂志刊发的328篇文章中,除了述评及书评,讨论1900~1945年的论文占33篇,1946~1970年的占13篇,但没有文章讨论1970年以后的历史;《现当代史评论》(Revued’HistoireModerneetContemporaine)486篇文章中,讨论1900~1945年的占68篇,1946~1970年的占41篇,1970年以后的11篇。出版商刊出了系列丛书,例如维诺克(Michel Winock)从70年代起在瑟伊出版社创立“新当代法国史”等丛书,P.诺拉1971年又发起“历史丛书”,旨在面向大众。20世纪90年代,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问题凸显出来,如何书写法国史成了重点讨论的对象。布罗代尔两卷本《法兰西的特性》(1986年)是这一时期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年鉴》杂志1995年第6期也回应了这个问题。
历史的社会运用体现了不同的影响,既体现在学院的环境中,也体现在区域或地方环境中;学院史家与专家、权威相连,体现在介入公共场所上,以为某些社会问题作出决策。公共参与为历史叙事的建构提供了新的维度,而这种叙事融合了理论和实践。一战跨国博物馆便是例子,也成为比较史学的范本。博物馆建立于索恩河的佩罗讷,由法国国家财政资助,聘请法国史家贝克尔(Jean-Jacques Becker)、德国史家蒙森(Wolfgang Mommsen)和美国史家温特(Jay Winter)为顾问。博物馆于1992年7月16日开馆,每年大约吸引8万人参观。当然,有些行为对大众史学产生影响,却无法渗入大学里的历史学,其中法兰西行动(Action française)便是例子,原因在于它的保皇性质。
民族认同的界定是围绕创伤而建构起来的,痛史是通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杜莫林(O.Dumoulin)在《历史学家的社会角色》一书中比较了1898年德雷夫斯案和1998年莫里斯·帕蓬案,认为史家的社会角色在考察历史学家的实践,它可能会改变“史家实践的认识和伦理基础”,这种看法实际上接续了20世纪初社会和政治论辩者的传统。他还认为历史学家既是专家又是见证者。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对此的认识有些不一样:帕蓬案不是历史,而是当代政治。在托多罗夫看来,痴迷于声名狼藉的个体和过去的暴行,不仅会破坏当下的建设性行为,而且可能在理解过去上产生妥协。因此,历史学家只能是博学的专家。不过,在偏右翼的律师德·维勒(Jacques Trémolet de Villers)看来,一些历史学家的证词只是过去的一个版本,与其他证词相比,它既不多,也不可靠。
之后的争论便是关于法国过去殖民的历史(2005年)以及诸多历史学家请愿反对“记忆法案”(lois mémorielles,2005年)。所谓的“记忆法案”是针对某一历史事件,通过法案形式来宣布官方的观点,以禁止其他观点的表达。法国存在四份著名的“记忆法案”:1990年7月13日的盖索法案(loi Gayssot),压制种族主义、反犹主义言论;2001年1月29日法案,承认亚美尼亚大屠杀;2001年5月21日的多比拉法案(loi Taubria),反对奴隶制和奴隶贸易。2005年2月23日通过的法案是第四份,它保护法国殖民史中的土著,其中第四条写道:“学校大纲尤其认识到法国在海外,尤其是北非中的积极作用。”2005年法案通过之后,历史自由协会请愿要求废除上述法案,它们是历史学家和记忆所有者之间正面交锋的又一诠释,同时展现了历史学家对社会需求问题的不信任态度。
公众史学在本质上是集体的,与私人史学并非完全对立。2010年9月,法国总统萨科齐声称要在巴黎建立国家历史博物馆,以给法国民众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同时回应国家的“意识需要”。实际上,这项计划包含了萨科齐的右翼思想目的。N.欧分斯塔德问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限制在法国?”在作者看来,这场对法国史的争论应该放到法兰西和整个欧洲,甚至放到更宽广的范围去理解,而不是把它限定在法国国内。这也说明,民族的框架并没有从大众的视野中消失,移民和多元文化主义受到关注,“欧洲”概念得到凸显。与欧分斯塔德持相同看法的还有夏尔(Christophe Charle)、罗什。夏蒂埃则认为,从民族国家的框架理解历史整体是一种“回溯性的计划”。皮埃尔·诺拉、勒高夫等9位历史学家在10月22日的《世界报》上刊文签名反对萨科齐的计划,认为它是“危险的”。这项计划以失败告终。
历史学家提问的依据之一就是社会关切:“这份职业[历史学]实际上完全嵌在社会之中,它为这个社会服务,这个社会养活它。”作为行动的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成型的《历史学家的技艺》开篇就提到他儿子的问题:“爸爸,告诉我历史有什么用?”布洛赫在言及历史要有“娱乐价值”的同时指出:“面对百姓的好奇心,应当把史学的不确定公布于世。史学不确定性正是史学存在的理由,它使我们的研究不断更新。”他在1930年甚至不忘提醒我们,公众回忆与历史事件之间存在差距:“让我们逆着时间的流向而进吧;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推进,永远细致入微地摸索运动曲线中不规则及变异之处,而不要希望——可惜人们经常这样做——一步就从18世纪跳向石器时代。”布洛赫主张采取“回溯法”,从当前的社会去观测历史的变化,强调“由今知古”的重要性,试图寻找历史学家提问的社会文化根基。一般认为,1932年卡尔·贝克尔在美国历史协会的主席演说《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是美国公众史学的开端。像美国公众史学那样,将法国公众史学的起源追溯至20世纪30年代也是可以的,有其依据。
阿尔托格近来在《相信历史》(Croire en l’histoire,2013)一书中提到,今天的历史学有些不同了,记忆成了能提供更多信息的导师:它是权利、责任、武器。在阿尔托格看来,历史到记忆的转变以及记忆推动历史使得记者、法官、见证者的地位逐渐显现。他认为这里凸显了责任原则和预防原则:当下的人有责任将一个美好的世界交给后代,某种行为长远来看会产生潜在的严重后果就不应该加以实施。看来,理想的历史学家是他不断地在“当下”审视过去,批判性地检查他的研究前提、方法,考虑各语境间的对话。历史学家的社会关切使得每个时代都有重写历史的必要。
撇开是否存在公共领域问题的争论,我们有必要关注公众史学兴起的社会、文化因素以及其中蕴含的政治性。归纳起来,以下几点值得关注:1968年之后西方社会的民主化问题,历史研究主题的多样化、碎片化问题,历史教育问题,而20世纪末广布的“历史记忆”作品则是公众性的表现。如果我们一定要区分出第五点的话,就是由前面几点引申出来的公共舆论调查、草根写作(例如历史网站、家谱写作等)。在福利国家衰落和消费社会要求技术革新的背景之下,它们共同推动了公众史学的发展。
1968年“五月风暴”对历史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专业历史学家涉入左派运动,试图在他们的史学实践中引入更为民主的思考。一些尝试性的努力便是源于六七十年代的社会运动,例如历史影片、口述历史栏目、历史旅游景点。从那时起,“民主化”历史产品,或者说成为“公共领域”的呼声越来越高,以至80年代兴起了寻根期、谱系潮、纪念热,确立了遗产年(1980),建立了诸多博物馆。
1975年,埃利亚(Pierre-Jakez Hélias)出版了一本带有自传性质的著作《骄傲的马》(LeChevald’orgueil),至1980年,该书的发行量已经超过60万册。还有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至1989年发行量超过20万册)以及《法国农村史》,都超过了一般学术出版物的预期。它们的成功表明社会在祭奠“辉煌的30年”中遭毁坏的大众文化和乡村生活,同时又对那种进步和光明的未来表示怀疑。许多人表露出对“寻根”的兴趣,“心态史”在此期间达到顶峰有其时代因素。
这种民主化在80年代演变成民族遗产,政治诉求得以进一步体现。瓦约(P. Hoyau)在援引了文化部的言论之后指出,遗产不再是由学院组织的,它现在围绕三种模式展开:“家庭(礼仪和习惯,家庭的饮食和生活方式),宴会交际(共同体的生活、节日、成果展等),以及民族国家(文字和俚语、建筑、符号表征、技术、文化认同等)。”1980年成为了法国的遗产年,1984年设立“历史遗迹开放日”,后来又设立“欧洲文化遗产日”。民族遗产似乎与日常生活对立,同时“社区”概念也在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之间经历了转变。“社区”概念在50年代体现了工人阶级融入中产阶级文化,70年代变成反对此前的改革论调。在后一个时代,它更多地强调文化自律。
法国的失业率从1981年的7.4%上升到1986年的10.4%,1994年达到12.5%(2010年仍然有10%)。70年代中期,大学就业危机使得历史学家对历史学科有一种重新考量。这种考量在20世纪80年代演变成了“史学的危机”。1986年成立的法国经济与金融史委员会(CHEFF)就曾回应危机。1989年,《年鉴》题为“批判性转折”的编者导言更为直接,它倡导历史学家转变方向,重新关注“分析的规模与历史写作问题”。在许多史家的意识中,学院史家如果局限在学院里,那么就是不合格的历史学家。努瓦利耶后来综合历史学家的行当和批评视角(知识),创造了“历史学家—知识论”(historien-épistémologues)一词,认为历史的“去专业化”将付出代价,他实际上是试图重新审视布洛赫的范式,即获得读者广泛认可、历史学家的政治参与意识、无需哲学反省。
多斯认为,历史已经处于碎片化阶段。新史学发展所带来的重要影响之一便是研究主题的深化、细化。从20世纪70年代起,一些视角开始取代传统的历史编纂:妇女史、自下而上看历史、微观史、环境史、感觉史、全球史、新全球史等等。它带来的问题便是:这些历史写作形式是现时主义的表达吗?确实如此。时代的变迁使得历史学的问题也发生了变化,因为问题确立了历史学的研究对象。历史写作的多元化使传统的民族叙述更加复杂,那种同质的民族范式不再是法国史家追求的目标。话说回来,也有学者认为史学危机并非民主化的产物,例如美国史家塔尔(Jo⊇l Tarr)就持这种看法。
历史教育中对当代的反映体现在课程设置、学生人数和教师的职位上,也反映在“现时史”的需要和成功上。法国的历史学教授职位从1966年的627席增长到1974年的1447席。同时近三十年来,“当代史已经从学科的边缘转移到了中心。现代、中世纪、古代这样的‘他者’历史……现在似乎退居二线,不大有意义了”。勾勒“过去的现在”/“今天的现在”的结合点是目前学校历史教育的重心,它展现出“认同政治”,“欧洲”也越来越成为一个重要议题。在德·多克看来,目前的教育大概可以在学院里区分出四种叙事类型:神话叙事、遗产叙事、现代化叙事和传记叙事。这些叙事都是集体叙事,揭示出历史教育的侧重点在于建立集体认同。
“历史记忆”概念首先源于20世纪那些悲剧事件中的幸存者,还有那些参加过革命的老兵。1945年之后的历史叙述整体上由二战记忆及其遗留问题所主导,例如90年代备受关注的阿尔及利亚战争议题。从意识层面讲,我们对待过去主要有两种态度:记忆与历史。记忆立足于认同过去,历史则相反,是尊重过去,将过去视作外在的研究对象,试图与过去保持距离。后来诺拉主编的7卷本《记忆的场所》(Lieuxdemémoire,1984~1992)将象征性因素作为物质或观念单元,为团结社会不同群体提供了一些神话或历史表现物。它和前述的“记忆法案”一样,诠释了历史与公民信仰或民族信仰的关系,展现了“对过去的政治运用”。法国导演朗兹曼(Claude Lanzmann)的《浩劫》(Shoah,1985)则诠释了大众文化和媒体在利用历史时如何创造新空间。从方法论的层面上说,记忆、媒介这些问题标识了社会、文化和政治在视觉计划中的多种可能。
阿尔托格在记忆泛滥的情境下甚至认为,西方世界已经进入了一种新的“历史性体制”,其中现在无处不在。阿尔托格提出了“现时主义”(présentisme)概念,认为过去由现在决定,即后者可以将自身看作“过去的将来”,有意为将来的历史学研究提供材料。我们不能把公众史学仅仅看成是历史的普及化、娱乐化或宣传,而是要拓展学院史学、机构(例如博物馆)和大众文化之间的承接关系,突出它们的伦理判断。
公众史学是过去、“历史学家”和公众之间的互动,探讨的是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关系。“过去”这个关键词预示着它仍然夹杂着对历史时间的思考。“历史学家”涉及公众史学的学科定位;公众涉及它研究的对象。的确,鲁索在“现时史”问题上提到勿将公众史学看作多学科的杂糅。然而,公众史学要坚持历史学的方法,同样要借鉴其他学科,例如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叙事策略上,公众史学注重修辞技巧、论证层次、心理策略。社会实践及其研究对象(人类社会的过去),以及它所赋予的教育功能,都使得历史学处于“制作”中。至少从学院的层面上说,公众史学是多方合作的产物,较之大众记忆、公共史学,“对历史的运用”似乎更契合它在内容和实践上的含义。
文类(genre)是理解公众史学的一个核心概念。费罗按照用途及其运作方式区分出四类历史:记忆史(团体、集体)、通史(国家、政党、民族)、实验史和虚构历史。这里的通史属官方的历史,起着意识形态宣传的作用,虚构的历史包括小说、电影等。记忆史、实验史与这里的公众史学最为类似,它看重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其中还涉及政治。下表将结合费罗的说法,尝试性地界定公众史学:
分析公众史学,还涉及爱国主义、遗产、纪念碑等主题,甚至有必要重新考量“民族”、“事件”等概念。不过20世纪70年代以来法国的史学发展已经大致表明,学院史学和公众史学“共享权威”。从法国的情形来看,历史和社会结合得比较紧密,多涉及合作或抵抗运动、阿尔及利亚战争等政治事件,历史学家频繁介入公共事件。用前面努瓦利耶的话说,学院史学回应公众的要求,是更好地保持历史学的自律性,警惕历史的滥用、误用。公众史学的兴起实际上是提醒学院史家,要他们在从事历史研究时平衡公众的易变性,兼顾公众的政治趣味和审美取向。同时,历史学家负有政治、伦理责任,不把“现时”领域托付给记者、时评家,但又不必陷入精英主义的圈套。
学院史学公众史学目标读者学院人士特定组织、普罗大众目标分析“真相”“真相”,教育、认同建构潜在目的尊严和知识荣誉、身份,自恋倾向方法历史主义以及人文学科的其他方法文学建构、接受美学组织原则时间顺序美学原则,戏剧化效果产品学术著作、论文、讲座、会议论文、专业期刊书评、研究报告等历史教科书,随笔、时评、杂文,档案馆、博物馆展品介绍等信息选择等级原则与现实紧密结合
①吕森主编:《跨文化的争论》,陈恒等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②Interview with Michel Foucault, inCahiersduCinema, No.251/252, 1974, pp.5~6.
③④Henry Rousso, “L’histoire appliquée ou les historiens thaumaturges”,VingtièmeSiècle.Revued’histoire, No. 1, 1984, pp.107~108, p.108.
⑤G. Wesley Johnson, “Public History in Europe: Maiden Voyage”,NewsletteroftheNationalCouncilonPublicHistory, Vol.II, No.4/ Vol.III, No.1, 1982.
⑦Graeme Davison, “Paradigms of Public History”, in J. Rickard & P. Spearritt (eds),PackagingthePast?PublicHistories, 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4~15.
⑧它似乎是在呼应应用人类学,参见Jean-François Baré (eds),Lesapplicationsdel’anthropologie, Karthala, 1995, p.11。
⑩Claire Andrieu, Marie-Claire Lavabre (eds),Politiquesdupassé, 2006; Maryline Crivello, Patrick Garcia, Nicolas Offenstadt (eds),Concurrencesdespassés, Provence 2006.
〔责任编辑:潘 清〕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早期法国史学与民族认同”(项目号:13CSS001)的阶段性成果。
赖国栋,1981年生,历史学博士,厦门大学历史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