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又名钱红丽,安徽枞阳人,生于20世纪70年代,90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出版有随笔集《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风吹浮世》《华丽一杯凉》《当我老了》《万物美好,我在其中》等。现居合肥,供职于媒体。其散文随笔作品拥有大量读者,在文坛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贝多芬:枯索与荒芜
以往,听贝多芬《第三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会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冬天的桌上一盘紫菜薹,就着它默默咽下一餐饭的情景……孤独,又无比宁静。一直不适应喧嚣的环境,生命原本就是用来独处的——孤独与寂寞是生命的常态。
后来,再听第三乐章,会想起残荷,枯草地,风中的稻草垛,田野里没来得及收割的棉花秆,被霜雪浸成赭红色,漫漫一片,以及滩涂的芒草、芦苇……这些自然界中的东西到了冬天仿佛都在揭示——生命的常态,就是枯索与荒芜。
如今,听这些,仿佛被一场大雾困在屋内,不能出门望远,只好退求其次,在家剥花生壳,暖气片滋滋地发出声响。时间会静止,生命会龟缩吗?它不会比坏更坏吧?
还有一个人,当他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时,就觉得这是贝多芬坐在黄昏的莱茵河畔苦劝宇宙,叫宇宙不能那样冷酷。他甚至觉得宇宙应该惭愧,宇宙挺对不起贝多芬的。这个人是木心,2013年初刚刚去世。木心和贝多芬一样,一生都没有建立家庭,但都恋爱过。在《文学回忆录》里,木心透露过,自己年轻时曾跟一个姑娘通信多年,直到见面……恋情结束。
没记错的话,贝多芬年轻的时候,也跟一个姑娘建立过恋爱关系,《月光奏鸣曲》就是献给那位姑娘的。后来,姑娘跟一个公爵结婚了。电影《一代宗师》里,宫二小姐对梁朝伟说:说出来也无妨,喜欢人又不犯法。我曾经心里有过你……章子怡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真是枯木成槁啊,也是井底水,一直凉到骨头缝,怕是再蓬勃的烈焰,也暖不过来了。《月光曲》里,不仅有琴音,还有自然之声,远远地,渺渺而来,真是万物寂静啊。为什么有了自然之声,更显寂静呢?是灵魂暂歇,有了伴了。每次听《月光曲》,心底无限宁静,静得仿佛要睡过去。梦是蜿蜒不绝的河流,我一点点地顺流而下,去抵达,触摸,夹岸的花香草长。
《悲怆奏鸣曲》应该创作于《月光曲》之后吧。一个人在经历了灵魂的甜蜜之后,然后顿然失去,陷入哀伤,听《悲怆曲》总有种幻觉,那急速回旋的音符,就像是一个人在烈日下锄地,心上的悲伤哀鸿遍野,手里紧握的锄头依然勤勤恳恳,一锄一锄地挖,一锄比一锄快,一锄比一锄深,到末了,仿佛用尽毕生精力,再回头望身后的一块地,却也整个翻了一遍新,可以在上面种植该种的一切。这就是虽饱含人生的悲苦,但并没有自怜。《悲怆奏鸣曲》应该有个副标,叫“谢谢那些没有得到的”。
C小调第五交响曲(俗称的“命运交响曲”)是绕不过去的。我听得多的是小克莱伯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的版本。在冬天,一边感受着寒冷一边听,哪怕手指脚趾冻得木了,一股澄澈的力量之美,雪浴一样寒冽,让身体里每一块骨头都醒了过来。据说许多人听“命运”时有恐惧之感,那谁怀疑过:若是有一千架钢琴同时弹奏,地板会不会震塌?欧洲一个著名的女人听现场时,中途害怕得退场……我想,那是她的人生太过顺利了吧?那些在人生的泥淖里久久滚过的人,反而捕捉到慰藉。早些年,在中国,这首“命运”被一个叫“克莱德曼”的人糟蹋得不成样子,克氏那种富于表演性质的张扬与疯狂,如同现今国内一个出镜率极高的弹钢琴的年轻人,他并非浸入到音乐的骨髓中,而是永远在表演状态,许多听众也都挺配合他的,以至伟大的交响曲都可以变得俚俗化起来。
一个最需要耳朵的人,慢慢失聪;一个特别有情怀的人,没有家庭。这真是双重的枯索与荒芜。在音乐面前,双眼可以退场,但不能没有耳朵在,这可能就是木心所言的“宇宙”最对不起贝多芬的地方。从26岁开始,“宇宙”残忍而野蛮地一点点地拿走他对于乐音最为敏锐的触角,以至49岁时完全失聪。30岁时,他才创作出第一首交响曲,比起莫扎特这个年龄段的40首交响曲的辉煌战绩,他可真是大器晚成。
有些人的一生,就是受尽折磨的一生。然后出两种结果,要么沉沦,要么涅槃。涅槃是什么?是超越肉体的局限,以灵魂感知一切。音符是一条大河,贝多芬以灵魂之躯去探水流的体温,慢慢熟透它,穷尽它。
有一个阶段,“贝多芬”这几个字,在我的字典里就是受难的代名词,除了他,还有“梵高”。他俩几乎没有享受到一丁点人世的快乐与幸福,贫困交加,风雪交加。俗世的零碎的幸福,滋养人,也毁灭人,就是不能重建人。而贝多芬就是在废墟上重建的一个特例,他置身人世57年,比大雪中的残荷还要枯索荒芜,他是大雪覆盖的湖,洁白无瑕的音符,托举着他,成全了他。看,这个人,他终于不朽了,他的灵魂——从不同的角度看,都是飞升状态,永不坠落。
王菲:因为纯粹
晚上给孩子泡脚的空档,把电视打开,或许正在音乐频道,有那么几个晚上,王菲出来唱《传奇》——原本动态的孩子,只要一听见《传奇》的前奏响起,立即安静下来,有时我们大人不免在一旁插话,他会打手势制止。
一个歌手令一个顽皮的3岁小孩安静下来,太不简单了。曾经有一回,也是在电视上,前夫李亚鹏这么评价王菲:她很纯粹,纯粹的人一般都可以达到一个高度。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物质翻涌,替王菲欣慰——夫妻一场,总算懂得些她的好。这是题外话。
一个人唱歌究竟到了怎样的境地,才叫高度?
所谓高度,就是可以把一个稚子的心打动。比如我的孩子,每每兴致所起,他会要求我给他唱王菲阿姨的歌。
庄奴先生的《又见炊烟》有许多版本,依次为邓丽君、韩宝仪、高胜美、千百惠等,唯王菲版最得精髓。听她唱“暮色罩大地”那句,我会想起一句诗,这诗叫——星垂平野阔。《又见炊烟》的词,平实素白,像一个寡淡的人,不过借夕阳暮归起意,道出离悲、思念、难舍,哀伤袅袅,但,就是这种绵长的寥落背后,却是见出了人心的辽阔。王菲的声线擅长离悲的抒情,抒到高处——“诗情画意虽然美丽”,可惜都比不了“我心中只有你”,这就找到台阶了,再慢慢拾阶而下,忧伤漫漶,平铺而来,把人心的每一个褶皱都抚平。
然而,听得最多的还是《水调歌头》。当小提琴开始起音,王菲字字句句娓娓道来,大约是可以把苏东坡唱醒过来的,醒过来的苏东坡或许会跟王菲惺惺相惜——你看,光阴的阻隔算得了什么?千年之前,千年之后,互为知己。情窦初开的中学时代,纷纷背诵《水调歌头》,接着来到漫长的青春期,时有温习,那也不过是人生遭到点小挫折小失败之际独自晒出来的一面小湿旗帜,几场大风刮过,便干了。
多年以后,才会明白些《水调歌头》。我是在王菲一遍遍的诠释中,真正懂得苏东坡所要表达的人生种种——爱恨怨怼,离合悲欢,总之都是一个旷达和原谅。第一节里,“我欲乘风归去”,是讲追求和理想——也是啊,人生起始,鹅黄初上如明翠之柳,万事新鲜,未曾栉风沐雨,一路而来,满目明晃晃的光芒。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是挣扎与辗转。紧接着,“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生到了这个时候,就基本放手了,到底热爱起热汤热粥的人间生活。放手,并非缴械,是看尽污浊重新振翅,是独自面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也是丰子恺老先生言及的“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十年前,离开小城芜湖的最后一个夏末,内心被一匹兽拱得乱七八糟,前途叵测,疲倦困顿,无法振翅一飞……第一次选择旅行,仿佛以一场仪式来与芜湖作别——那年仍在虚妄的年龄段上,不能脚踏实地。买的是慢车票,30多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卧铺空调冷气太足,冻得牙齿瑟瑟,幸有两张王菲CD取暖。那一趟旅程,像极了我沉闷的前半生,无聊,苍白,杂乱无章。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像是进入到一个黑暗的洞穴,无休无眠。去餐厅买10元一碗的粥,吞几口,便恶心——是漫漫时间的折磨导致的强烈晕车反应。火车在暗黑的夜里走走停停,塞上耳机,于安徽境内,颇能共鸣《暧昧》《流年》《千言万语》,到得江西之境,便溃不成军了,不知是怎样熬完福建那几个县的。夜里上的车,四人卧铺间只有一位从南京站上车的烫发女子,福建人。乍开始,她颇世故,我们礼节性地有一句无一句地絮着话。当我削一只雪梨递她,景况悄悄发生逆转——或许她太寂寞的缘故,以致后来的旅途中,主动卸掉防范,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叙述起“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我静静听,装作浑然不知,主动配合她的“第三人称”叙事手法,依然没有解除伪装,偶或编一小段虚无的人生经历搪塞她的好奇心。
日后,常想起她来。她的面容早已模糊,但她那头乱发,至今记忆犹新。
一直刻意不写她的故事——那个十年前在火车上听来的另一种曲折人生,犹如我一直回避写出对于王菲的感怀。写出来,便意味着全部失去。30多个小时的旅途,我所邂逅的那位女子以及随身的两盘王菲CD,恍若若干道具,一遍遍在往后的日子里突显重现。
十年过去,我在合肥波澜不惊地生活着。这当中,也曾有过小小怅惘,似乎还有一种可能,离开芜湖,去上海谋生的。也不免遗恨——得不到的生活,在想象力的斡旋下,总归更加广阔。可,我终于默默留了下来。
时光荏苒,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对于王菲的偏爱。然后,3岁半的孩子也继承了他妈妈这点癖好,他听王菲唱《传奇》时,何等专注用情。每当在浴桶里泡澡,他一边玩塑料鸭子,一边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阕,今夕是何年?他稚嫩地歌之吟之,到了高音区拔不上去,脖子上青筋突现——作为母亲,心下安定。所谓安定,也就是旷达和原谅了——曾经的,现在的,将来的人生,都值得原谅。
在单位写东西,偶发性开着《因为爱情》。对陈奕迅的印象一直停驻在电影《十二夜》,黯淡的仿佛永远不被点燃的且又具备气场的男人,他唱“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无力,又借力,仿佛以性命抵达。单位大厅人来人往s,时有狂乱之象。我独自倾听一对中年男女共同哀悼,一种过去了的未曾明晰过的稀有感情,那景况相当魔幻。林白有一次与陈村对谈。陈问她人到中年了,还向往什么。林白天真又无惧:“想遇到一场爱情。”爱情是一种不死的光荣梦想,文学一般虚无,值得歌之颂之。
林白与王菲是同类,因为纯粹。所有心怀梦想的女人,都是同类,因为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