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了
回忆我的青春岁月,那些令我刻骨铭心的年代,我的思维会突然停顿,停顿在那个时光里,一幅悠远的图景就会在此刻浮现出来——月光下坐着一个女孩,女孩的怀里斜靠着一杆老枪,女孩凄迷的目光望着迷茫无边的沙漠……
这就是我,若干年前身处戈壁大沙漠中的我。
虽然事隔多年,当回望那个情境的时候,仍然如转瞬间那么清晰可感。这一瞬的速度,令我真正领悟了“弹指一挥间”的意味,感知到时间的速度。时间的速度将一个人生命中发生过的事情真实地镌刻下来,留在心灵的天幕上,让人在仰望它时,才有了对人生最深刻的喟叹。
那一年仿佛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与我生死存亡有着密切的关系。可是留给我最清晰记忆的还是那个常常出现在我记忆中的图景——我的头顶上始终悬挂着一轮幽清而圆的月亮,我的怀里时常横抱着一杆老枪,寂静的夜里,我倾听着深远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这些,似乎是那一年我全部的所有。
其实,时隔若干年后的今天,回忆那段往事,我仍然是多么想将一个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姑娘,那充满美丽梦幻、如花般绚丽的岁月向世人倾诉,可是我羞于拿不出这些,我最多只能向世人展示一个姑娘,在那个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丑陋和凶残,在饥饿状态下人的残酷和疯狂……
记得那时我常常独自站在空旷而苍凉的戈壁滩上,遥望着远方,远方是茫茫无边的戈壁,空旷得连一棵站出来遮挡人的目光的树都没有。那种无遮无拦的空茫,让我心生悸痛。我总是幻想着远处的世界——那一定是神秘的。这种不可知的神秘使我向往和迷醉。我想那遥远的地方一定有我希望的一切,那一切都在那里等待和呼唤着我……这种念头一经产生,就不可遏止地疯狂起来,我的心几乎被那个神秘的远方紧紧地拽去了。
因为我身处的世界除了孤独就是寂静,还有辽阔得让人惧怕的沙漠,特别是在那种如泣如诉的月光下面,狼的叫声就格外苍凉和悲伤,我便不由自主地随同狼一起哭嚎,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和投入,可是究竟为什么而哭?我并不明白,只是觉得有一种潜伏在生命深处的东西被狼的哭嚎唤起,它暗合着天地间浩大的悲伤,从心里奔涌而出……
我的花样年华的岁月是与狼共嚎的岁月。
那一年,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里,除了我自己的影子,便就是屋前的那棵沙枣树,再就是雪地里偶尔出现的野兔和饥饿的狼群,它们的影子在戈壁深处飘荡,深夜里传来它们悲天悯地的哀嚎,更多的时候,除了寂静无声的雪原戈壁,便就是浩浩恒长的漠风。
当我站立在这寂静无声的戈壁中,感受这种拂颊而过的漠风时,我便产生了一种幻觉,抑或是怀疑,我茫然四顾这无人的世界,我怀疑我的存在,因为我脚踏戈壁,仰面苍天,没有任何的东西作为我生命的参照,因此我的这种怀疑在心中迅速滋长起来……
我内心的悲绝是可想而知的。
我在这样的地方呆了整整八年。这样的地方多数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它有着超乎寻常的寂静,除了刮风时的声音,偶尔有几只乌鸦横空飞过时的似是而非的声音,再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我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先是渴望声音,哪怕是一点无以名状的声音都会让我惊喜若狂,我会倾其生命之力去捕捉和寻觅的,可是经常是没有的。在那样的情境中,声响简直比金子还可贵。后来,由于我长时间地不说话——是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我失去了声音的参照,我患了失语症。后来医生诊断为“青春期失语症”。就是说,人处在青春发育期,身体在发育在成长,语域被遏止被枯竭,这就形成了极不协调的生理性病患。失语症就这样形成了。
在那样一种极度寂静的世界中,沉默不是金,而是灾难。
然而,那一年我又是十分幸运的,因为我手里有一杆老枪。这杆老枪是知青点的老班送给我的,他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独处时,碰到紧急情况弄出点响声来吓唬吓唬别的什么东西,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事情的结局却大出所料。
当时我身处的地方名叫红草沟。其实这里没有沟,是平坦而广阔的荒漠。荒原中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猩红色的草,这种红色的草一丛丛一簇簇,浩浩荡荡伏卧在沙漠中,形成一股浩大的气势,一直涌向天边。
我们的知青点就修建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个叫红草沟的地方离人口比较集中的镇子,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方圆一百多里地见不到别的村庄和人迹。
然而,就在这一年,知青大返城,知青点的知青作鸟兽散般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的乌鲁木齐。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属于乌鲁木齐下放的知青,我的家在越过大戈壁,越过千山万水之后的一个南方城市里。
那支枪是老班临走之前交给我的,他格外地强调是送给我。当时我从他手里接过枪的时候,心里的确涌动着一种感动。我又不想将这种情绪流于表面,故作冷漠地看着这杆枪,可是心里却激动得要死,虽然这杆枪又破又旧,甚至伤痕累累,但是它是枪啊!谁不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在这种地方,枪杆子就是胆量啊!这已足够令我心跳不已了,我几乎激动得握枪的手指都在瑟瑟发抖。
其实一旁的老班早看出了这一点,他的面颊发出红光来,说,这枪别看老旧,其实灵着呐!
我抚摸着枪筒,轻声说:“是杆好枪。”
在我身处的那种环境里,这杆老枪,对于我来说意义是非同一般的,它会在我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弄出奇异的响声来,这种响声就是一种权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的力量。再说,在这么一种绝对孤寂的世界里,响声对于一个存在这里的人是多么的重要,这是我后来才深刻地体会到的。
老班给了我十六颗子弹,看着这么多的子弹,我眼睛都直了。
老班对我的再一次感动,自然是明察秋毫的。他得意的神情立即表现在眉宇之间,他在递给我子弹的同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几乎是语焉不详地说:“这儿就剩你一个人了,伴随你的就这杆老枪了,就权当它是我吧,啊?在没有人的世界里你会懂得在人群中无法知道的东西,抑或是真理吧。”
我几乎是痛心疾首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当他们的影子在接近天边那条古道,慢慢缩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时候,我仍然持续地沉浸在内心浩大的悲伤中不可自拔。久久之后,我回头望,两排知青屋,已是人去楼空,毫无声息地僵卧在那里,一股凉风从远处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愣怔半天之后,才如梦惊醒般地喊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里啊?”
在这个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了门前的那棵沙枣树,夏天曾无数次地目睹它,从它的身边路过,但都未曾留下过深的印象,因为那时有人,有人的声音充斥着这个世界,我忽略了它的存在,可就在猛然静下来的瞬间,它的存在令我震惊。
我默然地走近它。它好像与其它地方的沙枣树别无二致,扭曲而枯槁的躯干,弯曲的树枝,像一个瘦胳膊瘦腿的人,在瑟瑟寒风中悄声地呻吟。细小而黄的叶片已被秋风抽去了生命的光华,碎零地飘落在地上。
我努力地回想它夏日里开花的情形,心里愕然——它曾经是那样的柔婉和妩媚,它的绿叶,它的花香,是那样地体现着生命的光华……可是,身处夏天的我却把它忽略了。
那一天,我站在这棵沉默的沙枣树跟前,心绪复杂极了,我明白在这无人的世界里,这棵树将与我朝夕相伴,同裹大漠长风,同饮冰霜雨雪……我一个有声的生命与它一个无声的生命永远相守相望而缄默。
我第一次,头靠在它的树干上,悄声地哭起来。
孤独的月光下,一个梦幻般年华的姑娘面对一棵宁静的树,又有谁能领会这地老天荒的孤绝的美丽呢?
老班他们走后的第一个月,马尔按时将我一个人的口粮送来了。马尔是管知青的队长,专门为知青送粮食的。当时每个知青的定量是每月二十斤玉米面,五斤白面,一棵圆白菜,五六个土豆。
马尔把粮食放下,就立即蹲在沙枣树下吸烟,自言自语地说:“就剩下一个人了,一个人也得送粮食来……”马尔好像有些抱怨。
马尔站起来看看天,说:“这天看样子快下雪了,大雪冰封了戈壁,狼就要四处寻食,你最好不要随便离开这里到处乱走,被狼叼了,我送来粮食也白搭……”
马尔骑着马走了。我目送着他,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看,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一个活物看,直到马尔的影子融进天边的那条古道,变成一个小黑点,小黑点在瞬间就消失了。
马尔走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明亮,接近中午时分,我在屋里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我走出门去,一个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了那棵沙枣树的旁边了。
我惊愕万分地望着他。他背映着太阳,身后是辽阔的雪原和朗蓝的天空,他的身影被投射到雪地上,使他坐在马背上的形象显得威武而庄严。
我简直被他的出现惊呆了。
他用一双迷惑而沉郁的眼睛注视我。他粗厉的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从左侧的脸颊向后的耳际延长,这使他本来很粗粝的面孔,更加显得执拗。
他把头上的毛帽取下,握在手中。他的整个面目袒露出来,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浓密地覆盖在头顶上,被汗水打湿,冒着热气。
我深深地吸着冷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脑子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臂在空中迅速地划了一下,两条腿敏捷地落地,碰出轰隆的响声来。
他的马在他的身后打着喷,喷出大团的白气,这时我才看清是一匹又瘦又老的棕色马。
他把马拴在沙枣树上,然后转身朝我走来,在走向我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好像过去受过重创,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倾斜而沉重地走近我,站在我跟前,一个庞大的阴影立即掩盖了我。
我在阴影中仰起头望着他,一股陌生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体魄释放着一种邪乎乎的力量,使我的心灵为之一颤。
我看清了这是一张典型的西部男人的脸,估计在二十五岁左右。他的目光一直持续着一种难解的迷惑,他那双为躲避阳光刺激的眼睛总是觑着,目光在一条缝隙间对我作着全方位的打量。之后,他从我身前走过,快步走进屋去,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走到我面前,沙哑着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笑了。他笑意很唐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努力地体味他的笑意……这种笑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中轻轻一闪,便关闭在那张滞厚的嘴皮里面。
我把目光转向别处,盲目地望着,他的牙齿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他突然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
说实话,面对一个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我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甚至没有半点恐惧,心底里却因他的出现涌动着震撼和惊喜。我想,他是谁从哪里来,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人啊!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是强盗、盗贼。”
我先愣了一下,然后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的失笑,不为别的,我想这么一个鬼都不光顾的地方,经常为吃不饱肚子,深恐饿死的人,又有什么可以偷盗的呢?
他说:“你有枪!”
我点点头。这时我突然产生了进屋里去取枪的念头。我刚一迈动步子,就见他一个窜步向前,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双手像铁夹一样提起我,我被弄疼得大叫起来,这一瞬间,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凶悍而强大的威慑力量,这种力量是我无法抗拒的。
他把我拖向沙枣树,并从马背上取下一根缰绳,将我捆绑在树上。
他走进屋门的一瞬间,我望着他后背,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痛楚,心想,他为什么是盗贼呢?这使我想到一些影片和书籍中描绘过的土匪、盗贼、强盗的形象,我不由担忧起来。
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那一排令人怦然心动的牙齿。
过了不一会儿,他提着我的一切家当出来了,一包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被卷、半袋口粮、一支老枪。
他两只手提着这些东西,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地走近我。
他把东西挂在马背上,然后就旁若无人地摆弄手中的枪,边摆弄边自语道:“这太老了,能打响吗?”说着他搬动枪栓,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将子弹推上膛。
我讶然地望着他,没想到他把我藏在墙洞里的子弹都找见了。
我仔细地打量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使我震惊。他的脸上时而凶悍嚣张,时而稚气茫然。他的一双手粗大而结实,手背上暴着绿色的筋,粗疏而黑的汗毛锥子一样锥在手背上。他端起枪作瞄准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把枪放下时,脸上又露出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情来。我就忍不住地对他说:“别看这枪老,它灵活着呐,马尔说当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残废的,后来到我的手里,我只打死了一只兔子……”
我把话打住了,我心里感到很难受,我的双臂也疼痛难忍,我很绝望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正好在注视我。
他好像意识到了该放开我了,于是就把枪背在背上,把我背上的缰绳解开。
他将解下的缰绳卷成一团,塞进马鞍上挂着的一个既破又脏的皮口袋里去,然后从里边摸出一个揉皱的烟卷来,身体靠在马腹上抽起烟来。烟雾和阳光使他的面孔变得迷离虚幻,他觑着双眼看着我,看了很久,直到把那支烟吸光,扔弃在地上的烟头轻轻冒着蓝烟,那样子十分神秘。
他转过身,大概要骑马走了,我发现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说:“你的帽子掉了!”
他转过身,讶然地望着我,弯腰拾起地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像在捆绑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蓦然被悬空提了起来,我对着这个在转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我想,他要走了啊……
我望着他即将跃上马背的身影,心里悲哀得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不知道为什么,他蓦然受震似的转过身来,惊愕的目光从帽檐下直视着我。
他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绝望和悲伤,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稍许之后转过身去。
我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望着他的后背,用尽我的心力,对他说:“你抱抱我好吗?”
前面那一堵坚实的后背中弹似的震动了一下,稍许之后转过来,他表情十分复杂地直视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走近我,站在仅离我半尺远的地方。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和汗味,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喃喃道:“你抱抱我,好吗?”
我在这个陌生、浑身都充满邪乎乎的力度的男人的面前,突然感到格外的脆弱,格外的孤独……我发出的声音虚幻而不真实。
他蓦然伸出双臂,将我抱紧,抱进他的怀里,他双臂拥有的一股力,足可以在瞬间将我挤碎,使我粉身碎骨……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呼呼地涌到头上,使我两眼冒着金花,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起来,我体味到了生命在窒息,一种排山倒海的痛苦杂和着幸福的窒息,一种深刻的恐惧渗透着无限渴望的窒息,我的悲伤从骨缝里流出来,我很快抽泣起来。在这一刻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弱小的生命和无所依傍的灵魂在被一双坚强有力的手抱拥……我多么想靠在这个素不相识的盗贼怀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将内心久积的阴郁、悲伤、孤独和恐惧,全部哭出来。可是我没有哭,而是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深深的满足从心底里升起来,顿时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柔。过了很久,他松开了我,垂直着双臂站在眼前。我看见他的胸脯在沉重地起伏。
他低头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对他充满感激地笑笑。
我没想到他也笑了,又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我目光中久久没有退去。
我想,我当时的笑脸,一定十分自然,一定是一个姑娘最妩媚的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肩上的辫子,手指在发辫上停留片刻,他嘶哑着嗓音轻声地说道:“这辫子多好……”
他欲言又止,手指从辫子上滑落下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我仰起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话,我心里难过极了。
他默立一会儿,一个快速转身,走到了马跟前,他动手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包袱和粮食口袋,把这些东西提进屋,归放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摘下肩上的枪,挂在了原来的墙上。
我默然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
临走时,他从皮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半瓶酒,递给我,我接过来,很新奇地反复看。
他骑上马走了,他背离着那条古道往南行走,渐渐的他与马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进了雪原之中。
后来的日子,我没将发生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将事实告诉了别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此作出世俗的猜测来,会将这段往事搞得面目全非,所以我对谁都三缄其口。
后来,我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去回忆那个强盗,回忆他坚强有力的双臂,回忆他在阳光中闪动着迷人光环的牙齿。
回忆这段往事,就宛如我意外地在路旁边拾来的一颗珍珠,放进我记忆的箱子里,常常拿出来观赏和品味——谁又会明白一个姑娘的柔肠情怀呢?
马尔虽然第一个月按时送来了粮食,可是到了第二个月,也就是三十天过去之后,马尔竟然没来,然后又过去十天他仍然没来。因此,我就断粮十天,这十天里发生的事情,的确使我在后来的日子,想忘也忘不了了。那时我想,一个人一生中经历过这样的十天,将来大概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早晨,我一溜下床就去寻找那只装粮食的口袋,我将口袋翻来覆去地抖了三遍,然后不放心地又翻过来拍打,直到上面仅飘落下一层如尘土一般的细微粉末,我才绝望地扔下它,我盯着那只空口袋直发呆,心里一片空茫。
我心里哀嚎道——天呀,我断粮了!
断粮后的第一天,我寻找出所有能吃的东西,比如几片早已干枯的白菜叶,或者几个布满老皱的土豆,这些都是老班他们在的时候扔在墙角的。如今这些东西都成了我惟一的食物。
在头两天中,我把它们分配开来煮着吃,第一天煮了一碗白菜汤吃,第二天煮了几个土豆吃。然后我把所有的地方寻找了一遍,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了,我坐在屋子里,就感到饥饿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过来,我第一次感到了饥饿的恐惧。最后我寻求的目光落在了那只盐罐上,我凑近了一看;里边大概还有二两盐,我心中便有了些许的安慰,心想马尔即便是再拖延两天不来,靠喝盐水,我也能坚持两天。
早晨打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朝天边的古道上张望,因为马尔要从那里出现,他会给我带来粮食、盐和少得可怜的蔬菜,我会见到一个惟一能见到的人。
然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后令我一想起就会毛发直立。谁会想到,在这么一种绝对无他人,绝对孤寂的空间里,我的身后,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与我争夺着食物。
起床之后我去屋后取柴禾,我弯腰抱起一摞硬柴,刚一直身,就发现一只野兔从我目及的左侧窜跳出来,大概是我惊动了它,它拼命地朝前奔跑,跑了一段却又停顿下来。我看着这只兔子,先有些发愣,因为它的出现有点突然。尔后我发现它拂动的皮毛和眨动的眼睛时,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这是我许久以来,除了沙枣树以外,见到的惟一的活物,我的惊喜是可想而知的。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在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想冲它叫几声,可一张嘴却什么也没叫出来,我朝它跑过去,它见我在靠近它,便拔腿就跑。我一下就急了,顺手抓起一根硬柴,不假任何思索地朝它扔过去,万万没想到那一根在空中飞旋的木棍,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头部,它抽缩了一下,便一头栽进旁边的一堆骆驼草丛里,久久不见动静。我望着它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的一行杂乱而轻巧的小脚印,愣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开枯草一看,它已经死了。看到它灰黄的毛,还在轻轻蠕动。我很紧张,不知害怕还是兴奋,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我转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马尔即将出现的天边,我突然爆发出一股激动,觉得断粮的第三天,就有如此好的运气,没费一枪一弹,就打死了一只兔子,我对自己满意极了,可是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另一种现实淹没了。我举目望了一眼寂静的戈壁,四处悄然无声,惟有太阳下我的身影在活动,况且我在刹那间消灭了一个与我一样鲜活的生命,设想如果也是在刹那间,我的背后突然出现一个比我强大得多的东西,一甩胳膊,就结束了我的生命……想到此,我背上发凉,我惶然四顾,我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我提起那只兔子回到屋前,将它扔在地上,蹲在它面前观看了半天,见它仍无丝毫活过来的迹象,于是我开始扒了它的皮。在扒皮的过程中,发现这是一只雄兔子,我不知道远处的地洞里会不会有一只母兔子在等待它的回归。
当锅里的水滚起来之后,我才把红肉兮兮的兔子放进锅里去煮,开水很快将红色的肉变成粉白色,柔软的兔身,渐渐在开锅里变僵硬,我一直守在锅边,不断地给炉里添加木柴,心中暗自窃喜,脑子里出现许多鲁宾逊在孤岛上的情景,心中充满了自豪感。我甚至想,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着我绝粮之际,一只兔子自投罗网,马尔你今天不来明天不来我也不会饿死了。想到马尔,我心里生出一丝感伤,抑或是希望来,因为他是惟一一个能来这里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来这里,但他必须要来,在这里有一个活人在等他。再说他是人,我得对人说话,哪怕说一些与我眼前的环境和生存毫不相关的废话,只要能对人说话,我就能证实我的存在,否则我会怀疑锅里的这只兔子是我。
兔子快煮熟的时候,我往汤里加了一些盐,香味便顿时飘溢出来。闻到这种阔别已久的香气,我几乎飘飘然起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应该做一顿美味的免肉汤,汤里应该放一些葱,因为我除了盐再没有其它什么了。于是我就踅身出门,去到屋后的荒地里寻找野葱。眼下正是秋末初冬时节,一切植物都在寒风中枯萎,要找到这种葱得细细地寻找,夏天野葱的叶片很茂盛,揪一把叶片,一股葱香味,把它切细放在汤里很好吃。
我在荒地里寻找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没有见着野葱的踪迹,只好空着手转回屋里去。屋里发生的情况使我目瞪口呆,锅里那只早已煮熟的兔子不见了。白色的汤在锅里没着没落地翻滚,空气中荡漾着肉的香味和水蒸气。我瞪大眼睛望着锅里,脑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是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究竟是梦里梦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我用铁勺在锅里打捞了几遍之后,才相信了那只兔子的确不在锅里。我就开始紧张起来,先在炉子的周围找,炉洞里找,屋里的地上找,床下和四个墙角找,屋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寻找遍了,没有见著有关兔子的任何迹象。我就走出屋去,站在秋天的阳光下,呆想了半天,心想,这个地方目前除了自己就别无他人,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我离开屋子这么一段时间里,捞走了那只兔子呢?难道兔子能自己逃掉?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扔在窗台上的兔皮,兔皮已缩成一团,像一顶被人遗弃的破毛帽。于是我回忆了从打死兔到扒掉它的皮到煮进锅里的全过程,接着又在房前屋后查寻了一遍,在我失望之极地回到屋里时,锅里的汤已快煮干了,正吱吱地发出响声。我心里几乎悲愤地哀嚎道——兔子哪里去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袭进我心里,使我的四肢都颤抖起来,兔子为什么突然失踪,难道我的身后藏着一双手,还有一双时时刻刻都在窥视着我的眼睛,然而那双伸向我的手随时都在跟我争夺着什么,那双眼睛分毫不差地摄下我的一切行为。
我吓得不敢在屋里呆了,走出屋去,外面仍然是寂静的阳光和浩浩而过的秋风,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如果这件事情不是在冬天过后不久,队长派人上房去给屋顶加房泥,在房顶上发现了一副兔子的骨架,(由此断定,那只煮熟的兔子是被一只窥视在一旁的野猫,趁我转身之际,不顾一切地从锅中捞起兔子,蹿上房顶,将兔子吃了,留下白骨而去。)这个秘密才算被揭破,否则,我可能会迷惑终生啦。
那只煮熟的兔子失踪之后的第四天,我仍然只能靠喝一碗盐水度日,我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望着老班他们消失的天边,渴望着马尔的出现。有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背上枪,朝天边走去。天边横亘着一条古道,那曾经是古丝绸路上的一条绿色走廊,如今早淹没在风沙弥漫的荒凉之中。我望着那条古道,怀想着它过去的繁华与辉煌,大漠却悄然无声地掩去了曾经喧闹的历史,后人只能在迷茫的沉寂中,追忆和幻想它往昔的景影。我回首处于沙漠中的知青屋,在漠风呜呜的吹拂中,显得那么弱小和孤单。
大概到了第七天,马尔仍然没来。我的头晕在加剧,早上一打开门,戈壁滩就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接着天和地混在一起地旋转起来,我几乎看不见天边那条古道了,它像远处一种捉摸不定的光影,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失去了重心。
我痛苦极了。
我回到屋子里,便倒头睡下,闭上眼睛之后,我就更加晕眩了,我在无力的呼吸中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这种声音起先很虚幻游离,渐渐离近时,就变得清晰起来,像一大群人在暗中偷笑,接着这种声音突然停止在空中,片刻之后,又消失在远处,离去时的声音十分诡秘。
我睁大眼睛望着已经黑下来的窗口,我回想着刚才的声音,我猜想那可能是一群夜归的乌鸦,从这里路过。否则,会是什么呢?
我环望了一眼昏暗的四周,感觉自己的头晕在减缓,人也变得轻飘起来,似乎思维感觉和身体都飘泊在一种无定向的虚幻里。当我的目光与墙上挂着的那支老枪相撞时,我却觉得那支枪在暗中晃动,像悬浮在空中的虚影……
第八天过去了,马尔却仍然踪影未见。我想,如果马尔再不来的话,我会因缺粮断炊而饿死的。深夜里,我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恐怖。
后半夜,我几乎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直到窗口闪出了亮光,望着这一线新起的亮光,我心里油然升出一线希望,我想,马尔今天肯定会来了。
这种念头使我精神一振,从床上下来,穿戴好衣服,摘下墙上的枪。上好了子弹,然后调了一碗盐水喝,水非常冰凉,使我的牙齿咯咯打战。
当我打开门走出去,外面正下着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远近的天地一片白茫茫,戈壁中的一切色彩都被这一夜忽来的白雪覆盖了。
门口堆起足有两尺厚的积雪,一股清冽的寒风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我竭力地望着远处,我寻找发出那种神秘的声音的地方,当我的目光与天边出现的一个小黑点相碰时,我的心猛然冲出血来,这种冲动使我差点倒下,我靠在门框上,竭力地望着远处,生怕那个小黑点消失。我想,那一定是马尔吧,他给我送粮来了!他知道在这片荒寂的雪原里,有一个人在等待他!
一股强烈的委屈从心里涌出,卡在我的喉咙里,使我痛苦难忍,一行泪水迅速地从脸上落下来。
当我擦干泪水,睁大眼睛望着远处时,刚才那个小黑点已经变大,很清楚地映进我的眼里,那原来是一只狼啊!
那只狼在离我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大概经过一冬的饥饿,皮毛干枯地塌陷着,样子十分浑噩。它站在远处看着我,然后又朝前走了几步,停下,四处望望,很犹豫地伸长脖子。我以为它要嗥叫,可是它只伸了伸脖子,然后就默默地望着我,我朝门里退去,我想去取墙上挂着的老枪。当我取下枪出现在门口时,那只狼已经离我更近了,我甚至可以看清楚它尖削的嘴脸和饥饿的眼睛。
和狼对视的片刻,我迅速地上好子弹,就在这时,我心里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过去我想打死一只狼,这种想法一直在我心中潜藏着,可是当面对一只突然降临的狼时,我却不知所措了。
我举起枪,在准心中寻找狼的头颅,我的双臂却无端地抖动起来,我知道我身体的力量已经很难举起这杆铁枪了。
我坚持地举着,枪筒开始在我手中不停地摇摆,可就在我竭力寻找那颗脑袋的时候,目光却意外地看到了远处的一团移动的黑影,这个黑影已经使我能辨别出人的形象来。来人了!是马尔来了吗?
我惊愕地张大嘴,呆望着越来越近的黑影,我不假思索地断定,来人一定是马尔。
马尔很远地就冲我大声叫唤——“哎,嘿嘿!”声音从雪原中传送过来。
也许那只狼听到了这种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极不情愿地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望着狼一蹿一跳的影子,我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我朝它举起枪,要杀掉它的时候,它却无动于衷?
马尔又继续叫唤起来。听着马尔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一股灰冷从我面颊上掠过,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感到一种从心到身的强烈疲惫。这种复杂的情绪从心里生冷地生出来,在胸中阴沉沉地徘徊,渐渐酝酿成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仇恨,这股仇恨迅速地在胸腔中坚硬起来,像一颗推上膛的子弹,随时可以射向对方。这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它使我双臂颤抖不止,两眼尖锐地射出凶光,我坚定不移地朝向我走来的人举起枪,一只眼睛在枪的准心中找到了那颗堆满积雪的人头,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我要打死他!
这种怒吼在我心中此起彼伏。
也许马尔预感到了情况不妙,他立刻拉开嗓门尖叫起来——“唉,知青,那杆老枪活泛着呐,当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伤的,结果闹了个终身残废……你放下,放下!”
马尔犹豫不决地朝前走着,他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警惕性非常高。
我丝毫没有被马尔的大呼小叫动摇,我瞄准那颗越来越清楚的脑袋,那颗脑袋在冷风中冒着热气,像一锅蒸熟的热馒头,我的子弹将立即穿透它,使它变成一团稀泥……
马尔见状就不敢走了。他停住,冲我挥手,用发颤的声音喊道——“知青,我这里给你送粮食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快把枪放下!”
马尔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耽搁了送粮时间是因为家里出事了,这些日子简直倒霉透了,先是我爹去世;接着又是我老婆怀孕,刚发现怀孕吧,紧接着就流产了,你说这事闹的!”
马尔的嗓音沙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这段话的。
我心中的仇恨一下就崩溃了,我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坐在地上。
我歇斯底里地伸长了脖子,冲马尔吼道——你想饿死我吗?我好歹也是人吧!
我的怒吼,只是在自己胸中回荡,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将那些语言响亮地吼出来,即便是吼出来,马尔也最多听得似是而非。
马尔走近我,他用那双多皱的眼睛从积满冰碴儿的帽檐下,无比惊讶地望着我,他说:“你怎么都成这样了?”马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喷出的白气,像悬空而下的瀑布。
虽然我不敢断定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但我从马尔无比惊讶的神情中,猜摸出我目前的形象来——蓬头垢面,毛发坚硬地直立,脸色青灰无光,目光呆滞而充满杀气,是一副在过度孤独、恐惧和饥饿的状态下的形象。可是马尔怎么明白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
过了一会儿,马尔提着粮食口袋,并把口袋沉重地扔在墙角里,没顾上抖掉身上的积雪,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来,放在桌子上,分成两堆,一边两个,一边三个,五个白花花的鸡蛋啊!
马尔几乎用讨好的口气对我说:“我老婆……她说耽误了这些天,就让我把这几个鸡蛋捎给你,煮熟的。”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鸡蛋,眼睛就更昏花了,立刻觉得满世界都噼里啪啦地滚动着白花花的鸡蛋。
马尔坐在炉子旁边,抽出了烟杆,正准备挑开炉盖点火,我已紧张的神经都快崩溃了,我想扑向那些鸡蛋,把它们一瞬间全塞进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马尔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顺手摘下皮帽,一扬手扔在火墙上面,便低头抽烟去了,大概他抽了两口,就抬起头对我说:“柴禾和煤还够烧吗?”说着他就站起来,侧身开门,他大概要去看屋后堆放的柴禾和煤炭去。
待马尔一转身,我几乎是扑向那些鸡蛋的,其实我已经三年没吃鸡蛋了,早已忘却鸡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剥开这几个鸡蛋,吞咽下去,仍然没有品尝出鸡蛋的味道来,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气从胃里蹿出,堵在我的喉咙里,使我几乎窒息过去。
等马尔回到屋里,我已恢复了正常。可是五个鸡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强烈的饥饿感,我甚至更加疯狂地想吃东西,我的胃变成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野兽,什么东西吃下去都觉得虚无飘渺。
马尔看着桌上零乱不堪的一堆鸡蛋皮,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吃这么快,我老婆说让你一天吃一个,她流了产一天也才吃一个,现在鸡蛋可金贵着呐!我这转眼功夫,你就吃下五个鸡蛋!”
马尔一脸的痛心,无奈地坐下继续抽烟,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增添了无限的活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饥饿覆盖了。
马尔边抽烟边说:“我看煤和柴禾还足够你一个冬天用,往后千万别东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饿会四处觅食,被狼撕来吃了,连骨头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他大概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看了一眼马尔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妈都快饿死了,都没想到从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死呆在这里,连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未曾产生过!一条狼都懂得饿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突然对自己愤恨起来,一股难以下咽的悲愤和怒火使我满脸通红,我深恶痛绝地怀恨着自己人性中的惰性。
马尔抽足了烟,坐在炉子前发呆,我仔细看着马尔,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他痛苦焦灼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咳嗽几声,声音在屋里很震动。
我想,刚才一念之差,险些把马尔给毙了,如果当时真把他毙了,现在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起来。
我想,一个在短时间内失去父亲,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样的损失,比起我这十天没吃东西这点损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这种比较是毫无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还是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安慰马尔的话来,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足可以安慰一个悲痛的男人的话来。我想来想去,想对他说点其它,可我突然发现自己说话十分的困难,觉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咙里堆满了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我的整个脊梁由于说不出话而疼痛难忍,直到后来四肢都颤栗起来。
我不知道我已经患了“生理性失语症”,这是若干年后,给我治病的医生告诉我的,这病叫做“青春期语域阻隔,生理性失语症”。医生在诊断过程中,非常不解地说:“你在几年中不说话,你的发音区域,几乎全部枯竭,这样就可能导致生理性失语,”医生用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听了医生的话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诉他,我呆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说话和语言,只需要强悍的忍耐和漫长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
马尔见我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紧张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地我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马尔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厚又硬的大饼来,很费劲地撕扯下一半来,递给我,我快捷地接过,没加思量就啃了起来。我心里在想,马尔连一句也没问我这断粮后的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句也没问,这时我才理解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理。
马尔低头默默地嚼着面饼,然后吐字不清地说:“老班说你的枪法准,把枪给你壮壮胆子,你却把枪口对准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胆大!”
马尔咽下口里塞满的面饼,继续说:“好在没旁人看见,否则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着马尔,嘴里吃着食物。
马尔停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枪带走吧,出了问题,不好说话……”
马尔的脸板板地僵硬着,把最后一块面饼吞下去,喝了一碗开水,顺势打了几个饱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墙上的枪,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说:“这枪实在太老了,是农场的第一杆枪。”
马尔从火墙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头上,说:“我得赶早回去,刚才在半道上碰见一只狼,跟踪我将近二十里地。”
马尔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枝老枪上。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对马尔说:“你别带走它,我要靠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啊!”
马尔提着枪走出门去,沙枣树边拴着毛驴车,毛驴见了马尔就愤懑地嗷嗷叫起来,嘴里喷出大柱的白气。
马尔顺手将枪扔在车上的草垫子上。当他从树上解下绳子,准备要走时,好像有些犹豫,于是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马尔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悲愤和绝望,他默了默,把头转向驴车,稍许之后伸手取下了车上的枪,他提着那支老枪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讷地对着我,他认为我要对他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见我不理他,就径直进了屋,把枪又挂墙上了。
那年过去之后的第二个夏天,我离开了知青点,我被抽调到乌鲁木齐的一个文化单位。在此之前,农场觉得就剩下一个知青,很难管理,就跟乌鲁木齐的知青安置办公室联系,让他们把我调走,很快农场就接到调走我的通知,于是就派了一个牛车来接我到农场办手续。
我坐在牛车上,望着渐离渐远的知青点,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静,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触到了门前那棵沙枣树,我突然泪流满面,我知道今生不会与它再相见了……泪光中它的影子漂浮起来,跟从我而来……我突然明白在这个茫茫荒原里,我可以对任何东西淡然道别,却对一棵树的离别,是那样的让我揪心——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理解它的孤独有多深,没有谁知道它开花时的美丽和芳香甚至看到它内质的圣洁和高贵,也更没有谁懂得它一生与漠风冰雪抗争时的坚强和悲壮,也没有谁见过它与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守望时的那种地老天荒的凄美……也更没有谁能够体会,我用一生的时间去牵念荒原中一棵沙枣树那种隽永的心疼。
那棵沙枣树消失在我的泪光中……
拉车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滩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吱吱嘎嘎地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很奇怪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浮现出那个盗贼的形象来,他似乎站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
歌声突然停止,赶车人说:“到了!怎么睡着了?”
我的那些用青春涵盖的岁月,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种灾难,可是对我今天的文学创作甚至人生,是一种不可以喝彩的财富。
待马尔一转身,我几乎是扑向那些鸡蛋的,其实我已经三年没吃鸡蛋了,早已忘却鸡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剥开这几个鸡蛋,吞咽下去,仍然没有品尝出鸡蛋的味道来,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气从胃里蹿出,堵在我的喉咙里,使我几乎窒息过去。
等马尔回到屋里,我已恢复了正常。可是五个鸡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强烈的饥饿感,我甚至更加疯狂地想吃东西,我的胃变成了一个张着巨口的野兽,什么东西吃下去都觉得虚无飘渺。
马尔看着桌上零乱不堪的一堆鸡蛋皮,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吃这么快,我老婆说让你一天吃一个,她流了产一天也才吃一个,现在鸡蛋可金贵着呐!我这转眼功夫,你就吃下五个鸡蛋!”
马尔一脸的痛心,无奈地坐下继续抽烟,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增添了无限的活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饥饿覆盖了。
马尔边抽烟边说:“我看煤和柴禾还足够你一个冬天用,往后千万别东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饿会四处觅食,被狼撕来吃了,连骨头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他大概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看了一眼马尔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妈都快饿死了,都没想到从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死呆在这里,连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未曾产生过!一条狼都懂得饿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突然对自己愤恨起来,一股难以下咽的悲愤和怒火使我满脸通红,我深恶痛绝地怀恨着自己人性中的惰性。
马尔抽足了烟,坐在炉子前发呆,我仔细看着马尔,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他痛苦焦灼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咳嗽几声,声音在屋里很震动。
我想,刚才一念之差,险些把马尔给毙了,如果当时真把他毙了,现在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起来。
我想,一个在短时间内失去父亲,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样的损失,比起我这十天没吃东西这点损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这种比较是毫无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还是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安慰马尔的话来,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足可以安慰一个悲痛的男人的话来。我想来想去,想对他说点其它,可我突然发现自己说话十分的困难,觉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咙里堆满了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我的整个脊梁由于说不出话而疼痛难忍,直到后来四肢都颤栗起来。
我不知道我已经患了“生理性失语症”,这是若干年后,给我治病的医生告诉我的,这病叫做“青春期语域阻隔,生理性失语症”。医生在诊断过程中,非常不解地说:“你在几年中不说话,你的发音区域,几乎全部枯竭,这样就可能导致生理性失语,”医生用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听了医生的话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诉他,我呆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说话和语言,只需要强悍的忍耐和漫长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
马尔见我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紧张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地我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马尔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厚又硬的大饼来,很费劲地撕扯下一半来,递给我,我快捷地接过,没加思量就啃了起来。我心里在想,马尔连一句也没问我这断粮后的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句也没问,这时我才理解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理。
马尔低头默默地嚼着面饼,然后吐字不清地说:“老班说你的枪法准,把枪给你壮壮胆子,你却把枪口对准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胆大!”
马尔咽下口里塞满的面饼,继续说:“好在没旁人看见,否则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着马尔,嘴里吃着食物。
马尔停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枪带走吧,出了问题,不好说话……”
马尔的脸板板地僵硬着,把最后一块面饼吞下去,喝了一碗开水,顺势打了几个饱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墙上的枪,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说:“这枪实在太老了,是农场的第一杆枪。”
马尔从火墙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头上,说:“我得赶早回去,刚才在半道上碰见一只狼,跟踪我将近二十里地。”
马尔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枝老枪上。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对马尔说:“你别带走它,我要靠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啊!”
马尔提着枪走出门去,沙枣树边拴着毛驴车,毛驴见了马尔就愤懑地嗷嗷叫起来,嘴里喷出大柱的白气。
马尔顺手将枪扔在车上的草垫子上。当他从树上解下绳子,准备要走时,好像有些犹豫,于是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马尔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悲愤和绝望,他默了默,把头转向驴车,稍许之后伸手取下了车上的枪,他提着那支老枪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讷地对着我,他认为我要对他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见我不理他,就径直进了屋,把枪又挂墙上了。
那年过去之后的第二个夏天,我离开了知青点,我被抽调到乌鲁木齐的一个文化单位。在此之前,农场觉得就剩下一个知青,很难管理,就跟乌鲁木齐的知青安置办公室联系,让他们把我调走,很快农场就接到调走我的通知,于是就派了一个牛车来接我到农场办手续。
我坐在牛车上,望着渐离渐远的知青点,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静,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触到了门前那棵沙枣树,我突然泪流满面,我知道今生不会与它再相见了……泪光中它的影子漂浮起来,跟从我而来……我突然明白在这个茫茫荒原里,我可以对任何东西淡然道别,却对一棵树的离别,是那样的让我揪心——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理解它的孤独有多深,没有谁知道它开花时的美丽和芳香甚至看到它内质的圣洁和高贵,也更没有谁懂得它一生与漠风冰雪抗争时的坚强和悲壮,也没有谁见过它与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守望时的那种地老天荒的凄美……也更没有谁能够体会,我用一生的时间去牵念荒原中一棵沙枣树那种隽永的心疼。
那棵沙枣树消失在我的泪光中……
拉车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滩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吱吱嘎嘎地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很奇怪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浮现出那个盗贼的形象来,他似乎站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
歌声突然停止,赶车人说:“到了!怎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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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突然把话打住,他大概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看了一眼马尔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妈都快饿死了,都没想到从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死呆在这里,连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未曾产生过!一条狼都懂得饿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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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抽足了烟,坐在炉子前发呆,我仔细看着马尔,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他痛苦焦灼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咳嗽几声,声音在屋里很震动。
我想,刚才一念之差,险些把马尔给毙了,如果当时真把他毙了,现在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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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医生的话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诉他,我呆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说话和语言,只需要强悍的忍耐和漫长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
马尔见我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紧张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地我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马尔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厚又硬的大饼来,很费劲地撕扯下一半来,递给我,我快捷地接过,没加思量就啃了起来。我心里在想,马尔连一句也没问我这断粮后的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句也没问,这时我才理解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理。
马尔低头默默地嚼着面饼,然后吐字不清地说:“老班说你的枪法准,把枪给你壮壮胆子,你却把枪口对准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胆大!”
马尔咽下口里塞满的面饼,继续说:“好在没旁人看见,否则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着马尔,嘴里吃着食物。
马尔停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枪带走吧,出了问题,不好说话……”
马尔的脸板板地僵硬着,把最后一块面饼吞下去,喝了一碗开水,顺势打了几个饱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墙上的枪,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说:“这枪实在太老了,是农场的第一杆枪。”
马尔从火墙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头上,说:“我得赶早回去,刚才在半道上碰见一只狼,跟踪我将近二十里地。”
马尔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枝老枪上。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对马尔说:“你别带走它,我要靠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啊!”
马尔提着枪走出门去,沙枣树边拴着毛驴车,毛驴见了马尔就愤懑地嗷嗷叫起来,嘴里喷出大柱的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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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悲愤和绝望,他默了默,把头转向驴车,稍许之后伸手取下了车上的枪,他提着那支老枪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讷地对着我,他认为我要对他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见我不理他,就径直进了屋,把枪又挂墙上了。
那年过去之后的第二个夏天,我离开了知青点,我被抽调到乌鲁木齐的一个文化单位。在此之前,农场觉得就剩下一个知青,很难管理,就跟乌鲁木齐的知青安置办公室联系,让他们把我调走,很快农场就接到调走我的通知,于是就派了一个牛车来接我到农场办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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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触到了门前那棵沙枣树,我突然泪流满面,我知道今生不会与它再相见了……泪光中它的影子漂浮起来,跟从我而来……我突然明白在这个茫茫荒原里,我可以对任何东西淡然道别,却对一棵树的离别,是那样的让我揪心——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理解它的孤独有多深,没有谁知道它开花时的美丽和芳香甚至看到它内质的圣洁和高贵,也更没有谁懂得它一生与漠风冰雪抗争时的坚强和悲壮,也没有谁见过它与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守望时的那种地老天荒的凄美……也更没有谁能够体会,我用一生的时间去牵念荒原中一棵沙枣树那种隽永的心疼。
那棵沙枣树消失在我的泪光中……
拉车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滩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吱吱嘎嘎地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很奇怪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浮现出那个盗贼的形象来,他似乎站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
歌声突然停止,赶车人说:“到了!怎么睡着了?”
我的那些用青春涵盖的岁月,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种灾难,可是对我今天的文学创作甚至人生,是一种不可以喝彩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