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去

2014-08-08 09:54陈谦
山花 2014年11期
关键词:广州上海

陈谦

今年2月17日,我来到美国整整二十五年了。

这个早晨,旧金山湾区在下雨,我假想我在此刻回望,二十五年经过的事,见过的人,果然如风雨中的羽毛四处翻飞,有些飘远,有些沉落,无论在天空还是在泥水里,它们都给染出了杂色。如果我站出去张手接迎,能把握的实在少得可怜。

更多的时候,它们存在的影子会在晴空万里的日子里突袭而来,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星星点点。那种时候,我除了注目,从不试图捡拾。

我离开你们越来越远了,你们却一直在我的呼吸中,那便叫记忆了。

1

1988年11月底,我乘火车来到广州,申请赴美留学签证。

我的行李少得可怜,不及我如今出门时的一个零头。我带着爱达荷大学给我发放的I-20表——我这么一说,所有有过赴美留学经验的人都会立刻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到了今天,所有赴美的自费留学生,还是拿着同样的表格。

可是,我的表格却又不是那么普通。在表格的最下端,打着一行字:该录取只在表格持有人的TOFEL等成绩达到学校的要求后才正式生效。也就是说,它是一份有条件录取通知书。在赴美自费留学签证极不容易获得的上世纪80年代,手持这样一份I-20表格去办签证,实在有点搞笑的。

可直觉告诉我,我会走运的。

我那时已经不上班有好一阵了。因已决定要去美国,就去申办停薪留职,想学学英文——之前,我不知有多久没看过英文了,突然拿起《新概念英语》第二册,要看懂竟还得查字典。我那几年浑浑噩噩,被无穷无尽的青春烦恼折磨着,感觉前途一片灰暗。终于也随起大流,想出去转转,可能也可转运也不定。

原单位的头儿死活就不同意我停薪留职,威胁我说,那么你干脆就辞职。那时我竟不曾想过要辞职!或说不敢。我天天去头儿的办公室磨。那头儿是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从上海分来广西的上海人,平常看到吊儿郎当的我就头疼。所以我死活想不通,为什么他就不让我离开。

我找到谭总——我供职的单位所属的市里主管局里的总工,请他为我想想办法。谭总在我代单位向他送报告时认识我的,曾借调我到他的办公室工作过一段时间,我每日在那里为他写企划书,报表,显然,他对我的工作是满意的。可单位里一直在催谭总让我回去,理由竟是单位里的革命工作太需要我了。我的天,他们一见我就愁容满面,头疼脑热的,心里却又是多么担心我滑脚跑了呀。

谭总和太太都是湖南人,也是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分到广西来工作的。谭总话很少。他家里三个儿子,所以他明显地对女孩子比较耐心友善。

我站在春节前的寒雨中,在谭总家的楼下截住了正要出门的谭总。他听我焦急地诉说了面临的困境,马上答应帮我试一试。谭总在一个星期内为我找到了愿为我接挂档案的单位。我在寒雨中的南宁街头东奔西跑,好不容易跑完接收单位这头,我的原单位却不同意放人。这时,若让主管局的领导谭总去劝他们放人,显然是不很合适的。这时,我决定去见西宁兄。

西宁兄该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高干子弟。老妈山东人,老爸陕西人。我们算世交。他在七十年代去长沙当了工农兵学员回来,在一家很大的国营冶炼厂工作。每个时代都有弄潮的时髦人,西宁兄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他无论言谈举止还是衣着打扮,都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到了八十年代,他忽然就红起来,成了市经委的领导之一,到处见到他的名字。他那时俨然政界新星,可惜最终也没走很远。想来可能跟行事过于高调、锋芒太过直露有关。当然,是否跟对了人,更是关键。

我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找到他父母家中时,他刚和妻子抱着娃娃进门,是回家过年了。我们有些时候未见了,可西宁兄听我一说情况,手一摆,说,我过了节就去办。切,若真是不行,让你辞职你就辞,怕啥。如果真走不了,我给你再找个更好的单位!你不要怕!

意气风发的西宁兄果然节后就让他的同事,主管我所在的行业口的副主任给他过去的老部下、我单位的头儿去了电话让放人。等我被盖章放人的时候,头儿说,看你平时挺老实的嘛!我很想说,老实人给逼急了也只能这样了,但还是因为老实,没敢说出口。

如今想到当年我在阴雨绵绵的春天里无头苍蝇一样东撞西撞的样子,真真是叫恍若隔世了。我不愿意,也必须很吃力地做着这些到处奔波找关系的事情。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正当要求,也需要人如此费力奔波啊。它让初入社会的我清楚地看到,在那个地方,一个小民的生活有多么艰难。

我去了愿意接受我的新单位面谈。印象里,他们还让我考了笔试。我当时只是想,他们愿意让我将人事关系挂着就好了,我真的就想只是停薪留职。接见我的是单位里的第一把手金总,是在德国进修过一年的中年知识分子,江浙人,戴着眼镜。他跟我说,我们送你去学英文,工资照发。我对年轻人愿意学习上进是很鼓励的。将来能出去,当然是好事,可以见见世面;若出不去,学好英文,对今后的工作也是有益的。

我大喜过望。我在那一年里,就带着这个自己没上过一天班的单位发给我的工资,脱产学英文去了。这家我从未上过一天班的老单位,如今从资料上看效益相当好,祝福它。金总该退休了。我跟他就一面之缘。在我拿到签证就要离开之前,他曾捎话来说要为我饯行,我因行程改变,都未去见成他。这么多年来,我很少想起他,只在此时,当我打下这些字,他在我的背景里跳出来。我深深地感激他。

而谭总已退休多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是特别好。我每次去看他们,他和太太都非常高兴,谭总还是话很少,我就跟他太太蓝阿姨聊些家常。

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2

我去广州之前,已经报名参加1989年1月的托福考试。当时心里很有把握。如果按部就班,我就该在拿到正式的TOFEL成绩后,再给学校发入学申请,我心里最理想的日程,就是能在1989年的秋季入学。

可是,奋强向我指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奋强是我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他在中学期间,一直坐在我的身后。他性格温和浪漫,个子很高,画一手好画,很会唱歌,写很华丽的文章,很讨女孩子们喜欢的。他大学学的是中文,大学毕业后开始弄影视摄影。他母亲当时在南伊利诺大学进修,为他办下了南伊大电影系的“有条件录取”,这家伙TOFEL没考,就冲到广州去了,竟然拿到了签证。我去广州时,他已到了美国。奋强如今生活在佛罗里达的奥兰多,和太太经营着一所学校,发展相当好。他当年跟我讲到他立志去美国的原因,是“如果人间有天堂,美国就是天堂”——我下次有机会再见他,真的该问问他如今是否还这么想。

我听了奋强的说法,立刻就给当时在爱达荷大学读研的甲去信,让甲帮我也去向我申请的系里要求发“有条件录取”。对所有的捷径,我都跃跃欲试。我想我的运气从来都不比奋强差,这竟然就是我的信心来源。

我果然也拿到了跟奋强一样的有条件录取的I-20表。

表妹阿红将我从车站接出。我们坐上公车,沿人民路,一直往南,去向五羊城酒店——我那位从暨南大学化学系毕业的表弟阿光,业余跟朋友在做公司,专营化工原料,做得有声有色。公司在五羊城酒店包有套间,我跟阿红将住在那里。

公车经过流花公园对面的东方宾馆。当年的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馆,就在东方宾馆内。在公车上,我就已经看到了从美领馆里排出的长队,转过街角,蜿蜒而去,非常壮观。如今听说签证要预约了,想来像当年那样先到先得的排队方式,就成了历史。

广州美领馆管着广东、福建、广西三省区的非移民签证和全国的移民签证。我听过太多关于它的传言了。自己忽然就要亲自面对了,心下就有些兴奋起来。

我那时对广州是不陌生的。在念大学的时候,我和好友晓苒曾在暑假里来广州投奔她在中山医大读法医专业的表弟乃宁,在中山医大的女生宿舍里住了好久,没事就在广州城里到处乱逛。大学毕业实习,我也是来的广州。

乃宁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市公安局。他回南宁探亲时,就向我们宣称有空给我们讲讲现场的故事,“包你听得耳朵都动!”他如今在费城的一个器官移植中心当个小头目。

乃宁个子不高,样子却很男人。他自幼打羽毛球,哥哥如今都还是广西队的教练。他当年是中山医大羽毛球校队的主力,他们队那时刚拿了广州高校的冠军,在学校里很出风头,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入时都有学校里的女孩子来找他倾谈。他可能觉得我很傻,就很爱逗我生气,我们在一起常吵架。我那时非常缺乏幽默感,他开个玩笑让我不爽,就会认真生气起来。弄得温和的晓苒夹在中间很尴尬。如今他回国见到晓苒,会说,哎呦,你那个同学陈某,好喜欢东写西写喔,我在美国的华文报上不小心就会撞到这只大头虾!(会广东话的人都晓得这不是啥妙词儿)我如今听了,会很开心地笑笑。可年轻时,总把人的客气当福气,曾为了他的一个玩笑,竟当众将一只脸盆踢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无礼,就已经不好意思了这么多年了。

我印象极深的是,当我们由乃宁领着在广州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时,偶尔看到一辆神气的雅马哈大摩托,他会无比神往地说,他这辈子的理想,就是要拥有这样一辆摩托!我当时听了就“噗哧”笑出声来。我们在那个年代,大把的青春,无限的可能,我哪里肯将眼光落到一件那么具体的物件上!我在心里,就有点看不上这样的心志。我没受过饿,也没吃过了不起的苦,虽然一身青涩,两手空空,那心思也是不愿意落到地面上扎根的。

因为要写这些旧事,我专门上网查了一下我当年办理来美签证时住过的广州五羊城酒店,发现它的地址在广州市人民中路322号。因在2006年全面装修过,已看不出它当年的情景。只有一幅非常小的老照片,还让人能依稀辨认出她当年的模样:小小的门脸,阔大的庭院停车场,然后是一栋十几层高的楼。酒店的门口有一棵大榕树,一拐出去,就是热闹的街市,两广特有的骑楼,黑呼呼的一片。街对面有个很大的基督堂,妇幼医院,酒楼,茶楼,热闹非凡,离繁华的上下九路,北京路也不很远。

阿光公司包下的是个大套间,外面是办公室,我和阿红就住在里面的客房。我们到达时,见到阿光和他的朋友,可能还有客户。他们在外间的沙发上聊天说笑。见我们进来,一一介绍。阿光还是那样乐呵呵的,问了我的事情,想也没想就说,你肯定签得出去的。我说很难的,就是试试,阿光说,我说行肯定就行的。

我心下当然高兴,谢他吉言。

阿光当年是暨大足球校队的,身体很壮实,总是笑容满面。我上回见他,是一年多前的春节,他陪学校里的一个南宁女孩子小方回家。我们见过那个叫小方的人,全都对她惊人的美貌印象深刻。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谈起,还是说那小方的好看,更重要的是气质也很好。我们为阿光没有娶她深感遗憾。小方家里在南宁西郊的一个学院里,那年阿光是专程陪她回南宁的,然后带她到我家里来转了一圈。我们全家都曾为阿光带来了个那么漂亮有气质的女孩而兴奋。

可是,我那日刚坐下,就见一非常时髦的年轻女子进来,已经不是小方。一见那女子,表妹阿红的脸立刻拉下。待他们走后,阿红开始向我数落,我虽知道小姑这种角色的特别,但心里却真为阿光没跟小方在一起有些难过。阿光做生意,在那个时代已开始有钱。

我到广州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去美领馆打听虚实去了。现在想起来,我当年还算是个主动积极的人。如今让我天没亮就爬起床,精神十足地出门办事,简直宁愿被揍一顿。

美领馆是按美国作息方式办公的,周六不上班。我去的那日,该是星期五,是想先去看看情况,然后周一再去正式办理签证。而且,我还想找一个在美领馆工作的女孩了解一下情况。

我到的时候,天已大亮。那壮观的长队转出到了街外。我转到靠近签证部的一处,那里有个小房间可以领申请表格,我想领了也好,这样回去填好,周一带来,不用到时再填,就上去要了表格。签证部周边到处是人,有办签证的,更多的是像我这类来打听的。一群群的,站在一起交流心得。我听了一下,都很悲观。这个被拒,那个被拒,听得我有点没信心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人群中撞到春宁的。她当时穿一件大红的薄毛衣,黑色的尼龙健美裤,个子不高,扎一条长辫,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头很圆。她转过头来,我发现她的脸也很圆,眼睛也很圆,皮肤黑红黑红的。我忘了我们怎么聊起来的,她竟是南宁某中学的英文老师!

如果不是我们那儿办了附中,我们全都该去她如今任教的那所中学念书的,可见她的单位离我小时住的地方有多近。又因我过去邻居的帅哥儿子跟她在同一教研组里,我们一下就聊得很热火了。

春宁告诉我,她是来办F-2,也就是探亲陪读的签证。她的先生乔,是南宁师院物理系的老师,这样一说,我们的校花就是乔的同事,又拉近一步。乔半年前去了纽约,她的儿子才几个月。在那个年代,自费留学的F-1签证本身就很难签,配偶的F-2,就更难了。可春宁却非常自信,她说,要看看是什么人来签!美国要的是精英,是良种。我给她逗得笑起来。我的朋友里,是没人这么说话的,我就想,这女人结了婚还是蛮吓人的,再生过了孩子,“良种”就能脱口而出了。

春宁说她不带孩子去,这样拿到签证的可能性就大得多。她听了我的情况,说,唯一不妙的,是你未婚,这很可能会有移民倾向嫌疑。而移民倾向,是最忌讳的,只要你的护照上给盖上个“214B”,几乎就是上了绝路的。见我的情绪给说得有点低落,她赶紧又说,没问题的,你要有信心。我们在一起聊了好一会儿,她非常直爽,而且有那种我还很不熟悉的已婚女子的大嫂味儿,让我对她生出了兴趣和好感,所以当她说到自己住在珠江对岸的珠江电影制片厂里的友人家中,正为周一如何能一大早赶来这儿签证发愁时,我想也没想,就邀她搬来跟我和阿红挤一挤,这样,我们也可有个伴儿一起来签证。那时真是没一点概念,我要带人来挤,至少该跟阿红打声招呼的。好在阿红是个很随意的人,后来见春宁来,还很热情招待了。

春宁非常高兴。我给了她我酒店房间的电话,她说她星期天夜里来。我们就道别了。我拿好表格,看了看,很容易填的,就放心了。

从乱哄哄的人堆里挤出来,我寻到美国领事馆边上的电梯,乘到东方宾馆高层。我来广州前,老爸的朋友叶叔叔听说我要去办签证,就说,他那学院里徐老师的闺女,广州外语学院毕业后到了广州美领馆里工作,让我去找那姑娘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有什么帮助。叶叔叔是徐姑娘父亲任教的那所学院的书记,他跟徐老师又是朋友,所以徐家的闺女也很熟悉他。于是我拿到徐老师写给他女儿的一封信,就找上门来了。

电梯到顶层,一出来,就见到美国国徽。门口有两位站岗的中国士兵。我过去跟士兵讲,我要找徐姑娘。士兵便打电话进去寻人。我站在阔大的通道里,好奇地看着那门后的美国领地。

徐姑娘很快出来了。她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烫过的齐肩短发,穿一件白衣,浅灰的百褶裙,戴一幅白框的眼镜,很斯文。她微笑着,很礼貌。我自我介绍过后,将她爸爸的信给她。她看后折起,问我的情况。我将我的I-20表等递给她看。她沉吟片刻,说,这好像有点难,有些有奖学金的都签不出呢。言下之意,我这种“有条件录取”的,呵呵。可我心里竟不很服气,因为奋强签出去了呀!奋强,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的,我的运气从来不输他呀!

徐姑娘将文件等还给我的时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签?我说,星期一。她说,那好的。我不知道她说的“好的”是啥意思。但也不好多问,就谢过她,两人别过。

想到徐姑娘都认为我的情况很难,心里开始有点烦乱。再走到签证部时,就想起,按他们介绍的,也可去广东省教育厅的留学服务中心看有什么TIPS。我如今记不得那个留学服务中心具体在哪里,好像离东方宾馆并不远。那是一个免费服务的机构,我到时,问了一下签证时该注意什么,他们让我将我的情况和准备的签证文件拿出来看看,一看,TOEFL都没考,都说没戏,百分之百签不出的。

我出来的时候,慢慢地走着,心里又想到奋强,然后又想到春宁说的,那要看是谁来签!就笑了起来。心里真的不能相信,奋强做得到的,我会做不到。

决定周一就去签证。

3

周日的傍晚,表弟阿光请我出去吃饭。我们去的是南方大厦边上的爱群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阿光说,我们转它一圈,转出你的好运来。

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边聊边吃,难得有这样机会,就我们两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我们从小来往很多,他的母亲秀姨是老师,常在暑假里带他们兄妹三人到南宁来玩,我们从小就感情很不错。所以我一直相信,小孩子的感情是小时候玩多了才能建立起来的。

秀姨丈是50年代从马来西亚归来的侨生。说起来好笑,姨丈告诉过我,新中国成立时,他们在南洋的华侨听说家家都可分到地,很多人就回国了。他的家里就派了他这个当时还在上中学的长子跟着乡亲们一起结伴回国。地没分着,他就留在国中上学。毕业后也是教书,后来在他们那儿的教育局里工作。姨丈多才多艺,还有偏方治蛇伤。我有年寒假去他们那儿,看他养了很多蛇,真的很可怕。

因姨丈家里的人对让姨丈回国很是内疚,所以长期在经济上给他们支持。秀姨家里就有很多侨汇券,那个年头,侨汇券特别值钱,可以到侨汇商店买到很多外面买不到的东西。秀姨给我们家里不时就寄侨汇券来,老妈用它们买了不少东西,如自行车,电饭锅,熨斗等等。我大学毕业后买的那辆非常炫的紫红色的永久牌26吋女士自行车,也是用秀姨给的侨汇券买的。秀姨还给我寄过很多奇装异服,让我在学校里没少出风头。

阿光在那个晚上告诉我,他打算很快就从单位里正式辞职,出来自己做了。我听了很为他担心。那是1988年年底,我那单位的头儿威胁要我辞职,我是不敢的。所以我让阿光三思。他说没啥可思的,这体制外的天地是天高任鸟飞。这样,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那个我念念不忘的美女小方。他说学经济的小方现在在广东省政府机关工作,一切都好,也很安定,也想要安定,很反对他的这种不安分想法,坚决不能同意他辞职到社会上自己干的。他却不能放弃自己的理想,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给小方一份她想要的安稳的生活,只能算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们都在要对自己的人生作出决定性选择的时刻,举杯祝福,相对无言。

夜色慢慢降临。看过了峡谷一样的街市,远处的灯火,太阳沉到珠江里,船,树木,那些蚂蚁般的人。我们离开。

夜里春宁到了。我们聊着天。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个时候就老有鸡鸭们打旅馆房间的电话。阿红还喜欢跟那些人聊上几句,逗逗笑。我让阿红给总台的人打电话,让人家第二天早早就叫醒我们,

我跟春宁一早就起来了。我那天早晨,穿得非常朴素。这是TIPS之一。他们告诉我,你既是申请留学,就要让人家看着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是真心想去念书的。那个时候的观念好笑,难道读书人就不可以衣着时髦吗?

当时我已经工作了,结交了我大学毕业后最要好的女友华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阳光里,裤线笔挺,穿一件下摆非常时髦的圆尾的衬衣,我被她吸引住了。她后来跟我讲,她看到的是坐在阴影里的我:“这是一个清秀的女孩,我想,可是,她的裤子没有熨过”——华华后来告诉我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我们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女友,整日勾肩搭背,出双入对。我带她到家里,华华能跟我老爸讲湖北话。她的老妈是湖北人。当然她的湖北口音很可疑。老爸为我交了个如此“敦厚”的朋友而高兴;我到她家里,跟她的兄妹,父母很快打成一片,常常就坐在她家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她们家的菜真是好吃!烧得那个讲究。华华老爸是广东中山人,建筑设计师;老妈湖北人,跟华华老爸是同学。奶奶竟是出生在美国的中山富商的女儿;中美建交后,那奶奶立刻去了美国,住不惯又回来了,跟他们住一起。

可以想象,我这种所谓“思想意识不好”的人,一碰到华华会是怎样“臭味相投”。她送我志摩的书,我们换穿衣裳,彼此做对方的心理医生。我摇身一变,成了个追求时髦的人,让我大学里的同学在街上撞到,竟不敢相认。可是,到了去美领馆签证这天,我必须翻出“老实的”服装:一件式样简单的米白色夹克衫,里面是件黄底黑格的衬衣,一条黑色的长裤,就这样了。我想华华若在那天早上见到我,是会吓一跳的。

我所有的文件都在前一夜弄好了,早晨再检查了一遍。I-20表,TOEFL考试报名回执。大学毕业证书,学位证书,经济担保证书。那个年代,大家都没钱,所以不需要甚么银行存款证明,房产证等等。是不是要单位证明,工资单之类,这点我忘了。

我的经济担保是由我曾经的数学老师原子给签的。戴维和原子,是我青少年时代的偶像,我后来,也再没见过有另外一个女士,能有我们原子那样的毅力和拼劲儿。他们是数学老师,我是数学科代表。

原子出生在美国两颗原子弹在广岛、长崎上空爆炸的时刻。她是当年福州二中的高材生。她的父母在49年前的离乱中带着她的哥哥逃去台湾,将她和襁褓中的弟弟留给了她的祖母。她父母本以为到台湾安定下来就可以回来接孩子的,可是,哪里想到一隔就是几十年!

原子在大学时代,跟壮乡的农民儿子戴维碰到了,爱了。他们该是文革前毕业的最后一届大学生,一毕业就留校闹革命,一年后才分配。她随戴维回到戴维的家乡广西,分配到边远的河池地区教书。所谓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讲的就是原子这种人。她在山乡教书,离开时,乡里的农民排着长队送出几十里地!

原子调到我们那儿,是因为文革后落实政策。那时她不过三十多岁,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我的数学成绩就越来越好。原子和戴维对学生非常好,没有老师的架子。我们在暑假里常到他们家里玩,聊天,有时夜里也去,一群人聊到深夜。我是他们最钟爱的学生之一,相处就像朋友。他们在一九八零年移民排期排到,去了美国。那时,原子的父母早已随原子的大哥大嫂从台湾移民美国。我们去送他们的那个夜晚,大家都哭得像泪人。原子那年三十五岁,戴维三十八,他们的儿子小戈八岁。那个年纪到美国白手起家的苦,不须赘言。原子是金子,她在中国最苦的地区都能闪光,到美国也不可能失色。

他们去美国后,我们常年保持通信。那时,我自幼的密友,她们钟爱的学生之一阿康(我们班的物理科代表)已经到了加国,她们见面后,给我寄好多照片。都说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北美重聚。所以当我需要留学的经济担保时,当时已是那个大型的EDS公司软件工程师的原子,为我签下I-134表。戴维在电话里跟我说,我们已经想过了,实在需要,我们就供你几年。

我对原子和戴维有很特别的感情。在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暑假,按我的心愿,他们全家带我们去游了东部各处,然后去到他们底特律的家。后来又专门安排我和阿康到他们家中欢聚。他们的家就像我们在美国的娘家一样。戴维曾带我和阿康到商场里一放,说你们去看看,喜欢甚么衣服就买吧,我给你们买。这不就是老爸的口气吗?

如今原子和戴维都已退休,却一点没有闲下来。到处旅行,在家种菜,不时去看儿孙。他们的儿子小戈从麻省理工念了博士,在一个国防的研究所做事。前几年小戈结婚时,我还专程飞到波士顿参加了他的婚礼。每年圣诞,我都能看到他们一家三代六口在圣诞卡里幸福地微笑。我去年夏天再度到访他们在底特律的家,我们还不时在加州、上海、成都、九寨沟等处见面。

他们爱我们大家,有这样的师长,何等幸运。

4

我和春宁在星期一早上来到东方宾馆的时候,天色已亮透了。

因前些天已领好了表格并填好,我们就直接越过了那长长的拐出大门外的队伍,直接走进递交表格处。那里也排队,却不很长。

这时,我看到领事馆门口贴出的感恩节期间将闭馆几日的通告,庆幸自己挑的时机挺好,不致被感恩节的假期拖延。

没有想到的是,一大早领事馆前面就聚集了那么多闲散的人。广州本地人居多。那时美领馆还没有设限,若你今天被拒签,明天你就可再来试运气。所以本地人很有优势,出门跨几步就到,没事就聚在这儿互相交流,打听,寻思办法。广东省内的人也很多,福建人在其次,我的广西老乡寥寥无几。那个时代,要从广西来一趟广州很麻烦。所以后来当我看到那个早晨我们几位广西来签证的都顺利过关,心里就想,是不是老美对我们这些老实的边地人民特别有照顾?

接受表格的是中方的工作人员。他们很快地看了看我递去的文件:I-20,签证申请书,经济担保书和护照。其它的文件资料,我按读到的指示,并不是必交的证件,我就留在手里,打算在面谈时见机行事。

交了表格后,就可以进入签证大厅里坐着等着被召见了。签证大厅也不很大,有一些椅子,人们出出进进很频繁,但很安静。我看到过去只是传说中的签证处。那些有机玻璃的窗子上有小孔让你对签证官员说话,文件则是从窗下的小铁筒里传递。每个窗子都有麦克风。你不知你会被呼唤到哪个窗口去面谈。我新奇地张望了一会儿,就疲了。没人知道何时能轮到自己。那时真好,若拿不到签证就不用交钱的。如今听说收费很贵了,却是无论是否能获签证都要交几百块。

这时,我看到了徐姑娘。她手里拿着一大叠表格样的东西,从外面走进了签证大厅。我们的目光相汇,彼此微笑了一下,并没有打招呼,更没有说话。她转到了签证室里面,跟里面的一个美国人在那儿交谈,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时,又朝我摆了摆手,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别过了。我不认为她为我做了什么。按我今天对美国国家机器系统运作的理解,我想她也不能做什么的。

签证的人很多,看起来并不是按先后顺序被传见。每个人前去,都是很短的时间,大部分都是被拒签,出来一脸的沮丧。到了这时,我心里只能想,那是各人情况不同,谁知他们的条件是怎样的呢?我只跟奋强比。

大半个早晨过去了。我和春宁都还没轮到。我开始坐不住,出到签证大厅外去了。这时太阳已经出来,院子里到处是人。我看到一个很斯文的女孩子,身边围着一圈人。那女孩子个子挺高,很苗条,也像春宁那样在脑后扎一条长辫。可见,八十年代末还是蛮流行辫子的。她戴一副眼镜,穿很长的薄呢裙子,气质很好,是我喜欢的那类女孩子。我就也走过去,听他们在讲什么。

那个斯文好看的女孩子可能跟我年纪差不多,她来自福州,后来我知道她姓李。说这回已是第三次来签证了,是要办去费城的学校留学。她本科念的是英文。她说自己的护照上被打了214B,也就是“移民倾向”。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那你没戏了。214B那时好像倒是有时间限制的,要过了两个月才能再来。李姑娘说那我就两个月来一次!从福州坐火车过来,也很久呢。她后来跟我说,她是基督徒,她的一切放在神的手中。她凭信心祷告,并不灰心。

我就这样出出进进,直等到中午,也没轮到进去面谈。

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我那个中午是在哪里吃的午餐,或许就是吃的自带面包?我只记得在东方宾馆的花园里跟一些等着下午签证的人又碰上了。那些人听起来真是太门清了,对领事馆里的签证官了如指掌,我听到人说,最难签的就是那个大胡子,在他手下能签过的人极少。说着,大家就看到午餐后陆续回来的签证官们,有人就指着说,就是那个高高的大胡子!最可怕了。我心里就想,但愿这个下午,别让我碰上他啊。

我那个中午在东方宾馆的花园里,还碰到了那个斯文可人的福州李姑娘。我们也在一起聊了一会儿。

午休后重新开始签证。春宁终于被叫到了。很快,我就听到了我的名字在扩音器里响起来。我赶紧按指示走向那个签证号的窗口,脚跟刚站稳,一看,正是那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大胡子。他的胡子修理得非常整齐。死定了,我心里想,可是已经来了,没有退路。

你识讲广东话咩?——大胡子第一句来的是这个,广东话。

我识听嗯识广——我硬着头皮用我那蹩脚的广东话答。太惭愧了!我自幼生长在人们说粤语系方言的城市,竟不会讲那个城市市民的语言。我要是春宁就好了,她讲得很溜的。

但是,我会讲英语!我灵机一动,说了句英文。大胡子一边低头在我的签证申请表上记写着什么,一边用英文回:太好了!我真愿意天天都能讲英文呢。哦,广西大学!——他在读我填的表,我就将我的毕业证书等从窗口塞进去。他打开,说:很好!我心想,好啥啊?我的心情放松了些。到此为止,我们的互动还很友好,可我还没笑出来,要命的一句来了:你考过TOEFL了吗?啊!!——这是我最弱的一条。我只得如实说:没有,赶忙掏出TOEFL考试中心寄回的报名考试的回执,从窗下塞进去,心有不甘,又加一句:我已经报了一月去考,我相信我考过没问题。都说美国人喜欢自信的人,我就自信地说。我这年恶补英文还真是有点用的,听力和口语都提高了很多,跟大胡子说话很自然,可能给他的印象还行。他拿起那细长的回执条看了,又在那表格上写着什么。

你——他大概看到我填的“未婚”那栏,就问,有男朋友了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是适婚的年龄,却没结婚,还要跑去美国,太可疑了。按大家分析的讲法。214B等着了。可这时我只能说,男朋友有的。他翻个白眼看看我。我想我都穿了最老实的衣裳了,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披散开来,而是老老实实地用发夹在头顶夹牢,真真是素面朝天呢,还戴了个白塑框的眼镜,多像一个好青年啊!他低头又写,问:他在哪里?

我心里想,这是我的隐私呢。我修美国文化课,第一堂讲的,就是不要随便问女士的年龄,婚姻状况——当然,我是在申办签证,这里没隐私可言。我只好说:在念研究生。他没看我,继续写。我想,这也不是关键的,以美国人的概念,男朋友是衣裳啊。要订了婚的未婚夫才算靠点谱吧。

嗯,你——这时,他抬起头,拿着我的经济担保书,说:你让他们将你第一学年的学费,存到你的账户上。拿到存款证明后,再来,听明白了?OK?随即,将申请表格的复联,我的那些文件,从窗口下递回给我。什么时候拿到什么时候回来!好了。

那么,我OK了?!!——听他们说的,你只要没拿到214B,只要让你去补材料,你就过了!!我慌忙地抓起那把文件,谢过大胡子。谁说大胡子最难签?!大胡子太好签了!

转身就退到大厅里。春宁已在线外等我:我过了!她高兴地报告。我跟她讲我的情况,她拍着我说,过了过了,没问题了!我说过的,美国不可能拒绝我们这种人的!我们是美女,我们是精英!美国需要我们!我心里想,这回她咋不说她是良种了呢?说着,春宁兴奋地抱了我一把。她这时还没意识到,她就要跟她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分离了!F-2也是很难签的,甚至比学生签证的F-1还难签,她竟然也很顺利过关。

我们走到门外,那些等在那儿的人们,见人出来就围上来。我被那些人围住,问这问那。有人还一把拿过我的文件去看,又叫:离晒谱了!这种条件也能签哦!

我现在真的怀疑,我能那样顺利地混出来,确实是因为我们广西去的人少吧。你想,如果你是签证官,一天下来,很难见到一个广西人的时候,当他们终于零星冒头了,你大概真是要对他们宽松一点的吧?熊猫宝贵,是为什么呢?

党和国家多年来为安抚我们老(区)少(数民族)边(远)山(区)穷(困)地区人民所作出的送温暖的承诺,第一次让我领受到了。它竟是由美国签证官大胡子代为兑现的.。

这时那个福州的李姑娘也出来了,她又被拒签了。她说她还会再来。她让我留了在美国的联系地址,又给我留了她福州家里的地址。我记得她家里是福建土地局的。

我到美国后,大概在1989年的秋天,收到过她寄自费城的来信,知道她在历经六次签证后,上帝终于感动了,她如愿来到美国。转眼二十五年过去,我不知道李姑娘如今在哪里了。以我身边的同学朋友们的经验,如今大多该在美国安居乐业。希望美国没有令李姑娘失望,她的神时时看顾她。

5

从美领馆回来,当然立刻就去电美国托办银行证明的事。

想来那时美国也很乌龙。我人都没到美国,却要开个有我名字的帐号!开帐号要社会安全号码,身份证等,要开办独立帐号,显然办不下来。但是,那时的留学生都是这招:和人在美国共开一帐号,作为一个银行帐号里的共同拥有者开个户头,存钱进去,让银行出具存款证明时,只写你的名字就可以的。这些具体的事儿于我而言,只能望天了。

那时爱达荷大学研究生一年的学费是近八千美元。

那时的酒店不好挂美国长途。我由阿红领着,到酒店附近的一个挺大的邮电局往美国挂电话。那时打到美国的电话一分钟几块钱,我没钱,只能打对方付款的电话。填单之后,要交点押金,然后坐着等,总归要十几二十分钟才能接通,然后告你到那个小房间里去接听电话。

我将签证的情况通报了原子他们和甲等。甲帮我在大学所在地去帮开帐户。他带了一位中国女孩子去代我签的字。说办好后用国际快递传到五羊城酒店,大概得要一周时间。正好这期间美领馆也放假,到它再开馆,我就可以再去了。

在等存款证明的那一周,我没事就跟阿红出去逛街。我特别喜欢阿红领我去吃的那些大排档里的煲仔饭,还记得风味茄子煲,腊味煲,都非常够味儿,真是百吃不厌,特别是在冬天里。广东人也吃很多米粉,肠粉,可他们的米跟广西的米很不一样,所以那河粉的质感在我看来是不好的,没有点韧劲儿,所以我不是很喜欢。冬天夜里,还去吃炖甜品。五羊城酒店在闹市区,小街巷里很多大排档的摊位,热闹非凡。有时阿光也领我去他的生意合作伙伴的家里吃饭。

记得那家人住在深深的巷里,典型的广州人家的天井,青石的老屋。那个太太不工作,天天在家煲汤做饭,她家男主人跟阿光合作,相处像家人一样。他们跟着阿光“表姐”长“表姐”短地叫我,做的饭非常好吃。后来他们家里那个跟阿光跑进跑出的儿子去了澳洲,又说澳洲很不好混,再又回了国。

我还跟春宁去了珠江电影制片厂她朋友家。春宁从小生活在中国新闻图片社广西分社的院子里,珠影那家人是她父母的朋友,我们在那儿还吃了饭。珠影过去是个好厂子,我很喜欢他们的一些电影,像《大浪淘沙》等等。它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想来也是因过去交通不便,现在连顺德都感觉在郊区了,所以珠影该不是很远的),占地很大。

春宁的签证签下了,但要领到签证,还要等十来天。她开始想念她的儿子,就说想先回家了,让我到时帮她领签证带回南宁。我应下。她就收拾了回家去了。

我还去了在仲恺农大的唐阿姨家。唐阿姨跟我老妈在一个教研室里共事几十年,是看着我长大的。她当时调到广州不久,在那儿当系主任。唐阿姨有两个女儿,静和鸣。静在广西医科大毕业,在当医师,非常斯文。鸣则念的是艺术学院,学的是钢琴。鸣是为高考才学的琴。

我去唐阿姨家时,鸣也跟着调到广州,在老妈那个学院的团委当个小头目;而静则留在南宁。她们两姐妹向来都很时髦,特别是鸣。唐阿姨和先生郭伯伯见到我很高兴,正好老妈他们的老同事,去了香港的陈叔叔那日也到广州,我们在唐阿姨家碰上,一起吃饭聊天。很开心。他们说,日子过得真是快啊,孩子们一下都这么大了,你都要去美国了!

唐阿姨的哥哥是台湾空军里的一个将军,当时已联系上。我小时,总是见唐阿姨跟我的好友阿康的妈妈在学院的牧场里放养水牛,有时我也跟阿康去找她妈妈。我很怕动物,总是离得远远的,后来在美国,有一次我谈到我怕动物,对狗,猫,猪,牛,马,都很怕,阿康很淡地说一句:我根本不怕。我心下一酸,小时候,她常陪她妈妈放牛呢,怎么会怕呢?

阿康的妈妈是金陵女大毕业的国民党员,阿康的爸爸在文革中去世。她妈妈拖着三个幼女,真是可怜。唐阿姨因老哥在台湾也罢了,关键是她跟建国初期一件轰动全国的匪特案有牵连。那时刚解放,局面很乱。唐阿姨在上海的姐姐,将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到广西来找唐阿姨。那个人却是个男扮女装的流窜的“国民党特务”。特务在南宁时,在唐阿姨家住了好些日子,唐阿姨说,他老穿着旗袍,领子很高的,根本没看出是个男人!特务要去桂林时,唐阿姨又将她介绍给在桂林的妹妹。特务后来被抓了,说是全国新闻,好像文革后还有作品写过那个故事的。唐阿姨算是收藏过特务的,文革中当然过不了关,真的放了几年牛呢。

唐阿姨前些年因乳癌去世了。我母亲去世那年,她正好回南宁养病,住在静家。静的家离我父母最后住的地方很近。唐阿姨来家里看望我们,她告诉我,我母亲几乎每天都散步去她那儿聊天说话的啊!她在我准备回美前,请我到静家跟他们全家吃了顿饭。唐阿姨说,你妈妈走得太突然了!她指着厅里的一张小凳子,说,她一来,就坐在那儿的。我听得说不出话来。唐阿姨那时自己刚做了手术,看上去恢复得不错的。我还保留着我们的合影,没想到,唐阿姨后来也走了。

我回想这些往事,还记得唐阿姨说着一口标准好听的桂林话,在她广州的家里谈笑风声的样子。我也有一张我们那日在唐阿姨广州家中的合影。二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那段时间,阿光用他那该让乃宁羡慕的摩托车,载着我去了一趟华南植物园。那是我要求的。我非常喜欢那个亚热带风情浓郁的植物园。

我们一路出城。去华南植物园要过广州的银河公墓的。我是很喜欢坐摩托的,人就在风里,跟自然是一体的。银河公墓那一带是广州殡仪馆所在地,很是热闹。我知道萧红墓在那儿,多年来一直想去看看,跟乃宁也提过的,可没人愿意陪我去,在他们看来这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当我坐在阿光的摩托车尾上掠过银河公墓时,我看到了侧边安静冷清的铁门后的墓地,我想,萧红墓大概就在这边了,但我也没开口让阿光停下。感觉是不该和阿光这样的人去看萧红的。

我的银行存款证明果然在一周后收到。就一页纸。我看到,上面的存款数目是八千多美元。我拿到它,第二日就去往东方宾馆。又重复一次,交表递表。这回多了上次大胡子给我的申请表的副联,要补的材料等都写在上面,所以一进去,将存款证明一递,啪啪,那个签证官——当然不是大胡子了,将大印敲了几下,就让我去交钱了!

签证费是八十元。我到交款处交了钱,大功告成。签证要在十天后来取。走出签证大厅,我想,说去就要去了!我真的就要去美国啦!这也没想象的传说的那么难嘛!

出了东方宾馆,我就上了公车,去往离那儿比较近的广州火车站,因我记得那儿有个很大的邮电大楼,我要去那儿打电话去美国报告签证结果。火车站前的那个邮电大楼很大很新,人潮汹涌。我填好表,在那儿等着,忽然,就有人在我身后拍了我一下,我转头看去,是我大学同班的同学阿泉!他乡遇故知啊!我们一个劲儿地傻笑。他和女朋友在去往深圳的路途中。他给我介绍了他的女友。其实我之前已听说她是华华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都是桂林人。那个女友眉眼非常细致,好看的,但是表情很淡,很有距离感,一看就比我们成熟。她的年纪比阿泉大很多岁,非常能干,阿泉对她是言听计从,做牛做马。可是她对阿泉好凶。当然这些都是听别人讲的。阿泉怎么努力,她都不能满意。她后来做得非常好,就跟阿泉离了婚。我去年秋天到珠海跟同学们聚会,阿泉都没来——他曾在珠海生活过的。听说他过得不是很开心。

可二十五年前,大家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热恋中奔向前方,哪里知道二十五年后各自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时,我看到阿泉跟他的女友在一起,很好看的呢。他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的。

阿泉问了我住在哪儿,说要将借我的八十元钱给我送去。他之前曾给我电话,说他在南宁学习的表妹的好友出了车祸,有点麻烦,需要八十元钱,他从桂林寄的话,就太慢了,让我帮给他表妹送钱去救急。我回家马上就跟我老爸报告了。我手头没那么多钱,老爸听了二话没说,拉开抽屉就给了我八十元,让我快点给人家送去。我按阿泉讲的地址,找到他表妹。小妹说她的朋友骑车撞了人,那人伤了,要她朋友赔钱,要不摆不平。我看那小妹紧张得不行,就让她快点拿钱去给人家吧。

阿泉在碰到我的第二天,就将钱送到酒店了。我那时不在,他将钱留给那里的人。去年我在珠海,听到他们说阿泉借了朋友的钱也没还等等,我在想,或许他如今真的很有难处了?我愿意他是过得开心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他是多活泼的一个小伙子啊。

因为心里还惦记着一月考TOEFL的事,我给家里挂了电话,老妈说那你先回来吧,到时我去趟广州帮你取签证就是了。这就是典型的中国父母了,可那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挂了电话就开始收拾行李回南宁了。

我是乘飞机回去的,那时广州飞南宁的机票好像是六十元(曾经是四十元)。我很讨厌坐飞机,因为会晕机呕吐。可是想到从广州到南宁只用飞五十分钟,就忍下了。飞机在傍晚起飞。整个白天,广州的天空电闪雷鸣,到了下午四五点后,开始放晴。阿红他们叫了出租车,一路将我送去白云机场。

巧的是,我在飞机上的邻座是一对北方口音的老夫妇。他们跟我聊起来,说是广西公安厅的。老爸刚到广西时,就在公安厅做事,我就提了老爸,想他们都是前后南下的那批人吧。夫妇俩都笑起来,说原来你是他的女儿啊!到了吴圩机场,他们一定要我跟来接他们的车一起进城,并将我直送到家门口。我回到家中,告诉老爸我碰到的这对夫妇,老爸笑说那是公安厅的X(秦?,忘了)副厅长嘛。不知他们如今可好?年事应该相当高了。

TOEFL考试是在1989年1月,春节前考的。考场在广西大学里,我碰到很多熟人,我那教室里监考的那位外文系的年轻男老师我也认识的,我在他的班上学过“阅读理解”。听说他如今也在美国。也许是广西人出来得比较少的缘故,在美国碰到广西出来的人,几乎彼此都是认识的,大多就是那几所大专院校里出来的。就算不直接认识,也都有共同的朋友。

我的成绩是到了美国后才从学校的档案里查到的,没有考得我预期的那么好,但也大大超过了学校要求,不需再考或去补习英文了。我达到了“条件”,那张I-20表,就由“有条件录取”变成了“无条件录取”。我的其它条件在之前已满足了。这样,我就成为正式学生了。

在南宁过了我出国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清楚地记得我这辈子和父母一起吃的最后一次年夜饭。有每一年必不可少的香菇炖鸡汤,作为湖北人,老爸在广西生活了一辈子,仍不吃广西人热爱的白切鸡。那个年三十,竟然还包了饺子。我在细雨里出门打酱油的时候,远远看到灰朦朦的天空,心里竟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从那时起,到如今,整整有二十五年,我不曾再在中国过过农历新年。那清晰的一刀,就切在1989的春天。

1989。

从此去国离家,成了一杯泼出去的茶。

6

前几年冬天我在上海,夜里冒着寒风在外滩瞎窜,一个老哥指着浦东的高楼大厦对我说,他当年在外滩边上班,中午常跟同事出来乱逛,他们看着江对岸浦东的农田,说:如果有一天,能让对岸也变成像外滩这样繁华,我TMD就……就甚么?跳黄浦江?……老哥没说,只是转了话题,说,你看,怪胎,它竟也能干出这等。我看着江对岸的红红绿绿,没有感觉。

我不记得1989年2月的浦东长什么样子。2月的上海淫雨霏霏。我看外滩的楼,似曾相识。广州沙面?武汉江汉关兰陵路一带?并没有感觉很新鲜。

我那时到外滩,是奔波着到中国银行去按配额换出一些美元。我好像在南宁换了一些的,是不是走后门了?没在护照上盖章,这样,我还可以多换点?具体细节忘了。反正比起那些怀揣二三十美元去美国的故事,我稍好一点,好像是带了四百多美元。那时是四点七人民币兑一美元?我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可到近百元?我有点积蓄,加老爸赞助的钱,就换得那么多。

上海各处都是灰白色,还是很朴素的。人们的衣着也是老派的,或灰或蓝。当时间倒远,我们竟说,我们是怀念那种时代的,这里面包含太多复杂的感情。

我是坐火车到上海的。79次普快,到今天还是这趟车来往于南宁—上海之间。父亲没有将我送远。关于这一天,我在《幽幽的桂香》里有过记写:“我离家的时候,我的父亲没有说很多的话,他走在来给我送行的我的朋友们中间,我以为他是要和我们一块儿到火车站的,可到了接近街道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微笑着,作了个手势,凭着我们父女极深的相知,我明白他送我就是送到这里了,而他的那种手势,我想就是‘走吧!好好地走吧!那样的祝福。我也站下来,回头朝他笑,那时的父亲显得那么年轻、挺拔,他另一只手潇洒地夹着一只烟,脸上慈祥的笑意里有一股淡定沉着的安然,他的身后是一棵不很高大的桂树,它墨绿的枝叶反衬着更远处的一堵红墙,还有父亲那身挺刮的衣装。我也回应着朝他招手,我们就那样隔着距离彼此对望了一会儿,然后是我调头,给父亲留下了他心爱的女儿远行离家的背影。八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那样父女分别的场景就这样镶嵌在了记忆的画版上,愈久弥新。”

那日到车站送我的朋友记得有华华,小燕,专门从北海赶来的苏,阿文和她新婚的丈夫龙等(华华去年在多伦多因病离世,令人伤心;小燕还在南宁,在大学里教物理化学;苏在硅谷;阿文在日本留学后回国,在广东中山工作,她和当年爱得要死要活的龙早已离婚;龙如今在加拿大)。别的朋友们已经吃过饭,道过别了。我上车了,她们开始哭。我忍住没有哭出来。当车子开出车站,我的眼泪才流出来。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之外的地方连续生活过一个月以上。现在,我就要出远门了,那么远,我是有点怕的。

我最后一次坐火车进出南宁,大概是十几年前了。如今为了方便,我若在广西境内跑,都是去坐那种十五分钟发一趟车的大巴。我不知如今从南宁火车站出去,车窗外是怎样的景观了。我正式向南宁告别的那个1989年的春天,我看到的是很多五六层的大板房,友爱路郁郁葱葱的芒果树,远处南棉的厂房,转过去,人民公园的山,山顶上广西电视台高耸的天线塔,我看着它,笑笑。

我们过去常去在那天线塔下住着的阿江那儿玩,有时叫不开大门,就翻墙。青年男女,在那广西电视台的机房重地里炒菜,聊天,鬼混。阿江和那个大帅哥小袁住在一间巨大的屋里,他们的蚊帐永远都是下垂的状态。小袁那时跟台里的一个女孩谈恋爱,就老不回来。那个水磨石地面的大屋里,总是人来人往。有一个中秋,我们在那间阔大的房间里举行过大型舞会,楼下停满了自行车,来了那么多的俊男美女,想来是违规的。

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天上一轮明月,脚下万家灯火——这里当年是南宁的制高点,如今应该也还是制高点之一。我们每一个人,都那么年轻。我第一次看到阿伟的舞姿,那么儒雅迷人——我如今回去还会去看他和阿柯,那时阿柯是他的女友。而他们那个英气逼人的儿子从英国大学毕业了,阿柯呢,捧着大罐的零食幸福地坐在电视机前,跟我说笑。阿伟做得非常好,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好,只是再不跳舞了。阿江呢,听说去了北京,前年在北京见到他,他热情地请我到广西大厦吃家乡菜。还是那么瘦,那么高,带着天真。他离了,又结了,又离了;在北京见到时,带来的是那位女友是北京一所大学里的教授。

我青年时代的友人,在那日就此正式别过了。再见,就都已到中年。广西那边的人,大多是从深圳出境的。因私人感情的原因,我选择了从上海离境。

谷姐跟我一起去的上海。她在柳州站上车,我们一起换到了卧铺车厢。到了上海,去找一个先生在民航工作的大姐。请她先生帮买去美国的机票。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预订,你如果打民航的电话,永远没有人接,或忙音。一周只两班飞机飞美国。你必须找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上海在那之前,于我一直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的。母亲的同事、朋友每年回上海探亲,或出差,母亲都会给她们一个单子,那时的人真有空,真的都给你去采购的。有丁字皮鞋,翻毛皮鞋,锈花羊毛衫,花型漂亮的的确良布料,中长纤维的格子成衣;漂亮的塑料凉鞋;五香蚕豆,肉松,大白兔奶糖,果香型橡皮擦,神气的有磁铁扣的文具盒……后来到我自己也有这个习惯,只要有人去上海,我就会让人给买衣鞋包什么的。

直到八十年代,我开始跑广州,觉得上海捎来的东西已经不够时髦,广州的舶来货质地比不过上海的,但那款式,那花型,样样都代表着另外一个世界。

我坐火车去广州;坐船去广州;坐飞机去广州。在那里度暑假、实习,等签证。广州有高第街,到处是香港货;广州的男孩女孩个个想出国,挣钱。我住在中山医大女生宿舍里过暑假,听那些未来的女医生们一大早起来就在朗读英语,她们都说,我们要去美国——为了更好的生活,她们目标明确。

7

79次列车在早晨抵达上海。

火车进站的速度慢下来,我趴在窗口等不及要看那个物质的上海。雨中成片的平房,灰的,黑灰的,木的,棕色的,棕黑的,一片一片,平常百姓的家居生活从一扇扇窗里招摇着衣裤向我致意,跟我的城市看不出区别。视野里,远处有一些楼。不高,更不现代──我在拿它们跟我看过的广州比。原来上海是这个样子的呀,我想。很好奇。

那个我们去找的大姐好像在中一百上班。她早年在广西工作过,所以认识谷姐。她很热情,让我们放心,因我们来之前已给过她信,她已安排。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国民航经洛杉矶入境,转飞旧金山,再转飞华盛顿州的斯波坎。机票两千多元人民币。我一穷二白,老爸赞助了我,那时他在弄律师事务所,该是万元户。他说:这钱你以后得还啊。

拿到机票,找到一个街边的小邮局给父母挂长途电话报告离境日程。母亲接的电话,说,知道了,一路小心。她从头到尾,没有表示过对我的不舍。年轻人,要出去闯,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他们对我讲的话。

又给美国方面发电报,天啊,那时竟想发电报到美国!一想不对,又转而挂对方付款电话。机票搞定,离起飞还有三天,可以购物去了。

我那时住在延安路一家离民航大楼很近的小旅馆里,是朋友介绍的。他们出国前到上海,就住那儿,说是离民航近,跑机票方便。那好像是个街道办的旅馆?还有地下室,是防空洞里改建出来的。

我手里有好些个父母的同事朋友叔叔阿姨给写的介绍信,让我如果有事,可去找他们在上海的亲朋戚友,中国人就这样,一出门就想到投亲靠友的,这些都是那些叔叔阿姨主动提供的。记得其中一位还是牧师呢。我那时没这根弦,要不真该去看看那个时代的中国牧师是怎样的。

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位年轻母亲,也给了我她在上海的联系方式的。她是从柳州上车的,带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八岁小女孩。我很快发现,那女孩是个哑巴,说是小时用药弄坏了。那母亲说,她们家里是上海支边到广西的,在柳州的工厂里。她们的亲戚都在上海,常来常往的。小姑娘的爸爸在小姑娘两岁多时就到美国探姑妈去了,从此就留在美国。那母亲说,孩子爸常来信,说在打工,很辛苦,但他的动力就是有一天将女儿接出去,到美国治病。那爸爸相信美国能治好她的。如今那女孩该好大了,不知际遇如何。爸爸接她来美了吗?病治好了吗?那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啊。

买完票,换到四百多美元收好。剩下千来元人民币,我决定在上海花光它。同去的谷姐说,那就去淮海路吧。街上很多很多的人,比广州多。

我走上南京路的天桥,下面黑黑的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到水泥地,那么多黑黑的人头!我呆住了。他们都从哪里来?都在干什么?他们肯定都是我这样的乡下人,都说上海人是不大到南京路买东西的。我进商店去,给人挤出来,连柜台都接近不到。我想我过去真不懂事,让人家到上海给我买东西!她们都受的这种罪吗?

我离家的时候,买了两个箱子,里面装了一点书,其它都是衣物。我带的书不多,却有一本<<徐志摩选集>>,那时深爱志摩。我朋友跟我说,不是去美国吗?干嘛像是去沙漠?

我不是去沙漠,但是舍不得漂亮的衣裳。那时我穿蝙蝠衫(去秋今冬美国又流行起来);酷爱高跟鞋(我今天还不喜平跟鞋);长裙,短裙,A型的,连衣的,红的,绿的,黄的。不停地换发卡;总而言之,烧包,全是跟华华学的。装了一大箱。我的那只软皮的大箱子至今还留着。他们告诉我最好弄个罩子,要不软尼龙面会给勾烂的,华华帮我弄来很长一匹那种做工作服的布,我母亲为我车缝了一个罩子,我至今也将它好好地收着。与它相关的两位亲友都已离世,它成了纪念。

我到淮海路买羊毛衫,买全毛的裙装,买皮鞋,买风衣,买丝巾,手套,毛巾被,小礼品。到走的时候,箱里塞下新旧毛衣十几件,新皮鞋四五双,在广州买的牛仔裤、波鞋,羽绒服等等等等,看得谷姐目瞪口呆。后来到了美国,让朴素的中国同学看到我整日花里胡哨的样子,竟不时撞过来开玩笑说:你是来上学的吗?

那时的淮海路都是小小的店家,一家接一家,门面不大,店子大多很深。二月的上海一直阴雨,店里亮着暗暗的日光灯。物质是很丰富的,像我心中的上海。全是国货,多还是沪产国货,质量是实打实的好。我有一件深红绣花的纯羊毛衫至今留着,看着仍象新的一样。那时四十多元买的。皮鞋的款式非常多。我买了乳白的,黑的,和紫红的。价钱都在三十到三十六七元间。

我并没有找到去沙漠的感觉,却把老爸赞助的钱挥霍一空。如果我不出国,按当时的趋势,大概很快就会变成啃老族?

我去上海前,了解情况的人都说,要换全国粮票去,那里小吃店都要粮票的。我已经很久很久不用粮票了,在我们那儿,你多付一点钱,所谓议价粮到处都买得到了,副食品都不用票了。

但八九年的上海还要票。他们竟还有半两的粮票。我用全国粮票去买饭买小吃。吃当时是不重要的。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跑得太多。我病了,发烧,头晕,呕吐。谷姐给我喝水,吃药,顶到第二天,烧还不退,吃不下东西。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我去一个区级医院挂急诊,看病的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医生。我说要不要吊针?她说不用。我就坚持要吊针,因为第二天就要起飞了,我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真怕耽误了行程,如果走不了,改个机票,天晓得又有多少麻烦。年轻的女医生翻翻白眼,就开了点药,说回去多喝水,休息就行了。

我回到旅馆,又是一番呕吐,吐完了,休息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喝杯糖水。谷姐出门办事了。我慢慢摸着走到旅馆外的街边的小卖部,想买一两白糖。人家说,要票!我说我粮票有的,可糖票没有,我买议价的吧,我是外地来的,生病了,很想喝一杯糖水。卖东西的人说,没糖票不好卖的。我走回旅馆,转到后面的食堂,问那里的师傅,可不可给我一勺白糖?他说不行!出去小卖部买吧!我说去了,我没有糖票,人家不卖。我又说我就是病了,特别想喝一杯糖水,我跟你买。他用纸折了一个小斗,舀了小小的一勺糖,说三毛钱!我给了他三毛钱。

那个时候,在南宁,白糖随便买,一斤七毛钱。那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上海。她开放的程度远远比南方滞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2月17日那天一早就叫了出租车去虹桥机场。谷姐送我去的。虹桥机场朴素无华,我排队过关,向谷姐招手道别。旁边有一家父母在送一个男孩子。那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以她的年纪,这个儿子一定是生得很晚的。她过来跟我说,希望我路上帮忙照顾她的儿子,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我点点头,却没有告诉她,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

飞机腾空而起时,我看了一眼雨云下的上海。我没想到我竟然流泪了,我想,我这就走了啊。旁边的男生也在哭。他是同济二年级的学生,退学去加大戴维斯分校。

在1989年,我不读书,不看报,不学马列,深陷在无尽的青春问题中,慵懒,忧郁,厌世。1989年,后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在那个早春,我后来认识的那么多朋友,都开始卷入,可我却与“我”之外的一切无所关联。“我”在那个时候,是我前行的道路中,在前方吸引着我所有注意力的一个路牌。我在1989年的早春忽然得到机会踹了它一脚,它应声倒下的时候,我寻到了去往新大陆的那扇门。

我当年亲密的友人们大多在那之前都离开了中国,我期待跟他们重聚。

奋强那时甚至说:如果人间有天堂,美国就是天堂。我其实并不信这样的话。但美国在1989年成了一根稻草,我抓住了它。

很多年后,我听丹青兄说,感谢美国包容他于无形。就是这个意思,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个意思。在我人生陷入低潮的时刻,我选择了美国。美国也选择了我——在我两手空空,连正式的入学录取通知书都没有的时候,它的广州总领馆向我发放了通行证。它确实包容我于无形,让我获得了过一种全新生活的机会,平安度过最危险的青葱岁月,变成一个知道感恩的人。

在感谢所有我该感谢的人之外,我真诚地感谢这个伟大的国家。

我青年时代的友人,在那日就此正式别过了。再见,就都已到中年。广西那边的人,大多是从深圳出境的。因私人感情的原因,我选择了从上海离境。

谷姐跟我一起去的上海。她在柳州站上车,我们一起换到了卧铺车厢。到了上海,去找一个先生在民航工作的大姐。请她先生帮买去美国的机票。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预订,你如果打民航的电话,永远没有人接,或忙音。一周只两班飞机飞美国。你必须找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上海在那之前,于我一直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的。母亲的同事、朋友每年回上海探亲,或出差,母亲都会给她们一个单子,那时的人真有空,真的都给你去采购的。有丁字皮鞋,翻毛皮鞋,锈花羊毛衫,花型漂亮的的确良布料,中长纤维的格子成衣;漂亮的塑料凉鞋;五香蚕豆,肉松,大白兔奶糖,果香型橡皮擦,神气的有磁铁扣的文具盒……后来到我自己也有这个习惯,只要有人去上海,我就会让人给买衣鞋包什么的。

直到八十年代,我开始跑广州,觉得上海捎来的东西已经不够时髦,广州的舶来货质地比不过上海的,但那款式,那花型,样样都代表着另外一个世界。

我坐火车去广州;坐船去广州;坐飞机去广州。在那里度暑假、实习,等签证。广州有高第街,到处是香港货;广州的男孩女孩个个想出国,挣钱。我住在中山医大女生宿舍里过暑假,听那些未来的女医生们一大早起来就在朗读英语,她们都说,我们要去美国——为了更好的生活,她们目标明确。

7

79次列车在早晨抵达上海。

火车进站的速度慢下来,我趴在窗口等不及要看那个物质的上海。雨中成片的平房,灰的,黑灰的,木的,棕色的,棕黑的,一片一片,平常百姓的家居生活从一扇扇窗里招摇着衣裤向我致意,跟我的城市看不出区别。视野里,远处有一些楼。不高,更不现代──我在拿它们跟我看过的广州比。原来上海是这个样子的呀,我想。很好奇。

那个我们去找的大姐好像在中一百上班。她早年在广西工作过,所以认识谷姐。她很热情,让我们放心,因我们来之前已给过她信,她已安排。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国民航经洛杉矶入境,转飞旧金山,再转飞华盛顿州的斯波坎。机票两千多元人民币。我一穷二白,老爸赞助了我,那时他在弄律师事务所,该是万元户。他说:这钱你以后得还啊。

拿到机票,找到一个街边的小邮局给父母挂长途电话报告离境日程。母亲接的电话,说,知道了,一路小心。她从头到尾,没有表示过对我的不舍。年轻人,要出去闯,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他们对我讲的话。

又给美国方面发电报,天啊,那时竟想发电报到美国!一想不对,又转而挂对方付款电话。机票搞定,离起飞还有三天,可以购物去了。

我那时住在延安路一家离民航大楼很近的小旅馆里,是朋友介绍的。他们出国前到上海,就住那儿,说是离民航近,跑机票方便。那好像是个街道办的旅馆?还有地下室,是防空洞里改建出来的。

我手里有好些个父母的同事朋友叔叔阿姨给写的介绍信,让我如果有事,可去找他们在上海的亲朋戚友,中国人就这样,一出门就想到投亲靠友的,这些都是那些叔叔阿姨主动提供的。记得其中一位还是牧师呢。我那时没这根弦,要不真该去看看那个时代的中国牧师是怎样的。

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位年轻母亲,也给了我她在上海的联系方式的。她是从柳州上车的,带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八岁小女孩。我很快发现,那女孩是个哑巴,说是小时用药弄坏了。那母亲说,她们家里是上海支边到广西的,在柳州的工厂里。她们的亲戚都在上海,常来常往的。小姑娘的爸爸在小姑娘两岁多时就到美国探姑妈去了,从此就留在美国。那母亲说,孩子爸常来信,说在打工,很辛苦,但他的动力就是有一天将女儿接出去,到美国治病。那爸爸相信美国能治好她的。如今那女孩该好大了,不知际遇如何。爸爸接她来美了吗?病治好了吗?那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啊。

买完票,换到四百多美元收好。剩下千来元人民币,我决定在上海花光它。同去的谷姐说,那就去淮海路吧。街上很多很多的人,比广州多。

我走上南京路的天桥,下面黑黑的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到水泥地,那么多黑黑的人头!我呆住了。他们都从哪里来?都在干什么?他们肯定都是我这样的乡下人,都说上海人是不大到南京路买东西的。我进商店去,给人挤出来,连柜台都接近不到。我想我过去真不懂事,让人家到上海给我买东西!她们都受的这种罪吗?

我离家的时候,买了两个箱子,里面装了一点书,其它都是衣物。我带的书不多,却有一本<<徐志摩选集>>,那时深爱志摩。我朋友跟我说,不是去美国吗?干嘛像是去沙漠?

我不是去沙漠,但是舍不得漂亮的衣裳。那时我穿蝙蝠衫(去秋今冬美国又流行起来);酷爱高跟鞋(我今天还不喜平跟鞋);长裙,短裙,A型的,连衣的,红的,绿的,黄的。不停地换发卡;总而言之,烧包,全是跟华华学的。装了一大箱。我的那只软皮的大箱子至今还留着。他们告诉我最好弄个罩子,要不软尼龙面会给勾烂的,华华帮我弄来很长一匹那种做工作服的布,我母亲为我车缝了一个罩子,我至今也将它好好地收着。与它相关的两位亲友都已离世,它成了纪念。

我到淮海路买羊毛衫,买全毛的裙装,买皮鞋,买风衣,买丝巾,手套,毛巾被,小礼品。到走的时候,箱里塞下新旧毛衣十几件,新皮鞋四五双,在广州买的牛仔裤、波鞋,羽绒服等等等等,看得谷姐目瞪口呆。后来到了美国,让朴素的中国同学看到我整日花里胡哨的样子,竟不时撞过来开玩笑说:你是来上学的吗?

那时的淮海路都是小小的店家,一家接一家,门面不大,店子大多很深。二月的上海一直阴雨,店里亮着暗暗的日光灯。物质是很丰富的,像我心中的上海。全是国货,多还是沪产国货,质量是实打实的好。我有一件深红绣花的纯羊毛衫至今留着,看着仍象新的一样。那时四十多元买的。皮鞋的款式非常多。我买了乳白的,黑的,和紫红的。价钱都在三十到三十六七元间。

我并没有找到去沙漠的感觉,却把老爸赞助的钱挥霍一空。如果我不出国,按当时的趋势,大概很快就会变成啃老族?

我去上海前,了解情况的人都说,要换全国粮票去,那里小吃店都要粮票的。我已经很久很久不用粮票了,在我们那儿,你多付一点钱,所谓议价粮到处都买得到了,副食品都不用票了。

但八九年的上海还要票。他们竟还有半两的粮票。我用全国粮票去买饭买小吃。吃当时是不重要的。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跑得太多。我病了,发烧,头晕,呕吐。谷姐给我喝水,吃药,顶到第二天,烧还不退,吃不下东西。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我去一个区级医院挂急诊,看病的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医生。我说要不要吊针?她说不用。我就坚持要吊针,因为第二天就要起飞了,我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真怕耽误了行程,如果走不了,改个机票,天晓得又有多少麻烦。年轻的女医生翻翻白眼,就开了点药,说回去多喝水,休息就行了。

我回到旅馆,又是一番呕吐,吐完了,休息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喝杯糖水。谷姐出门办事了。我慢慢摸着走到旅馆外的街边的小卖部,想买一两白糖。人家说,要票!我说我粮票有的,可糖票没有,我买议价的吧,我是外地来的,生病了,很想喝一杯糖水。卖东西的人说,没糖票不好卖的。我走回旅馆,转到后面的食堂,问那里的师傅,可不可给我一勺白糖?他说不行!出去小卖部买吧!我说去了,我没有糖票,人家不卖。我又说我就是病了,特别想喝一杯糖水,我跟你买。他用纸折了一个小斗,舀了小小的一勺糖,说三毛钱!我给了他三毛钱。

那个时候,在南宁,白糖随便买,一斤七毛钱。那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上海。她开放的程度远远比南方滞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2月17日那天一早就叫了出租车去虹桥机场。谷姐送我去的。虹桥机场朴素无华,我排队过关,向谷姐招手道别。旁边有一家父母在送一个男孩子。那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以她的年纪,这个儿子一定是生得很晚的。她过来跟我说,希望我路上帮忙照顾她的儿子,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我点点头,却没有告诉她,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

飞机腾空而起时,我看了一眼雨云下的上海。我没想到我竟然流泪了,我想,我这就走了啊。旁边的男生也在哭。他是同济二年级的学生,退学去加大戴维斯分校。

在1989年,我不读书,不看报,不学马列,深陷在无尽的青春问题中,慵懒,忧郁,厌世。1989年,后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在那个早春,我后来认识的那么多朋友,都开始卷入,可我却与“我”之外的一切无所关联。“我”在那个时候,是我前行的道路中,在前方吸引着我所有注意力的一个路牌。我在1989年的早春忽然得到机会踹了它一脚,它应声倒下的时候,我寻到了去往新大陆的那扇门。

我当年亲密的友人们大多在那之前都离开了中国,我期待跟他们重聚。

奋强那时甚至说:如果人间有天堂,美国就是天堂。我其实并不信这样的话。但美国在1989年成了一根稻草,我抓住了它。

很多年后,我听丹青兄说,感谢美国包容他于无形。就是这个意思,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个意思。在我人生陷入低潮的时刻,我选择了美国。美国也选择了我——在我两手空空,连正式的入学录取通知书都没有的时候,它的广州总领馆向我发放了通行证。它确实包容我于无形,让我获得了过一种全新生活的机会,平安度过最危险的青葱岁月,变成一个知道感恩的人。

在感谢所有我该感谢的人之外,我真诚地感谢这个伟大的国家。

我青年时代的友人,在那日就此正式别过了。再见,就都已到中年。广西那边的人,大多是从深圳出境的。因私人感情的原因,我选择了从上海离境。

谷姐跟我一起去的上海。她在柳州站上车,我们一起换到了卧铺车厢。到了上海,去找一个先生在民航工作的大姐。请她先生帮买去美国的机票。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预订,你如果打民航的电话,永远没有人接,或忙音。一周只两班飞机飞美国。你必须找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上海在那之前,于我一直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的。母亲的同事、朋友每年回上海探亲,或出差,母亲都会给她们一个单子,那时的人真有空,真的都给你去采购的。有丁字皮鞋,翻毛皮鞋,锈花羊毛衫,花型漂亮的的确良布料,中长纤维的格子成衣;漂亮的塑料凉鞋;五香蚕豆,肉松,大白兔奶糖,果香型橡皮擦,神气的有磁铁扣的文具盒……后来到我自己也有这个习惯,只要有人去上海,我就会让人给买衣鞋包什么的。

直到八十年代,我开始跑广州,觉得上海捎来的东西已经不够时髦,广州的舶来货质地比不过上海的,但那款式,那花型,样样都代表着另外一个世界。

我坐火车去广州;坐船去广州;坐飞机去广州。在那里度暑假、实习,等签证。广州有高第街,到处是香港货;广州的男孩女孩个个想出国,挣钱。我住在中山医大女生宿舍里过暑假,听那些未来的女医生们一大早起来就在朗读英语,她们都说,我们要去美国——为了更好的生活,她们目标明确。

7

79次列车在早晨抵达上海。

火车进站的速度慢下来,我趴在窗口等不及要看那个物质的上海。雨中成片的平房,灰的,黑灰的,木的,棕色的,棕黑的,一片一片,平常百姓的家居生活从一扇扇窗里招摇着衣裤向我致意,跟我的城市看不出区别。视野里,远处有一些楼。不高,更不现代──我在拿它们跟我看过的广州比。原来上海是这个样子的呀,我想。很好奇。

那个我们去找的大姐好像在中一百上班。她早年在广西工作过,所以认识谷姐。她很热情,让我们放心,因我们来之前已给过她信,她已安排。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国民航经洛杉矶入境,转飞旧金山,再转飞华盛顿州的斯波坎。机票两千多元人民币。我一穷二白,老爸赞助了我,那时他在弄律师事务所,该是万元户。他说:这钱你以后得还啊。

拿到机票,找到一个街边的小邮局给父母挂长途电话报告离境日程。母亲接的电话,说,知道了,一路小心。她从头到尾,没有表示过对我的不舍。年轻人,要出去闯,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他们对我讲的话。

又给美国方面发电报,天啊,那时竟想发电报到美国!一想不对,又转而挂对方付款电话。机票搞定,离起飞还有三天,可以购物去了。

我那时住在延安路一家离民航大楼很近的小旅馆里,是朋友介绍的。他们出国前到上海,就住那儿,说是离民航近,跑机票方便。那好像是个街道办的旅馆?还有地下室,是防空洞里改建出来的。

我手里有好些个父母的同事朋友叔叔阿姨给写的介绍信,让我如果有事,可去找他们在上海的亲朋戚友,中国人就这样,一出门就想到投亲靠友的,这些都是那些叔叔阿姨主动提供的。记得其中一位还是牧师呢。我那时没这根弦,要不真该去看看那个时代的中国牧师是怎样的。

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位年轻母亲,也给了我她在上海的联系方式的。她是从柳州上车的,带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八岁小女孩。我很快发现,那女孩是个哑巴,说是小时用药弄坏了。那母亲说,她们家里是上海支边到广西的,在柳州的工厂里。她们的亲戚都在上海,常来常往的。小姑娘的爸爸在小姑娘两岁多时就到美国探姑妈去了,从此就留在美国。那母亲说,孩子爸常来信,说在打工,很辛苦,但他的动力就是有一天将女儿接出去,到美国治病。那爸爸相信美国能治好她的。如今那女孩该好大了,不知际遇如何。爸爸接她来美了吗?病治好了吗?那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啊。

买完票,换到四百多美元收好。剩下千来元人民币,我决定在上海花光它。同去的谷姐说,那就去淮海路吧。街上很多很多的人,比广州多。

我走上南京路的天桥,下面黑黑的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到水泥地,那么多黑黑的人头!我呆住了。他们都从哪里来?都在干什么?他们肯定都是我这样的乡下人,都说上海人是不大到南京路买东西的。我进商店去,给人挤出来,连柜台都接近不到。我想我过去真不懂事,让人家到上海给我买东西!她们都受的这种罪吗?

我离家的时候,买了两个箱子,里面装了一点书,其它都是衣物。我带的书不多,却有一本<<徐志摩选集>>,那时深爱志摩。我朋友跟我说,不是去美国吗?干嘛像是去沙漠?

我不是去沙漠,但是舍不得漂亮的衣裳。那时我穿蝙蝠衫(去秋今冬美国又流行起来);酷爱高跟鞋(我今天还不喜平跟鞋);长裙,短裙,A型的,连衣的,红的,绿的,黄的。不停地换发卡;总而言之,烧包,全是跟华华学的。装了一大箱。我的那只软皮的大箱子至今还留着。他们告诉我最好弄个罩子,要不软尼龙面会给勾烂的,华华帮我弄来很长一匹那种做工作服的布,我母亲为我车缝了一个罩子,我至今也将它好好地收着。与它相关的两位亲友都已离世,它成了纪念。

我到淮海路买羊毛衫,买全毛的裙装,买皮鞋,买风衣,买丝巾,手套,毛巾被,小礼品。到走的时候,箱里塞下新旧毛衣十几件,新皮鞋四五双,在广州买的牛仔裤、波鞋,羽绒服等等等等,看得谷姐目瞪口呆。后来到了美国,让朴素的中国同学看到我整日花里胡哨的样子,竟不时撞过来开玩笑说:你是来上学的吗?

那时的淮海路都是小小的店家,一家接一家,门面不大,店子大多很深。二月的上海一直阴雨,店里亮着暗暗的日光灯。物质是很丰富的,像我心中的上海。全是国货,多还是沪产国货,质量是实打实的好。我有一件深红绣花的纯羊毛衫至今留着,看着仍象新的一样。那时四十多元买的。皮鞋的款式非常多。我买了乳白的,黑的,和紫红的。价钱都在三十到三十六七元间。

我并没有找到去沙漠的感觉,却把老爸赞助的钱挥霍一空。如果我不出国,按当时的趋势,大概很快就会变成啃老族?

我去上海前,了解情况的人都说,要换全国粮票去,那里小吃店都要粮票的。我已经很久很久不用粮票了,在我们那儿,你多付一点钱,所谓议价粮到处都买得到了,副食品都不用票了。

但八九年的上海还要票。他们竟还有半两的粮票。我用全国粮票去买饭买小吃。吃当时是不重要的。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跑得太多。我病了,发烧,头晕,呕吐。谷姐给我喝水,吃药,顶到第二天,烧还不退,吃不下东西。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我去一个区级医院挂急诊,看病的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医生。我说要不要吊针?她说不用。我就坚持要吊针,因为第二天就要起飞了,我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真怕耽误了行程,如果走不了,改个机票,天晓得又有多少麻烦。年轻的女医生翻翻白眼,就开了点药,说回去多喝水,休息就行了。

我回到旅馆,又是一番呕吐,吐完了,休息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喝杯糖水。谷姐出门办事了。我慢慢摸着走到旅馆外的街边的小卖部,想买一两白糖。人家说,要票!我说我粮票有的,可糖票没有,我买议价的吧,我是外地来的,生病了,很想喝一杯糖水。卖东西的人说,没糖票不好卖的。我走回旅馆,转到后面的食堂,问那里的师傅,可不可给我一勺白糖?他说不行!出去小卖部买吧!我说去了,我没有糖票,人家不卖。我又说我就是病了,特别想喝一杯糖水,我跟你买。他用纸折了一个小斗,舀了小小的一勺糖,说三毛钱!我给了他三毛钱。

那个时候,在南宁,白糖随便买,一斤七毛钱。那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上海。她开放的程度远远比南方滞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2月17日那天一早就叫了出租车去虹桥机场。谷姐送我去的。虹桥机场朴素无华,我排队过关,向谷姐招手道别。旁边有一家父母在送一个男孩子。那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以她的年纪,这个儿子一定是生得很晚的。她过来跟我说,希望我路上帮忙照顾她的儿子,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我点点头,却没有告诉她,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

飞机腾空而起时,我看了一眼雨云下的上海。我没想到我竟然流泪了,我想,我这就走了啊。旁边的男生也在哭。他是同济二年级的学生,退学去加大戴维斯分校。

在1989年,我不读书,不看报,不学马列,深陷在无尽的青春问题中,慵懒,忧郁,厌世。1989年,后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在那个早春,我后来认识的那么多朋友,都开始卷入,可我却与“我”之外的一切无所关联。“我”在那个时候,是我前行的道路中,在前方吸引着我所有注意力的一个路牌。我在1989年的早春忽然得到机会踹了它一脚,它应声倒下的时候,我寻到了去往新大陆的那扇门。

我当年亲密的友人们大多在那之前都离开了中国,我期待跟他们重聚。

奋强那时甚至说:如果人间有天堂,美国就是天堂。我其实并不信这样的话。但美国在1989年成了一根稻草,我抓住了它。

很多年后,我听丹青兄说,感谢美国包容他于无形。就是这个意思,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个意思。在我人生陷入低潮的时刻,我选择了美国。美国也选择了我——在我两手空空,连正式的入学录取通知书都没有的时候,它的广州总领馆向我发放了通行证。它确实包容我于无形,让我获得了过一种全新生活的机会,平安度过最危险的青葱岁月,变成一个知道感恩的人。

在感谢所有我该感谢的人之外,我真诚地感谢这个伟大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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