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乔伊斯背井离乡,漂泊于欧洲大陆,此后,他终生在国外度过。一切源于他对都柏林生活的失望,对社会陋习的鄙视及对都柏林人身上的精神麻痹的痛心疾首。离开祖国多年,他站在远处观察和剖析自己的祖国。对于《都柏林人》,乔伊斯在写给葛兰特 · 理查兹的信中指出,都柏林城是“麻痹的中心”。[1]因此,学者在评论这部作品时认为它是作者对自己祖国的种种诟病的无情揭露和批判。学者格罗斯认为这是一部对爱尔兰的一切表示 “拒绝接受并给予否定的作品”。[2]类似的评论其实忽略了乔伊斯内心对祖国那份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感。的确,他的作品中弥漫着瘫痪和死亡的主题,但作者不仅止于批判和揭露,他希望通过这面镜子让爱尔兰人看到自己真正的状态和处境,从而顿悟并从中解脱出来,开始全新的生活。本文以故事集的开篇《姐妹》、《悲痛的往事》及最后一篇《死者》为例来阐释《都柏林人》的死亡主题,以及死亡的真正目的,即作者的创作意图——通过死亡来获得救赎。作者既表现了他对爱尔兰人丑陋一面的深恶痛绝,也体现了心中那份忧国忧民的责任感——希望爱尔兰人能够走出精神的麻痹状态,这无疑是对整个国民的救赎。
故事集的开篇《姐妹》讲述了一位虔诚的牧师,他严肃认真地担负着对圣餐的职责和对忏悔者的保密等重大责任,在第三次中风后终于去世。和牧师关系密切的“我”在脑海中时时浮现出牧师那“呆滞的、灰白的脸。它在向我忏悔着什么罪过,……仿佛表示要赦免他那买卖圣职一般的罪过”。[3]“我”随姑妈一块儿去吊唁牧师,通过姑妈和弗林姐妹的谈话大概了解了牧师之死的原因。“祸根是他打碎的那只圣餐杯……那是不祥的开端。……但是,可怜的詹姆斯,神经太脆弱了,愿上帝怜悯他吧”。[4]
在欧洲文化中,圣杯象征着某种神圣、美好却又神秘莫测的事物。有学者评价:“圣杯传统是梦想的体现。”[5]作为一位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当然熟悉爱尔兰的民间神话和传说,有人认为圣杯源于爱尔兰的凯尔特人。[6]学者马修斯提到,在圣杯传奇中,圣杯骑士波西法尔最终克服重重阻碍成为圣杯的保卫者。而弗林牧师却意外地将圣杯打碎了,这种过失对牧师来说是对上帝的亵渎,并深深地刺激了他的头脑。“从此他就独自闷闷不乐,跟任何人都不搭话,只管一个人荡来荡去”。[7]有一天,人们哪儿也找不到他,结果,大伙儿在小教堂里找到了他,他兀自坐在黑黝黝的忏悔室里,咯咯地痴笑。在打碎圣餐杯后,弗林牧师的健康状况伴随着精神的萎靡日趋严重,宗教信仰的迷失让他失去了希望。他在千方百计地弥补自己的过失,期望能得到上帝的原谅。而怎样的虔诚似乎都不足以能够让他重生。最后,他抱着那只无用的圣餐杯平静地离世。
马修斯把圣杯的守护者波西法尔描绘成堕落前的亚当。弥尔顿的《失乐园》中描述了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曾在伊甸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直到一天他们在魔鬼撒旦的诱惑下吃下禁果。上帝目睹了他们的过错,执行了他公正的裁决,剥夺了他们永生的权利并将他们逐出伊甸园,罚入人间,经历生老病死,受尽无尽的苦难的惩罚。上帝的天使为他们勾勒了人类的未来图画以及他们获得救赎的途径。天使预言,人类通过艰苦的劳作可以达到道德的完美,并可以通过皈依基督信仰重新获得永恒的福祉。因此,对牧师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而是新生的开始。从这层意义上可以理解他去世时候的平静与安宁。对他来说,与其失去信仰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不如通过死亡而获得重生。
《悲痛的往事》中的辛尼科太太经历了精神之死到肉体之亡的悲剧。作为一位女性,她是失败的:婚姻生活中,长期被丈夫冷落和忽视。她的丈夫是一位船长,整天漂泊在外并寻欢作乐,完全无视妻子的存在;家庭生活中,女儿已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于是,辛尼科太太生活在孤独寂寞中。形同虚设的婚姻和没有温暖的家庭让她的心“死”了,生活如一潭死水没有转机。然而,乔伊斯没有纵容她的堕落,在他的笔下辛尼科太太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和对幸福的渴望,她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追求新的生活。她积极参加社交活动,精心打扮自己,从内到外焕发着活力。于是,达菲先生走进了她的生活。他们从偶遇到频频约会,亲密无间的交流和相见恨晚的爱慕之情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享受着不期而至的幸福。从这个角度可见,辛尼科太太的第一次心“死”并非坏事,重新得到的幸福可谓是对她的一种救赎。全新的开始源于绝望的结束。
然而,乔伊斯并没有让这种幸福继续下去。在辛尼科太太完全沉浸于这种幸福的时候,达菲先生突然提出了分手。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他同样非常享受他们之间的这段恋情,但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声音在提醒他:我们不能把自己贡献出去,我们是属于我们自己的。[8]这种声音坚持要他的灵魂过着无法弥补的孤独生活。在内心的呼唤和情爱之间,他妥协于自己的内心,放弃了情爱。他的自私与绝情将辛尼科太太从幸福的巅峰抛到了绝望的深渊。命运和辛尼科太太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一次,她的心真的“死”了。她断绝了和达菲先生的一切往来,然而生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达菲先生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她却始终无法重新面对生活。于是,她开始酗酒,经常一个人在车站游荡,然而一切似乎并不能排解她内心的苦闷。终于,在一个深夜,她被火车撞死。肉体的死亡预示着一切痛苦的结束,因此,辛尼科太太通过肉体死亡的方式换来了精神的解脱。
当然,乔伊斯的目的不是仅仅向读者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辛尼科太太的悲剧反映了当时爱尔兰社会的现状:死气沉沉,到处弥漫着一种精神麻痹的状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即使个人想要努力冲破它的束缚也是徒劳无功的。就如辛尼科太太的挣扎与努力一样,她可以有不幸的婚姻,但她完全可以通过努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她的努力无法与强大的社会环境抗衡,最终她失败了。乔伊斯对自己祖国的那份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感跃然纸上,他将自己祖国最丑陋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出来,让国人看清自己的处境,通过努力获得救赎。
《死者》作为《都柏林人》的压轴篇也是学者评论最多的一篇。学者对于该篇中的“死者”主要从三个方面来理解。第一,为了爱情而死的迈克尔·富里。他拖着羸弱的病体在大雨中为恋人格莉塔唱歌,他的狂热之爱可见一斑。格莉塔告诉丈夫:“我想他是为我而死”[9],这让丈夫的虚荣心备受打击:作为丈夫,日夜陪伴在妻子身边,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竟然不及一个已经去世的恋人。加布里埃尔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波动,先是嫉妒妻子的恋人,而后是对妻子的憎恨,最后他才直面自己,剖析自己,意识到了自身的不足:世俗卑微和心胸狭隘。作为死者的迈克尔却永远活在恋人的心中,他的肉体虽然死去了,但他的精神还活着。同时,迈克尔真挚的爱恋让加布里埃尔接受了一次精神的洗礼。读者在故事的结尾看到漫天的雪花覆盖了所有的事物,加布里埃尔的灵魂经过雪花的洗礼,脱离了原来那个自私狭隘、偏激高傲的躯体,伴随着灵魂的再生,他对爱情、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二种对“死者”的理解是指摩根聚会上的人们。迟暮之年的两位姨妈是代表人物,在促狭的室内聚会上,玛丽姨妈弹奏的钢琴曲单调乏味,茱莉亚姨妈演唱的歌曲陈词滥调,使人感到更加倦怠。钢琴曲和歌声就如她们从未获得爱情滋润的躯体一样,死气沉沉,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但是这完全没有影响到聚会的热闹气氛,全体客人的齐声合唱将聚会推向了高潮。看似热闹而又充满活力的聚会就像爱尔兰的社会一样,表面繁华事实上却沉闷无聊。从门外涌进来的清新空气使人感到清新愉悦,这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和对比,室外空气自然清新而室内的气息却是腐朽污浊的。但处于其中的人们却浑然不知,沉浸其中。因为他们的精神已经死亡。
第三种对于“死者”的理解就是指加布里埃尔。从爱情的角度他和迈克尔是鲜明的对比,迈克尔死去了却永远地活在了恋人的心中;他虽然活着却被妻子漠视,爱情上他是一个失败者。就个人而言,他的表现是对自己爱尔兰人身份的赤裸裸的背叛。他从内心深处崇尚欧洲文化;度假时,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欧洲各国;他拒绝母语;刻意效仿欧洲大陆人的做法,坚持穿鞋套;为亲英日报《每日快报》文学评论栏撰写文章。但在生活中他却刻意地伪装自己,表面上极力迎合爱尔兰人,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同。比如在聚会上,他刻意地去讨好姨妈的女佣;在年老的姨妈面前,他一直维护自己懂事能干的男人形象。但在内心里,他觉得自己远远比女佣优越得多,对女佣的热情不过是一种施舍,只是女佣并不领情,这让他的自尊心备受打击;姨妈在他的心中只是个无知的老妇人,不过是两位姨妈对他的依赖和肯定让他的骄傲情绪不断膨胀。当然,他还希望能赢得更多人的肯定和拥护,因此,他事先刻意准备了华而不实的诗朗诵,尽管大多数人都听不懂。整晚上他看似很受欢迎,事实上恰好相反。他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诗朗诵就如小丑表演,似乎大家都看穿了他在故意炫耀高人一等的教育,这让加布里埃尔的虚荣与自尊遭受狠命的打击。从进门时女佣的刻意拒绝,到艾弗丝小姐奚落他为西部立吞人,到在全场客人面前丢脸,他觉得被大家戏弄了。最终让他崩溃的是和妻子的一番交谈,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一直在怀念过去的恋人,沉浸在那份恋情中而不能自拔,这让他引以为豪的幸福感立刻土崩瓦解。
对基督教徒而言,骄傲是七宗罪之首,而加布里埃尔恰好是个骄傲自大的人。更可悲的是他在文化政治立场上站错了队,竟然鄙视自己的祖国和亲人,作为爱尔兰人,偏要崇尚欧洲和英国的文化。因此,他无法和身边的人进行平等、有效的交际,他的社会认同根本不可能实现。表面上他如鹤立鸡群高高在上,而事实上他却以自己的方式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在社会和家庭中都得不到有效交流的人是注定走向死亡的——精神的死亡。幸运的是乔伊斯并没有让他走向死亡,而是借助雪来净化他的思想和灵魂,雪也为整个爱尔兰覆盖了一层洁净和新生。加布里埃尔最后顿悟了,该是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他的灵魂开始了新生。
总之,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的死亡,在乔伊斯看来都是新生的开始,死即是生的最高形式。乔伊斯在一封信中曾经表达了他对爱尔兰的愧疚,他指出对于爱尔兰,他的要求过分苛刻了。其实,在他的灵魂深处,任何国家都不如爱尔兰美。由此可见,乔伊斯虽然常年漂泊在外,虽然无情地揭露和讽刺都柏林的方方面面,但他是思念和热爱自己的祖国的。他希望以自己的方式给爱尔兰的重生注入一份力量。
[1]此信载于罗伯特 ·萧尔斯,瓦尔顿 ·吕兹编.都柏林人[M].伐金出版公司,1969:269.转引自《都柏林人》第4页.
[2]格罗斯.乔伊斯[M].袁鹤年译.三联书店,1986:3.
[3][4][7][8][9](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代序[M].孙梁,宗白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4,11,11,121.
[5]Alfred Nutt.Studies of the Legend of the Holy Grail,With E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Hypothesis of its Celtic 0rigin [M].New York:Cooper Square Publishers,Inc.,1965:1.
[6]John Matthews.The Elements of the Grail Tradition [M].Dorset:Element Book Limited,199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