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不觉去偏知

2014-08-07 10:25李小雨
高中生之友·青春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词作斜阳柯文

李小雨

张惠言,字皋文,号茗柯,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生,四岁丧父,家徒四壁。年十四为童子师;十七补县学附生,开始科举之路;十九试高第,补廪膳生。乾隆五十一年(1786)高中举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赴礼部会试,不幸落第,转而考取景山宫官学教习。七年后教习期满,按例当得引见,然而母亲病重,遂归家,后为母守孝。嘉庆四年(1799),张惠言中进士,后改庶吉士(明代永乐之后,庶吉士专属翰林院,选进士文学优等及善书者为之,清朝承明制),充任实录馆纂修官。嘉庆六年(1801),散馆(改庶吉士后三年,举行考试,成绩优良者分别授以编修、检讨等职,其余则为给事中、御史,或出为州县官,谓之“散馆”),初以部属(中央六部各司署的属官)任用,后改授翰林院编修。嘉庆七年(1802)六月,张惠言以疾辞世,终年四十二岁。

惠言“生平精思绝人,尝从歙金榜问故,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易》《礼》”(《清史稿·儒林传》)。著有《周易虞氏义》《仪礼图》《读仪礼记》等经学著作。“少为辞赋,拟司马相如、扬雄之文;及壮,又学韩愈、欧阳修”(《清史稿·儒林传》),后与恽敬创阳湖文派,与桐城派关系密切,被视为桐城派的一支,著《茗柯文》五卷。又有《茗柯词》一卷,并辑《词选》一书,推尊词体,作词提倡“比兴寄托”之法,为清代常州词派之祖。

然而,有着如许成就的张惠言,一生中多数时间却是在为生计操劳奔波。父亲卒后,仅靠母亲姜氏与姐姐做手工以补贴家用,虽有大伯父“省啬口食,常以岁时减分钱米”(张惠言《茗柯文编·先妣事略》)以为资助,然伯父家亦贫,姜氏一家四口依旧生活在贫寒之中。九岁时,张惠言遵伯父之命往城中求学,逾月乃归家省亲一次。“一日,暮归,无以为夕餮,各不食而寝。迟明,惠言饿不能起。先妣曰:‘儿不惯饿惫耶?吾与尔姊尔弟,时时如此也!惠言泣,先妣亦泣。”(《茗柯文编·先妣事略》)家贫可怜,令人心恻。寒士出身的张惠言,先后七次参加会试,最后才高中,在科举道路上几乎龃龉一世,悲苦的身世遭际及因之酿成的忧愤情绪,于其作品中实不难见到,如《秋霖赋》云:“凉风凄凄而入帏兮,霤循檐之浪浪;茅阖苫而不蔽兮,雨足入于空床;夜沾湿而十起兮,屡颠倒乎余裳。”以及其在词作中反复言及天涯,并自诩为“天涯倦客”:“怅天涯十载,旧梦都删”“旧愁新恨满天涯”“只我天涯倦客,故乡杳、往事难论”,皆是其寒士形象及心态的直观写照。以下《摸鱼儿》,即此种情绪郁结之反应,依序中交代,词作起因于词人路过天香楼时,忆起旧日畅游之景,而今触目皆是感怀,故填此阕:

摸鱼儿

过天香楼,忆同崔格卿旧游,感而赋此

镇三年、看花一度,人生几回朝暮。欢情容易愁中过,偏是愁人记取。花深处,是往日、分红瞥翠曾游路。旧时鸥鹭。若问我凄凉,酒徒一散,寂寞委黄土。

百年事,休说重来非故,当时感慨何许!尊前万柄新妆拥,明日乱红无数。天也误,怎不许、清秋一例萎风雨。问花无语。但倚尽危阑,斜阳漠漠,独自下楼去。

上阕以“镇”字始,“镇三年”是说整三年,开篇点明时间:前次与崔格卿此处看花,犹在目前,而今踽踽独行此地,细想起距离上回看花,已经过去了三年,自然生出“人生几回朝暮”之思。接下来回味前次看花,忍不住抒发感慨:回忆中的旧游是让人欢欣愉悦的,然而如此欢乐的情绪却总是那么短暂,生活又被一如既往的愁绪填满。“欢情容易愁中过”,由于欢情之短暂、难遇,故而置于漫长的愁绪里看,仿佛欢乐也是在愁苦中度过的。

“花深处”,是说花儿开得繁盛的地方,这怒放的花丛,正是三年前与崔格卿一起玩赏过的,“往日”“曾”,均反复强调以往,形成一种叹逝的愁怀。“旧时鸥鹭。若问我凄凉”二句,意味深长。三年前,张惠言参加科考落第,今日复来,考取功名当然是入世之举,与淡然出世是相对的,以毫无机心的鸥鸟形象问询词人的状态,便赋予“凄凉”两层含义:一是看花散去后重新笼罩于个人的寂寞,一是落第后的落寞与前程未卜的凄迷笼罩着即将再次奔赴考场的词人。即使任凭这种寂寞心绪埋于黄土,表现出洒脱状,但联系下阕词将愁绪铺开来写的笔法,也不过是故作洒脱。

转入下阕,以“百年事,休说重来非故”换头,既可说是对于上阕旧游的总结,又寓自身遭际于其中:此次赴京师参加科考,之前的失败阴影仍在心头,谁能保证此次一定不会像以前一样落败呢?回首往事,几乎“年年负却花期”(张惠言《相见欢》其一),作为“春来不觉、去偏知”(张惠言《相见欢》其一)的愁人,纵然眼前是“尊前万柄新妆拥”的诗酒年华,也会蓦地想到“明日乱红无数”,“万柄”即万株,用以形容荷花。据考证,天香楼为酒楼名,位于北京什剎后海一带,为观荷盛地。然对此乐景亦生哀愁,怎不叫人“感慨何许”。联想到年年考场失利,为何“不许清秋一例萎风雨”?这是反说其语,实为慨叹自身不遇。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多矣,如是命运,只能归于“天也误”,因为“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无语问苍天,个人之力难以摆脱上天的安排,这真是无可奈何的自寻安慰啊。

“问花无语”,词人想问什么呢?也许是“欲向残红,殷勤说与,留春无计”(张惠言《水龙吟·清明次计伯英韵》)的惜时叹逝,也许是将问天之语付诸于花。这正与上阕鸥鸟问词人相承应,而此处词人问花,花只无言以对,更衬出词人之孤寂:不仅在倚尽危阑、斜阳漠漠之时,且这唯一相伴的红花也只是以无语回应词人对于命运的追问;此外,词人之心灵更是孤独地承受着巨大的仕进压力。张惠言曾自警“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此处却无心自劝,放任自己日暮之时“倚尽危阑”,其心绪之惆怅可想而知。于斜阳漠漠之时,孤身怆然下楼,分明是心头的凄凉使得词人忍受不得这般斜阳暮景。

整首词作表达的,是“冷落天涯,凄凉情绪,与花憔悴”(张惠言《水龙吟·瓶中桃花》)的一片凄心愁怀,字句表面紧扣看花,处处却又说着自己。虽说这首词在张氏四十六首《茗柯词》之中,尽管不是最特出的代表,然而其深于寄托的意旨,却是一览无遗。

词作中充溢着昨日的慨叹、明日的凄迷,将屡试不第的苦衷深掩于文辞之中,味其意旨深处,实是光阴荏苒、马齿徒增的忧患。正如其《词选序》中所言,所谓词,正用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出语清隽,一唱三叹,亦具“低徊要眇”的风致。谭献谓其“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箧中词》卷三),言之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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