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秦毅
晚清四大藏书楼辉煌终结篇
撰文/秦毅
HUIHUANG ZHONGJIE
中国藏书传统历史悠久,生生不息,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藏书的历史就是藏书楼的历史。如果从殷商时代算起,从片片甲骨的收藏肇始,这一历史已有三千多年。晚清藏书楼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因而呈现过短暂的绚丽,它们沿袭传统,继续走中国式藏书楼的既定道路,创造了古代藏书楼最后的辉煌又迅速衰落,此后,愈加带有西方图书馆模式的新式藏书楼在量变之后华丽转身,图书馆接替了藏书楼,从此揭开时代的新篇章。
晚清,一段记忆深处的悲苦,一场历史评弹的幽怨,一方生灵的不忍岁月。而让藏书楼置于晚清,则恍如雨夜无眠闻呜咽,声声点点催人愁。对于藏书楼,笔者斗胆站在历史进化论的点将台上,发号施令一番:汝有三伤,可敢查验?毋庸置疑,藏书楼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书和楼上,而书多遗散,当为伤之一;聚书而不愿示人,书籍价值不彰,此为伤之二;楼或毁或空,此为伤之三。
作为土木建筑的楼体和纸张油墨构成的书本,其长久保存本也困难,倒也不应过分强求。但放在被船坚炮利的西方列强叩开大门的清廷晚期,在王朝的风雨飘摇中,农民起义、军阀混战,人之命运且如浮萍,对于国之经典安处的一方静土,不受打扰的清净又何处可寻呢?晚清四大私人藏书楼在刚刚经历清代中后期的繁盛后,转眼间,直坠云端,沉沉地跌入战火、贱卖、迷失之中,又怎一个“伤”字了得。
衰落,这是必然;衰亡,这是以晚清四大藏书楼为代表的中国古代藏书楼的宿命。这与世之离乱有关,却又不尽然。 作为现代文明前夜的书籍守望者,晚清四大藏书楼有着共同的命运伤悲。或许他们本不愿那么仓促地退出历史舞台,毕竟,中国古代藏书楼无论是官藏、私藏、宗教藏书还是书院藏书均对中华文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做出了各自的贡献。甚至可以说,没有藏书文化就没有中国的历史文化。正如浩瀚的海洋不可缺少涓涓细流的汇入,许多珍贵的典籍正是通过各种藏书楼这一延绵不绝的渠道得以保存和流传的。
然而,楼有意而时无情。历史的车轮浩浩前行,加之,晚清时期整个社会局势雨打沉浮,四大藏书楼的退场就多了一份悲壮与仓皇,从而演绎出各自的伤心事来。在正式走进它们各自的悲情往事之前,不妨先点点名,看看位于中华版图上“一北三南”的四大藏书楼全名怎么表述?它们是如下的“伤心四楼”: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江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浙江归安(今湖州)陆氏皕宋楼、 浙江钱塘(今杭州)丁氏八千卷楼。
海源阁是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中唯一一座位于北方的藏书楼。宋元以降,北方经济每况愈下,文化上也屡屡失守,这便是例证之一。因与江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同样以拥有宋元刻本名人手抄本闻名,被世人冠以“南瞿北杨”之称。如今,海源阁在原址按其原来的结构样式重建,但已没有历史藏书的海源阁与其“前世”又怎可同日而语,虽说相关方面试图追讨、赎买藏书,甚至呼吁社会各界捐赠海源阁流失藏书,但应者寥寥。
海源阁藏书总数约为3705部左右,共224600多卷。其中宋元秘本有469部,普通版本大约有3236种。《中国版刻图录》收录海源阁书影44种,标点本《二十四史》前四史就是以海源阁藏书版本为主要参考进行标点排印的。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时,毛泽东主席赠送给他的《楚辞集注》便是海源阁藏书的影印本。
海源阁有一个对藏书秘不视人的规矩,除在晒书、晾书之时找亲友帮忙外,平时,亲戚、朋友、族人一般不得接近。光绪十七年冬,《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曾专门前去海源阁访书,谁料冒雪前来,连大门也没能踏进半步,只好怅然离去。化身“老残”的刘鹗十分不快,回到旅店后,在旅店的墙壁上题写了一首七绝诗。
诗曰:
沧苇尊王士礼居,
艺芸精舍四家书。
一齐归入东昌府,
深锁琅缳饱蠹鱼。
“老残”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个老杨,自个儿把大清四大家的藏书都集中到这儿,却又不让外人看上一看。那好吧,就把你的这些书都扔到海里喂鱼、喂虫去吧!
事实上,不独海源阁,旧时藏书家大多藏书秘不示人,奉行关门主义。其藏书虽巨,却与封建传习、女人祸水等思想搅为一滩,终见弃于世,不可谓不伤。余秋雨曾讲述了一个凄美的故事: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的内侄女钱绣芸是一个酷爱诗书的姑娘,一心想到天一阁读书,竟要知府做媒嫁给了范家。但她没有想到,当自己成了范家媳妇之后还是不能进入天一阁读书。可见,就连自家的女人也无资格接近这些被封锁的宝藏。
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天国军至此,海源阁受到重创。时人记载:“烽火亘千里,所过之处,悉成焦土。”然而,灾难不断,民国期间,海源阁又屡遭战乱,大量藏书惨遭毁损。1929年,河北土匪王金发率领千余名土匪和兵痞占据聊城,在海源阁内设立司令部,不少宋元珍本和金石书画掠走。这次毁坏虽然严重,但是更大的损失还在后面。1930年,山西军阀进入聊城,且仍然设司令部于海源阁。他们用藏书烧火取暖、铺路,甚至烧藏书来做饭。遭土匪洗劫后,海源阁失去了大量藏书,其中经部藏书损失70%,史部损失40%,子部损失40%,集部损失30%。之后,海源阁主人把剩余藏书一部分运往了济南自己的家中,一部分留在了杨氏在田庄的“弘农丙舍”内,但这些藏书后来都遭到火焚,荡然无存。
浙江湖州月河街8号就是皕宋楼旧址,当年,这里有砖木结构的一座中式建筑。它的主人是陆心源(1834—1894)。可惜,书因他聚,因他的离去而散失,其子孙多被后人诟病。陆家本是富商,陆心源的父亲希望儿子继承经商家业,但陆心源志在读书,考中举人后,便去广东、福建等地做官,从此开始了其藏书生涯。
其藏书总数约有十五万卷,主要购自江苏、浙江、上海的藏书旧家。在某种程度上,皕宋楼的藏书代表了江南藏书的精华。陆心源后来将湖州月河街老宅一分为二,其一取名“皕宋楼”,专藏宋代、元代的旧版书;其二取名“十万卷楼”,专藏明代以后的秘刻及精抄本、精刻本。
封建经济的解体导致了封建藏书楼的衰落,清末,中国传统的农业和手工业走向衰落。在自然经济的解体中,原有的封建官僚及世家大户家道中落,已经无力继续把持大量的书籍。为了生计,其家人典当甚至变卖书籍,于是藏书楼走向了衰落。陆家皕宋楼就因家庭破产,走了卖书变现的道路。
皕宋楼事件彻底摧毁了人们心中的皕宋楼,所谓皕宋楼事件是指光绪三十三年,即陆心源去世13年,其藏书全部由其儿子陆树藩卖给了日本人,从而引起社会舆论强烈声讨。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当时有位日本学者岛田翰精通汉学,曾数次登临皕宋楼,于是见到了那里的大批珍藏。陆树藩不像他父亲能藏善守。此时,正值陆家家道中落,欠债累累。岛田翰觊觎皕宋楼藏书已久,于是便竭力鼓动陆树藩把藏书卖给日本人。几个月后,皕宋楼的全部珍藏便装船渡海而去,归于日本财阀兰氏岩崎的静嘉堂文库了。由于陆家出售皕宋楼(包括十万卷楼)的藏书是在十分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起初社会各界还不知情。后来,人们才知晓,日本人以12万银元的价码买下这批藏书,其中支付给陆氏后代11.8万元,支付给中介人岛田翰车马费0.2万元,于是激愤难当。
丁丙,字嘉鱼,别字松生,晚号松存,钱塘(今杭州)人。与其兄丁申在其祖父丁国典、其父丁英藏书的基础上访求图书,或购或抄,在将近30年间,聚书20余万卷。八千卷楼基本上是在太平天国以后建立起来的,起步虽晚,但发展迅速。
八千卷楼除有宋本40种左右、元本约百种之外,明刻精本、《四库全书》底本、 名人稿本和校本 、日本和朝鲜所刻汉文古籍等较多,是其藏书的主要特色 ,而且其中很多都曾为明清藏书家所递藏。八千卷楼藏书不仅数量多,且版本类型多样。除藏书外,丁丙一生曾刻书200余种,辑书20余种,著书10余种。
清末战乱,江南一带,藏书散佚颇多,许多图书流落市肆,价格低廉。因此丁氏趁机购买大量图书。丁氏兄弟协力收藏10多年,又经后代20多年朝夕求访,藏书楼藏书达到8000多种,共20万卷。丁氏相信积财不如积书,为后代积财万贯,子孙早晚有享用完得一天。而传书万卷,子孙可终身受益。然而,光绪末年,丁氏后人经商得败,亏短巨额官债没法偿借,终将书卖。
历史上,一前一后有两个八千卷楼,一个为丁家远祖所建,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毁于兵燹。另一个为丁丙沿用老楼名重建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的八千卷楼。其想恢复昔日的荣光,可惜时易事变,繁华转逝,书去楼又亡。光绪三十四年(1908),两江总督端方在南京奏请清政府创设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时为皕宋楼事件第二年,为防止古籍再次外流,端方将八千卷楼藏书收购入藏江南图书馆。这样,八千卷楼空楼之后也无存于世了。
“铁琴铜剑楼”在常熟古里镇西街,系乾隆嘉庆年间瞿绍基及其子孙五代藏书处。新中国成立后,第五代楼主瞿济苍、瞿旭初、瞿凤起三兄弟遵父临终遗命,将铁琴铜剑楼藏书捐献国家。其中,精品藏书595种,4000多册捐献给北京图书馆。242种,2501册列入《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瞿氏所藏另一部分书籍993种3366册捐献给常熟市图书馆,一部分捐赠上海图书馆,部分名人书札、文物拓片、拓本等捐赠给常熟博物馆。时任中央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代表中央人民政府致信三兄弟:“铁琴铜剑楼藏书,保存五世,历年逾百,实为海内私家藏书最完善的宝库。先生们化私为公,将尊藏宋元明刊本及抄校本……捐献中央人民政府,受领之余,感佩莫名。此项爱护文物、信任政府之热忱,当为世界所共见而共仰。”
瞿氏继承了常熟派藏书家好宋元刻本、抄本和稿本的传统,有爱古之癖,所藏多“宋元旧刻暨旧抄之本”。在收藏内容上,常熟派藏书家收藏的图书偏重正经正史,尤其尊敬。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精华就在于经部。瞿氏从来不把私家藏书看作私有秘产,而是公开其藏书,供读书人士前往浏览、校勘、转抄、参观,让图书得其所用。不仅允许人入楼参阅,还另辟专室,供人坐读,备茶水膳食,因而备受海内外学者赞赏。
在我国古代藏书的发展史上,藏书因遭受自然灾害或人为破坏而造成散佚毁失,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社会现象,常被人称之为“书厄”。私家藏书旋聚旋散,变化无常。“聚”与“散”形成一对矛盾统一体,聚、散是典籍流布的两途。私家藏书活动的主流是“聚书”,而“散书”尽管客观上为典籍的传承流布提供了契机,但往往也导致了典籍在流转过程中的毁佚散失。
瞿家两代藏书家虽依仗其殷实的家境,短短几十年使铁琴铜剑楼聚书达十万徐卷,但经历了太平天国和抗日战争两大磨难后,瞿氏藏书已逐渐散失殆尽。1940年瞿氏第四代藏书家瞿启甲已意识到铁琴铜剑楼藏书散佚势所难免,因此临终遗言子孙“书勿分散,不能守则归之公”。
日寇侵华,瞿家人将上海爱文义路1475里11号租屋内的藏书移藏于租界。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秋,日寇入侵,狂肆轰炸,瞿氏在常熟城里的住宅和古里老宅的两宅,除古里老宅的第一进(临街门厅)和第二进(恬裕斋所在)房屋幸免于难外,其余斋室堂舍以及所留书籍1000多种,3000多册悉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