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孟 杰
异域建筑中的中国风之三 越南 Vietnam“中国映像”
撰文/孟 杰
越南,偏居在密密匝匝的丛林之国,它不同于我们的江南情调,没有不胜凉风的娇羞,也酿不出北方独家秘制的风情烈酒。但是,奇妙之处往往如同山中的蘑菇,没有人刻意地洒下种子,但养育山精的食粮偏偏能够长出,就像越南人今天引以为豪的宫殿、文庙还有寺宇,无不存留着深深的“中华”二字。当然了,在建筑的观感上越南人一直在追随着我们的脚步,甚至并不比他们的文明史短暂多少,有了这份历史的同源再经过儒文化的勾芡,那份厚重感就更加显得突出,虽然后来的越南经历了清王朝的遗弃,法日美的战火,但在今天看来,真正给予这个国度价值的东西依然是以龙样为图腾的我们。同比之下,国内的传统建筑已是越见萧瑟,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合宜的可以感伤,想及在他国能够遇见那些熟悉的椽角瓦当,既自豪又无奈,因我不愿回眸八千里山河的似是而非。
同从前的朝鲜王朝一样,越南在历史上一直奉中原为宗主,一度还被中国王朝纳入到版图当中,总之,它与我们的往来远比史书中的文字要多且详细。即使是越南废除掉国王半世纪的今天,它的音乐、绘画,还有日常须臾不离的文字、姓名、历法,都深刻地反映着浓浓的中国映像。而那些留存不多却充满年岁趣味的老建筑,分明是从我们这里拿走的二次印刷。
顺化是我所知为数不多的越南地域,它与河内都曾以国都的身份出现在中南半岛的历史舞台上,各自成为当时整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和宗教中心,这样的便利使得该地汇聚了众多汲取于中原的古式建筑。1993年,它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档案纳为其中一员。
如果把顺化这样一座拥有许多故事的老城比作一种乐器,它无疑是哀婉沧桑的埙,在中国古乐乐理中独占了八音的土音,低沉而厚重,带着苍凉如泣如诉。站在高大的顺化城下,闭上眼睛,你看到的不是战火不是硝烟,而是难以觅寻的帝王尊严,它必是在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然落幕。
潺潺的香江萦绕着高耸的城郭,哺育着曾经的王朝与黎民,也护卫着这座王城,江中一左一右的并列着两个小岛,看着如同朝拜的“青龙和白虎”,这就是我所亲见的城下。而城里的侯门如海,还藏在拱卫皇室的三道藩篱之后,城墙一致地面向东南,暗暗相合契合着“圣人面南而听天下”的《易经》记载,明明又表达出一种历史的嘲笑和讥讽——桃花依旧在,人面无处寻。
这城郭的三重分为京城、皇城、紫禁城,仅从称呼来看赤裸地彰显出北京的翻版韵味,让人不禁怀疑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系。而事实上,建造之初的顺化确实是将北京作为了蓝本,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若不是保持着身处异国的灵海清明则必然会以为自己是回到了中国某个古迹。
顺化的皇城以内,因囿于国力的限制,自然不会达到故宫的大气和辉煌,但若从其森严程度和格局来思量,越南的顺化皇城与北京的紫禁城并无二致,甚至伯仲难分。就连那种久无王气的衰落气象都如出一辙,实在令人讶异。
同我们的皇宫一样,顺化的王城也将中轴线视为整个宫庭的脉络,从午门进入,经过中道桥、大朝场、太和殿、大宫门、勤政殿、乾成殿及泰坤殿等,构成了主轴线的建筑群落,至于太庙、召庙以及世庙、兴庙这些主要起到奉祀先祖作用的建筑则被放到了东西两侧的次轴线上。所有这些目力可及、脚力能至的木结构殿堂,在炎热躁动的气候中都被平时出入的聘员扫得一尘不染,已然有些不平的石板路上还洒着尚未干的水,我不知道一路走过的建筑是不是通过吸收日月精华而变得拥有了感知,会不会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为什么来的每一个人都只能留下匆匆而逝的背影,等不到享受威严的主家。
中国的“君权至上”已经渗透到时代所及的每个角落,奋力学习的越南也承袭着它在建筑领域里的延伸。眼前的太和殿作为帝王权力的主要宫阁,四周自然会布上起着烘托作用的殿群,这些“武士”在强调空间和序列的轴线建筑系中多重合围的环绕着中间的唯一,并在国力的拘囿中尽量达到极致。我没有记下那些代表着古代越南人智慧的人力投入,因为我知道这种与西方四种柱式所组成的“基础词汇”有着截然不同的支撑方式密密麻麻的矗立于宫殿的里里外外,它可以更好地为当年的付出做注脚。端视着正殿中漆红的几十根木柱,柱的身子笔直向上,尽头露出我们中国独有的斗拱,层层叠叠之中托起了外面的飞檐。
顺化皇宫
顺化牌楼
走出顺化,我的心思并没有与身后落寞的皇城一同归于沉寂,而是仔细地甄别越南王宫与北京紫禁城除却大小外的不同。
我们中土在城池的修建当中一直都对雉堞情有独钟,在历史的惯性驱使下,这份传统一直未被彻底的割舍,纵使已与时代不再合宜,顺化城墙的命运因为与法国的妥协变得扑朔迷离,我重新审视着东南角的镇平台,分明是剥离于棱堡防御沃邦式结构,这就是来自那时的遗留。
我注目着城墙,礼貌地了留下告别的最后一瞥。
顺化虽被视为北京故宫的缩影,二者之间也的确存有极大的类似,但绝对做不到雷同。理由很简单:一座卸下往昔荣耀的老城,应该与螓首蛾眉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或许会有一个地域共有的风情,但仔细推敲之后自然可以回味出其中的不同。歇山式的殿顶可能是造成顺化皇城与北京城远观误判的一大原因,虽然同样是深受皇室喜爱的歇山,但越南的殿顶其实更像一个暴发户。
迫于格局的限制,顺化的王城始终无法模拟出故宫的磅礴和帝王气象,退而求其次的越南匠人便在装饰的手段上极显皇室的不同,而这“无心插柳”的弥补竟形成了顺化有别于原版的特质。自镜头中观察歇山式殿顶的屋脊和飞檐,不难发现龙、火、珠宝等雕饰要比北京的更加大胆和夸张。这些作为屋脊可供装饰的主要对象,都被施以“镶瓷”技法,在阳光的照射下,作为材质的瓷片会变得灵动而夺目,以致上述的雕饰物更加突出。而活跃于宫殿四角的斗壁飞檐,辅以龙形装饰之后,似乎要比我们的角度更大,高高翘起的檐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变成了被风拂起的裙角。
面前的香江水湍流不止,一如历史的流淌,不论是越南的顺化还是远在天边的北京城,都在逝者如斯的格律中悄悄掩埋了帝王的尊严,只有失掉王气的凤阁龙楼还停在原处,但过去的瞻仰也换作了今日的游兴。想及顺化的宫殿和北京的故宫,一样的命运一样的叹息,区别不过是宗主与藩属。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的奇怪,我一边自豪于先祖扬威海外的荣耀,一边又不愿接受那些本该我们继承的东西成为它山之石的现实。
不管是河内还是顺化,都因为一些历史上的靠近而保留下有关于文化的祭奠,那就是曾经在越南大行其道的儒文化,作为万世师表、大成文圣的孔子,一度是整个越地文人士子顶礼膜拜的先师,而代表其笃信程度的文庙作为世俗的化身却早已不被“衍圣”,留下仅供盈利的赏观建筑在这种氛围中不仅说明不了曾有的靠近,反而是在讲述今天的遥远。
乘船沿着香江向北而行,仿佛在把这道大江由中切断,站在船头向后望去,江面一如魔法中的修复之术一般神奇的愈合断纹,只有数百上千的涟漪继续摇曳生花,在虚假的蓓蕾中演绎着法术的余韵。一路愈见萧条,有若香江的清澈,而顺化的文庙就隐秘在访者寥寥没有码头的江水一畔。
弃舟登岸,看到几根断掉的柱子,不知怎的,竟然想起维纳斯的断臂,或许“美神”的手臂落到了此处,歎然的昭示西方文明的野蛮,粗鲁地把东方鸿儒的大业拦腰截断。已经面目全非的公路正对着门楼,只能看出玻璃瓦材质,匾额却失了行踪,根据家乡的见闻推测,它的身份只能是棂星门。其后的不远处是高台,有点吴哥的意味,可惜残破不堪,高台上的大成门已经被苔蕨腐蚀,只能依稀看出字样,此情此景此心,无比的挣扎和矛盾,是文庙与皇城的落差,也是落寞与繁华的对比,更是千年传承与屈辱百年的纠结。
走上石砾杂草的台阶,石洞一片空无,不,除了已成废墟的题名碑外,一片空无。本属于大成殿的位置已经被碧草占据,不经修饰的历史果如黑夜的山峦一般,看到的都是涂了墨的丑陋,这次真的悲从中来,我哽咽不已,跪倒在地,行了一个春秋时期盛行的跪拜礼。
走上大成殿的奠基,不知道是冥冥定数,还是偶然的杰作,奠基的地方竟然有一个简易的祭台,香炉还是新的,我顿时破涕为笑。大悲之后的大喜,只为香火的绵绵不绝。意外之喜又接踵而至,位于两边的墙壁还留有两道门,也不知道是不是“金玉”和“振声”。
四周已无别物,对比河内文庙的鼎盛,不过是游人带来的繁华,纵横一时的孔子早就被法国的大炮轰得支离破碎,王室的末帝都客死他乡,我还能奢望什么?或许,这里才是当今越南的儒路,想想越南一路鳞次栉比的法式建筑,我便没有了指责的理由,即使是曾经遍地儒生的祖国,不也随着流水的东去而走向了同样的结局?痛苦往往来源于比较之中,一念及此,便更释然,毕竟这里的衰败不过只是冰山的一抹羞颜罢了。